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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对陶渊明的评价

2019-01-18姜彦章

天中学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钟嵘陶诗王夫之

姜彦章

(1.江苏警官学院 基础课教研部,江苏 南京 210031;2.复旦大学 古籍所,上海 200433)

作为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化史上一位具有独特地位的诗人,陶渊明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对其诗歌和人品的评价更是历代不绝。明清之际的王夫之对陶渊明诗品、人品的评价融入了他独特的艺术判断和诗学理想,体现着强烈的诗学个性和时代特色。研究王夫之对陶渊明的评价,既可将之作为一个陶渊明被接受的样本丰富我们对陶渊明的认识,同时亦可由之体悟王夫之自己的诗学观念和人生选择。

一、王夫之对陶渊明归隐之认同

关于陶渊明其人,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卷十七中有如下评价:

风教之兴废,天下有道,则上司之;天下无道,则下存之;下亟去之而不存,而后风教永亡于天下。大臣者,风教之去留所托也。晋、宋以降,为大臣者,怙其世族之荣,以瓦全为善术,而视天位之去来,如浮云之过目。故晋之王谧,宋之褚渊,齐之王晏、徐孝嗣,皆世臣而托国者也,乃取人之天下以与人,恬不知耻,而希佐命之功。风教所移,递相师效,以为固然,而矜其通识。故以陶潜之高尚,而王弘不知自愧,强与纳交,己不愧而天下孰与愧之?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陶令之风,不能以感当时,而可以兴后世,则又不可以世论者也。[1]459―460

由此可知,王夫之对晋宋以来“世臣而托国者”的“怙其世族之荣”、毫无君臣之义、“取人之天下以与人”的“恬不知耻”的行径深恶痛绝,而对于陶渊明则以“高尚”一词褒之。这其实是王夫之对陶渊明能于“八表同昏,平路伊阻”的情势下依旧持守节义的尊崇,也有对因耻事二姓而隐于田园的这种“陶令之风”的推崇。对于“隐”,王夫之有自己的区分:“被征不屈,名为征士,名均也,而实有辨。守君臣之义,远篡逆之党,非无当世之心,而洁己以自靖者,管宁、陶潜是也。矫厉亢爽,耻为物下,道非可隐,而自旌其志,严光、周党是也。闲适自安,萧清自喜,知不足以经世,而怡然委顺,林逋、魏野之类是也。处有余之地,可以优游,全身保名而得其所便,则韦夐、种放是也。考其行,论其世,察其志,辨其方,则其高下可得而睹矣。”[1]502显然,在“隐”的这几个层次中,王夫之最推崇的就是陶渊明这类“守君臣之义,远篡逆之党,非无当世之心,而洁己以自靖”的隐士。与那些恃才傲物、闲适自喜或全身保名的隐士相比,陶渊明之类的隐士最大的特点就是在“洁己以自靖”的同时,能“守君臣之义”,怀“当世之心”,而这也是王夫之最看重的。他在《诗广传》卷三评《菀柳》时曾有如下假设:“俾陶潜、司空图无悲悯之心,萧然自适于栗里王官之下,则其去傅亮张文蔚之苟容者,能几何哉?”[2]109言下之意,陶渊明、司空图之所以高于傅亮、张文蔚那些苟容于新朝之人,并非只因为他们拒征而隐,而在于他们能于隐居之中依然心怀“悲悯之心”。

其实在对陶渊明的评价中,王夫之寄寓了自己作为明代遗民的特殊心态和复杂感情。陶渊明对晋朝的政治情感究竟有多深,这种情感与他的归隐有多大关系,这两个问题的真正答案我们可以商榷,但在王夫之眼里,陶渊明就是作为忠于晋的遗民被接受的,这与王氏本人的经历和操守是一致的。

