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移民异姓结拜与巴蜀袍哥的兴起
2019-01-18胡希东
胡希东
一、有关巴蜀袍哥起源的臆测
袍哥作为隐秘江湖帮会组织,由于清代官府的打压、资料的缺乏等原因,有关袍哥起源以及具体的历史形成一直困扰着学界,关于其形成的结论多为臆测,因此,袍哥起源至今还没有定论。目前可以将巴蜀袍哥形成论的各种臆测大致归为两类:一类将袍哥归属于“洪门”帮会组织,突出其民族革命性,并与反清复明相联系;另一类则将巴蜀于清代形成的游民组织啯噜相联系,认为袍哥起源于啯噜。有关第一类的说法,多见于流传于民国时期的袍哥典籍,包括民国时期出版发表的报刊文献。袍哥作为巴蜀哥老会成员的称呼,人们把它归属于“洪门”(洪帮、红帮),为“天地会”一支,并把它的起源与天地会反清复明联系起来。李子峰在《海底》中指出:“‘哥老会’或称‘哥弟会’,亦为‘天地会’之一支、其成立在乾隆年间。”(1)李子峰:《海底》,《民国丛书》第一编(16),上海书店(据1940年版影印),第33页,第1页,第4页。康熙以后,“天地会”为避免清政府注意而改名为“洪门”,其名称还有“三合会”、“三点会”、“添弟会”、“哥老会”、“阁老会”等,它们均同源于“天地会”。(2)李子峰:《海底》,《民国丛书》第一编(16),上海书店(据1940年版影印),第33页,第1页,第4页。因此,“洪门”为“天地会”之异名,与“三合”、 “三点”、 “哥老”等为同一组织,起因于清廷对汉民族的剃发、屠杀、苛政,而成为“反清复明”之组织。从“洪门”开山设堂时散发易服即可窥见一斑。(3)李子峰:《海底》,《民国丛书》第一编(16),上海书店(据1940年版影印),第33页,第1页,第4页。从李子峰的《海底》所载可看出,哥老会是天地会之一支,属于“洪门”组织,其宗旨为“反清复明”,民族情感异常浓厚。袍哥作为巴蜀哥老会的名称,同属“洪门”组织。
卫聚贤署名卫大法师写有《袍哥入门》,这是他为新加入的袍哥而写的启蒙小书,在民国时期的巴蜀较为通行。袍哥出自巴蜀民间下层民众互助组织,该书将袍哥的历史溯源到战国时期墨子设立“巨子”制度,秦汉以后的“侠”,明末的东林党、复社、几社,从事反清复明工作。郑成功曾加入该组织,占浙闽沿海及台湾,设“金台山令”,开山设堂,抗击清廷。在四川,陈近南奉郑成功赴缅甸拜谒永历皇帝,因道路不畅而在雅安开山设堂(4)卫大法师:《袍哥入门》,说文社,中华民国三十六年,第3页,第4页,第3页。。该书对袍哥历史溯源久远。关于袍哥溯源于墨子,沙铁帆也有此种说法:“考诸历史,此风殆开始于春秋时之墨翟欤?史载墨翟有弟子三百,皆可使之赴汤蹈火,具有一种扶弱抑强,急人之急的精神,今之哥老会徒,亦以之相号召,相策励。又墨徒有所谓巨子,代相传授,统帅徒众,此巨子殆即隐然今哥老会中之坐堂大爷也。”(5)沙铁帆:《四川之哥老会》,《四川县训》1936年第3卷第6期。卫聚贤把袍哥归为“洪门”,在巴蜀袍哥被称为“红帮”。在清代,天地会禁止甚严,乃取“洪”字的三点名为“三点会”(6)卫大法师:《袍哥入门》,说文社,中华民国三十六年,第3页,第4页,第3页。,这样的说法与李子峰《海底》有关哥老会的说法有些类似。郑成功去世后,福建与两广会员成立天地会、三合会、哥老会继续抗清,被称为红帮。孙中山曾加入红帮,且辛亥革命成功得到了各地哥老会的帮助。青帮、红帮、理门是民国时期盛行的三大帮会,红帮在两广较多,但主要分布在四川,云贵次之。在四川,红帮也被称为“汉留”、“袍哥”。(7)卫大法师:《袍哥入门》,说文社,中华民国三十六年,第3页,第4页,第3页。
卫聚贤写的《袍哥入门》是巴蜀袍哥启蒙书,有关袍哥起源的观点在民国时期的袍哥文献中较为普遍。其共同点是突出袍哥的民族性、革命性,将其与反清复明的民族性、革命性相联系。刘师亮的《汉留全史》,将袍哥起源与郑成功国恨家仇相联系。(8)郑成功的父亲郑之龙,天启时据海岛为盗,崇祯元年为明室招抚,授归德将军。顺治二年,郑之龙奉唐王帮帝于福州,顺治三年,清兵取福建,杀唐王,郑之龙降清。其子郑成功耻父降仇,乃率其亲信数百人遁入海岛,桂王称帝于肇庆,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连攻舟山及福建等处,军势大振,复取台湾为根据地。清帝诏之龙唤子归降,郑成功拒之,清帝怒斩之龙,并夷三族。郑成功既悼明室之亡,复痛生父之死,更切三族之冤。于是与他部下结为兄弟,开山立堂。参见李耘夫:《汉留全史》,重庆星星书报杂志社,中华民国二十七年,第1-2页。