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正义：无声世界播爱的抱薪者——专访中国手语律师第一人唐帅

曾真

初识唐帅，是在炎炎仲夏的午后。

明晃晃的阳光里，唐帅一头自然微卷的短发显得格外醒目，挂着憨笑的脸上嵌着两个大大的酒窝，说起话来有条不紊，尽管谈吐温文尔雅，却也像绝大多数律师那样，让对方无从辩驳。

这样的唐帅，给人的感觉踏实、可靠，非常真诚。

为“碍”代言

说起发生在唐帅身上的故事，实在是有一种千头万绪、惊心动魄的感觉。

他出生在一个无声的家庭。父母均是聋哑人，却幸运地生下了他这个健康而且聪明的孩子。

出生于85后的唐帅律师并没有像他的名字那样帅绝人寰，甚至还有些平淡无奇，但就是这样一位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男人，却在2018年1月彻底火了。

那天，从凌晨两点到六点，唐帅的两个微信号几乎快被“挤爆了”——一万多名来自全国四面八方的陌生人添加他成为微信好友，而后，他又被新添加的好友拉进各种各样的聋哑人微信群。

>>唐帅（左二）是迄今为止全国范围内唯一会手语的律师 杨可可摄

如此多的聋哑人争相添加他的微信，是因为唐帅是迄今为止全国范围内唯一会手语的律师。聋哑人群体遭遇了不公正待遇，却又因为身体的特殊原因无法与人正常沟通时，就特别渴望有一位怀揣着正义又懂法律的律师，为这个无声的群体在有声的世界里呐喊。

多年来，因为能与聋哑人无障碍沟通，唐帅自己也一直认为“自己肩负着比别的执业律师更多的责任”，一直将“为聋哑人代言”当成自己执业生涯的承诺，并且坚守至今。

因爱生责

小时候的唐帅是跟随外婆长大的。

父母亲不愿意他跟随他们生活，因为外婆是健全人，父母将年幼的唐帅不仅隔绝在自己的生活之外，也彻底隔绝在聋哑人那个无声的世界之外。

然而，终究是剪不断的血缘关系，年幼的唐帅像每个正常的孩子那样，极度渴望着父母的关爱。可是，父母却有父母的考虑。多年来，在各种或主观、或客观因素的影响下，像其他残障人士一样，聋哑人潜移默化形成了自己无声的群体——他们不与健全人群交流，实际上也无从交流；更不与健全人群一起生活、工作；他们排斥着健全人群，也被健全人群排斥。他们活在彼此无声的世界里，用手语进行着沉默的沟通。即使在他们情绪波动最为激烈的时候，也无法从他们身上捕捉到更多的情绪色彩。

唐帅的父母认为，这样无声的一个群体，是社会最底层的群体，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像所有健全人一样，生活在有声的世界里，过上正常而幸福的生活。

所以，在唐帅懂事之前，他被父母强行隔绝在了亲情之外，不允许他跟其他的聋哑人交流，甚至连他们自己也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尽管，这样的“隔绝”包裹着父母浓浓的、无法言说的爱。

但是，懂事的唐帅却并没有按照父母的想法去做。

有一次，唐爸爸突然腹痛难忍，浑身冷汗直冒。外婆和唐帅一起将唐爸爸送往医院，但是，由于唐爸爸无法与人进行正常沟通，唐帅和外婆除了在一旁干着急外，根本毫无办法。这次的经历让唐帅在内心感到痛苦不堪，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就算只是为了和父母沟通，替他们说话，他也要把手语学会。他理解父母对他无私的爱，却更加渴望有一天能用自己幼小的肩膀为父母撑起幸福的天空。

偷学手语

他跑到父母工作的福利厂跟聋哑人叔叔阿姨们学习手语，学习的第一个手语是“爸爸”和“妈妈”。学会以后，尽管内心怀揣着激动，可他却不敢展示给自己的父母看，因为“害怕被他们骂”。后来，福利厂的叔叔阿姨去医院、去银行办事，都喜欢带上唐帅，让他帮他们充当与健全人沟通的桥梁。

看到唐帅学会手语之后有了用处，父母的态度也慢慢有了转变，不再那么排斥让唐帅学习手语。手语使用得越来越熟练，和聋哑人之间的沟通也越来越多，唐帅也越来越了解聋哑人在生活当中的种种不便、无奈甚至是无望。

