赋体与图像关联的文学原理
2019-01-20许结
许结
赋体与图像关联的文学原理
许结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89)
赋体与图像的关联或类比,其实质是赋与画在叙事方面有着一些共通的文学原理。从“体物”的角度来看,历代赋论对赋语的批评相对集中于“物尽其态”的描绘特色,表现“赋像班形”的审美取向;从“述事”的角度来看,赋以写物为体制,然必明于事而尚其辞,故赋体文学明“事物”(观象)与明“事情”“事理”亦相契合;从“观仪”的角度来看,赋体给人以图像化的阅读感受,在于近似视觉文本的可“观”,赋可观作者之才学与风采,可观社会之礼仪与制度。《文心雕龙》中的“随物”“图色”与“形文”,也可作为解释赋体与图像关联之文学原理的依据。
赋体;图像;关联;体物;述事;观仪
赋体与图像(绘画)的关联或类比,历代论赋批评颇有言说,汉代王延寿《鲁灵光殿赋》谓“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1]171,是自述其赋创作的摹绘特征。刘勰《文心雕龙 · 诠赋》认为赋“写物图貌,蔚似雕画”[2],所及正是赋体与绘画的关联。朱光潜《诗论》第十一章《赋对于诗的影响》则认为“赋大半描写事物,事物繁复多端,所以描写起来要铺张,才能曲尽情态。因为要铺张,所以篇幅较长,词藻较富丽,字句段落较参差不齐,所以宜于诵不宜于歌。一般抒情诗较近于音乐,赋则较近于图画,用在时间上绵延的语言表现在空间上并存的物态。诗本是‘时间艺术’,赋则有几分是‘空间艺术’”[3],这是赋体类似图像“空间艺术”的典型说法。依据图像学理论,语言(语象)的表述均为“时间艺术”,而画面(图像)的展示则为“空间艺术”,所以说赋体为“空间艺术”只能是种喻词,即由语象通过思维转换为图像的比喻,而其间的关联,实质是赋与画在叙事方面有着一些共通的文学原理。
一、体物:自然世界与视觉文本
赋创作到魏晋以降,论者已多关注其“体”,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陆机《文赋》“赋体物而浏亮”与刘勰《诠赋》“体物言志”的论述,尤其是刘勰论大赋谓“体国经野”,论小赋谓“象其物宜”,又绾合其义概括“立赋之大体”之“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的拟画批评,集中反映了赋以“物”为中心对自然世界穷尽描述的特性。
对此,我们可从赋体与诗体、文体的差异着眼,如刘熙载《赋概》说“赋别与诗者,诗辞情少而声情多,赋声情少而辞情多”,而赋家何以多用“辞”,且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赋”堪称修辞艺术,重在所视外部世界之“物态”的描写,故而“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4]。又如王之绩《赋通论》引黄云孙“文笔易工,赋心难学”而辩曰“有长于文而短于赋者,司马迁是也;有长于赋而短于文者,司马相如是也”[5]321,其要则就在赋的“体物”技能与文的“叙事”“明理”功用,此赋与文的不同处。“赋体物”说首见陆机《文赋》有关文体的论述:“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6]此论赋虽仅一句,却有着深厚的时代背景,不乏赋论发展的创新意义。所谓“体物”,即状物,或描写物态之义,而“浏亮”则以水清貌拟状赋体描写的清明畅达。李善《文选注》比较“诗缘情”与“赋体物”谓“诗以言志,故曰缘情;赋以陈事,故曰体物”[1]241,语义简略,却能指向文体的功能。缘此,清人魏谦升《赋品》专设《浏亮》一品,以“朗如行玉,清若流泉。疑义雾解,藻思芊绵。聪明冰雪,呈露坤乾。微辞奥旨,无弗弃捐”形象地说明陆机“体物一语,士衡薪传”的赋论价值[7]。其间所形容的“朗玉”“清泉”“雾解”“冰雪”,均将语象转为类图像,以呈示其视角文本的特征。由此,历代赋论对赋语的批评也就相对集中于“物尽其态”的描绘特色,其或论“体”,或观“篇”,然其“赋像班形”的审美取向是一致的。试举两则评论如次。一则是宋人方逢辰《林上舍体物赋料序》所言:
赋难于体物,而体物者莫难于工,尤莫难于化无而为有。一日之长驱千奇万态于笔下,其模绘造化也,大而包乎天地。其形状禽鱼草木也,细而不遗乎纤介,非工焉能!若触而长,演而伸,杼轴发于只字之微,比兴出乎一题之表,惟工而化者能之。前辈赋《铸鼎象物》曰“足惟下正,讵闻公餗之歌倾;铉既上居,足想王臣之威重。”因“足”“铉”二象,而发出经纶天下之器业。赋《金在镕》曰:“如令分别妍媸,愿为藻鉴;若使削平僭叛,请就干将。”因“藻鉴”“干将”四字,架出擎空楼阁,愿为请就,又隐然有金方在冶之义。[8]