顺治十八年,郑成功与其所部兵将,结为弟兄,将其驻兵之金台山作为会盟之所,定名金台山明远堂。并遣其部将蔡德英等“洪门”五祖向中原发展,郑成功还派精明干练者分赴内地,宣传民族主义,组织汉留秘密结社,开山立堂。(9)李耘夫:《汉留全史》, 重庆星星书报杂志社,中华民国二十七年,第2页。因此,袍哥又称“汉留”,这种称呼极具民族精神与革命思想,并与袍哥推崇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相联系。邓潮浚的《汉留研究》在叙及郑成功的思想时把郑成功作为汉留创始人:“他创立的汉流遍及全国,由而保存了民族精神、民族思想、民族意识,及民族革命的组织。”(10)邓潮浚:《汉留研究》,说文社,中华民国三十六年,第6页。流传于民国时期巴蜀民间,署名萧吉成写的《补续汉留海底书》将袍哥也称为汉留,突出其反清的民族革命性,而认为汉留始自明末崇祯莅位,国运渐衰,因李自成作乱,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异族乘势入侵强霸中原,顺治于北平莅位,诛明帝而压迫汉族,以专制而立国法,人民尽受其殃,若立于水火之中,深有灭族之感。其时人民共敬英雄暗藏革命以兴汉室,以推翻清廷为宗旨。(11)萧吉成:《补续汉留海底书》,中华民国三十五年(新版),第1页,第7页,第7页。在巴蜀,汉留称袍哥、光棍等,他说:“凡袍哥称光棍者,光者明也,棍者直也,一尘不染为之光,直而不屈为之棍,有弯曲者为之拐,不然为之杖,何以能称棍哉?”(12)萧吉成:《补续汉留海底书》,中华民国三十五年(新版),第1页,第7页,第7页。并说:“汉留称袍哥者,系同袍色之哥弟也,如军校称袍泽者然。”(13)萧吉成:《补续汉留海底书》,中华民国三十五年(新版),第1页,第7页,第7页。
除以上一些专著外,有关袍哥称“汉留”、“汉流”、“汉刘”,源于天地会,与郑成功抗击清廷相关,突出其民族革命性等观点在民国时期较为普遍,这在民国报刊文献中亦较为常见。任乃强亦指出:“哥老会,一曰袍哥,亦曰汉留,为川、滇、康、黔、陕间秘密结社之名称,与江浙闽广之天地会,三点会,洪门,帮会同出一源。由其发展之基地与历史之不同,而异名尔。……其创始人为郑成功。”(14)任乃强:《哥老会之策源地——雅州》,《新西康》1946年第4卷第5-6期。他叙及郑成功退保台湾创立天地会:“打破贵族,平民,君臣上下,绅民文野之阶级观,以天为父,以地为母,籍示生于其间之人,一律平等,如兄弟然。统分十排,排各有所司掌。手订律例,规定新的德行标准,运用宗教仪式,开山结盟,以忠义相激。欲从平民社会,从新建设革命力量。是为我国秘密结会之始。”(15)任乃强:《哥老会之策源地——雅州》,《新西康》1946年第4卷第5-6期。袍哥正是郑成功派人入川秘密活动的结果,并把活动地点选在嘉雅一带:“因保宁一隅,为满清川督驻扎处,驻军多,防范严,人心从清已久,不复思明,不能进行秘密工作。故专力于嘉雅一隅。”(16)任乃强:《哥老会之策源地——雅州》,《新西康》1946年第4卷第5-6期。有关雅安袍哥的形成有如下背景:
顺治十四年文秀(明蜀王刘文秀)回滇,留咸宁侯高承恩镇嘉雅。顺治十五年清军大举三路入滇,永历帝走缅甸。蜀中清军循地至嘉,高承恩退雅州,拒守不降。其义子郝承裔,川边人也。谓大势已去,苦守无益,劝承恩降。不允。遂杀承恩,率其众迎降清军。清帅认为总兵,令仍帅众留守雅安。其众皆思故明,憎清师。地方民众尤不服。但苦力弱,不能相抗。此时有郑近南者(或云郑所南。郑为陈之音误,所为近之字误)衔郑成功命抵此,游说承裔雅与部将,及附近民众,组织天地会。初请军民团结,则可保持禄位,不易调移。迨开山结盟后,乃以忠义之气激励之。诸将士与民众皆愿抗清。承裔思想亦为之转移,更名承义(谓将承绍高氏之义烈)举义兵于雅州,遥应台湾。仍奉永历年号。更出兵东下嘉定,逐杀满官。川督李国英时驻保宁,以大军来攻。苦战踰年,承义败死,已是顺治十八年。(17)任乃强:《哥老会之策源地——雅州》,《新西康》1946年第4卷第5-6期。