王夫之少习经义,曾中举,青年时代即遭逢天崩地坼、宗庙隳颓之祸。明亡后,他“守君臣之义,远篡逆之党”,怀“当世之心”,积极奔走。像很多仁人志士一样,他亦有抗清起义之举,但无果而终,后又希图在永历政权中有所作为,但在目睹南明君臣不思进取、贪污腐化的现状后无限哀愤,失望而归。在兼济之望渐趋渺茫之后,他决定“洁己以自靖”,晚年隐居石船山,虽身在江湖,而心怀“悲悯之心”,眷恋旧朝,用甲子纪年以显其志。正如其《杂诗四首》其一所言:“悲风动中夜,边马嘶且惊。壮士匣中刀,犹作风雨鸣……国忧今未释,何用慰平生。”[3]259同时,陶渊明闲适自然的生活态度也为隐居中的王夫之带去些许安慰,其《和白沙怀古》诗云:“伏羲枕上皇,靖节不荒唐。浇酒中犹湿,当篱菊已香。云飞从鸟倦,苗长记农祥。天地悠悠里,春风正未央。”[3]451此诗首句暗含陶渊明“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4]188之典,颔联用陶葛巾漉酒、东篱采菊的事迹,颈联中“鸟”“苗”亦是陶诗中很有特色的两个常用意象。全诗寄托了王夫之对陶渊明闲适淡泊人生意趣的仰慕和向往。有学者曾这样分析明遗民对陶渊明的接受:“在明清易代之际,陶渊明首先是被作为晋宋易代之际的‘遗民’接受的。陶渊明不与新朝合作的行为等,得到遗民几乎不约而同的赞赏和效仿,他们效仿陶渊明甲子纪年,桃源避秦,隐逸力田,在诗歌创作上和陶学陶,陶渊明成为支撑特殊时期民族情感、道德情操和超越情怀的历史基石之一。”[5]145这一结论于王夫之对陶渊明的接受而言,也是极恰切的。

二、王夫之对陶渊明诗歌之褒贬

王夫之对陶渊明人品操行充满理解与认同,而对陶渊明的诗歌他大体上也是推崇的,但在针对具体诗篇时,向以品骘严苛著称的王夫之对陶诗中的某类诗歌也提出了十分严厉的批评。从这些或褒或贬的品评中,我们可以探究王夫之的诗学理想和追求。

(一)王夫之对陶渊明平淡诗风的推崇

王夫之《古诗评选》共选录陶诗20 首,其中四言诗3 首(《停云》《时运》《归鸟》),五言古诗17 首。其中列于《归园田居》(野外罕人事)一诗后的评价实为王夫之评陶之纲领性文字:

钟嵘目陶诗“出于应璩”,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论者不以为然。自非沉酣六义,宜不知此语之确也。平淡之于诗,自为一体。平者取势不杂,淡者遣意不烦之谓也。陶诗于此,故多得之。然亦岂独陶诗为尔哉!若以近俚为平,无味为淡,唐之元、白,宋之欧、梅,据此以为胜场。而一行欲了,引之使长;精意欲来,去之若骛。乃以取适老妪,见称蛮夷,自相张大,则亦不知曝背之非暖,而欲献之也。且如《关雎》一篇,实为风始。自其不杂不烦者言之,题以平淡,夫岂不可?乃夫子称其不淫不伤,为王化之基。今试思其不淫不伤者何在?正自古今人莫喻其际。彼所称平淡者,淫而不返,伤而无节者也。陶诗恒有率意一往,或篇多数句,句多数字,正惟恐愚蒙者不知其意,故以乐以哀,如闻其哭笑。斯惟隐者弗获己,而与田舍翁妪相酬答。故习与性成,因之放不知归尔。夫乃知钟嵘之品陶,为得陶真也。今以诗存诗,不以陶存陶,故为世所艳称者,皆刊落之。此意不可令苏长公知,凡所存者,要无容渠和韵处也。[6]189

此段评论中有三点值得注意:

第一,王夫之选录陶诗时坚持“以诗存诗,不以陶存陶”,即不因自己对陶渊明品行节操的尊崇而影响他对陶诗品格高下的判断。陶诗本身亦有优劣,并非篇篇佳制。王夫之对陶诗中某类作品颇多微词,下文详及。他这种针对具体诗篇具体分析的态度避免了那种将作者人品与诗品纠葛在一起进行笼统评价或者将二者等同起来的偏向,诗、人分论,很有启发意义。

第二,王夫之认同钟嵘对陶渊明的评价,他认为“钟嵘之品陶,为得陶真也”。钟嵘《诗品》中列陶渊明于中品,其评语为:

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醉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邪?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7]

关于“出于应璩”①,王夫之是认可的,如其评陶渊明《拟古》(迢迢百尺楼)曰:“此真《百一诗》中杰作!钟嵘一品,千秋论定矣。”[6]192他评应璩《百一诗》云:“《乐府广题》谓应璩以习俗之言,傅会其意。《诗品》评陶潜诗自应璩《百一诗》来。合此二评,可以知应,可以知陶矣。传谓璩以《百一诗》讽曹爽,乃知此作何尝规爽之色?故虽降雅谐俗,而居然冲远。”[6]155由此推知,王夫之认为陶渊明与应璩的相同之处在于用习俗之言傅会诗意,但“虽降雅谐俗,而居然冲远”,用习俗平常之言表达遥情雅志,简言之,即以俗语抒雅怀。这与钟嵘认为陶渊明有些作品“风华清靡”,并非仅仅是世人所言“质直”或“田家语”的观点是一致的。

第三,王夫之关于“平淡”的见解可谓新颖深刻。他认为“平者取势不杂,淡者遣意不烦”,而“陶诗于此,故多得之”。接着批评元稹、白居易、欧阳修、梅尧臣之“平淡”是“近俚为平,无味为淡”,并对他们“一行欲了,引之使长”这种稀释诗歌“精义”、破坏诗歌韵味的做法提出批评,对他们“取适老妪,见称蛮夷,自相张大”的媚俗倾向尤为不屑②。王夫之认为他们所谓的平淡是“淫而不返,伤而无节”,他提倡的则是像《关雎》一样具有“不烦不杂、不淫不伤”平淡风格的作品。同时,他认为陶诗当中亦有“率意一往,或篇多数句,句多数字,正惟恐愚蒙者不知其意,故以乐以哀,如闻其哭笑”的“放不知归”的作品,并将之归因于陶渊明作为隐者“弗获于己”而常“与田舍翁妪相酬答”的“习与性成”。显然,王夫之对陶诗中的此类作品是不满的。

其实,王夫之对平淡的要求大致为二:首先,他认为平淡要有所含蓄,即平淡背后要有深厚的内容和情韵,不能失之于浅。其次,他认为平淡应不失雅人风度,即不能失之于俗。他对元、白、欧、苏所谓平淡的批评即是因为他们的诗歌失于浅露俚俗,“淫而不返,伤而无节”。

对于陶渊明,王夫之认为多数陶诗符合他对平淡的要求,如他评价《时运》诗“疑于薄露,有不薄不露者存”[6]102,称《拟古》(荣荣窗下兰)“平而远,淡而深,似此亦何嫌于平淡”[6]192,谓《和胡西曹示顾贼曹》“广大深密”,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亦用“高密度的平静”[8]一词来形容陶诗这一特点。同时,王夫之认为陶诗中亦有一些过于“平淡”的作品,其评《归鸟》曰:

他如《责子》、《劝农》,谋篇亟为浅人之所称赏,盖以庸躁之心求之,则彼诸篇者正如软美之酒,令人易下咽耳。陶诗往往令人可喜;可喜一分,则减一分身分耳。抑此不但陶诗为然,凡才情用事者,皆以阉然媚世为大病,媚浪子、媚山人、媚措大,皆诗之贼也。夫浪子之狂,山人之褊,措大之酸,而尚可与言诗也哉?有才情者,亦尚知所耻焉。[6]103