天地万物,模绘造化,诚为“体物”论的另一种言说,并未超出前人,但其例举作品以阐发“物态”之“肖”与“拟象”之“妙”,视徐奭《铸鼎象物赋》之“足”“铉”二“象”,范仲淹《金在镕赋》之“藻鉴”“干将”四“字”为“体物”之“工”的典范,论“赋”彰“象”,意旨明确。另一则是方以智《余小庐赋序》论赋之“道”云:
善言者必寓诸物,故古今之以寓而赋者,莫如庄子;古今之善赋事者,莫如太史迁。推而上焉,古今之善赋者,莫如《易》。灿而日星,震而雷雨,森而山河,滋而夭乔,跂而官肢,触而枕藉,皆天地之所赋也,寓此者进乎赋矣。[9]
论者虽然将赋体推衍到广义的赋法,并且追溯《庄子》《史记》乃至《周易》阐明“以寓而赋”“善赋事”与“善赋物”的源头,然其出发点还是“赋体”,亦终极于自然世界(万事万物)呈现“进乎赋”的思考。而观上引两则赋论文献,或论具体赋篇,或论赋义之源,其以“物”为中心的表现形式,以及由此生发的视觉审美,却是一致的。
而作为图像文本的绘画,无论是《周礼 · 考工记》所谓“画缋之事杂五色……方位”,还是《说文》所释“画,界也”“绘,会五采绣也”,倘与语象文本对应,与赋体最为近似。以古代画论为例,如谢赫《古画品录》论图绘六法,其中“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均与赋家的布局模写相类,尤其是“应物象形”,与赋家的“体物浏亮”“象其物宜”有同工之妙。唐人张彦远《叙画之源流》认为“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败,以传既往之踪。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赋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并引陆机语“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以证其说。[10]陆机以“宣物”概述“语象”(言),以“存形”概述“图像”(画),然复有以“体物”专论“赋”以区别于共同的“语象”诗、颂等,则有耐人寻味处。换言之,“语”与“图”的表现形态及功用固然有别,然赋之“体物”之宜与画之“存形”之肖,就其文学原理,则能曲通其意。明人王绂《书画传习录》论古代巨幅壁画的制作谓“其作画障,均属大幅,亦张素绢于壁间,立而下笔,故能腾掷跳荡,手足并用,挥洒如志,健笔独扛,如骏马之下坡,若铜丸之走板”[11],如果对应同一朝代的王世贞论阅读汉大赋的感受,所谓“赋览之。初如张乐洞庭,褰幅同官,耳目摇眩;已徐阅之,如文锦千尺,丝理秩然”“大抵须包蓄千古之材,牢笼宇宙之态。其变幻之极,如沧溟开晦;绚烂之至,如锦霞照灼”[12],其画面感与视觉的震撼,又何其相似。
二、述事:空间方位与艺术类型
赋以写物为体制,然必明于“事”而尚其“辞”,故其为体,明“事物”(观象)与明“事情”“事理”亦相契合。因此元人祝尧《古赋辩体》论赋在观“物”之外,亦重情、理与辞。早在汉代,扬雄就以经学思维论“赋”而倡导“诗人之赋”,即以述事为要则,如《法言 · 吾子》之问对云:
或问:“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也。”[13]
提出不因“经”废“赋”和不因“事”废“辞”,而于事、辞间折中以“丽则”义,反对“淫辞”以乱“法度”的见解。对此,宋人赵鼎臣《邺都赋序》合观孔子与扬雄言说以论赋云:
仲尼有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扬子云亦曰:“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盖赋者,古诗之流也。其感物造端,主文而辨事,因事以陈辞,则近于史。故子夏叙诗而系以国史,不其然乎!虽然,文不害辞,则辞不害志,以意逆志,其要归止于礼义者,诗人之赋也。[14]
所言“主文而辨事,因事而陈辞”甚为警策。与赋体同理,画体亦重事象,如清人唐岱《绘事发微》论山水画之丘壑,在“发挥天地之形容,蕴藉圣贤之艺业”,而画家能“运用神明之中,神明规矩之外,庶几其得之矣”[15]。天地形容,乃物象;圣贤艺业,含事象;而“规矩”之内外,又是对画幅述事的空间方位或结构的遵循与超越。与之对应的赋论,最典型的就是《西京杂记》卷二《百日成赋》条所载“相如曰”的赋迹、赋心说:“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也。”[16]后世对“相如曰”这则话语的称颂评价甚多,例如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就认为“作赋之法,已尽长卿数语”;王修玉《历朝赋楷 · 选例》合观此说与扬雄语“昔司马长卿论赋云:‘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扬子云云:‘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味二子之言,则赋体裁自宜奥博渊丽,方称大家”[17],既重其“赋心”,也重其“赋迹”,其“一经一纬”及“綦组”“锦绣”之说,皆与赋家述事的空间方位有关。
