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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墙

2019-01-17蓝石

天涯 2019年6期
关键词:王薇刘雯张北

蓝石

“准备好了?”王峰在电话里问。

“准备好了。”张北回答。

“你确定?”

“我确定。”

“什么时候回来?”

“你办妥了,我马上。”

张北这次回丰城与以往不同,他是要了结一件事,一件非比寻常的大事。这件事像一块石头,在他的胸口积压了二十多年,憋得慌,有时候喘气都疼。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并不像刚开始发生时那样沉重,甚至其中几年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但张北心里清楚,只要他活着,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

张北打电话给王峰,是让他帮忙找刘雯。王峰说:“哎呀呀,这都哪辈子事了,你放着现在的好日子不过,作什么妖呢?”张北笑着说:“让你办你就办,少哕嗦。”王峰和刘雯小时候住前后趟房,现在平房动迁了,但王峰还是跟刘雯的母亲住邻居,一个回迁楼的。想打听刘雯的下落应该不是难事。

没几天,王峰回话了:“刘雯在艳粉街开饺子馆呢。”

张北是坐动车回去的,没有像平常那样开车。张北怕自己在高速路上开车走神出岔子,他知道这时候最需要的是冷静。

出了丰城北站,张北看王峰站在出租车前交叉着双腿,冲他摆手。张北走过去拍拍王峰的肩膀,王峰尴尬地笑笑,两人一左一右上了车。之前王峰一直在银行工作,因为嗜赌,挪用公款被开除了公职,是张北出钱替他堵的窟窿,要不然王峰可能正在监狱服刑呢。为了解决王峰的生计,张北又出钱为他买了这辆出租车,但车主的名字写的是张北。以防万

王峰把车停在“两姐妹饺子馆”对面的一棵大树下,“哥们,咱就不能不去吗?有啥话我替你转达不就完了。”张北没理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横穿马路时,差点被一辆电动自行车撞着。

“小北,小心点,千万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呀。”

张北推开门,一个穿着臃肿的女人背对着他在案板上包饺子。当时是下午五点,饭店还没到上人的时候。张北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三两饺子,芹菜馅的。”张北说,“再来个老龙口口杯。”女人轉过身,稍稍怔了下。张北用手挠挠头皮,侧过身体。张北的心怦怦直跳,堵在嗓子眼。他不由自主地握拳咳嗽了两声。

饺子上来了。

刘雯的头发白了不少,脸上皱纹细密,白围裙油脂麻花,脏得有些反光。她也就四十出头吧。张北还记得刘雯当初的长相,单眼皮、瘦高个,阳光下能看见干干净净的脸上的绒毛,皮肤细嫩得能掐出水。张北端酒杯的手微微颤抖,多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他一口喝光老龙口,把一百块钱压在杯子下,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张北让王峰转告刘雯,说想和她聊聊。刘雯说:“怪不得那天我看他有些面熟呢。”“没事,见见吧,明天。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刘雯哼了一声:“他能把我怎么样?杀了我,他也得偿命。咱们一命抵一命。反正我现在跟死人也差不多。他的命可比我金贵。”

“你怎么知道?”

“我百度过他。”

“这说明你还惦记他。”

“放你妈的罗圈屁。”

第二天王峰去饭店找刘雯,她二姐说她不在,身体不舒服。王峰打刘雯的电话,不接。夜里刘雯给王峰发短信:太突然了,过两天,我联系你。

刘雯终于同意见面了,地点就在她的饭馆。傍晚张北和王峰过去的时候,看见饭馆门把手上挂着块“暂停营业”的纸牌儿,在冷风中飘摇。屋里没有人。王峰喊了声“刘雯”,向厨房走去。张北坐在之前的角落,抽烟。刘雯随王峰从厨房出来,面无表情。刘雯的眼睛有些浮肿,眼袋下垂,但明显化过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汪汪的,一看就刚焗过。张北想站起来,但屁股不听话,刘雯坐在张北对面。张北咧咧嘴,又控制不住地抽了口烟。刘雯侧着头,看向门口的方向,像是在跟张北赌气。

