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新变,不能代雄
——论鲍照赋的创新精神
2019-01-18唐志远
唐志远
(湖南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鲍照是南朝刘宋时期的重要作家,与谢灵运、颜延之并称“元嘉三大家”①。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鲍照之所以能在六朝文坛上崛起而为一代雄杰,与他在文学上的“新变”亦即创新精神是分不开的。前人对鲍氏在诗歌方面的创新多有论述,如陆时雍《诗镜总论》称其“才力标举,凌厉当年,如五丁凿山,开人世之所未有”,王夫之《古诗评选》称“七言之制,断以明远为祖”,张玉穀《古诗赏析》亦谓“参军五言擅长,乐府诸章,更超忽变化,生面独开”②,分别从诗歌总貌、五七言诗、乐府之制等方面肯定了鲍照的创新精神,但对鲍照在辞赋领域的创新则讨论甚少③。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18 称鲍氏“既怀雄浑之姿,复挟沉挚之性。其性沉挚,故即景命词,必钩深索异,不欲犹人。其姿雄浑,故抗音吐怀,每独成亮节,自得于己”,可谓知言。事实上,不仅其诗歌“不欲犹人”,其辞赋亦往往“独成亮节”。本文拟从题材、思想和章法三个方面探讨鲍照赋的创新精神和艺术特色。
一
鲍照赋今存10 篇,其目为《舞鹤赋》《芜城赋》《芙蓉赋》《游思赋》《飞蛾赋》《尺蠖赋》《观漏赋》《野鹅赋》《伤逝赋》《园葵赋》④,涉及动物、植物、都邑、游览、哀伤等题材。检目前收赋最齐全的《历代辞赋总汇》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卷可知⑤,就存世文献来看,在鲍照之前,动物题材的辞赋不在少数,但尚未有以飞蛾、尺蠖命篇者,故这两篇赋实可看作鲍照在题材上的创新之作。其《野鹅赋》有“邈辞群而别偶,超烟雾以风行”句,据高似孙《纬略》考证,此鹅实乃驾鹅,是鸟的一种,故能飞行于空中[1];鲍照之前虽有晋人沈充写过《鹅赋》⑥,二者名同而实异,故鲍照此作亦可视为题材上的创新。
如果说上述题材创新只是“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算不得多有本事的话,鲍照在辞赋题材上的另一种创新则是不落窠臼,“翻新意于陈篇”。王国维指出:“都邑者,政治与文化之标征也。”[2]自汉代以来,都邑题材的辞赋就承载了重要的政治和文化意义,《文心雕龙·诠赋》云“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便是对都邑赋的高度评价。检鲍照以前的都邑赋创作,大都铺张扬厉、润色鸿业、义尚光大,如班固、张衡、左思等的创作皆是,真可谓“念往昔繁华竞逐”,让人有目不暇接之感。然而,到了鲍照,他转而致力于“通池既已夷,峻隅又以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的“芜城”的描写⑦,泽葵、荒葛、虺蜮、麕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等荒凉意象,纷至沓来,奔凑眼底,笔力劲健,哀感顽艳,“凝思寂听,心伤已摧”,诚如《林纾选古文辞类纂》所言:“俯仰苍茫,满目悲凉之状溢于纸上,真足以惊心动魄矣!”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卷第20 章也指出鲍照独辟蹊径,“不慕繁华爱雪霜”,在辞赋创作题材上的创新意义。