郝承裔死后,哥老会徒多向深山野林逃匿,之后才慢慢从深山野林走出,耕垦于雅州附近,或进入城市为商人,但他们仍以帮会暗相联络。当时清廷以嘉定为府、雅安为州,俱驻重兵把守,官吏从北方来,垦民从外省来,皆不习本地民情风俗,而本地人都加入帮会,不曾将其情泄于官府;而帮会中人,也严守秘密,暗相掩护:“不用天地会名义,但相呼以哥弟,故曰哥老会。会党称为在袍,亦取诗经‘与子同袍,同仇’之义,故又曰袍哥。不敢在言扶明,伹以满汉示别,故曰汉流,一作汉留也。”(18)任乃强:《哥老会之策源地——雅州》,《新西康》1946年第4卷第5-6期。以上是任乃强叙及袍哥由天地会演变而来及在雅安的形成情况。李沐风在《略谈四川的“袍哥”》一文中指出:“‘袍哥’就是‘洪帮’,又称‘汉留’,全国都有,而以四川为尤盛。”(19)李沐风:《略谈四川的“袍哥”》,《茶话》1947年第12期。诸葛吾指出江南一带的“洪门”(红帮)到了四川就变成袍哥:“哥老会就是袍哥,洪门的组织,以大哥为最高权威,到了四川,他们应用‘刘关张桃园结义共同袍’这一句话,洪门的弟兄就变成袍哥。”(20)诸葛吾:《四川袍哥》,《巨型》1947年第1期(创刊号)。并引用徐彬彬的一段话:“袍哥者,哥老会在长江上游之名称,效刘备关羽张飞结异姓兄弟,共赋同袍之意也。”(21)诸葛吾:《四川袍哥》,《巨型》1947年第1期(创刊号)。
以上观点,将袍哥起源与“反清”相联系,将之归属于天地会、哥老会,并注重其民族性、革命性。与这些观点不同,一些学者多把袍哥的起源归为清代巴蜀产生的游民组织啯噜,因之对以上观点给予否定。在学界,较早提出“啯噜”是初期哥老会观点的是胡珠生,他分别以如下观点说明哥老就是啯噜。首先,就地域言,二者同发生于四川;其次,“啯噜”之读音 “辜奴”与“哥老”异常音似;更重要的是组织的相似,“啯噜”分“红钱”与“黑钱”,并以“红钱”为正统;“哥老”分“红帮”与“黑帮”,并以“红帮”为正统;“红钱”、“皆不为盗”与“红帮”、“戒盗戒贼”较类似,且“啯噜”头领称“冒顶”、“大帽顶”、“坐堂冒顶”与哥老会首领名称相似,若有差异,那也是“哥老”是“啯噜”的进一步发展形式,并以此得出结论:“啯噜”只是哥老会之音译,啯噜正是初期的哥老会。(22)胡珠生等:《哥老会起源初探》,《新史学通讯》1952年第12期。日本学者酒井忠夫认为,哥老会来源于四川啯噜,其来源可以追溯到明末清初外省对四川的大规模移民。移民入川后,一部分被客民共同体吸收,多数沦为流棍同地棍合流,被啯噜接纳。啯噜随着与入川天地会的接触,道光、咸丰年间,万云龙、少林寺的传说也融入哥老会的传说之中。进入乾隆时期,四川的移民社会形成两种社会关系:以有产阶层为核心的会馆和流棍化的啯噜。酒井忠夫还认为啯噜与白莲教也有关系,在白莲教起义时期,啯噜中有许多人投效于教军,而被清政府征调的乡勇中,有很多是下层农民,这些人在中途转变为啯噜,不少人与教军合流。在白莲教起义期间,啯噜在教军与清军的激烈冲突中,初次经历到山寨战,并由此加深了与农工商兼业的单帮经济共同体的体验,从而在啯噜的组织内,形成了继承“水浒”传统的山堂组织。就这样,随着啯噜与天地会、白莲教等的接触交流,哥老会的山堂组织逐渐被固定下来。并说哥老会名称的出现,大约在清咸丰末年。哥老会组织(内外八堂)龙头等称呼也似乎出现在咸同年间。(23)秦宝琦等:《秘密结社与清代社会》,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2-33页。酒井忠夫较详细地阐明了啯噜作为哥老会起源,以及其吸收天地会、白莲教等组织形式向哥老会演变的复杂过程。
与以上观点类似,蔡少卿认为哥老会是以啯噜为胚型,吸收、融合了天地会、白莲教的某些特点,在当时特定社会条件下迅速发展起来的游民组织。(24)蔡少卿:《中国近代会党史研究》,中华书局,1987年,第205页。吴善中指出,啯噜在吸收其它秘密宗教组织活动的基础上形成哥老会:“哥老会实际上是以啯噜为胚型,广泛吸收了青莲教等秘密社会团体的若干组织、活动特点,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逐步‘整合’而成的一个新型秘密合党。”(25)吴善中:《晚清哥老会研究》,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4页。关于袍哥的起源,啯噜为其最初源头是目前大多数学者的共识。王纯五亦指出,啯噜是由以川移民为主的游民群众为求生存、谋互助而自发结成的民间秘密组织。(26)王纯五:《袍哥探秘》,巴蜀书社,1993年,第8页。
啯噜为匪成为清代巴蜀最严峻的社会问题。从以上叙述可知,啯噜究竟是怎样具体形成哥老会并最终改称为袍哥的。以上观点多为推度、臆测,并不具较强的说服力。从流行于四川资阳一带的有关袍哥礼仪规范的典籍中就严禁防范啯噜加入,如《外巡风令》中袍哥龙头大爷即对五排管事吩咐道:“内巡必要外巡风,贤弟巡风必秉公。关口紧要须守重,恐防啯匪到此中。”(27)王洪林:《四川方言会通》,巴蜀书社,2008年,第19页。既然啯噜作为袍哥的起源与原型,袍哥组织对啯噜应该是不会防范排斥,但从四川资阳一带的袍哥典籍中却出现了袍哥组织防范啯匪,禁绝啯噜的加入。由此推知,啯噜作为哥老会起源的观点其合理性、准确性着实令人怀疑。