“你们慢慢聊,我去后厨整俩菜。咱们一会儿就在这喝。放心,刘雯,我们钱照付。”王峰笑嘻嘻地打圆场。

王峰走后,两人还是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外面黑洞洞的,寒风拍打在窗户的塑料布上,发出噗噗的声响,风从门的缝隙中刮进来,像有人在门外故意吹口哨。刘雯的头转回来,半低着,没有与张北对视。刘雯的嘴唇抖动着,消瘦的面颊颧骨突出。

张北又抓起支烟:“抽吗?”刘雯接过烟,自己掏出打火机点上。刘雯抽得很自然,烟缓缓从鼻孔冒出来。随即,刘雯的脸抬了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我会来找你吧?”

“你不是过得挺好嘛,还找我干什么吗?”

“我现在才知道,时间并不会带走一切,时间只会带走那些不重要的东西。”这些话在张北心里默背过多少遍了,但说出来还是显得磕绊,“你、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样?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刘雯的头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我的一堆一块儿全部家产都在这呢。不像你,是大老板。”饺子馆只摆得下四张小方桌,和一张大些的圆桌,转个身都费劲。

“什么时候开的饭店?”

“我一直在开饺子馆。我不会干别的,就会包饺子。”

张北进去的时候,刚满二十一周岁,期间减过两次刑,但在监狱实打实也待了五年。那几乎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五年。开始,张北以为这是一场误会,他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放出去。早晨他与刘雯在早点铺分手时,刘雯清澈的笑容,和望向他轻摇的手臂,似乎都在向张北证明,这的确是一场误会,只不过比较大罢了。张北对审讯他的警察说:“我能回家过年吧?”当时离春节还有五天。警察悠悠地说:“待会儿进了看守所好好睡一觉,清醒清醒。”

“你收到过我的信吗?我在里面的时候。”

“收到过,一封。”刘雯的回答有些犹豫。

“看了吗?”

刘雯摇头。

“我给你写过很多信,我一直在给你写信,得持续三四年吧。后来,我给你写信已经不是想让你撤诉,救我出去,而是纯粹的排遣,是倾诉。有些话实在不知道跟谁说才合适。”

判决书送到看守所,七年。号房里的老皮子之前就告知他,除非不判,判,最少七年打底。果然。张北离开看守所之前家属终于允许接见了。母亲告诉他,尽管家里人恨他不争气,辱没了一家人的好名声,但并没有抛弃他,而是一直在外面设法营救他,只是营救行动暂时失败了。事情是这样:张北出事后,张北的母亲通过王峰母亲撮合,在王峰家与刘雯母亲见了面。张北母亲双手作揖不停地赔不是,就差跪下了。刘雯母亲一声不吭,后来不知道张北母亲哪句话打动了刘雯母亲,两个白发苍苍的女人突然抱头痛哭起来。一旁的王峰母亲也跟着流泪。之后三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坐下来开始商量对策。对策之一也是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说服刘雯的父亲到张北家里坐坐,只要他去了,后面的事都好商量。但刘雯父亲坚决不去,也不许家里人去。去,就打断腿。还威胁王峰母亲,说她是在为犯罪分子脱罪。但刘雯母亲还是偷偷去了张北家,带着自己另外三个女儿,老大老二老三,刘雯排行老四,也是老小。张北父亲退休前在机械局工作,是个处长,管人事的,在当地官不大不小,家里的房子相对宽敞,三居室。张北母亲热情地向刘雯家人介绍了自家的情况,张北的哥哥姐姐已经结婚,在外另过,明里暗里的意思是他们的住房都是老头子解决的,这套七十平米的三居室就是为张北今后结婚准备的新房,只要张北回家,马上就可以让两个孩子登记结婚,并保证替刘雯安排到机械局下属的工厂当打字员。但那天刘雯的母亲、姐姐没待多一会儿就说家里有事,匆匆走了。怎么都留不住。事后,王峰母亲传话说,张北母亲的话让刘雯的家人起了疑心,甚至起了反作用。刘雯父亲是造币厂工人,现在退休了,在家门口开了个修车铺,刘雯母亲是农村户口,没上过班,一直在家带孩子。两家一对比,条件地位相差太悬殊。张北从银行学校刚毕业,是国家干部,未来的前途注定一片光明,反观刘雯只是初中毕业,一旦张北出来,他真的会甘心娶刘雯吗?现在答应得好好的,谁能保证张北出来不变卦?变卦了,又能怎么样?到时候对刘家只能构成第二次伤害。张北母亲懊悔不已,但为时已晚。虽然营救行动失败了,但既然两家人有了往来,也算是留了个活口,这就有缓儿。张北听后,既为家人因他低三下四地求人而羞愧,但同時精神也为之一振。他目前能做的就是积极配合家人,趁热打铁,以争取“里应外合”,让自己尽快重获自由。