芙蓉即莲花,一名芙蕖,以其品质高洁、风姿绰约为历代文人所赏爱。检鲍照之前以芙蓉命篇作赋者有9 家10 篇,即东汉张奂《芙蓉赋》、三国魏曹植《芙蓉赋》、晋闵鸿《芙蓉赋》、晋孙楚《莲花赋》、晋潘岳《莲花赋》《芙蓉赋》、晋潘尼《芙蓉赋》、晋夏侯湛《芙蓉赋》、晋苏彦《芙蕖赋》、宋傅亮《芙蓉赋》,不为不多也。这些作品略有残缺,就现存内容来看,无一例外都是赞美芙蓉的外在之美,描写芙蓉的外貌、色泽、气味和生长环境等。鲍照《芙蓉赋》则不仅赞美芙蓉“故其为芳也绸缪,其为媚也奔发。对粉则色殊,比兰则香越”的外在美,更称颂其“感盛衰之可怀,质始终而常清”的内在品质之高雅,最后感叹其岁终零落、不得所终的遭遇,如丁福林所言,乃是鲍照“以芙蓉自比品行高洁,感慨有志不得伸展之作”,堪称“别出新意”⑧。故鲍照《芙蓉赋》的写作也理应和《芜城赋》一样,是其“凌群以擅奇”的创新之举⑨。
二
除了题材上的自我作古、推陈出新,鲍照辞赋中的思想也常表现出“自得于己”“不欲犹人”的精神,与其平生“闇涩大谊,猖狂世礼”(鲍照《谢解禁止疏》)的个性相呼应。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为尽人皆知的故事,前人赋咏往往引以为戒。如晋僧支昙谛《赴火蛾赋》以愚人贪财为如蛾投火,发出了“赴飞焰而体焦,投煎膏而身亡”的感叹;又如《宋书·傅亮传》载亮“布衣儒生,侥幸际会,既居宰辅,兼总重权。少帝失德,内怀忧惧,作《感物赋》以寄意焉”。其赋序即以飞蛾“赴轩幌,集明烛者,必以燋灭为度”而“矜怀者久之”,赋中更对飞蛾“糜兰膏而无悔,赴朗烛而未惩。瞻前轨之既覆,忘改辙于后乘”提出警戒,充满了临深履薄的“忧生之嗟”[3]。相比而言,鲍照的《飞蛾赋》表现了与前人迥异的精神意趣,赋曰:“仙鼠伺暗,飞蛾候明,均灵舛化,诡欲齐生。观齐生而欲诡,各会性以凭方。凌燋烟之浮景,赴熙焰之明光。拔身幽草下,毕命在此堂。本轻死以邀得,虽糜烂其何伤?岂学山南之文豹,避云雾而岩藏。”此赋前半段谈飞蛾与仙鼠(即蝙蝠)之区别,后半段则称美飞蛾扑火。“本轻死以邀得,虽糜烂其何伤”,将飞蛾与“避云雾而岩藏”的文豹相对照。考文豹典出《列女传》:“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⑩《封氏闻见记》进一步指出其喻义:“余以为旧说南山赤豹爱其毛体,每霜露诸禽兽皆出取食,惟赤豹深藏不出,故古以喻贤者隐居避世。”⑪然则鲍照此赋批判了南山文豹韬光养晦、逃避现实,而借飞蛾扑火表现了自己积极进取、奋不顾身、“之死矢靡它”的精神。《南史·鲍照传》云:
照始尝谒义庆,未见知,欲贡诗言志,人止之曰:“卿位尚卑,不可轻忤大王。”照勃然曰:“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慧,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于是奏诗。[4]
真情郁勃,矫矫不群,正堪与《飞蛾赋》对读。
与此相似的还有《尺蠖赋》,同样表达了鲍照不从流俗、见义守勇的思想,然多遭到后人的误解,如丁福林即认为此篇赞扬尺蠖屈伸有序、保生有方,“这既是他(鲍照)在险恶环境下的无奈之举,也是他在长期仕途不顺的困境下随着年龄增长而产生的人生态度的转变”,并认为从《飞蛾赋》到《尺蠖赋》,形成了极大的反差⑫。笔者认为,事实上,此赋以大部分篇幅描写尺蠖观机而作,“冰炭弗触,锋刃靡迕”“动静必观于物,消息各随乎时”,乃是一种先扬后抑的手法,只为引出最后两句的大反转:“理害道而为尤,事伤生而感贱。苟见义而守勇,岂专取于弦箭?”其中“理”与“事”殆即理想与现实,“见义守勇”典出《论语·为政》:“见义不为,无勇也。”“弦箭”典出王沈《魏书》:“太祖平邺,谓陈琳曰:‘君昔为本初作檄书,但罪孤而已,何乃上及父祖乎?’琳谢曰:‘矢在弦上,不得不发。’太祖爱其才,不咎。”