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性资本及其终结:重申《资本论》的政治结论
2019-01-18余伟如
余伟如
据称,继“上帝死了”之后,“主体”也已经死了。这难道不是《资本论》所宣称的“资本是主体”、“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是一种自然历史过程”所描绘的景象?其中,“等着去面包房送死”的工人,甚至显露不出一丝可以改变庞大资本世界的迹象;而资本家作为资本的人格化,同样不过是经济关系的产物,无法为这些关系负责。因此,弱化无产阶级革命这一政治结论,就被认为是对《资本论》的科学解读。基于上述推演,詹姆逊就不惜自认“诽谤”地说,“《资本论》不是一部关于政治的书”(1)弗雷德里克·詹姆逊:《重读〈资本论〉》,胡志国、陈清贵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导言第2页。,除了建议工人组织起来之外,那里没有任何政治方案或是政治策略;奈格里认为《资本论》所强调的发展规律的客体性预示着无产阶级革命主体性的毁灭,应当从《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马克思革命思想的顶点”——通向《资本论》,以“重新恢复对《资本论》的正确解读”;(2)奈格里:《〈大纲〉: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张梧、孟丹、王巍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4-25、38页。莱博维奇试图补充《资本论》所缺失的“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认为这样才能合理地转入阶级斗争,实现对《资本论》超越(3)参见迈克尔·A. 莱博维奇的著作《超越〈资本论〉:马克思的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等等。
在西方学术界,《资本论》已经由原来的“工人阶级的圣经”转化为“失效的旧约”,其政治影响力日益衰退。(4)孙乐强:《〈资本论〉形象的百年变迁及其当代反思》,《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2期。此外,主体性资本始终笼罩着一层“伪命题”的阴云,被认为肇始于批判理论治下的批判话语,只能作为一种文学的隐喻、诗意的描绘而获得合法性和建设性的力量。凡此理论上的曲解所造成的实践上的后果更是不言而喻的。因此,阐明主体性资本及其终结,重申《资本论》的政治结论,正面回应在资本作为主体、资本逻辑主导一切的社会,无产阶级实现自身和整个社会解放的革命性行动何以可能,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一、 “工人是自由人”的必然性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论述“货币转化为资本”时指出,货币必须在市场上找到劳动力商品,即“必须在商品市场上找到自由的工人”(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页,第197页,第195页,第197页,第349页。。这种自由不应当仅仅被看作资本得以形成进而成为主体的条件,更应该被看作包含促使主体性资本走向终结的条件。可以说,主体性资本与人的主体性之间的历史性和结构性关联,革命的可能性和现实性,一开始就蕴含在工人所处的这种独特的自由状态之中。
马克思特别从两个方面阐述了这种自由的意义:一方面,工人自由得“可以”把自己的劳动力作为商品来出卖,也就是说,工人必须“能够把自己的劳动力当作自己的商品来支配”(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页,第197页,第195页,第197页,第349页。,“从而必须是自己的劳动能力、自己人身的自由所有者”(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页,第197页,第195页,第197页,第349页。,而不是像奴隶社会或封建社会那样由他人所有。卖出劳动力取决于他们的自由意志,契约则是这种自由意志在法律上的表现。另一方面,工人自由得“必须”把自己的劳动力作为商品来出卖。因为除了自己的劳动力之外,工人没有别的任何商品可以出卖,工人“自由得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实现自己的劳动力所必需的东西”(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页,第197页,第195页,第197页,第349页。。因此,实际上工人“自由”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是他“被迫”出卖的自己劳动力。(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页,第197页,第195页,第197页,第349页。马克思仍旧愿意称这种工人是主体,但这种主体是“纯粹的主体”、“贫穷的主体”、“单纯主体”,“只是在主体上存在着”的主体。(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8页。与之相对的,资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主体、成为在主体上行动着的主体。
把这两方面结合起来考查,我们不难发现,马克思肯定了这种自由之后,转瞬就又否定了它。即便是肯定,也一开始就把这种自由纳入“社会财富”的“元素形式”,即商品的序列之内,去考虑它与财富的关系去了。工人只能支配自己的劳动力商品这种财富形式,此外任何别的什么商品他都不能支配。奥尔曼辛辣地讽刺道,资本主义这座城市并非如它所宣称的是自由的,其制度被广泛地视为自由的体现,但没有任何东西是自由的。一切皆需购买,但大多数东西却不是需要它们的人所能支付得起的。对于大多数公民来说,所谓的“自由”,就是有权竞争那些在他们掌握之外的事物。(11)Bertell Oilman:Dance of the Dialectic:Steps in Marx’s Method.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3,p.1.