到了监狱,手里有了纸和笔,张北晚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坐下来给刘雯写信。

张北在信里不停地追问“为什么?”同时也表示理解刘雯当下的处境,及来自家庭、社会的压力。张北一再表示,他深知这不是刘雯的本意,他出去后会更加珍惜两人之间的感情,并发毒誓,一定会娶刘雯为妻。张北当然不能谴责威胁刘雯,他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刘雯赶快撤诉,好回家。刘雯已经过了十八岁生日,她有了自己选择的权利。张北甚至用针刺破食指,在给刘雯的第一封信中的结尾,写下了“永远爱你,海枯石烂”的血书。刘雯收到的就是这封信。张北寄信的地址是新生化工厂,也是监狱的对外称呼。但“新生”二字还是引起了同事的注意。刘雯打开信件,看到上面的血迹,惊呆了,她还来不及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信纸掉在地上。同事的眼神围拢过来,她知道这是张北来的信,捡起来匆匆撕了。之后,再没收到过张北的来信。一方面与张北处得不错的管教委婉地告诉过他,给被害人写信是违法的,闹不好罪加一等。张北认真地说她不是被害人,她是我女朋友。即使真的加刑,我也认了。反正我人已经在这里了,大不了再多待几年。由此,张北联想到他的信很可能被管教拆开看了,再写信张北就多了个心眼,或自己接见让家人偷偷捎出去,或托外出干活的犯人带出去。另一方面,刘雯二姐知道张北在给刘雯写信,就让在造币厂当经济警察(也就是工厂看大门的)的男朋友把张北的信截下来。再就是,出事一年后,刘雯从单位辞职了。

“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很早,二十出头。”

“孩子多大了?”

“二十二。”

“上大学了吗?”

“没有,孩子不爱学习。职高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在北京呢。”

“为什么不在你这里干?”

“孩子和我关系不好。我和她爸早就离婚了,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到头来也没闹个好。”

“孩子知道你过去的事儿吗?”

“能不知道吗。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那天早上,刘雯跟张北分手后,忐忑地推开家门,她知道肯定是要挨揍的。这之前,刘雯从没有晚上九点之后回过家。果不其然,她爸正盘腿坐在炕头喝闷酒,见刘雯进屋,从炕上腾地跳下来,鞋都没穿,一把薅住刘雯的头发,使劲把她甩到墙上,刘雯的头随即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说,你个不要脸的,一晚上不回家死哪儿去了?”刘雯不说话,坐在地上呜呜哭。“你还有脸哭,你在谁家住的?”刘雯的母亲、姐姐站立一旁,不敢说话。刘雯父亲手里的皮带啪啪地抽向刘雯,刘雯的姐姐们哀求道:“爸,你抽她哪都行,求你别抽她的脑瓜子。”打累了,刘雯父亲继续坐在炕沿上喝酒:“你今天要是不老实交代,我抽死你。”刘雯母亲蹲下来:“四儿呀,说吧,躲是躲不过去的,你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早说还能少遭点罪。”刘雯说了,我昨晚上在男朋友家里住的。“你什么时候有的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谁是你男朋友?”刘雯说出了张北的名字。“你们一整宿都干什么了?”刘雯又不说话了。刘雯父亲把一口酒干掉,吐掉烟屁股,抡起皮带又是一顿抽。“全家人分头找了你一晚上。左右邻居,亲戚朋友,你的同学同事,都跑遍了。”刘雯母亲说。