另外,他在评《归园田居》(种豆南山下)时亦云“能不为可喜之容,即颉颃《十九首》矣”[6]189。这里,所谓“可喜”即指诗歌由于过于浅露俚俗而使读者易于理解接受。王夫之对这种“可喜”是反感的,他认为“可喜一分,则减一分身价耳”。

由以上分析可知,王夫之追求的是一种有节制的、恰到好处的、具有隽永含蓄之内蕴的平淡。王夫之提出这种新的平淡观是对以浅露俚俗为平淡的平淡观的矫正,而陶渊明即是他树立的一个差强人意的平淡诗风典范。有学者认为平淡诗美主要有“源自儒家‘平和’思想的骚雅式平淡、源自道家‘冲和’思想的清虚式平淡以及二者参融而成的悲壮寓于平淡之中这三种形态”[9]173。而源于儒家“平和”思想的骚雅式平淡“具体地表现在反对险怪僻仄之流弊的调整运动中”,“这是一种相对意义上的平淡美理想,它因此而可能涵容所有无偏激之过的风格情调”[9]178。王夫之这种平淡观即体现了他求“中”的美学追求和矫正偏激平淡观的意图。

(二)王夫之对陶渊明诗歌的批评

除了推崇陶渊明的平淡诗风,王夫之还肯定了陶诗在写景、言情、说理等方面的优点。如其评《和郭主簿》“写景净,言情深,乃不负为幽人之作”[6]190;评《饮酒(恓恓失群鸟)》为“如此情至、理至、气至之作,定为杰作”[6]191;评“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一句“摘出作景语,自是佳胜。然此又非景语,雅人胸中胜概,天地山川,无不自我而成其荣观”[6]193;评《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通首好诗,气和理匀”[6]191。但王夫之对陶渊明某类诗歌的批评或许更能反映他诗学思想的个性,这种批评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王夫之批评陶渊明的某些说理诗多直接议论,缺少形象,有失含蓄蕴藉之致。这从其对《饮酒》(幽兰生前庭)的评价中可以看出。原诗为: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

王夫之评曰:

真理,真诗!浅人日读陶集,至此种作,则全不知其所谓,况望其吟而赏之?说理诗必如此,方不愧作者。后来惟张曲江擅场。陶固有“人生归有道”、“忧道不忧贫”一种语,为老措大称赏者,一部十三经,元不听腐汉挦剥作头巾戴!侮圣人之言,必诛无赦,余固将建钟鼓以伐之。[6]191―192

这首诗前四句以幽兰为喻:幽兰不生于静僻山谷而植于前庭,含薰以待清风将至而可自别于萧艾之中,此可喻贤人不隐于山林而出仕,希求得圣明之赏识;但“清风脱然至”只是一种假设之辞,圣明难遇,任道难通,诗人遂有失路之悲,此处“行行失故路”亦用比。最后一句用鸟尽弓藏之典暗寓诗人对前途的担忧,实为诗人之觉悟。幽兰终当处幽谷,贤人终当隐山林,诗人遂以还归为念。这首诗通首用比兴,简单平淡的语言和形象后面蕴含着诗人对进退出处的思考和选择,可谓言静思深。此诗看似非说理之诗,实则蕴含着丰富的人生道理,可引发读者对人生和自我的省察,风格上也含蓄深沉。这种说理诗是王夫之所推崇的,他誉之谓“真理,真诗”,“说理诗必如此,方不愧作者”。

王夫之对陶诗中“人生归有道”“忧道不忧贫”的说理方式是持批评态度的。这两句诗分别出自陶渊明《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和《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兹举“人生归有道”一首析之: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禾还。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4]84

