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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非百名学研究之对比法

2019-01-20卢芸蓉

唐山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齐物名家

卢芸蓉

(南京审计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1815)

现存的古名家篇籍年代久远,在流传过程中,有些书简或部分丢失或字句脱落,导致内容残缺不全,还有些字句在流传中产生了歧义,另外这些书简本身编排简单,造成了其中篇籍更加艰深难懂。因此研读这些古名家言是一项很艰难的工作,但伍非百则为我们做了很好的示范。伍非百(1890-1965)是中国近、现代著名的墨学家和逻辑学家,其在逻辑学方面的主要贡献在于他持广义名家观,首次完整地、系统地研究了名家思想,其专著《中国古名家言》是名学研究集大成之作,其中《墨经》是其研究名家学说的一部分。伍非百在《墨辩校勘记》序中,曾提及他对《墨经》的校勘工作。他认为古籍的校勘,首先需要有古善本,其次则需要旁书徵引。因此,他对《墨经》的校勘依据了涵芬楼影印正统《道藏》本,同时参考了毕沅、张惠言、王引之、俞樾、孙诒让、梁启超等各家的校注本,以及其他一些学者的读书札记。可见伍非百对《墨经》的校释是集众家所长。在整个《中国古名家言》的校释、研究中,伍非百大量运用“对比”的原则和方法,具有方法论意义。虽然对比法是最为常见的校释、研究文献的方法,但伍非百将对比法贯彻运用得较为彻底,且形式多样,对于其他古籍的校释、研究具有借鉴作用。具体来说,他运用了四种类型的对比校释方式。

一、对比校释而择优选之

在校勘过程中,如遇几家校改意见不同,就择录其认可者,并略述采用的理由及论据。

例如对《经说》“体也若有端”条的校注,先列张惠言校注:“五字属下,乃释体之文。”后列梁启超校注:“‘体也’为句,以五字为本章之说。”

对于这两家,伍非百较认可梁启超的校法。并补充道:“但‘若’下当补‘尺’字。下文‘二之一,尺之端’,是其证。‘若尺有端’,与‘若见之成见’对文。两‘见’字亦当作‘尺’,草书尺、见,形近而误。”[1]251

又如《经说上》有“大故有之必无然若见之成见也”条,孙诒让认为此处疑为“大故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与上文“小故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文正相对。今本第一句中脱“然”字,第二句脱“之必不”三字,于是此句不通。梁启超则认为此句疑作“大故有之必然”。“无”字是衍文。

对于这两家的校法,伍非百认为孙诒让用大小故对举,这种校法比较合理。但他认为孙诒让增加“无之必不然”一句则又不当。因为“大故无”即“小故有”,已包含在第一句中了,若“大故无”即“小故无”,则又为第二句所包含,所以不当另立“大故无”这一句。伍非百指出孙诒让增加“大故无”这句,是因为“孙氏不考名家言,仅据文句文例相校”所导致的误校。

伍非百又指出梁启超认为此处的“无”为衍文,也是不当的。他认为此处的“无”应为“兼”或“体”的形误,并且此处上下文颠倒了,后面脱“也”字。两个“见”字应作“尺”字。这条《经说》文应是以“体兼”两义来说明大小两故,“体也”“兼也”是对举文。第一句为:“小故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体也。”第二句为:“大故有之必然,兼也。”第一句用“若尺有端”来说明,第二句用“若尺之成尺”作说明。前后句相互对举为文[1]252。相比较而言,伍非百立足于名家本义,此校则更为合理。

二、对比校释而新校遗误

原文有误,但各家在校注过程中没有注意,或注意了但校改还是不妥的,那么就另作新校,并加按语。

如《经说上》“君以若名者也”,梁启超认为“若名”应为“约名”,指出是音近而伪。张纯一认为“若”应是“群”的伪字,“群”字去“羊”存“君”,与“若”相似而伪。

伍非百认为两人所校都不准确。他认为“若”为“后”的伪字,如东魏《敬史敬君碑》有“女后称制”,因此“后”现在很少见,所以误认为“若”。伍非百还指出《管子》中“事有适,无适而后适。觿有解,不可解而后解”(《管子·白心篇》),这句第一个“后”字就曾被误认为“若”字。另有《墨子》中的“明君于天下者,必先为万民之身,后为其身”(《墨子·兼爱下》),也曾有版本认为是“必为万民之身,若为其身”,所以也是“后”误为“若”。相比较而言,伍非百的校注更有理有据。