刘雯承认与张北发生了性关系。“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是不是他逼你的?”刘雯还是不说话。“我要到公安局去告他,我要让那个小王八蛋蹲监狱。”刘雯父亲转身就走。刘雯母亲拉住他:“你让孩子往后怎么见人呐!”“她现在还是人吗?这么大点的女孩子,一晚上不回家,谁不知道她去干什么好事了。是她自己不要脸。她豁得出去死,我还豁不出去埋吗?我有四个闺女,少一个不算啥。”任凭刘雯母亲、姐姐怎么拉拽,酒后的刘雯父亲一甩胳膊:“都给我滚犊子!”趿拉着鞋就出去了。派出所不远,走路五分钟。警察说:“这是你亲闺女,你得想好了,这种事可没有后悔药吃。”刘雯父亲说:“老爷们吐口唾沫就是根钉,我一辈子就没干过后悔的事。赶紧给我抓人去吧。”

张北是在银行储蓄所上班时被抓的。警察问他认不认识刘雯?张北说认识啊。警察亮明身份,跟我们到公安局走一趟吧。张北说干啥?警察说到了你就知道了。说完,就把张北推进了门外的警车。在刑警队,审讯张北的警察问他:“你们发生关系没?”张北红着脸承认了。警察又问:“是不是你扒的刘雯衣服?”张北歪着头说:“你跟你女朋友第一次是她主动脱的吗?”警察腾地跳起来,双手抓住张北的肩膀,用膝盖狠狠顶向张北的下身,张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憋得通红,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警察踩住他的脖子,手里的电棍戳向张北的大腿根儿。打小就是乖孩子的张北从没挨过父母的打骂,甚至没动过一个手指头,哪里见识过这阵势。张北发出杀猪般的哀嚎,就地打滚,他已经顾不上尊严、面子,跪地连连哀求:“警察叔叔,我错了,我错了。”接下来的审讯,张北老实多了,常常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刘雯在外面的日子也不好过。刘雯被叫去过几次公安局,问的问题大同小异。由于涉及性,十七岁的刘雯回答起来,总是吞吞吐吐、哭哭啼啼,好在有她父亲在,警察的问题也不好太露骨。警察问:“是张北让你去他家的吗?”刘雯说:“不是,是他喝醉了,骑不动车,我怕他半道摔着,冻死。”警察问:“半夜三更你一个大姑娘去人家家,不知道危险吗?”刘雯说:“我哪想到他家没人啊。”警察问:“送完他,你为什么不回家?”刘雯说:“黑灯瞎火的我不敢,雪又那么大。”警察问:“到他家以后,你们是直接发生的性关系,还是先干了些别的?”刘雯说:“他亲我了。”警察问:“你拒绝了吗?”刘雯说:“没有。”警察问:“你们发生性关系,是谁主动的?”刘雯说:“张北。”警察问:“你拒绝了吗?”刘雯说:“拒绝了。但我没他劲儿大。”警察问:“你是被迫和他发生的性关系,对吗?”刘雯说:“对。”警察问:“张北是你男朋友吗?”刘雯说:“是啊。”警察问:“你希望他被绳之以法吗?”刘雯说:“我干嘛希望他进监狱?我希望他马上回来,跟我结婚。我要让他娶我,并且一辈子不变心。”

每天刘雯独自去造币厂上班,在班组她不跟任何人主动说话,别人也轻易不跟她开口,但她知道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著她,像一枚枚钉子射向她。她只能拼命地干活,但活总有干完的时候,她的眼睛没处放,显得躲闪而慌乱。她现在终于明白了“有个地缝儿都想钻进去”的滋味,真不是瞎说。家里一片死寂。灯光也比平日黯淡了很多,凄凄惨惨,一家人吃完晚饭坐在炕上,只喘气不说话,电视都不开。刘雯去王峰家,找王峰的妹妹玩,她们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同学,最要好的朋友。两个人也不怎么说话,甚至很少对视,一个看东一个看西,过一会儿,刘雯自知没趣,便起身默默往家走。