此诗用密集的议论自述对躬耕生活的感受和思考,多甘苦之辞,表达了陶渊明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的志向。其中“晨出肆微勤,日入负禾还”“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两句读来仿佛诗人的自画像,富含情味。王夫之《古诗评选》之所以不选该诗并对之颇有微词,原因在于他不满这种直接议论的说理方式。王夫之并不反对借诗歌说理,他认为:“诗源情,理源性。斯二者岂分辕反驾者哉?不因自得,则花鸟禽鱼累情尤甚,不徒理也。取之广远,会之清至,出之修洁,理顾不在花鸟禽鱼上耶?”[6]89但“诗固不以奇理位高。唐、宋人于理求奇,有议论而无歌咏,则胡不废诗而著论辨也?雅士感人,初不恃此,犹禅家之贱评唱”[6]245。可见王夫之认为议论这种说理方式是不适宜诗歌这种体裁的。在评张载《招隐》时,他亦言:

议论入诗,自成背戾。盖诗立风旨,以生议论,故说诗者于兴、观、群、怨而皆可。若先为之论,则言未穷而意已先竭。在我已竭,而欲以生人之心,必不任矣……足知议论立而无诗,允矣。[6]178

萧驰对王夫之“兴观群怨”概念的诠释于此点颇有契合之处,他认为船山的“兴观群怨”说“强调诗歌的意义在‘情遇’中开显,即强调诗歌的美学生命在于具体的生命体验”[10]168,这一概念“同时涵摄了诗的创作和阅读两个方面,即:船山是从读者的接受需要而讨论作者在创作时如何‘能俾人随处而皆可’的问题,从而建立了一个从作者之‘意’到作品‘在阅读中呈现’之‘义’的圆融的,和相对开放的诗歌美学生命存在的结构”[10]134。船山论诗强调阅读对作品意义的创造,他认为“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贵于有诗”[11]5。因此,他从作者和读者两个方面反对“议论入诗”这种说理方式。他认为在诗中横发议论既会造成“言未穷而意已先竭”的创作窘境,亦难生发读者兴观群怨之审美体验与联想,诗歌美学生命由文本向外之生长延展亦因此而被割裂。这即是王夫之批评陶渊明诗歌中“人生归有道”“忧道不忧贫”一类说理诗的深层原因。

第二,王夫之批评陶渊明将一己之私横诸“两间景物”而“限其涯量”的做法。他评陶渊明“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一句诗曰:“‘平畴交远风’,信佳句矣,‘良苗亦怀新’,乃生入语。杜陵得此,遂以无私之德,横被花鸟;不竞之心,武断流水。不知两间景物关至极者,如其涯量亦何限!而以己所偏得,非分相推,良苗有知,宁不笑人之曲谀哉!通人于诗,不言理而理自至,无所枉而已矣。”[6]191此处王夫之评“良苗亦怀新”一句“乃生入语”实批评其将“己所偏得,非分相推”,即将个人横诸“两间景物”而“限其涯量”的做法。这反映了王夫之诗学思想中对心、物或情景关系的认识。王夫之曾言:

两间之固有者,自然之华,因流动生变,而成其绮丽。心目之所及,文情赴之。貌其本荣,如所存而显之,即以华奕照耀,动人无际矣。[6]218

言情则于往来动止、缥缈有无之中,得灵蠁而执之有象;取景则于击目经心、丝分缕合之际,貌固有而言之不欺……神理流于两间,天地供其一目,大无外而细无垠。落笔之先,匠意之始,有不可知者存焉。[6]205

由此可见,王夫之要求诗歌在写景时做到“貌其本荣”“貌固有而言之不欺”,这可用船山“现量”理论解释。“现量”本佛教术语,船山借之评诗,其诗学内涵为:“以现在义紧扣诗人必须即景亲历;以现成义描述诗人当下即得的不假思量,类近钟嵘直寻、一触即觉的‘即目’与‘所见’;以显现真实义透显诗人必须如实呈现此几微、引发情动的外在景物。”[12]王夫之批评“良苗亦怀新”正因其与“不假思量”“如实呈现”的写景要求背道而驰。