从创作上来看,汉大赋的空间方位及其构篇最为明显,有关这一点已有论述甚多。其中成果如汉赋与汉画比较研究:或论其共有的成像方式,如“构成类型”“造型风格”“展现方式”等[18];或考查汉赋空间方位叙事的十种形式(左右、前后、南北、东西、阴阳、上下等)与五种类型(平面直线、立体直线、平面四方、平面圆、立体圆),并以汉画个案作印证[19]。也正是这些类画的成像方式与空间方位的叙事方法,形成了赋创作与画创作的相似性,落实到赋体,就是图案化与类型化的艺术特征。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对天子“上林苑”中“山水”“鸟兽”“果木”“人物”诸类的铺陈,多采用空间方位形态,其写“果木”一段:
于是乎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荅沓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貤丘陵,下平原,扬翠叶,扤紫茎,发红华,垂朱荣。煌煌扈扈,照曜巨野。沙棠栎槠,华枫枰栌,留落胥邪,仁频并闾,欃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直畅,实叶葰楙。攒立丛倚,连卷欐佹,崔错癹骫,坑衡閜砢,垂条扶疏,落英幡纚,纷溶箾蔘,猗狔从风。藰莅卉歙,盖象金石之声,管钥之音。偨池茈虒,旋还乎后宫。杂袭絫辑,被山缘谷,循阪下隰,视之无端,究之无穷。[1]126
嘉木芳卉,全面铺开,读其赋犹如鉴赏一幅园林植物图。又如班固的《西都赋》在某种程度可以说就是一整幅“长安图志”,倘分解其画幅,则由各种类型化描写构成多种图像,其中涵括地理位置、城市布局、市场富庶、都市人物、京畿郊域、群体建筑、宫殿构造以及佐命之臣、典籍之府、著作之庭、美人风姿,等等,无不由一幅幅可视的景观以呈现整体而宏大的场域与图式。
从理论批评来看,古代赋学文献中不乏构篇理论,究其本质,就是对赋体空间方位写作类型的概括。如元人陈绎曾《文筌》论“汉赋法”云:
汉赋之法,以事物为实,以理辅之。先将题目中合说事物一一依次铺陈,时默在心,便立间架,构意绪,收材料,措文辞。布置得所,则间架明朗;思索巧妙,则意绪深稳;博览慎择,则材料详备;锻炼圆洁,则文辞典雅。写景物如良画史,制器物如巧工,说军阵如良将,论政事如老吏,说道理通神圣,言鬼神极幽明之故,事事物物,必须造极。[20]
其谓“以事物为实”“写景物如良画史”,以及“事事物物,必须造极”,突出的正是赋体的特征。而同类的论述很多,例如王芑孙《读赋卮言》认为“赋有经纬万端之用”,而落实到具体的写作或鉴赏,则重在“谋篇”,其云:
谋篇最要目巧,之室则有奥阼,谋于始也。东湖西浦,渊潭相接,晨凫夕雁,泛滥其上,黛甲素鳞,潜跃其下,谋于中也。小积焉为邱,大积焉为岳,常山之蛇,一击应首,砥柱之浪,九派通脐,或止如槁木,或终接混茫,谋于终也。[21]
又如姜学渐《味竹轩初学律赋》论律赋写作法则:
学赋之法,先布一篇之局,篇中有停顿,有开合,题之层折,即赋之波澜,无层折便为平铺直叙,总须相题为之。局既布,则一段有一段之意矣……一篇回环如意,而无隔塞含糊之弊矣。[22]附录
诗重隐秀,赋忌“含糊”,这些具体的写作要求实不囿于律赋一体,而是赋创作可视空间之审美趣味的共同价值。
三、观仪:礼德图式与书写品貌
赋体给人以图像化的阅读感受,在于近似视觉文本的可“观”。就创作本身看,赋的可“观”突出在两方面,即观才学与观风采。作为“一代文学之胜”的赋崛起的汉代,其“献赋”传统已将赋纳入国家的正统文学,赋也成为考察文化人“才学”的重要标准,这发展到唐宋以降科举“考赋”的取士制度,赋体既是国家选拔人才的一种需求,又是与国家文制结合最为密切的文本。同时,由于赋兼才学,又充当外交使臣国际间交流的文学窗口。例如明朝湛若水出使安南、董越出使朝鲜,分别创作有《交南赋》与《朝鲜赋》,异域采风,回国后呈献朝廷。同样,外国使臣来访也关注辞赋,如明朝时高丽使臣来访中国,特别提出求购当朝的《二京赋》(指北京与南京),据《明史 · 文苑传》记述,当时居京文士桑悦因无人写作当朝《二京赋》感到羞愧,于是奋笔铺藻,制赋成而售使臣,得到了光耀邻邦的效果。缘此,刘师培《论文杂记》承续《汉书 · 艺文志 · 诗赋略》有关春秋行人“赋诗”与楚汉文人作赋的关联,直谓“诗赋之学,亦出行人之官”[23]。所言“行人”(使臣),内涵“宾仪”制度,乃为其一端之“职守”,而作为赋体文本,则是从“形象”“精神”到“文明”的全方位的展示,所以究其根本,还在“赋”与“礼”的关系。