刘雯熬不下去了,辞掉了工作,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也没人可商量。一个人跑到城市的另一端,在一家个体饺子馆找了份服务员的工作。饭店就老板和他母亲,老板比刘雯大一轮,附近郊区的。刘雯肯吃苦,母子俩对刘雯很好,也很关心。刘雯一周回趟家,有时候一个月才回去一次。日子久了,两人谈起了恋爱。刘雯犹豫了很久,但最后还是决定不告诉他自己曾经的事情。刘雯怀孕后,两人匆匆忙忙结了婚,没办酒席。户口簿都是刘雯从家里偷出来的。女儿出生后,饭店生意渐渐红火起来。男人兜里有了俩钱,就不愿意在饭店守着了,嫌板身子,成天与周围饭店的老板赌博,打六冲,家都不着,有时候晚上也不回家。老太太年岁大了,回农村老家养老去了。饭店和孩子都扔给刘雯一个人照看。男人打牌倒是不输钱,还把自己打扮得溜光水滑的,没多久,又找了个更小的女孩。刘雯去农村找老太太哭诉,老太太坐在炕头吧嗒吧嗒抽着烟袋锅子,慢悠悠地说:“你的身子也不干净。”刘雯就没话说了。

刘雯和孩子住外屋,丈夫和女孩住里屋,中间隔道墙,夜里吱哇乱叫的声音听得真真儿的。刘雯管不了。两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等孩子大了些,刘雯就离婚了,净身出户。王峰妹妹告诉她,张北快回来了。刘雯嘴里说,他回不回来管我什么事。但转身就去隔壁的抚顺市谋生了。还是在饺子馆。那时候刘雯跟母亲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就把孩子留给母亲照看。没多久,刘雯又和自己的老板傍上了,说傍是因为老板有家室,吃喝嫖赌,人也不着调。说离一直没离成,饭店也亏钱,刘雯就又回了丰城,跟她二姐合伙开了个小饭店,卖饺子。虽然赚的是辛苦钱,但刘雯还是挺满足的,偏偏赶上动迁,房子给扒了。这些年,刘雯先后开过五家饭店,不是因为生意不好,而是因为她开的饭店都处于城乡结合部,本身就是拆迁的重点地带,于是不断重打鼓另开张。这种动荡的生活,让刘雯时常感到气馁、沮丧,但她终究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虽然没怎么见着钱,勉强够吃喝和供女儿读书。可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你结婚了吗?孩子多大?”

“结了,孩子十六岁,在国外,美国。”

“男孩女孩?”

“也是女孩。”

服刑期间,张北对自己无罪释放还是抱有一线希望的,但不是对刘雯撤诉。张北通过自学法律知道刘雯要撤诉,她的父亲就得蹲监狱,当年刘雯差几个月满十八岁,她的父亲是以监护人的身份告的张北强奸。没有谁那么绝情,况且案子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了。张北的希望是检察院的人来提审。检察院一共来过三次。一般情况下,投入到监狱的人如果觉得自己无罪或判重了,都是通过家人到检察院申述,这样就不会影响减刑。检察院的人能来一趟就不错了,张北的情况算特殊。最后一次通知他提审的管教都以为张北要释放了,因为之前有过先例,提审完,直接宣布当场无罪释放。但做完笔录,检察院的人意味深长地说:“小伙子想开点,你还年轻,未来还很漫长。”之后很长时间没有消息。这期间张北减刑一年半,他才彻底死心。好在刑期过半,曙光初现,他也算快熬到头了。