二、清代巴蜀移民与宗族社会的解体
巴蜀社会是一个移民社会,这在明末清初的巴蜀更是如此。从顺治元年到康熙十九年,巴蜀战争连绵不绝,它先后经历了张献忠入川、清军入川与农民起义军的战争、清军与南明王朝的战争,以及清军平定“三藩之乱”,等等;连绵不绝的战争使当时的四川尸横遍野,瘟疫流行;再加上虎患、干旱、饥荒等自然灾害,这造成了四川人口锐减,过去人口繁多的“天府之国”变成了“百里荒无人烟”的境地。战争、自然灾害给巴蜀大地造成毁灭性破坏,平定“三藩之乱”之后,动荡不安的巴蜀才逐步趋于稳定,面对满目疮痍、破败不堪、荒无人烟的巴蜀,清政府采取了“移民垦荒”的重要举措,这即是巴蜀历史上的“湖广填四川”,加上清政府其它一系列的安民、稳民、裕民等治蜀方针,这对巴蜀经济的恢复,移民在巴蜀安居乐业,以及巴蜀逐渐走向兴盛与繁荣起了巨大作用。
可以说,清代四川从人口的逐渐恢复到迅猛增长是清政府移民政策所带来的结果,但清代巴蜀移民有利有弊。有学者指出移民带来的好处:“招抚移民入川垦荒的多方面的优惠政策和奖励地方官招民政策的实施,对清初四川人口的增长和四川社会经济的复苏起到了巨大推动作用。保甲法在四川的实施与移民关系密切,它不仅通过户籍编审使移民身份合法化,并在移民人口管理和维持地方秩序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与此同时,州县地方官员在清代四川移民进程中的积极促进作用发挥得非常充分,移民在地方建设和文教事业发展中的贡献也极为突出。”(28)谭红主编:《巴蜀移民史》,巴蜀书社,2006年,第457页,第570页,第570页,第571页,第572页,第573页。但巴蜀移民亦带来移民与原住民结构的改变。王笛先生指出,清代移民造成了四川人口结构的改变,“这种变化的标志是各地土著少,客民多”(29)王笛:《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中华书局,2001年,第59页,第60页,第80-81页。。因此,移民在四川人口构成中占了举足轻重的地位。(30)王笛:《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中华书局,2001年,第59页,第60页,第80-81页。移民入川带来了四川人口的急剧增长,以及人口结构的变动,四川经济的恢复与发展,以及社会组织的重建。而在川安居乐业这一总体情势使来川移民认同与逐渐适应巴蜀这一独特的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所形成的巴蜀文化,巴蜀历史上移民入川增加了巴蜀文化新的特质,这使巴蜀文化带有移民文化的特征,这一特征在清代巴蜀移民社会中表现尤为突出。清代“湖广填四川”固然对巴蜀创伤的恢复与发展有巨大促进作用,但却带来了一系列严重的社会问题。事实上,移民入川打破了传统宗法制乡土社会结构,这一社会结构的巨变带来了一系列社会问题。传统中国社会,是以血缘为纽带、以家族为基础的宗法制乡土社会。安土重迁是中国农民的本性,一般农民是不愿离乡背井的,因此,离开家乡前往巴蜀有不得已的原因与苦衷。前往巴蜀实际是对原来以血缘为纽带、以家族为基础的宗族乡土社会结构的打破,而到了巴蜀,以家族为基础的宗族乡土社会的形成尚需一定时间过程。
有学者将清代移民入川迁移规模分为三种形式:“一是少数家人单独的迁移,或者独身一人迁移入川;二是举家迁移;三是族人大家庭的迁移。”(31)谭红主编:《巴蜀移民史》,巴蜀书社,2006年,第457页,第570页,第570页,第571页,第572页,第573页。而前两种是巴蜀移民的主要方式,“由于清初的移民入川是与社会战乱分不开的,从资料上看,少数或独身一人的迁移,是比较多的一种迁移方式”(32)谭红主编:《巴蜀移民史》,巴蜀书社,2006年,第457页,第570页,第570页,第571页,第572页,第573页。。在这种“少数或独身一人”迁移入川而娶妻生子安居乐业之外,“举家迁徙入川,应该是清朝移民入川的主流形式”(33)谭红主编:《巴蜀移民史》,巴蜀书社,2006年,第457页,第570页,第570页,第571页,第572页,第573页。。“从众多已经获得的资料看,全家迁徙入川是主要的入川形式。”“举家迁徙入川,应该是清朝移民入川的主流形式。”