学习手语原本是为了能与父母更好地沟通，一家人能其乐融融地共享天伦，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又让唐帅意识到，他所掌握的这种自然手语对于身处无声世界、又无法用法律知识维权的聋哑人来说有多重要。

2006年，唐帅作为临时的手语翻译协助公安机关办理一起聋哑人涉案的刑事案件。

案件的涉案嫌疑人被指控偷了一部手机。因为存在沟通障碍，公安机关特意请了一名手语翻译与嫌疑人对话。

然而，见到涉案嫌疑人的那一刻，唐帅却惊讶地发现，嫌疑人一直不停地用手语向他喊冤——“我是被冤枉的！”

唐帅猛然意识到，原先请来的手语翻译不仅错误理解了嫌疑人所表达的意思，甚至还将这种错误的信息传递给公安机关。嫌疑人否认自己曾犯下被指控罪行，并提出合理的解释，而手语翻译不仅没有理解嫌疑人的意思，甚至还向公安机关给出了完全相反的信息，声称嫌疑人已经认罪。

>>2018年12月4日，唐帅入选CCTV2018年度法治人物。

这样的现实让人感觉有多么的触目惊心？

错案惊心

正是这样一起错案，触动了唐帅的心弦，让他越想越心惊。

“要是没有一名既能跟聋哑人无障碍沟通，又懂法律的专业人士为他们代言，会产生多少冤错案？”唐帅的担忧最终成为促使他在心底默默许下承诺的动因。

故事又再次回到2018年1月。

那天凌晨，短短的4个小时里，唐帅被一万多名聋哑人添加为微信好友，他震惊之余，脑袋还有些“阵阵发蒙”。

而后，他耐心且细致地在微信群里询问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原来，他们都是一起聋哑人诈骗案的受害者。数万名聋哑人被骗，很多聋哑人把自己的房子卖掉，或者将房子进行抵押变现。更有甚者，还有部分聋哑人用信用卡套现的钱进行所谓的“投资”。

也许是听闻唐帅是唯一一位会手语的律师，也许是唐帅一贯秉承“为聋哑人代言”的承诺使他们看到了希望，这数万名陷入诈骗风波、绝望又无奈的聋哑人自发组织了300人的代表团前往重庆鼎圣（大渡口）律师事务所，寻求事务所主任唐帅的帮助。

看到这300人的聋哑人代表团，唐帅暗暗吃了一惊。他做梦都没想到，仅凭微信上的短暂了解，就能得到如此众多的聋哑人群体的信任。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感到肩上的责任与压力。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唐帅丝毫不敢懈怠，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逐一与代表团中的每一位聋哑人受害者用手语进行沟通，将案件的各个细节和情况进行了详细了解。对案件了解得越细致就越是感到惊心。愤怒的同时，唐帅对这数万名聋哑人受害者充满了同情。这数万名聋哑人受害者既不是重庆本地人，案发地也不在重庆，涉案嫌疑人更非重庆籍，但出于自己一名执业律师的职业责任感使然，唐帅仍然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委托。为此，他三番五次冒着执业风险前往案发地实地取证。面对诈骗团伙嚣张的人身威胁，唐帅毫不退缩，与对方斗智斗勇。当厚厚的一沓证据材料被整理出来，最终被顺利交到公安机关承办民警手里并且成功立案时，唐帅这才稍稍松了口气。2018年5月，十多名涉案嫌疑人被公安机关抓获，案件终于成功告破。尽管，这数万名聋哑人的损失不一定能全部追回，但究竟是为他们讨回了公道。

“通过这件事，我意识到，这么多聋哑人把我当成救命的稻草和最后的希望，这是对我的职业能力和对我个人的极大信任，让我感到自豪的同时也意识到肩上沉甸甸的担子。”唐帅说，“受害的聋哑人要么欠缺法律意识，要么由于沟通障碍，维权特别困难。聋哑人真的把手语律师当成了救命的稻草和最后的希望，相信我们会为他们发声，伸张正义。这种孤立无援的绝望和毫无保留的信任，让我不想也不能放弃。”