古代常有文体源经说,其中赋体最近于“礼”,如清人袁栋《诗赋仿六经》谓“诗赋等文事略仿六经……赋体恭俭庄敬似《礼》”[24],此虽喻词,却不乏理义。清初陆葇编《历朝赋格》,于其《凡例》中云:“《礼》云:‘言有物而行有格。’格,法也。前人创之以为体,后人循之以为式,合之则淳,离之则驳,犹之有翼者不必其多胫,善华者不必其倍实。”[25]为赋体立“格”,取法礼制,可为一说。然推究“赋”与“礼”的关联,姑不论赋的起源与礼制的渊契[26],仅以汉晋大赋为例,其主要题材如“游猎”“郊祀”“京都”与“籍田”等,无不渊承《礼》经而为当朝“礼事”的书写。例如司马相如《上林赋》是对“天子游猎礼”的书写,扬雄《甘泉赋》《河东赋》是对“天子郊祀礼”的书写,至于“京都”题材如班固的《两都赋》与张衡《二京赋》,大量片段写的是“大猎”“郊祀”“朝正”“大傩”等礼事,是国家礼典的集中展示。当然,赋写“礼事”,却旨归于“礼义”,赋家写“礼”而因“事”明“义”,或“宣威”,或“尚俭”,无非都是“昭德”(威德与俭德),以宁近而服远。然而作为一种文学的书写,赋家展示“礼事”与揭橥“礼义”,正与其描绘性文体结合,所以呈示给读者的是较《礼》书更具有可“视”性的“礼仪”。例如班固《东都赋》写明帝“永平制礼”:
至于永平之际,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敷洪藻,信景铄,扬世庙,正雅乐。人神之和允洽,群臣之序既肃。乃动大辂,遵皇衢,省方巡狩,穷览万国之有无,考声教之所被,散皇明以烛幽。然后增周旧,修洛邑,扇巍巍,显翼翼。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1]31
其内容富赡、词采繁缛,写礼事却更重在描摹仪态。又如张衡《东京赋》描写天子郊祭祀天情形:
及将祀天郊,报地功,祈福乎上玄,思所以为虔。肃肃之仪尽,穆穆之礼殚。然后以献精诚,奉禋祀,曰:“允矣,天子者也。”乃整法服,正冕带。珩紞紘綖,玉笄綦会。火龙黼黻,藻繂鞶厉。结飞云之袷辂,树翠羽之高盖。建辰旒之太常,纷焱悠以容裔。六玄虯之弈弈,齐腾骧而沛艾。[27]
所谓“祀天郊,报地功”,指的是祭祀天地。赋中言“奉禋祀”,取意《周礼 · 春官 · 大宗伯》“以禋祀昊天上帝”,既影写周制,又明辨汉祀,语象所呈,实皆汉天子的礼仪。对这类礼仪形态,赋家的描写有时很细致,比如张衡《西京赋》中描写汉王朝于德阳殿之平乐观行迎宾礼仪时的“百戏表演”,包括举重、爬竿、翻筋斗、气功、手技、走索、歌舞、幻术、魔术、驯兽、马戏等游娱项目,极尽描摹之能事,而其中又以“鱼龙曼延”之戏最为壮观。
在历史上,赋写礼仪所构成的文图关系,也是值得注意的创作现象。例如张衡《东京赋》描写朝正礼之“孟春元日,群后旁戾”一段,所述天子受命,诸侯于岁首正月朝见天子,即《左传》文公四年所言“昔诸侯朝正于王”,清人刘文淇《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释曰“以正月朝京师也”[28],要在用事、立功与建德。这与当朝“王会”朝贡之礼相关,即“政教得人,慕义而贡献”(《汉书 · 匈奴传》)、“四夷来宾……使驿不绝”(《后汉书 · 东夷列传》),含义有贡物与昭德[29]。对此,汉赋中描写也很多,如“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逾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班固《西都赋》),此贡物之例;“北燮丁令,南谐越裳,西包大秦,东过乐浪,重舌之人九译,佥稽首而来王”(张衡《东京赋》),此德化之效。倘再追溯这类赋文描写之情景的文本之源,则当关注《尚书 · 禹贡》《周礼 · 职方氏》尤其是《逸周书 · 王会篇》的内容。再观其文本之流,又宜关注在汉赋描写“王会礼”之后如南朝萧绎所绘《职贡图》、唐人阎立德《职贡图》、阎立本《王会图》、周昉《蛮夷执贡图》、宋人李公麟《万方职贡图》、元人任伯温《职贡图》、明人仇英《诸夷职贡图》,以及清代汇集的《皇清职贡图集》,同时还要关注围绕唐宋时期所绘“王会图”而出现的自宋元迄清赋家的大量《王会图赋》之创作,这既是历史上于赋域之文图交互的一典型个案,也是值得关注的赋因观仪而具有视觉图像意味的经典例证。
由于观仪,使赋写礼事具有了仪式化的特征,成为某种意义的形式化的文本,这也使赋的“体物”得以巨细无遗地展示。诚如清人沈德潜《赋钞笺略序》论汉赋所云:
汉人谓赋家之心,包括天地,总揽人物,故古来赋手皆耽思旁讯,铺采摛文,元元本本,骋其势之所至而后已。……两汉以降,鸿裁间出,凡都邑、宫殿、游猎之大,草木肖翘之细,靡不敷陈博丽,牢笼漱涤,蔚乎钜观。[30]
其“铺采”“骋势”“博丽”均在“钜观”,这也决定了赋家不偏重意境而侧重品貌的审美风格。清人余丙照《赋学指南》分赋为“清秀”“洒脱”“庄雅”“古致”四品,如“庄雅”谓“必须气象庄严,风骨雅隽,方显赋家身分。盖庄则不佻,雅则不俗,刚健婀娜,兼而有之者也”[31],其谓“气象”的基点则是“物象”的呈现,至于“刚健婀娜”只是由“貌”而入“境”的圆通说法罢了。回到刘勰《文心雕龙 · 诠赋》论赋所言“写物图貌,蔚似雕画”,再结合他论画及文的主张,如论绘画“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物色》),并及文章与图画的关系谓“绘事图色,文辞尽情”(《定势》)、“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情采》),其中“随物”“图色”与“形文”,或许正是本文试图解释的赋体与图像关联之文学原理的依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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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erary Principles of Prose and Image Association
XU Jie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Nanjing 210089, China)
The essence of the relation between Fu and image is that they share some common literary principles in narration.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body and object”, the criticism of Fu in the past dynasties focused on the descriptive characteristics of “things do their best” and expressed the aesthetic orientation.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narrative”, Fu tends to the description of things by using best the rhetoric devices.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observer”, Fu gives people a visual reading experience, which is similar to the visual text, endows the author with talents and tastes to observe social etiquette and system. In, the “attached objects”, “pictures and colors” and “forms and texts” can also be used as the basis for explaining the literary principle of the relation between Fu and image.
Fu(a type of prose); image; association; object; narrate; observer
2018-08-16
2017 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7ZDA249);2016 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16AZW008)
许结(1957―),男,安徽桐城人,教授,博士生导师。
I260
A
1006–5261(2019)02–0053–07
〔责任编辑 刘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