又如《经上》“忠以为利而强低也”一条,张惠言根据《诗》有‘维周之氐’之说,认为:“低当作氐。氐,根也。”孙诒让则认为张惠言的校有误,“低”应为“君”,因为“君与氐,篆形相似,转为低也”,并指出荀子有类似的说法:“有能比智力,率群臣百姓,相与强君矫君,君虽不安,不能不听,遂以解国之大患,除国之大害,谓之辅。”(《荀子·臣道篇》),此句中的“强君”与此文“以为利而强君”义同。

伍非百认为古时候说“忠”并非是专对君主而言,而且墨家《尚贤》《尚同》《天志》《明鬼》中的“忠”,尤其与“忠事一人”这个意思不合。所以伍非百认为“低”疑为“聒”,是因篆文字形相近而误。因为墨家志利天下,上说下教,逢人强聒。其所谓“忠”,即曾子“为人谋而不忠”的忠。墨家“忠”的含义应为尽忠于社会,尽忠于群众。庄子论墨家宋钘、尹文之道曰“天下虽不听,强聒之而不舍也”(《庄子·天下篇》)就是其义。

相比较而言,孙诒让和伍非百的训诂比张惠言的理由更充足一些,虽前两人都认为是形近而误,但伍非百从墨家之义来解,似乎比孙更有说服力。

另外伍非百在校勘中还遵循了“旁行”“牒经”“引说就经”等原则,并且他指出按照这些公例去校,则《墨经》大部分可以校对。

三、对比研读而以典释典

伍非百指出:“凡一学术之行也,必有所本。其兴也,于何受之?其成也,于何传之?而同时必有驳难之者,又必有称述之者。”[1]204他发现名家当中多“訾应之语”,可互相对比,因此其在研读中,就大量采用了对比研读之法。

如《公孙龙子》与《墨经》对比研读。

伍非百认为公孙龙与墨子是中国古代名家两大论宗。他指出公孙龙的书,处处与《墨经》为论敌,如果不懂《公孙龙子》,就不能读懂《墨经》;如果不懂《墨经》,也无法了解《公孙龙子》。所以研究这两家的思想,应当将这两家的著作相互对比、相互参考,然后才能理解其中含义。

如《公孙龙子·通变论》这一篇,主要是讲名实之变。大意是说:对于一“实”来说,既已谓之彼,就不能再谓之此。既已谓之此,就不能又谓之彼。也就是说“实”变,那么“名”也应该随之改变,不能以“故实”与“今实”同一加减。就如“二”这个名,指的是两个“一”的和而言的,既然称之为“二”,就不能又称之为“一”。如果将“二”分开得“一”,只能称其为“一”,不能因为它曾经是“二”的一部分,而称之为“二”。

而《墨经》中的“二与一亡,不与一存”之义,则与此篇相互发明。其“经”曰:“一,偏弃之谓,无固是也,说在固。”其“说”则曰:“二与一亡,不与一存,偏去未有。有之实也,然后谓之。无之实也,则无谓也。不若假与义。谓是则是固义矣,谓他则是非义。无谓则无报也。”(《经说下》)此条所说大概为,“名”是用来命“实”的,这个“实”如果不存在了,这个“名”也就不能用来命这个“实”了。在约定俗成之前,“名”不必止于此“实”;但一旦约定俗成后,此“名”就止于此“实”了。此与《通变论》的解释大致相同,因此两者可相互参照理解。

再如《齐物论》与《公孙龙子》《墨经》对比研读。

《齐物论》历来注释很多,但大多数学者是从佛道两家教义来解释的。伍非百在校释名家墨家古籍的时候,“发现《齐物论》中全是用名墨两家术语,而破诘百家之说,也多是从‘名辩学术’攻入”[1]15。因此伍非百觉得庄子书中的“儒墨之辩”“杨墨之辩”都是针对他们的“名辩”而言的,并不是泛论一般的学术思想。《齐物论》是与《公孙龙子》、墨子《墨经》彼此对立、互为论敌之名家学说。如果不能理解其中的一家学说,就不能理解其他两家的学说;如果没有理解其他两家的学说,也不能理解另外一家的学说。

公孙龙的《指物论》《白马论》等篇,通过宾主之间六七问答,所想要证明的是“非指”“非马”,而用来证明则是“指”“马”。大概因为没有“指”“马”,就不能证明“非指”“非马”。伍非百指出公孙龙既“主‘非指’、‘非马’而说有‘指’、‘马’,是无异于说‘有指、马’而取证于‘非指、非马’也。”[1]662证明者转语间就变为被证明者,这样就陷入循环证明了。