工人的自由身作为活着的器皿,只是承载着可能性的、潜在的劳动力,而把它变为现实的一切条件都掌握在资本家手中。因此,劳动力作为单纯属于工人自己的内在能力,好像只是资本暂时寄存在他那里一样,只为等资本家日后方便时来提取。从封建枷锁中被解放出来的人得以自由,仅有的也只是一种可能性,亦即劳动力成为现实的不可能性,工人所有的可能性完全取决于这种不可能性。因此,那种初看之下尚有几分意义的个人自主性意义上的自由,也就失去了意义,它纯粹是把劳动力交付资本的一个稍纵即逝的环节。马克思所说的自由是“‘分离’,即劳动与现实劳动的客观条件的分离。更确切地说,是前现代社会历史条件下那种劳动与其人身依附关系相脱离的自由”,“是个人与外在物质世界的绝对无条件的分离,它不再是针对某个人而言,而是指个人的整体外部特征。”(12)理查德·贝洛菲尔、罗伯特·芬奇主编:《重读马克思:历史考证之后的新视野》,徐素华译,东方出版社,2010年,第132、135页。这种自由是脱离人的依赖性而进入物的依赖性的自由,因此是物对人的自由,人对物的不自由。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对此这样评论道:“在资产阶级的统治下个人似乎要比先前更自由些,因为他们的生活条件对他们说来是偶然的;然而事实上,他们当然更不自由,因为他们更加受到物的力量的统治。”(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86页。
当然,这种徒具形式和稍纵即逝的自由,首先是作为革命的原因而存在的。可是,如果过于关注这一点,它作为革命的条件的一面就可能被忽略,而这才是它最具建设性的方面。因为正是这种自由才决定了劳动力的卖出不是一次性就能完成的,作为工人持续可再生的能力,劳动力必须被反复卖出。也就是说,工人必须始终作为自由人,作为主体出现。资本要持续不断地榨取工人的劳动力以增殖,劳资关系就必须永久保持下去,“劳动力所有者就必须始终把劳动力只出卖一定时间,因为他要是把劳动力一下子全部卖光,他就出卖了自己,就从自由人转化为奴隶,从商品占有者转化为商品。……他必须始终让买者只是在一定期限内暂时支配他的劳动力,消费他的劳动力,就是说,他在让渡自己的劳动力时不放弃自己对它的所有权。”(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5-196页。这种自由被让渡出去成为资本的自由之后,一个雇佣周期结束之后,工人会再度成为自由人,继而踏上新一轮让渡自由的轮回之路。因此,这种自由又具有了被断裂的暂时性串联起来的永恒性的一面,从而表现出必然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工人是不能不自由的,他被判定为自由的,他的自由与他的存在方式是不可分割的。这甚至可以理解为萨特所宣扬的“自由选择论”的现实基础。因此,阿尔都塞所说的“意识形态把个人传唤为主体”(15)陈越编:《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1页。部分的是错的,个人确实是被“传唤”为主体的,但不是被意识形态“传唤”,而是被资本主义的现实生产方式“传唤”。
工人阶级寻求解放的策略必须首先从这种现实中“发现”积极因素加以利用,而非一开始就谋求“创造”。因此,要善于把《资本论》中的批判性的理论话语转变为革命性的实践话语。工人不是不自由的,而是处在反复让渡自由的困境。在前者的语境中看待资本主义,结果是走向自由民主计划,是容易被资本主义国家拉拢的话语;在后者的语境中看待资本主义,将有利于走向社会主义的革命性实践,直接面向迫使工人让渡自由的条件开炮,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
二、资本人格化的必然性
马克思认为,和工人不过是人格化的劳动时间一样,资本家不外是人格化的资本,是资本的人格化。“人格化”这样的抽象概念具体指什么?资本是主体是不是意味着资本家是主体?独立意识和意志对资本家而言又意味着什么?能够想象独立于资本的资本家,或独立于资本家的资本的形象吗?