⑬全二句意谓:(做一些不得已的事情)在理想层面有害于道义,是错误的,但如果不那么做,在现实层面就会危及自己的生存,令人感到自身的卑微无力。倘若坚持操守,见义勇为,又何必总做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违背自己心愿的事?这其中自然有犹豫和徘徊,但更多表现了作者的愤慨与倔强。故钱仲联指出:“在《尺蠖赋》中,拂去明哲保身消极思想的灰尘,依然显现了‘见义而守勇’的正义感。”[5]马积高也说:“作者最后却反其意,认为只需‘见义而守勇’,就不必待时而发,如弦箭之相依,这就是一种积极的人生观了。”[6]可见从《飞蛾赋》的“本轻死以邀得,虽糜烂其何伤”,到《尺蠖赋》的“苟见义而守勇,岂专取于弦箭”,写作时间虽有先后,但鲍照那种托物言志、积极进取、横而不流的精神却是一脉相承的。人皆以飞蛾扑火为戒,而效法尺蠖的屈伸自如,鲍照偏偏反其意而用之,自成高格,可以看作一种思想上的创新。
三
如前所述,《尺蠖赋》通过大量篇幅铺叙尺蠖的明哲保身,却在结尾处进行大反转,从而在行文上达到了一种神龙掉尾般的落差效果,饶有特色,而这恰是鲍照赋中所惯用的艺术章法,同样表现了鲍照赋的创新精神⑭。
刘师培曾指出:“古人文章之转折最应研究……模拟古人之文,能研究其结构、段落、用笔者,始可得其气味;能了解其转折之妙者,文气自异凡庸。”⑮鲍照便是一个擅长运用转折,尤其是结尾突转的作家,其《舞鹤赋》就是好例。同样是写鹤,对比一下路乔如的《鹤赋》和曹植的《白鹤赋》可知,前者是一气贯注,略无转折,表达对梁孝王的感恩之情:“赖吾王之广爱,虽禽鸟兮报恩。方腾骧而鸣舞,凭朱槛而为欢。”⑯后者则是中路转折,对比分明,由“承邂逅之侥幸兮,得接翼于鸾凰”到“痛美会之中绝兮,遘严灾而逢殃”,表现情好不终、受制于人的身世之感。而鲍照《舞鹤赋》篇幅虽不长,却出现了多次转折:由最初白鹤“钟浮旷之藻质,抱清迥之明心”“朝戏于芝田,夕饮乎瑶池”的自由自在,到“厌江海而游泽,掩云罗而见羁。去帝乡之岑寂,归人寰之喧卑”受到羁縻,为一转;接下来写白鹤于“穷阴杀节,急景凋年”之际“唳清响于丹墀,舞飞容于金阁”是由低沉到高亢,为又一转;极写白鹤舞态之美“始连轩以凤跄,终宛转而龙跃”“众变繁姿,参差洊密。烟交雾凝,若无毛质”,让人眼花缭乱,而又归结到“忽星离而云罢,整神容而自持。仰天居之崇绝,更惆惕而惊思”,是复归于消沉,为第三转;最后几句“当是时也,燕姬色沮,巴童心耻。巾拂两停,丸剑双止。虽邯郸其敢伦,岂阳阿之能拟。入卫国而乘轩,出吴都而倾市。守驯养于千龄,结长悲于万里”,更是在对比中突出舞鹤的高超技艺之后,再次大力反转,表现被人驯养不得自由的“万里长悲”,是为第四转。故我们读鲍照此赋,就像乘着飞车行驶于九曲山道上,但见峰回路转,应接不暇,愈出愈奇,惊心动魄,转折之妙有如此者!与之相似的还有前述《芜城赋》,欲写“芜城”,却先从繁华之城写起,所谓“廛闬扑地,歌吹沸天”“才力雄富,士马精妍”等是也,中路则以“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一句为突转,极写“芜城”之“芜”,诸凡藻扃黼帐、璇渊碧树、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等,莫不“薰歇烬灭,光沉响绝”。清人许梿《六朝文絜笺注》卷一谓:“有昔日之盛,即有今日之衰,两段俱以二语兜转,何等遒劲。”可谓知言。又如《野鹅赋》,中间由“惟君囿之珍丽,实妙物之所殷,翔海泽之轻鸥,巢天宿之鸣鹑,鹖程材于枭猛,翚荐体之雕文”等,转到“虽居物以成偶,终在我以非群。望征云而延悼,顾委翼而自伤”,亦同此例。