第三,王夫之对陶渊明诗中某些叹老嗟贫之作也是颇有微词的。他在《姜斋诗话》中有如下一段论述:

门庭之外,更有数种恶诗:有似妇人者,有似衲子者,有似乡塾师者,有似游食客者。妇人、衲子,非无小慧。塾师、游客,亦侈高谈。但其识量不出针线、蔬笋、数米、量盐、抽风、告贷之中,古今上下,哀乐了不相关……然此数者,亦有所自来,以为依据……似衲子者,其源自东晋来。钟嵘谓陶令为“隐逸诗人之宗”,亦以其量不弘而气不胜,下此者可知……似塾师、游客者,《卫风·北门》实为作俑……陶公“饥来驱我去”,误堕其中,杜陵不审,鼓起余波。嗣后啼饥号寒、望门求索之子,奉为羔雉……[11]148

王夫之所谓恶诗中的“似衲子者”与“似塾师、游客者”均与陶渊明有关。这种批评或可商榷,但它反映了王夫之诗学思想的一个方面。王夫之在《诗广传》中评《邶风·北门》时称:“诗言志,非言意也。诗达情,非达欲也。心之所期为者志也,念之所觊得者意也,发乎其不自已者情也,动焉而不自待者欲也。意有公,欲有大,大欲通乎志,公意准乎情。但言意、则私而已,但言欲,则小而已。人即无以自贞,意封于私,欲限于小,厌然不敢自暴,犹有愧怍存焉,则奈之何长言嗟叹、以缘饰而文章之乎?”“由此言之,恤妻子之饥寒,悲居室之俭陋,愤交游之炎凉,呼天责鬼,如衔父母之恤,昌言而无忌,非殚失其本心者、孰忍为此哉!”[2]22通过对志、意、情、欲的辨析,王夫之反对抒发一己之私意小欲和哀叹自身境遇困窘的“呼天责鬼”之作。这类作品与他“诗之教、导人于清贞而蠲其顽鄙”[2]22的诗教思想是相悖的,而与其对诗歌抒发情感须有“忍力”③的追求一致。方孝岳曾从性格方面解释王夫之这一诗学思想:“王船山在明末的遗老中,尤为韬光匿采嫉恶最严的人,他自己那种艰贞之性,济物之怀,觉得凡是稍稍急功近利近于为私的话,都万分可耻。”[13]由此即可理解他对陶渊明诸如《乞食》之类诗歌的批评。

总之,王夫之以其慧眼观陶诗、陶人,得到他自己的一种理解和体悟。特别是他在《古诗评选》中对陶诗的评点更是篇篇生动,引人深思。这背后反映了他对诗歌本质、情景理论、诗歌作用的深刻洞见。王夫之对陶渊明的评价永远是陶渊明接受史上一个生动的和有独特诗学个性的范本。

注释:

① 关于历来对钟嵘此观点的态度,可参看王运熙《钟嵘〈诗品〉陶诗源出应璩解》(载《文学评论》1980年第10 期,第135―138 页)。

② 张戒《岁寒堂诗话》亦曾云:“元、白、张籍诗,皆自陶、阮中出,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本不应格卑,但其词伤于太烦,其意伤于太尽,遂成冗长卑陋尔。”可与此处王夫之评陶渊明互参。参见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59 页。

③ 关于王夫之诗学思想中“忍力”这一诗学范畴的内涵,笔者曾辨析其有三方面的内涵,分别是:情感节制,有择有止;修意洁篇,含蓄深沉;艺术辩证,归于中和。“忍力”这一诗学范畴与王夫之对“平淡”的理解有可相互参照的地方,参看姜彦章《“忍力”与王夫之的诗学思想》(载《古籍研究》2016年第2 期第37―4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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