简单地说,资本的人格化,就是资本变成了人,具有了人的形态。相对于“物形资本”而言,资本家可以说是“人形资本”,是披着人皮的资本,他单纯地承担和履行资本交付给他的职能(交换、监督、管理、占有、消费、享受,等等)。正像只有在一定关系下物才是资本,人(货币和生产资料所有者)也只有在一定关系下才是资本家——作为雇佣关系中工人的对立面而存在。基于此,马克思主要按照“行为—动机”模式来认识资本家的存在性,这和黑格尔“去动机性”的行为主义实在论认识方式不同。黑格尔认为,“每一个人是个什么样子,要由他的行动和他对别人所起的作用来证明”(16)黑格尔:《黑格尔通信百封》,苗力田译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01页。。马克思认为,资本家的“行为—动机”模式处在绝对化的单向性中,他的一切行为都是以占有和创造剩余价值为目的,赚钱、发财成为他所有行动的绝对欲望和内容。“只有在越来越多地占有抽象财富成为他的活动的唯一动机时,他才作为资本家或作为人格化的、有意志和意识的资本执行职能。”(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8页,第269页。“他唯一的目的是使他所占有的价值增殖,也就是不断地越来越多地占有一般形式的财富,占有交换价值,而只有当这一点是他唯一的动机时,他才是资本家或G—W—G这一运动的有意识的主体。”(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1页。相较于无限增加抽象的货币财富,这种占绝对地位、压倒性的目的及行为,使用价值根本不构成资本家的目的,资本家基于个人意识和意志的消费和享受活动,也都是可以被忽略的层面,或者说是被资本雇来消费和享受的。他不能不理性地消费和享受,看似的挥霍无度藏着无比吝啬的实质。这就是马克思为什么会说资本家是资本的人格化的原因及其基本内涵。
这里展现的图景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好像资本家被资本附体了。“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8页,第269页。任何比喻的适时引入都是有助于理解的,但同时都是十分危险的。把资本比喻为幽灵和鬼魂的危险在于,容易把关系性和内在性的资本实体化为可感觉的物质体和外在化为超感觉的他者,从而陷入传统哲学的灵肉之争和名实之争中。尤其当我们联想到马克思说的“在土地所有者身上,土地也人格化了,也会用后腿站立起来”(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34页。的时候,更是会把资本理解为生产过程中一个局部的实体化要素加以处理。因此,当我们追问资本人格化的原因的时候,我们就会设想,正像商品没有长腿长嘴,不能自己跑到市场去交换一样,资本也没有长腿长嘴,不能自己跑到市场雇佣工人,所以资本家就成了资本在现实中找到的代理人。这种实体化和外在化的视野,在理论上会引发极大的混乱,也会在实践上导致变革性活动的退却。
例如一些学者说,资本才是真正的主体,相比于作为主体的人、人的主体性来说,即是“绝对客体”、“绝对的客体性”。(21)仰海峰:《〈资本论〉与〈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逻辑差异》,《哲学研究》2016年第8期。另有一些学者则说,实质上主体性资本是主体的人异化的结果,资本的主体性是“虚假的主体性”。(22)张雄:《现代性的后果:从主体性哲学到主体性资本》,《哲学研究》2006年第10期。还有学者同时指出,“资本体系的绝对核心是由无人性的社会形式支配的,并由于人的活动而在社会秩序中心产生一种空的缺失感。” 马克思“在最抽象的层次上把资本看作一种‘伪话题’。资本也许被人看作社会秩序的支配原则,人的活动受到它的训练和控制,从而释放出被扭曲了无限创造力。但实际上资本本身无论怎样都没有这种能力,也和其他所有被盲目崇拜的物体一样。另一个想法就是马克思的资本概念正是打算去消除这种对资本的神秘化和盲目崇拜”(23)理查德·贝洛菲尔、罗伯特·芬奇主编:《重读马克思:历史考证之后的新视野》,徐素华译,东方出版社,2010年,第163-164、165页。。