与中路转折比起来,鲍照用得更多也更纯熟的是结尾突转,如前述《飞蛾赋》“本轻死以邀得,虽糜烂其何伤”,《尺蠖赋》“苟见义而守勇,岂专取于弦箭”,《舞鹤赋》“守驯养于千龄,结长悲于万里”,皆是如此。又如前述《芙蓉赋》在称赞芙蓉花之后,却结之以“恨狎世而贻贱,徒爱存而赏没。虽凌群以擅奇,终从岁而零歇”,到底意难平,繁华有憔悴,实现一种悲情的反转。再如《游思赋》,在表达“贱卖卜以当垆,隐我耕而子织。诚爱秦王之奇勇,不愿绝筋而称力”的委运顺命之意后,结以“已矣哉!使豫章生而可知,夫何异乎丛棘”。考豫章为枕木和樟木的并称,典出《淮南子·修务篇》:“楩柟豫章之生也,七年而后知。”盖喻自身才华不为人所知,充满愤慨之情,同样是一种突转。黄节认为此数句即前引《南史》记鲍照贡诗言志时所称“大丈夫岂可遂蕴智慧,使兰艾不辨”等语,“特反言之耳”⑰。此论深有见地。不止于此,试读《园葵赋》的末尾,有“荡然任心,乐道安命。春风夕来,秋日晨映。独酌南轩,拥琴孤听。篇章间作,以歌以咏”等句,走笔轻快,充满诗情画意,却结以“鱼深沉而鸟高飞,熟知美色之为正”一句,戛然而止。鱼鸟典出《庄子·齐物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谓鱼鸟麋鹿不能懂得毛嫱丽姬之美,同样借以比喻才华不为人知的痛苦,屈原所谓“国无人莫我知兮”是也。可见相对全篇而言,这也是一种突转,且与《游思赋》结尾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再看《观漏赋》,作者由漏刻联想到时光飞逝,人生短暂,全篇情辞凄怆,充满了浓郁的生命意识和悲情色彩,所谓“抚寸心而未改,指分光而永违”“时不留乎激矢,生乃急于走丸”,令人扼腕叹息。陶渊明所云“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与之相似。末尾似乎是看透了人世沧桑,故作旷达之语:“姑屏忧以愉思,乐兹情于寸光。从江河之纡直,委天地之圆方”,却结之以“漏盈兮漏虚,长无绝兮芬芳”句,意谓不论漏盈漏虚,人生长短,我自坚守芬芳之本性,以至于永远,从而对全篇实现了反转。这真是一种尽其在我、听其在天,“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孟子·尽心上》)的儒家真精神,“亦吾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令人钦佩。
鲍照辞赋在行文中的转折特别是结尾的突转⑱,彰明较著,不一而足,这一艺术手法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事实上,鲍照在其他文体写作中同样善用突转,姑举二例以明之。其《咏史》诗有云:“五都矜财雄,三川养声利。百金不市死,明经有高位。京城十二衢,飞甍各鳞次。仕子彯华缨,游客竦轻辔。明星晨未稀,轩盖已云至。宾御纷飒沓,鞍马光照地。寒暑在一时,繁华及春媚。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全篇借咏严君平表达自己的身世之感,与左思《咏史》“济济京城内”篇机杼相同。观其结构可知,从开头到倒数第二句都在铺叙他人的春风得意,最后一句才突转,归结到严君平的寂寞独守,殆近于汉赋之“曲终奏雅”,正与前述辞赋的结尾相同。清人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一三评说此诗:“前一段写世人繁华,是客。末二句言君平寂寞,是主。通计一诗才八十字耳,写客处费却七十字,写主处仅仅十字,且十字内,‘身世两相弃’五字又是两下关的。只是布格高卓,词炼得精警有力量。以十字敌彼七十字,尚有余勇可贾。”又如虽名为拟、实是创格的《拟行路难十八首》之“对案不能食”,在表述弃置罢官、还家休息之后,极写家庭生活的天伦之乐:“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令人欣羡,最后却结以“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重又回到大声鞺鞳的激愤状态,词旨郁勃,力大势沉,好比杀了一个“回马枪”⑲。