(34)谭红主编:《巴蜀移民史》,巴蜀书社,2006年,第457页,第570页,第570页,第571页,第572页,第573页。但这里的“举家”、“全家”相对于第一种“少数或独身一人”人口数量也只是稍微多一些,一般指年轻夫妻,或妻子随夫家迁移入川,因此,这种迁移方式的单位人口数量一般为3~5人。第三种是族群迁移方式。这里“并非指那种族长或族中长辈一呼百应率众迁徙入川”,而“是指核心家庭以外还有近亲一并迁移入川的那种最宽泛的形式”。(35)谭红主编:《巴蜀移民史》,巴蜀书社,2006年,第457页,第570页,第570页,第571页,第572页,第573页。以上三种迁移方式均表明,清代移民入川总体数量巨大,但个体规模较小,因此,由移民方式形成的家庭人口数量较全国要小。王笛先生指出,清代由于移民,造成了上游家庭规模较之其它地区要小,从《四川通志》有关嘉庆中期四川各区域户均人口数据统计,成都府仅3.3人,重庆府3.4人,叙州府3.6人,较高的是嘉定府4.9人,雅州府5.3人,当时全川人均4.1人,远低于全国水平,这即是当时巴蜀移民的结果。其原因,一方面是小家庭有利于迁徙,另一方面是迁徙拆散了大家庭。(36)王笛:《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中华书局,2001年,第59页,第60页,第80-81页。在这种情势下,移民入川势必打破原来以血缘关系凝聚的宗族乡土社会。因此,在清初,移民入川人口总体数量巨大,但到了巴蜀大地后,他们一般失却了原来以血缘关系凝聚宗族群体性的社会特征。
离乡背井的移民到了巴蜀大地,发现并非是他们想象中的“天府之国”与乐土。当时巴蜀社会有诸多问题急需这些离乡背井的移民去面对。由川陕边地移民情状可看出当时巴蜀移民生活情状,这些移民将面对宗族乡土社会解体的失序所带来的混乱与动荡。严如熤叙及川陕楚边地各地移民带来传统宗族乡土社会失序的具体状况:“五方杂处,无族姓之联缀,无礼教之防维,呼朋招类。动称盟兄姻娅之外,别有干亲往来。住宿内外无分,奸拐之事,无日不有。人理既灭,事变所以频仍也。”(37)严如熤:《三省边防备览》卷十一策略(出版地、出版时间不详)。边地移民的生存状态,传统的宗族乡土社会被打破,传统的伦理规范在此已无作用,代之而起的是盟兄婚姻连襟干亲等生存态势,而“盟兄”这种超越血缘伦理关系的异姓结拜,实际上是当时移民要在巴蜀之地生存立足选取的重要方式,这也是巴蜀袍哥原初形成的重要方式。
除清代巴蜀移民带来宗族社会解体之外,大量移民蜂拥而至更带来了巴蜀人地之间的矛盾,并引发了严重的社会问题,“移民的蜂拥而至使四川人口剧增,到乾隆一朝已经饱和”(38)谭红主编:《巴蜀移民史》,巴蜀书社,2006年,第498页。,人口的饱和无疑会带来人口与土地的矛盾,而这种矛盾是当时巴蜀动荡的重要原因。人口的饱和以及巴蜀土地的有限性,这带来了巴蜀流民的增加。流民是社会不安定的重要因素。流民身在异乡,为了基本的生存需要,他们常常会铤而走险沦为盗匪。清代巴蜀之地啯匪猖獗,移民是重要因素,而啯匪被认为是巴蜀袍哥形成的重要来源之一。根据移民的行为可分为两类:一类为良善之民,另一类为狡黠之民。狡黠之民是社会不安定因素:“古称‘蜀民好乱,楚人轻剽’。良善之民烧荒垦田,渐成饶裕。黠者邀结朋党,稽防少疎,便生事端”(39)严如熤:《三省边防备览》卷十一策略(出版地、出版时间不详)。,狡黠之民“邀结朋党”一般成为啯匪:“啯匪之在山内者较教匪为劲悍,往往于未僻老林之中,石木架棚,操习技艺,各有徒长,什伯为群,拜把之后,不许擅散,有散去者,辄追杀之。”(40)严如熤:《三省边防备览》卷十一策略(出版地、出版时间不详)。啯噜分为红钱客、黑钱客:“黑钱者为鬼为蜮,换包设骗,行踪诡秘,多以术愚人;红钱则作会结党,持刀执枪白日市廛。”(41)严如熤:《三省边防备览》卷十一策略(出版地、出版时间不详)。严如熠叙及狡黠之民的啯噜通过“拜把”即异姓结拜形成朋党,成群结队形成红钱客、黑钱客贻害社会,再加上清政府维持失序移民社会力量的薄弱,良善之民为了在巴蜀之地生存,对付强暴的啯匪,他们会选择异姓结拜增强自我力量而以暴制暴。这是巴蜀移民社会异姓结拜风行以及巴蜀袍哥形成与盛行的重要原因。
三、异姓结拜与巴蜀袍哥的兴起