出狱前张北就为自己的未来设计好了人生路线,一个是北京,一个是深圳。北京不用说,是首都,人人的向往之地,深圳是座移民城市,与家乡一南一北,谁都不认识谁。那时候中关村刚刚冒头,张北到了北京先在中关村转了几天,了解个大概,之后又去了深圳,那里湿热的天气让他喘不过来气。张北上了些VCD就匆匆回到北京,租了间平房开音像店,后来自己灌制盗版VCD,前店后厂。也算与高科技挂上了钩。外语补习班红火,为中学生也为考托福的人,张北从中看到了商机,倾其所有,一头扎了进去。

这期间,张北也结识过几个互有好感的姑娘,但都浅尝辄止,大多只是吃个饭,逛逛街,一旦对方想深入,张北就紧张得不行,躲躲闪闪,支支吾吾,搞得对方莫名其妙,好像他是女的。实在躲不过去了,张北只好摊牌说:“我们的关系可不可以一直这样保持下去?”对方不解。张北说:“我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对方说:“你是不是瞒着我,在外面结婚有孩子了?”张北说:“我是隐瞒了一些事情,但绝非你想象的这样。”对方就更困惑了。再逼急了,张北干脆什么都不说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对方苦恼,其实张北更苦恼,因为过去的事情,从头到尾解释一番是很麻烦的,也像揭伤疤,丝丝拉拉,毕竟伤口还没长好,那些息肉粉嫩粉嫩的,会很疼。况且他们这种关系还没到非说不可的地步。说出自己的过去,对方可能接受,也可能不接受,但从张北自卑的角度看,不接受的面更大。他不想受辱。想到可能受辱,他的心更痛苦,五年的监狱生活,他受过的羞辱,足够一辈子消化的,实在不想再多了。张北在内心里发过誓,这辈子无论干什么,绝不能再受羞辱,哪怕吃糠咽菜。拖久了,对方只能提出分手。每到这时,张北就会长出一口气,但同时也很惋惜,为失去一个好姑娘。很长时间缓不过来劲儿。夜不能寐的时候,过去的一幕幕,又會在他的心里脑子里循环播放,停不下来。张北借酒消愁,他平时喜欢喝啤酒,但为了尽快麻木自己只好喝白酒,还不就菜,对瓶干吹,望着空无一物的夜空。每晚都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省,早晨又不得不爬起来,浑身酒气地出现在公交车上,去上班。

张北买第一套房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王薇的女人,一聊,是邻居,就住他楼下。于是两人商量找了同一个包工头,这样可以省些料钱,也能省一部分工钱。王薇在一家公司担任财务主管,精打细算,张北跟着受益。两人谈了一年恋爱,也就是拉拉手,亲个嘴,再没有更亲热的举动。王薇觉得张北是个品行靠得住的男人,但日子久了,就觉出了异样。有一次,王薇要“犒劳犒劳”张北,请他到家里吃顿好吃的。王薇精心准备了一桌子海鲜,雪白的桌布摆放着红酒,灯光温暖而暧昧,音乐缠绵。酒喝到微醺,王薇轻靠在张北的肩膀上,头昂着,双眼迷离。突然,张北直起身说:“对不起,我得赶紧去趟公司,有个特别紧急的事情,差点忘了。”从此,两人再没有在谁家吃过饭,约饭都是去外面。王薇试探着问张北,对自己有什么不满意?张北笑着说没有,又加了一句,我的身体也没有任何问题。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张北陷入惶惑之中,那就是该不该说出当年蹲监狱的事?那晚,张北拉着王薇,要和她到楼下的串店谈谈,搞得王薇很紧张,以为张北要跟她谈分手。两人坐下,张北捧瓶一口气灌下去一大半啤酒,之后,开始了他漫长的讲述。出人意料的是,王薇并没有觉得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事,说:“这件事是你认识我之前发生的,我不会怪你。但我同情你,也同情那个女孩子。我希望我们往后能好好过日子,你也要尽快忘了过去。”