上述这种“回马枪”式的突转手法几乎遍见于鲍照的辞赋创作,也常见于他的诗歌创作,堪称鲍氏诗文的一大亮点。当然,鲍照的这种写作章法并非自我作古,而是前有所承的。如中路转折就有前述曹植的《白鹤赋》早发其例,王粲《登楼赋》在铺叙荆州的州土平乐之后,结以“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亦同此例⑳。结尾突转可追溯到屈原的《离骚》,主人公在历经挫折之后决意远行:“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之后描写远行之准备、仪仗、气势等,颇有“骏马下注千丈坡”之妙,却又归结为“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一句,黯然神伤,并最终发出了“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的浩叹,感情在突转中实现了升华。黄节称鲍照的诗歌“章法奇变,有类楚骚”,其实辞赋亦然,真可谓探骊得珠之论[7]。此外,汉大赋中也不乏曲终奏雅、劝百讽一式的突转之例。既然这些章法都非鲍照首创,为什么仍然认为这表现了鲍照的创新精神呢?则请律以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一的不刊之论:“七言之制,断以明远为祖何?前虽有作者,正荒忽中鸟径耳。柞棫初拔,即开夷庚,明远于此,实已范围千古。故七言不自明远来,皆荑稗而已。”盖鲍照之前非无使用中转和突转的章法者,但不过是王氏所云“荒忽中鸟径”而已,鸿蒙初开,并无多少自觉,唯独到了鲍照,才有意识地把这种章法大量而纯熟地运用到其诗赋创作中去,既多且妙,几乎习惯成自然,极大地增强了其作品的艺术张力和感染力,蔚为大观,称之为高层次的创新,大概并不为过。
综上所述,不管是取材、构思还是命笔,鲍照都力图避熟就生,“钩深索异,不欲犹人”,故其所成就往往“独成亮节,自得于己”,而这些都与鲍照兀傲骨鲠、慷慨不平的个性以及钟嵘《诗品》所谓“才秀人微、取湮当代”的际遇息息相关。龚鹏程指出鲍照诗歌中特显一种人生的苍凉感:“此种苍凉不同于《古诗十九首》的忧生,也不是建安之忧世愤激。是世味饱谙、无可奈何,又不能安之若素;想愤激怆恻,却又要勉作宽慰语。是看破而又看不穿,想舍离又不放弃。此所以为‘难’,所以苍凉,所以怅恨,所以吞声。”[8]此论颇为精彩。在笔者看来,这段话同样可以移作鲍照辞赋的考语,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他的辞赋常千回百转、沉郁顿挫的原因。怀才不遇,有志难伸,其《瓜步山楬文》云:“瓜步山者,亦江中眇小山也,徒以因迥为高,据绝作雄,而凌清瞰远,擅奇含秀,是亦居势使之然也。故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远矣!”言外有无穷感慨,思之令人酸鼻。
注释:
① 关于鲍照的生平经历,可参看丁福林《鲍照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② 以上引文分别见陆时雍《诗镜总论》、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一、张玉穀《古诗赏析》卷一七。本文中凡古人之评论,多转引自丁福林、丛玲玲《鲍照集校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之集评部分,如无特殊情况,只随文注出书名和卷数,以免烦琐。