由于官府打压,加上相关资料的缺乏,巴蜀袍哥作为隐秘江湖帮派组织,其起源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结论至今多为主观臆测。根据清代巴蜀移民社会的历史情状,在袍哥的起源与形成以及最终走向兴盛的过程中,异姓结拜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异姓结拜是超越血缘关系的结拜方式,它是中国历史久远的独特民俗。有学者指出:“‘以歃血盟誓’而论,在文献中,始见于西周,它的起源当可追溯到更早的时期。”(42)何正清:《天地会的歃血盟誓与结拜兄弟历史渊源》,《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4期。而“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是中国人隐藏于内心的集体无意识,也是支配中国人异姓结拜的内在心理与原动力,异姓结拜已经成为中国民间的重要习俗。从先秦直至民国,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异姓结拜都存在着。有学者指出:“结拜是我国传统文化中的独特现象。从汉代晚期到民国时期,结拜行为出现在下至民间百姓、上至帝王将相的各类人群当中。”(43)李祥文:《结拜风俗研究》,《山西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
在此要探讨的异姓结拜,是与一定的功利目的甚至政治意图有重要关联的结拜方式,而这种异姓结拜多出现在社会动荡、国家权力削弱、社会失序的时候。清代巴蜀移民社会即是这样一种社会情状,它促使巴蜀移民社会异姓结拜之风盛行。正如前面叙述,移民入川总体数量巨大,但到了巴蜀大地后,他们一般失却了原乡以血缘关系凝聚而成的宗族群体性特征。要在异乡独自生存,并谋求发展,打破血缘关系的“异姓结拜”是他们的最佳选择。根据其性质、动机等的差异,当时“异姓结拜”主要有如下两种情形:由于移民过分膨胀所造成的人地矛盾,一部分没有土地的移民变成了游民,他们与地方无赖及游手好闲之徒,通过“异姓结拜”的方式,逐渐形成靠以“暴力”手段为生的啯噜,这是当时啯噜形成的重要方式。他们三五成群、铤而走险,从事偷盗、抢劫、绑架勒索等活动。有学者指出:“康熙、乾隆时期的大量移民是啯噜的重要来源。”(44)秦宝琦等:《中国秘密社会·总论》第一卷,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5页,第48页。而另一种“异姓结拜”方式则是,拥有土地而离乡背井的移民,在清政府力量薄弱导致社会失序的情况下,为了在巴蜀生存,他们也会选择异姓结拜的方式,彼此间互济互助以“自保”,或“以暴制暴”以抗衡外在暴力力量,比如啯匪、巴蜀土著民对他们的侵扰、欺凌、威胁等。可以说,以上两种“异姓结拜”方式,进一步促进了巴蜀袍哥的兴起。袍哥在巴蜀的兴起、发展与兴盛,必定进一步带动外来其它移民加入袍哥组织。这就不难解释为何袍哥在巴蜀那样兴盛。因此,异姓结拜是袍哥兴起与兴盛的重要原因。此外,那些不是依靠土地为生的小商贩、肩挑负贩者、开小店铺者、摆地摊者,根据当时的境况与自己的具体情形,纷纷加入以上两种秘密组织,以求得保护而生存。以上情形可以说是当时巴蜀移民社会的具体情形,这是巴蜀袍哥形成的原初形式,而两种“异姓结拜”方式所形成的秘密组织则是“浑水”袍哥与“清水”袍哥形成的雏形。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军机处所藏奏折中,光绪二年七月初六日,四川总督文格有关会党奏折称:“奴才伏查,会匪以哥老为名,从烧会结盟而起,间有入会而不为匪者,断无为匪而不入会者。川省各处之啯匪无非一时之会匪,该匪等成群结党,扰害闾阎,甚至殷实之家势难孤立,有不能不入会中者。”(45)《暂护四川总督文格为复陈不必因会党而另立给俸章程事奏折》,参见方裕谨:《光绪初年哥老会史料选辑》,《历史档案》1998年第3期。再看光绪二十九年十月十四日,陕西道监察御史王乃征奏川省拳会复炽请严课吏治折称:“臣维川省盗匪起于拈香烧会,其始无赖子弟结党联盟,不必皆匪,而一啸即聚,有令必行,则人人可以为匪。驯至富家大室借入会保身家,乡团保甲冀联会以免仇害。遍地有会,即遍地有匪。故欲治其源,不问匪不匪,但问会不会,能禁会而匪乃可戢。其中为盗魁称帽顶者,消息最灵,护身最密。”(4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编选:《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民变档案史料》下册,中华书局,1985年,第754-755页。以上两档案资料所谓的“会匪”主要指哥老会,“拈香烧会”、“烧会结盟”的异姓结拜是当时四川“会匪”形成的重要方式,入会有“为匪”与“不为匪”者,有“借入会保身家者”。这是当时巴蜀隐秘组织会党存在的主要方式。由此可见,当时巴蜀异姓结拜的情状,并造成巴蜀“遍地有会,即遍地有匪”的后果。