资本不是作为独立的实体,像鬼魂一般从外部世界钻进资本家的身体、掌控他的灵魂。资本作为生产关系,内在地产生于两类人确立雇佣关系并进入生产商品的活动之中。这两类人中的一少部分人占有物,大多数人不占有物。在这种有无格局中,那些大多数人为了恢复人和物之间的基本联系,那些少部分人为了获得更多的财富,必然会通过货币和劳动力商品之间的交换建立雇佣关系。在这种生产关系中,那些少数人被称为资本家,那些多数人被称为工人。只是因为这一资本架构成为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关系,成为“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成为整个社会生产不可逆的运动和模式,资本才表现为一种外部力量作用于资本家,成为资本家的主人,使资本家成为资本职能的单纯执行者。但是,不是因为它是资本才能履行这一职能,而是因为它能履行这一职能才成为了资本。资本并不能本质地改变资本家的能力,正如不能改变物原有的属性,虽然它可以升级资本家的权力,以实现量向质的转化。
由于资本和资本家(包括工人)的这种不可分割性,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就不得不把资本家再生产出来,履行只有他能履行的职能。和工人的活劳动能力一起,“资本家把他本身作为资本生产出来”,“这种社会关系,生产关系,实际上是这个过程的比其物质结果更为重要的结果。”(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7页,第101、102页。马克思就严厉批判过那些设想取消资本家却同时保留资本的社会主义理论家的白日梦。资本主义再生产螺旋式上升循环造成的结构性视野,总是会遮蔽历史性的视野,以至于资本人格化的这种必然性,亦即资本主义生产的必然性,总是被理解为一种外在的必然性。资本的物神就是这么冉冉升起的。因此,只要紧抓资本的历史前提、外在前提——这是《资本论》第1卷最后一章的核心论题,回到以资本主义私有制为基础的劳动力的买卖上,主体性资本不可战胜的假象就会自然瓦解。
三、资本的寄生性:人的主体性与资本的主体性之间矛盾的解决
“工人是自由人”的必然性和资本人格化的必然性,共同揭示了资本与人——工人和资本家——的寄生关系。不能把人作为主体与资本作为主体抽象地对立起来,二者是并存的。资本内在地寄生于工人和资本家,工人和资本家的主体性表现为资本的主体性。资本不能不把工人和资本家以及他们的主体性持续地再生产出来。这不过是资本主义生产所有固有的矛盾。
就资本与工人的寄生关系而言,资本之所以能生产自由工人、要生产自由工人,正是因为他寄生于自由工人,靠吮吸自由为生。自由意味着劳动力商品的必然买卖。没有自由,工人就不能把自己的劳动力出卖给资本家。应该在严格意义上理解马克思把资本说成“吸血鬼”这一比喻。资本“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9页。“资本只有当它像吸血鬼一样,不断地吮吸活劳动作为自己的灵魂的时候,才获得这样的能力(“能力”指“不灭性”——引者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5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6页。。资本不能生产“血液”,但能生产生产“血液”的工人。资本要做到这一点,所要确保的只是作为整体的工人的存在,而不是个别工人的存在。换言之,资本只需确保劳动力血液的持续存在,而不在乎具体由哪个工人来提供“血液”。单个“吸血鬼”也根本不会在乎自己会不会一下子吸干自己工人的“血”,使他死亡,以至于不能成为持续的“供血池”。产业后备军、相对剩余人口就是为此而被生产出来的。因此,是资本在生产过程中把具体的工人个体“整合”为整体的工人阶级,并把工人作为阶级——庞大的劳动力商品的堆积——再生产出来,而且把自由交给了整个无产阶级,而他们只有在相互竞争中才可能“分有”到自由。对资本而言,无产阶级的存在反而成了它在现实生产过程中毫不保留榨取个体工人的条件。工人是作为阶级而遭受剥削的,这就是他的存在、他的本质。因此,他不得不作为阶级主体而行动。所以,必须把资本寄生于工人这一论断加以修正,精确地说应该是资本寄生于工人阶级。