结婚后,张北的事业蒸蒸日上,次年就有了女儿乐乐。张北的补习班升级为培训出国人员学习的机构,在京城声誉日隆,并开了连锁。乐乐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张北正在跟王薇商量投资买房,乐乐突然问:“爸爸,什么叫劳改队呀?”“你说什么?”乐乐从沙发上拿起户口簿,说:“爸爸的户口是从劳改队转过来的,嘻嘻。”张北一个巴掌打在乐乐的脸上,乐乐的额头磕在桌子角。血静静地流下来,乐乐怔住了,张北知道自己闯祸了,连忙上前检查乐乐的伤口,乐乐这才哇地一声哭起来。夫妻俩为了是谁把户口簿乱扔的,大吵一架。乐乐上了初中,张北就很少跟乐乐开玩笑了,说什么都是一本正经,显得很威严,这让乐乐在父亲面前失去了应有的欢乐,父女不再亲密,只要可能她都尽量避开父亲,有什么事情只与母亲交流。张北曾问过她,还记不记得额头上小小的伤疤是怎么留下的?乐乐一脸懵懂,可能是小时候淘气磕的吧。说完就匆匆跑开了。王薇相信乐乐的话,但张北固执地认为乐乐是记得的,只是不想说。还有一个周末,张北和王薇在家里看港片《监狱风云》,忙碌了一周,单纯是为了解乏。可看着看着,张北突然毫无缘由地放声痛哭起来,吓得王薇不知所措,问他怎么了?张北双手捂住脑袋,只摇头,不说话。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王薇陪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下下轻抚张北的后背,以示安慰。此后,家里再没放过与监狱有关的碟片。每次看碟,王薇都要先查看封套后面的故事梗概,以免剧情刺激到张北敏感的神经。

这几年,张北经常失眠,头晕,渐渐地淡出了生意,让出股份,过上了半退休的生活。他甚至有时间自己设计图纸,并亲自监工,在密云的山里建造了一片木屋。乐乐出国前,张北与王薇商量要不要把他曾经的事情告诉乐乐。王薇觉得没必要。“你别整天琢磨那件事,都成了你的一块心病了。忘了吧啊。”但作为当事人,张北忘不了,甚至想的时候更多了。张北常常坐在木屋的摇椅上,一个人发呆,脸上阴云密布。王薇说:“你还想怎么样?”“我想见见她。”“见谁?你是不是疯了!.'张北不说话了,继续坐在那里发呆。张北当然想忘记痛苦的过去,但他越是不愿直面就越是摆脱不了往事的纠缠,生活中一旦有什么大的事情出现,不论喜悲,张北都会很紧张。本该喜悦的他笑不出来,悲伤的愈发悲伤。为了今后日子活得安心,他必须亲手对过往的生活做一番清理。

王薇抱着张北,下巴抵在张北的头上,两个人望着北京阴霾密布的夜空,谁都不说话。“你想怎么样随便你吧,别憋出毛病就好。”张北往王薇的怀里偎了偎:“谢谢老婆理解。”

“你爸怎么样?”

“去世了。好几年了。”刘雯吹出一口烟,看着张北,“他出殡我没去。我没办法原谅他,在我那么小的时候,他就葬送了我的一生。之后任凭我怎么努力,也爬不出那个泥坑去。”

“他后悔过吗?”

“不知道。他是个倔脾气,就算过后意识到自己错了,也不会承认的。我们家之后再没人提起过我的那件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北刚出来时,接风的多,一天深夜张北和几个同学喝完酒,顺路送王峰回家,王峰突然指着对面说:“这个就是老刘头的修车摊。”张北让司机停车,开门下去,跑过马路,一脚踹在靠墙的铁皮柜子上,张北哎哟一声,脚崴了。张北揉了揉脚脖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双手抱起铁皮柜子,狠狠摔在地上,又找了块石头,砸开锁头,把里面的工具全都丢在马路上,还用脚踢。王峰抱住他:“你疯了,大半夜的,会招来警察的,你才刚出来。”两人想回到出租车上,吓得司机一加油,跑了。两人拐进一条胡同。王峰递给他一根烟,点上。张北坐下来:“就是这个老死头子害的我。我早晚要杀了他。”“你杀他有什么用?你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几天了。用你的命换他的,不值当。”在监狱里,张北就多次琢磨过,出去以后怎么杀了那个老家伙,但琢磨的次数多了,劲儿慢慢就卸掉了。如果是白天,王峰告诉他,对面那个修车的老头是刘雯的父亲,张北很可能借着酒劲,冲上去爆打他一顿,甚至失手打死也备不住。