从袍哥的最初组织成员看,主要是下层失却生存条件的民众,他们异姓结拜一是以“暴力”抢劫为生,这就是啯噜;二是为了互济互助而“自保”,对付外在“暴力”而采取“以暴制暴”寻求生存,这是当时异姓结拜的另一种情形。这两种情形是巴蜀袍哥形成的雏形。因此,这些下层民众结成的江湖隐秘帮会组织并非一开始即带有“反清复明”的宗旨,只是 “为了通过互济互助和自卫抗暴,或通过结盟拜把结伙抢劫来求得生存与发展”(47)秦宝琦等:《中国秘密社会·总论》第一卷,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5页,第48页。。除以上互济互助和自卫抗暴情形外,来巴蜀的外地移民还要面临与巴蜀原土著民的竞争与冲突,为了增强自己的力量,通过“异姓结拜”的方式形成袍哥组织,或以“异姓结拜”的方式加入袍哥组织成为当时移民在巴蜀生存立足的重要方式。郭沫若的家世很好地说明了这一问题,郭沫若的祖先从福建迁往乐山沙湾,作为移民与当地土著势力杨家发生冲突。在这种情势下,郭沫若的祖父与四叔祖以“异姓结拜”方式参加了袍哥,并以舵爷的身份执掌过沙湾码头,而在铜、雅、府河一带有响亮的名气。因为参加袍哥而仗义疏财,到郭沫若这一代家业就凋零了。(48)郭沫若:《我的童年》,《郭沫若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23页。除了对付原土著民外,郭沫若家乡土匪猖獗,他曾把自己的家乡称为“土匪的巢穴”,他说:“嘉定的土匪大多出自铜河……而铜河的土匪头领大多出在我们沙湾。”(49)郭沫若:《我的童年》,《郭沫若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12页,第17页。郭沫若对家乡的土匪引以为自豪,但他们的家庭毕竟会面对土匪随时带来的骚扰与威胁,而土匪多为“浑水”袍哥,他们对是否加入袍哥的家庭态度很不一样。郭沫若曾叙及他父亲年轻时做云土(鸦片烟)生意的情况,有一次在离他们家三十里路远的千佛崖受到土匪的抢劫。当土匪知晓是抢了郭家的云土后,第二天清早,被抢劫的十几担云土原封不动的送到他们家门槛的柜台上。(50)郭沫若:《我的童年》,《郭沫若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12页,第17页。郭沫若家庭的情状在当时巴蜀移民中带有普遍性,离乡背井的移民要在巴蜀这块陌生之地立足,以“异姓结拜”的方式形成袍哥组织,或借助“异姓结拜”加入袍哥以“自保”或“以暴制暴”而生存发展。这是清代巴蜀移民社会的真实情形,这促进了巴蜀袍哥的兴起与兴盛。
以上论及的“异姓结拜”组织只能看作是袍哥组织的初期形式,其组织较为松散,还不具有严格的规章制度、完善的组织形式。袍哥组织由初期的松散形式到后来巴蜀近现代社会成熟繁盛的江湖帮派组织经过一段复杂的演变过程。在清代社会,由于民族矛盾尖锐,整个社会处于动荡之中,因此,异姓结拜之风甚炙,歃血为盟,尤其是天地会等隐秘“反清”组织无疑是对清朝国家权力的威胁。相对于其它地域而言,近代巴蜀移民社会更是如此。清政府为了阻止“反清”秘密组织的扩大,对歃血为盟、异姓结拜立法惩处。大清律例规定:“凡异姓人但有歃血订盟、焚表结拜弟兄者,照谋叛未行律,为首者拟绞监候,为从减一等。”并对异姓结拜规模、首从、年龄予以不同惩戒:绞立决、绞监候、发配烟瘴之地等,处决相当严厉。雍正三年律例更加严厉:“凡异姓人歃血订盟焚表结拜弟兄,不分人数多寡,照谋叛未行律,为首者拟绞监候;其无歃血盟誓焚表事情,止结拜弟兄,为首者杖一百,为从者各减一等。”(51)马建石等主编:《大清律例通考校注》,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661页。而就清代巴蜀啯噜这一严重社会问题而言,清政府更是严厉打击。乾隆四十六年十二月底,清政府颁发了从重惩治啯匪条例,乾隆四十七年三月十五日,巴县出示了根据犯案人数的多少与情节轻重严惩啯噜新例,其内容包括啯匪犯案人数的多少、轻重程度、是否伤人等,分别予以斩立决、绞监候、发烟瘴充军、发配伊利、发遣为奴等。(52)四川省档案馆编:《清代巴县档案汇编·乾隆卷》,档案出版社,1991年,第108页。