如果考察寄生关系下的工人的状况,亦即工人重复获得自由对工人自身意味着什么,用马克思的话来概括那就是:“劳动能力从过程中出来时不仅没有比它进入时更富,反而更穷了”,“劳动作为创造价值或增殖价值的单纯可能性返回到自身”。(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7页,第101、102页。由于物质条件的所有权没有发生本质性的转变,因此,工人本身的状况不会因为自由的重新获得而有所改善。自由的再次获得仅仅意味着工人回到了原点,回到了进入把劳动变为现实性同时丧失现实性的过程的起点。如果说工人是原地踏步,以资本为核心的财富世界和权力架构却日进千里,成长为越来越广泛和越来越完善的存在。当所有的财富都变成了剩余价值、预付资本完全被消费殆尽的时候,即工人自己支付自己工资的时候,“交换的关系完全不存在了,或者说,成了纯粹的假象。”(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7页。“劳动力的不断买卖是形式。其内容则是,资本家用他总是不付等价物而占有的他人的已经对象化的劳动的一部分,来不断再换取更大量的他人的活劳动。”(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73页。契约精神把它作为不可撼动的形式保存下来,却不知它只是充当最后一块遮羞布。
资本吸血鬼吸的是工人的劳动力“血液”,吸的是资本家的贪欲和权欲,资本与资本家的寄生关系就是为此而建立起来的。资本家作为人,历史地提供了这些欲望。它们本身是商品交换的产物,人们求助于通过获得货币这种确定性,来抵消外在商品世界的不确定性。“驱动资本主义的欲望,并非是对物(使用价值)的欲望,而是想要获得随时都能买到东西的权利。”(29)柄谷行人:《作为精神的资本》,欧阳钰芳译,《开放时代》2017年第1期。在资本还在寻求拐杖、还在依赖其前提、还没有决定生产方式的时候,这些欲望是人的自我影响的方式,因而也极大地影响生产活动。然而,社会会经历把内在性力量转化为外在性力量,从而强制地好像从外部发挥作用的历史过程。对在那之后上升为占据绝对地位的生产关系(如资本)而言,就是把外在性转化为内在性的过程。当资本抛弃了拐杖、自己生产自己所需的前提,资本决定生产方式的一切性质的时候,这种欲望就成为形而上学的欲望,成为绝对的力量支配着他的行为。一开始“积累或规模扩大的生产,是剩余价值生产不断扩大,从而资本家发财致富的手段,是资本家的个人目的,并且包含在资本主义生产的一般趋势中,但是后来,……由于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它对于任何单个资本家都成为一种必要。他的资本的不断增大,成为保存他的资本的条件”(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页。。
我们知道,历史的作为前提而存在的东西,资本会把它们作为结果,自行在更大范围内,以更大的数量再生产出来。因此,资本并没有取消,也不能取消自己存在的前提。前提始终是前提,必不可少。既然不能没有这一前提,那就把它自行生产出来,这是资本取消前提(外在性)的方法。资本始终必须靠吮吸人的主体性成为主体,主体性资本不是能自行其是的绝对客体或绝对客体性存在,它只是把历史性的前提变成结构性的前提,使自己显得没有前提,没有外在性。资本显得如此坚不可摧,一方面以这种现实过程为基础,另一方面也离不开伴随此过程产生的意识形态的作祟。所以,对资本主义的超越始终面临把环境和人一同加以改变的任务。
资本只能是寄生性的,而且永远是寄生性的。作为主体,资本不可能脱离工人和资本家的主体性,成为独立自主的主体。必须把资本主义生产理解为人的主体性向资本的主体性持续循环让渡的过程,以至于最后资本成为完善的社会机制,反过来使这种让渡成为不可逆的历史运动、成为一个社会稳定的结构化惯性运作程式,并受到意识形态的重重保护。但是,人的主体性并没有被一次性地根除,反倒是一次次被恢复、被给予,又一次次被抽离、被剥夺。马克思说,人本身“总是表现为社会生产过程的最终结果。具有固定形式的一切东西,例如产品等等,在这个运动中只是作为要素,作为转瞬即逝的要素出现。直接的生产过程本身在这里只是作为要素出现。生产过程的条件和对象化本身也同样是它的要素,而作为它的主体出现的只是个人,不过是处于相互关系中的个人,他们既再生产这种相互关系,又新生产这种相互关系。这是他们本身不停顿的运动过程,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更新他们所创造的财富世界,同样地也更新他们自身”(3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8页。。