傲骨慈心

在唐帅一开始做手语翻译的六年多时间里，他逐渐总结出聋哑人涉案案件中会出现的难题。

唐帅说，虽然是手语，也分为手语中的“普通话”和“方言”，也就是普通话手语和自然手语，这两种手语之间有天壤之别。但事实上，几乎所有的手语翻译使用的都是普通话手语，而95%以上的聋哑人使用的都是自然手语。这就直接导致案子在审判过程当中，可能会出现截然相反的结果。而大多数的手语翻译都不是法律专业出身，不能准确地向聋哑人传递法律概念和信息，甚至于还存在个别的手语翻译会利用聋哑人的弱势和自己的特殊地位，向他们进行索贿。

从事手语翻译，唐帅其实就是一个“传声筒”；而成为手语律师，唐帅则可以替他们发声，维护他们的正当权益。

2012年，唐帅通过了司法考试，而后成为一名专职律师。与其他律师不同，唐帅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聋哑人的法律诉讼上面。一起聋哑人案件，唐帅所花费的精力是其他正常案子的3倍。

在替聋哑人进行维权的过程中，唐帅所做的就是用他们懂得的手语跟他们进行交流，详细了解案件的事实和经过，形成辩护意见，在法庭上用手语为他们进行辩护。在这个过程中，他还要见缝插针对他们进行普法，让他们对自己的犯罪行为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正因为出生在一个聋哑家庭，从小与这个群体接触，所以唐帅对聋哑人充满了理解与同情。“作为一名会手语的律师，面对聋哑人这个特殊群体时，不仅要心有傲骨，更要胸怀慈悲。”

有一次，下班途中的唐帅偶遇了一名衣衫褴褛、神志不清的聋哑女孩儿。女孩儿身无分文、衣不蔽体，脚上连一双像样的鞋都没有，全身上下脏得像是从垃圾堆里出来的。

唐帅惊呆了，连忙将女孩儿安顿下来，并且详细问询了她的经历。原来，这名聋哑女孩儿被人贩子拐骗至远离家乡的地方进行卖淫活动，女孩儿被虐待数年，一直在忍辱伺机逃离魔窟。最终，寻到一个机会，艰难地逃跑出来。一路上，因为身无分文，她不吃不喝，更不敢多作停留，而是凭借着内心那一点点信念，才能成功地避开追赶她的人贩子。

唐帅请女同事帮忙，带女孩儿从头到脚清洗干净，给她买了干净的衣服，让她吃饱了饭，最后更是自掏腰包，为女孩儿买了回家的火车票。临行前，唐帅担心她在路上遇到意外，又摸了200块钱塞到女孩儿手中……

言传身教

“目前，我们国家有近3000万名聋哑人，但他们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几乎低于我国平均受教育水平，法律意识也非常欠缺。可是，不能因为听力和语言的障碍，就让他们成为我们法治的‘荒漠地带’。”唐帅说，“不过，时至今日，我们也发现，有越来越多的聋哑人进入到各行各业。他们有的开咖啡厅，有的开洗车行，有的做了快递小哥……虽然不能言语，但他们带给我们的温暖却越来越多。”

唐帅所在的律师事务所中便有这样一个特殊群体——他们是致力于从事律师职业并且“会说话”的聋哑人。尽管他们听不到，但他们通过特殊训练，学会了唇语、学会了说话，既可以用手语与聋哑人交流，也基本可以正常地与人沟通。他们怀揣着与唐帅一样的梦想，渴望通过自己的专业知识，为更多的聋哑人群体服务。

毕业于天津联合大学的陈寒雪就是唐帅“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之一。2017年10月，她加入唐帅带领的律师团队，如今已经可以在法律服务微信公众号上为聋哑朋友解答简单的法律问题。2018年6月，她与律所的另外三名聋哑学生报名参加了司法考试。她兴奋地说：“我未来想做一名手语律师。”

“我出生在一个聋哑人家庭，我比其他执业律师更能理解聋哑人在这个有声的世界里生存的不易。”因为出于这样的考虑，唐帅在征得事务所其他合伙人同意的情况下，给了这些比别人更努力的聋哑人律师宝贵的工作机会。

对聋哑人律师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工作机会，更是最大限度地让他们融入健全人的社会，让他们能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去帮助更多的聋哑人拿起法律的武器，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我相信，随着法治进步，我们将看到越来越多的聋哑人参与到社会生活当中，和我们健全人一起，为社会的发展进步贡献自己的力量。在手语律师这条路上，我将不再孤单。”唐帅说。

这便是新青年、荣获CCTV2018年度法治人物光荣称号的唐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