因此庄子就认为:“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庄子·齐物论》)也就是说以“指”喻“非指”,不若以“非指”喻“非指”。以“马”喻“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非马”。

《公孙龙子》中客以“非指”喻“指”,公孙龙就以“指”喻“非指”;客以“非马”喻“马”,公孙龙则以“马”喻“非马”。如此循环立论,彼此相生,是非无己。所以不如以“指”喻“指”,以“非指”喻“非指”,以“马”喻“马”,以“非马”喻“非马”,各得其当。由此可见庄子与公孙龙互为论敌。

庄子有“彼是”之说,伍非百指出其大义为:“是非生于彼此,彼此相生,循环无端;是非相出,亦卒始无穷。彼非此是,可转易为彼是此非。”[1]652因此“彼是”即“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墨经》中出现“彼是”之名。其“经”曰:“惟吾谓,非名他,则不可,说在彼。”(《经上》)其“说”曰:“谓此霍可,而由之非夫霍也,不可。谓‘彼是’是也。谓者勿唯乎其谓。彼若唯乎其谓,则吾谓不行。彼若不唯乎其谓,则彼谓不行也。”(《经说上》)伍非百认为“彼是”是两家共同的说法,能成立则都成立,不能成立则都不成立;《墨经》中的“彼是”可以理解为:“谓彼为非,则此也为非;谓此为是,则彼也有是。”“是非互观,彼此同具”,因此说“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另外《墨经》中还有关于“彼此、同异”的论述,可以帮助理解《齐物论》的“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因此可见《齐物论》与《公孙龙子》《墨经》都有相互訾应之语,几篇相互参照研读,可帮助理解其意。

不限于此,在谈到儒家、法家、墨家和道家时,伍非百也打破了传统上以法说法、以墨说墨、以道说庄、以儒说荀的局限,把各家学术结合起来,相互校释,相互补充,相互比较,因此提出很多创见,可以有效地弥补因典籍残缺或内容艰深带来的理解困难,这也是他对名家研究在具体方法上的突破。

四、对比修正而自我完善

伍非百在后期对其著作《中国古名家言》不断作出修正,对前期没有充分说明的章节作了补充说明,对前期训诂不当的章节作了改正,前期没有训诂的章节则新加了训诂,使各章节的训诂更为合理,整部论著学术意味更为严谨。就1949年版本与1983年版本的《中国古名家言》比较而言,具体差异有多方面,下面就按语的补充、按语的修正、按语的删减各举一例来说明。

(一)按语的补充

1983年版的《中国古名家言》除删除了一些与政治挂钩的内容外,还补充了一些按语,使其论据更为充实,说明更为充分。这种改变比较多见。如《墨经》第47条“止”(按伍非百1983年版的标注)后加按语:

“《墨经》动止两条均似针对当时辩者惠施、公孙龙、桓團等‘不止不动’之论而发。二家相訾相应之辩;其详如何,今不可考。据庄子《天下篇》‘镞矢’句下司马彪注云:‘形分止,势分行。形分明者行迟,势分明者行疾。目明无形分,无所止,则其行有间。矢疾而有间者,中有止也。质薄而可离,中有无及者也。’似有割断空间,脱离时间,孤立质点为言。与今所存《公孙龙子》中《坚白》、《白马》、《通变》诸篇论旨悉合。当为公孙遗说而仅存者,司马彪尚及见之。玩其旨归,皆属‘离宗’之论,故《墨经》特举‘止以久’之义破之。而《经说》又双举‘有久之不止’与‘无久之不止’两说分疏而并存之。皆为中国古代辩‘运动’遗说之仅存而可实贵者。详研比证,予愧未能,姑著其略于此,以俟读者。”[1]46

这条按语是伍非百对“止”条经过详细释义后所加,他从综合的角度考察古代学者对时间、空间和运动的关系认识后,再次溯本求源,探求“止”学说的本源,为后人研究指出方向。

(二)按语的修正

伍非百在对《中国古名家言》作修改时,除了添加了按语外,还作了一项修改,即对按语的修正。如《经上》第39条“宇”“宙”,1949年版的按语原文是:

“‘宇’‘宙’超知识界以外,‘时’‘所’在知识界以内。故凡言有始终内外者,皆以‘时’‘所’言也。读《墨经》‘时空论’者不可不知此义。”[2]15

而在1983年版中则认为:

“‘宇、宙’具有无限性,‘时、所’则为有限性。但有限与无限,同体而异相。认识有限,即可渐近至于无限。遮拨无限,则有限亦无所凭依。故凡言‘宇、宙’性能者,不可不同时根据‘时、所’;而计‘时、所’存在者,亦不可不同时承认‘宇、宙’也。《墨经》言:‘宇,弥异所也。久弥异时也。’《经说》曰:‘宇,冢东西南北。久,合古今旦莫。’《经》以时所明宇宙,《经说》以宇宙总时所。是一非二,互证益明。故知凡言无终无始无穷无尽者,皆指宇宙之无限性而言,而计有终有始有穷有尽者,则指时所之有限性而言也。读《墨经》时空论者,不可不同时兼知此二义。”[1]37

通过这种改变可以看出,伍非百对“宇”和“宙”条的认识越来越深入,在1949年版中把“宇”“宙”看成是超知识界之外的,这显然是认为“宇”“宙”是不可认知的。在1983年版中,则认为“宇”“宙”是可认知的,并将“宇”“宙”和“时”“所”相联系。很显然通过这种修正,可以看出伍非百对“宇”“宙”的认识是逐渐趋向于正确的。

(三)按语的删减

伍非百对《中国古名家言》的修改,还表现在对一些不合适的按语的删减。如1949年版的《经上》第73条“为”的训诂后有按语,原文为:

“‘为’以‘知’为前导,‘知’以‘为’为键钥。二者皆求遂其‘欲’也。无欲则可以绝知去为。庄、荀、墨三家所论各异。庄子主弃世,求绝其欲,故‘知’‘为’皆绝。其言‘知’,以为‘知止于所不知至矣’。其言‘为’,以为‘知天之所为者至矣。’荀、墨主用世,求遂其欲,故‘知’‘为’皆重。然二家所论,亦略有不同。荀子以‘知’为主,其言曰:‘以一知万,以近知远。’又曰:‘心何以知,曰虚一而静。虚一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弗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兹而论久远,踈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道其序。’墨子以为‘为’为主,其言曰:‘为穷知而县于欲也。’又曰:‘养脯而非智也,养牆而非愚也,所为与所不知为相疑也,非谋也。’一则‘知’重于‘为’,一则‘为’重于‘知’,吾人今日对于知识当如荀子之‘知’而辅以墨家之‘为’,庶乎切于实际,达于空想,而新知得以日进无疆。此章论‘行为’与‘知识’及‘欲望’之关系。精当绝伦。”[2]38

从这段按语大意来看,是伍非百对荀、墨、庄三家“行”与“知”关系的理解。这种理解有不当的地方,因为荀子在“知”与“行”的关系上,是认为“行”高于“知”的,他曾指出:“知之不若行之,学至于行之而止矣。”(《荀子·儒效》)伍非百在后期修改中,可能发现按语中认为荀子“以‘知为主’”“‘知’重于‘为’”说法不妥,因此删去了此按语,1983年版则无此按语了。

以上按语的修改完善,以及大量释语的修正、添加、删减工作,使得《中国古名家言》对经文的大义解释得更准确,在削弱了政治性的同时增强了学术性。

伍非百除了运用对比法贯彻其校释、研读、研究《中国古名家言》外,他还对名家典籍进行了“断章句、详训诂、明大义”等一系列整理工作。特别是对《墨经》的校释,他遵循“旁行”“牒经”“引说就经”等原则,对《墨经》进行经文次序调整、经文训诂以及整体章节划分,使《墨经》进一步条理化。在文本校释上补充并校正了前人的遗漏和误解,而且他对名家典籍也进行了细致的考证,如对《邓析子》篇章的考证,确定此书系伪书;通过对史料的详细考察,确定《公孙龙子》中的《迹府》篇系伪书;并对《公孙龙子》余下五篇次序重新安排,使其五篇系统明确,结构紧凑;并指出史上曾有两个公孙龙,现存《公孙龙子》不能明确系谁著。伍非百还收集并整理了先秦诸子学中关于“名”的言论,集成了《形名杂篇》。通过伍非百这些详细而又有条理的整理,使得《中国古名家言》成为规模、系统的巨著,为后人留下了翔实而可靠的资料。

伍非百运用多种典籍整理手段校释、研读、研究《中国古名家言》,不但对名家及名学的研究和发展作出了重要的贡献,而且对于我们今天研读、校注、研究古籍也有一定的借鉴作用。特别是贯穿于整个校注、研究全过程的对比法,借鉴意义更为明显:通过对比校注而择优选取,可以避免观点的片面化;通过对比校释而新校遗误,可避免校注的粗疏遗漏;通过对比研读而以典释典,可避免观点的主观化;通过对比修正而自我完善,则提醒古籍研究者应注重自我积累,不能求一时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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