从以上相关资料可以看出,清政府对当时巴蜀啯噜的处置非常残虐。再看清代其它资料,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张集馨曾叙及清地方官吏对啯噜惨绝人寰的处决:“前任刘燕庭廉访,凡各属解到啯匪,不问真伪,先责小板四百,然后讯供,其中供情不得,而罪名莫定,即于大堂杖毙。后因大堂黑夜鬼啸,差役每被迷惑,因将犯人押至城隍庙,于神前揲筊,若阳筊则免死,若阴筊则立毙,官踞于上,犯詈于下,严刑惨酷,脑裂骨折者不知凡几。乌呼惨矣!”(53)张集馨:《道咸宦海见闻录》,中华书局,1981年,第96页,第101-102页。“候补县毛震寿在双流捉获啯匪,吊拷刑求,所不待言,并闻因情节可恶者用镬煮之。”(54)张集馨:《道咸宦海见闻录》,中华书局,1981年,第96页,第101-102页。啯噜是清代巴蜀社会痼疾之一,它是造成近代巴蜀社会不稳定因素之一,从张集馨叙述可窥见当时清政府对啯噜惨绝人寰的处决情况。但清政府对啯噜严加捕拿,甚至是惨绝人寰的处决以及大清律例对异姓结拜的严厉处决与防范等,以上措施并没能禁绝啯噜,这些促使清代巴蜀移民社会初期松散的异姓结拜组织(尤其是啯噜),采取更加策略的生存方式与手段,他们借鉴、运用存在于当时巴蜀隐秘的江湖帮派的组织制度、组织形式等。这一生存策略带来了巴蜀袍哥组织的兴起与迅猛发展。
巴蜀袍哥的兴起与繁盛有一个渐进的复杂过程。为了躲避清政府严厉的打击,初期巴蜀异姓结拜组织,特别是游民组织啯噜,开始改变过去明目张胆的“暴力”方式,转而寻找隐秘的生存策略。他们开始创造性借鉴、吸收存在于巴蜀的江湖隐秘组织,诸如天地会、白莲社、青莲教、边钱会等,借鉴这些组织的入会方式、组织结构、组织制度、交流语言等。从巴蜀袍哥初期的“反清”宗旨,即民族性、革命性倾向,以及袍哥的组织形式、组织制度等均可从以上隐秘组织中找到相同性、相似性。当然,巴蜀袍哥的借鉴吸收并非简单模仿,而是有他们的创造性借鉴、吸收与转化,这就是与巴蜀地域文化、巴蜀民风民情、巴蜀方言等相融会,并能与巴蜀不同时期社会环境相适应,且向近现代主流社会各阶层渗透,最终形成巴蜀近现代社会势力强盛、影响深广的帮会组织。比如,袍哥文化精神与巴蜀文化本身即有契合之处,而在称谓上,巴蜀称为袍哥,这既是与其它地域称谓上的差异,但更强调“异姓”兄弟情谊,袍哥又称“汉留”,这是强调其“反清”的民族革命性;袍哥隐语极具巴蜀地域特色,这也是它深具生命力的重要原因,至今还留存使用于巴蜀民众语汇之中。
总之,两种异姓结拜方式带来了巴蜀袍哥的兴起,并进一步促进了巴蜀袍哥的兴盛。近现代的巴蜀,根据袍哥的性质与行为,常分为“清水”袍哥与“浑水”袍哥。“清水”袍哥一般由有正当职业或谋生手段及在当地有权势的官绅组成。而“浑水”袍哥一般是一些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土匪。晚清民国时期,巴蜀土匪猖獗,民间俗称“棒客”、“棒老二”,这与“浑水”袍哥有重要关系。沙铁帆的《四川之哥老会》一文叙及的“浑水皮”即所谓“浑水”袍哥:“浑水皮所宗为梁山瓦岗兄弟,加入分子,以无业浪游之人为最多,其用意即是藉此号召多数同类,为匪为盗,或专做以强凌弱的不正当谋生事业;蜀中之盗匪,恐无一不为会中哥弟。”(55)沙铁帆:《四川之哥老会》,《四川县训》1936年第3卷第7期。四川曾流行如下民谚:“仁字讲顶子,义字讲银子,礼字讲刀子。”(56)四川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四川省志·民俗志》,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20页。李沐风先生也曾说,在袍哥组织内部有这样的说法:“仁字号讲理讲法,礼字号讲打讲杀。”(57)李沐风:《略谈四川的“袍哥”》,《茶话》1947年第12期。可以说,兴盛于近现代巴蜀的“清水”袍哥与“浑水”袍哥可追根溯源于以上两种结拜方式。因此,前面论及的关于巴蜀袍哥形成的两种臆测:一是将袍哥归属于“洪门”帮会组织,突出其民族革命性,二是认为袍哥起源于啯噜,两种说法均不确切。只能说,巴蜀袍哥的起源与这两种说法有重要关系。巴蜀袍哥在形成过程中,借鉴与吸取了“洪门”帮会组织的入会方式、组织结构、组织制度、交流语言等,并在一定历史时期表现出民族革命性。巴蜀游民组织啯噜只能是巴蜀“浑水”袍哥的源头,啯噜与巴蜀“清水”袍哥并无多大关系,而本文论及的“异姓结拜”在巴蜀袍哥的兴起与兴盛中起着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