③ 鲍照研究的专著有苏瑞隆《鲍照诗文研究》(中华书局2006年版)、丁福林《鲍照研究》(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硕士论文有白广磊《鲍照辞赋研究》(山东大学2012年)、刘少帅《鲍照赋研究》(中国海洋大学2013年)等,期刊论文有韦晖《论鲍照赋的艺术特色》(《牡丹江大学学报》2010年第8 期)、杨慧凝《试论鲍照赋“折”的艺术特色》(《语文学刊》2013年第10 期)等,皆对鲍照赋的艺术特色有所论述,然对其创新精神关注不够。
④ 本文所引鲍照诗文,皆用丁福林、丛玲玲《鲍照集校注》本,如无特殊情况,不复出注。
⑤ 见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一册,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凡本文所引鲍照之外的赋作,皆用此本。
⑥ 沈充《鹅赋》已佚,今存其《鹅赋序》,中有“绿眼黄啄,折翼赪头,家家有焉”句,可知所赋为家鹅。见《历代辞赋总汇》第一册,第801 页。
⑦ 关于《芜城赋》的写作背景和意图,前人多有争议,查看《鲍照集校注》第17 页解题部分,以非本文关注点,不赘。
⑧ 参看《鲍照集校注》第42 页解题。但据此书统计,鲍照之前以芙蓉作赋者只有7 家8 篇,漏张奂、潘尼之作,且以闵鸿为东汉人、苏彦为三国吴人,误。
⑨ 另,鲍照《伤逝赋》哀悼其妻之逝,属于哀伤题材,此前多有,但以“伤逝”二字命篇者,则为首出。《世说新语》中有“伤逝”篇,专载哀伤故事,考鲍照曾入义庆幕,佐撰《世说新语》,二者之间或不无关联,录此备考。
⑩ 见王照圆《列女传补注》卷二“陶荅子妻”条(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⑪ 赵贞信《封氏闻见记校注》卷五(中华书局2008年版)“豹直”条。
⑫ 参见《鲍照集校注》第67 页解题,及丁福林《从〈飞蛾赋〉和〈尺蠖赋〉看鲍照前后期人生态度的转变》(《古典文学知识》2010年第5 期)。
⑬ 《太平御览》卷597 引王沈《魏书》。《文选》陈琳《为袁绍檄豫州》李善注引《魏志》曰:“琳避难冀州,袁本初使典文章。作此檄以告刘备,言曹公失德,不堪依附,宜归本初也。”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盖谓迫于压力,不得已而作违心之论或过甚之辞也。
⑭ 杨慧凝《试论鲍照赋“折”的艺术特色》(《语文学刊》2013年第10 期)对此有所论述,然甚简略。
⑮ 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之“论谋篇之术”“论文章转折与贯串”条,收入陈引驰编《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19 页。
⑯ 检鲍照之前以鹤名篇之赋,计有路乔如《鹤赋》、王粲《白鹤赋》、曹植《白鹤赋》、孙楚《鹤赋》、桓玄《鹤赋》、刘义庆《鹤赋》等6篇,其中王粲、孙楚和刘义庆赋皆剩残句不论,桓赋和路赋相似,也是一气贯注。
⑰ 参见钱仲联《鲍照集校注》第2 页注释(一)补注。
⑱ 唯《伤逝赋》一篇为悼念其亡妻之作,全神贯注,略无转折,一往有深情,是特例也。
⑲ 《水浒传》中青面兽杨志有“杨家回马枪”的绝技,谓佯装败北,奔逃过程中,突然回刺一枪。
⑳ 鲍照《梦归乡》诗有“此土非吾土,慷慨当告谁”句,当即用《登楼赋》之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