资本尽可奴役作为主体的人,可就是不能消灭他,他具有永不退场性。毕尔格极富创见地指出,主体的退隐统一于主体自身的运动,因此不是外在的,主体并不因退隐而离场,他始终在场,并一再地遭遇其代理人,此事件非吉非凶,其中显现的是我们想象的极限,也是提示我们行动之可能性的极限。(32)彼得·毕尔格:《主体的退隐:从蒙田到巴特间的主体性历史》,陈良梅、夏清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03、220页。结合马克思的观点,我们可以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人的去主体性过程正是人的主体性活动本身。资本的主体性必然地既是这一活动的终点,又是它的起点。人的去主体性没有完成时,只有进行时。在这一活动的往复进行中,作为主体的人并没有彻底的消亡,他以去主体性的主体活动,始终实现着自身和外部环境的更新。这里隐藏着主体性资本的致命缺陷,故而包含人实现解放的图景。
一方面,理性精神的启蒙和历史性实践的启蒙,在这里会盟了。启蒙不是理性精神的专属品,历史性实践的启蒙才是真正的启蒙。工人得到自由又失去自由,理性精神确定的自由原则被历史性实践弄得名存实亡。然而,形式主义是最好的启蒙。工人明知自由为何物却不可得,这是何等的讽刺。工人没有权利只去承受一次性彻底失去自由的痛苦,而是必须遭受得到又失去自由的轮回之苦,又是何等的悲哀。虽然这一过程缺乏人的主体性生长的外部因素,人的主体性只是简单地归位和重复,相较于主体性资本力量的急速增强,如成为世界性的力量,人的主体性反而相对地衰退了。但这一过程包含工人对自由的“感受性”的成熟,这不单单是奴隶的自我意识和阶级意识的觉醒,更是变革的心理基础,革命的目的和条件的明晰,因为没有谁比工人对自由的“感受性”更强烈、更复杂。工人渴望自由又逃避自由,得到自由又失去自由,他必须做出抉择,要么这样无限地轮回下去,放任自由从自己指尖溜走;要么力争打碎一切枷锁,全面实现个人的积极自由。(33)参见埃里希·弗罗姆的著作《逃避自由》。
另一方面,虽然主体性只是作为纯粹的可能性,暂时地回到了工人身上,但那毕竟是蕴含一切可能性的可能性,而且是一次次获得继而累加起来的永恒的可能性。波普尔对所谓的“历史决定论”的批判虽然有失偏颇,但他所强调的人类知识发展蕴含的可能性和不确定性,却不容忽视。我们永远不能低估这两种可能性一旦交汇在一起时,所蕴含的力量和不确定性,它始终中和着社会发展作为自然史的强制性。
四、结语:重申《资本论》的政治结论
以主体性资本的理论弱化无产阶级革命这一政治结论,不是对《资本论》的科学解读。说资本是主体,并不意味着人(无产阶级)不是主体、资本不可战胜。资本的主体性既不是独立于人之外的“绝对的客体性”,也不是被设想出来的“虚假的主体性”,它具有寄生性。《资本论》中的主体性资本的理论既不是宿命论,扼杀了人的主体性,也不是唯意志论,无视了社会规律的必然性。资本是主体与人是主体不是抽象对立、不可并存的。资本的主体性源于人对主体性的让渡,主体性资本的生长点正是作为主体的人的生长点。由于工人是作为阶级而遭受资本的剥削的,这就是他的存在、他的本质。因此,他不得不作为阶级而行动反抗资本。工人阶级面临的实际困境不是他们不是主体,而是他们持续反复让渡主体性。因此,作为主体,他们始终具有消灭使这种让渡发生的条件,即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主观愿望和现实基础。资本主义丧钟的敲响,剥夺者的被剥夺,这一历史使命并没有被历史赋予别的什么人,它始终被坚定地赋予了无产阶级。《资本论》确定无疑地揭示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