张北在北京站稳脚跟不久,他的一个狱友带女朋友来北京旅行结婚,张北热情地招待了他一个星期。那人走前过意不去,说:“北京有什么仇人,别显露出来,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弄死也行。”张北笑着问:“弄死一个人多少钱?一般四五万吧,咱们是铁子,两万就行。”后来那人回丰城后,又打过几个电话,说自己手头紧,想弄几个钱儿花花。但不久后他认识了王薇,结婚生子,事业蒸蒸日上,才彻底打消了那个念头。

王峰端上来几个菜:干豆腐炒尖椒、杀猪菜、地三鲜、虾酱炒鸡蛋。坐下来,拍拍大腿,“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刘雯起身要走。王峰拉住她:“陪我们少喝点呗。放心,没人逼你。”

张北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他们三个,在王峰家,那天也是王峰炒的菜。三个人坐在炕桌上,王峰劝刘雯喝酒,刘雯不喝,王峰说的也是这句话。张北侧头,似无意中瞥了刘雯一眼,刘雯目光低垂,眼里有泪花闪动。

张北和王峰从不同的中学考入市重点高中,后来又一起上了省银行学校。两人家离的不远,下了班没事就约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有时在张北家,有時在王峰家。张北就是在王峰家喝酒时认识的刘雯。刘雯是来找王峰妹妹玩的。正在喝酒的张北眼睛一亮,刘雯看张北的眼神挺害羞,彼此有点对上眼儿的意思。王峰见势叫刘雯过来坐坐。刘雯没坐,红着脸说没事。“没事”是东北人的客套话,也是万金油,什么事都可以用这两个字接。在场的王峰妹妹挺不乐意,绷着脸问她哥:“你要干什么?”王峰嬉皮笑脸地说:“没事,我就是想介绍小雯和张北认识认识。”王峰妹妹要拉刘雯走,没拉动。张北问刘雯,你在上学还是上班?刘雯双手背在身后,身体扭了几下,说:“上班,在造币厂,学徒。”王峰妹妹躲了下脚,去对面屋了,刘雯这才跟着过去,还回头看了张北一眼。过了几天,王峰要了刘雯单位的电话,张北打过去,两人在电话里聊得挺开心。当天就约在中山公园见了面,压了一个小时的马路,刘雯着急回家,饭都没吃,张北怎么劝都不行。张北只好骑自行车带刘雯回家,在几段颠簸的路段,刘雯搂住张北的腰,这让张北的心里很温暖。两人在刘雯家路口又依依不舍地来回送了好几次才分手。由于刘雯三班倒,两人见面并不容易,就天天打电话。刘雯单位中午烙馅饼,她还专程骑车跑到张北工作的储蓄所送过一次,用饭盒,揣在棉猴的里怀。张北有些感动,趁刘雯不注意,在胡同深处亲了她一口。刘雯擦了把嘴角,说了句“讨厌,再也不理你了”就红着脸骑车走了。

星期天,张北和刘雯逛中街、看电影,又去朝鲜族人居住区西塔吃了烤肉,张北喝了三瓶啤酒,刘雯又张罗走:“太晚了,我爸回家非打我不可。”“你爸还打女孩?”“他喝完酒连我妈都打。酒鬼,特讨厌。”张北悻悻起身,骑车带刘雯回家,这酒喝得添嘴巴舌的,有点不甘心。“送我回完家,你可以找王峰接着喝呀。”张北想想也是,车就骑得飞快。没有刘雯这句话提醒,张北送完刘雯很可能就直接回家了。到了王峰家门前,刘雯跳下来说:“我也去他家待一会儿。万一回家我爸问,我就说刚才在小玲家玩来着。”

王峰看见张北来很高兴:“呀,还成双成对来的。你们来着了,今天我手气好,在单位打牌赢了八十多,正愁没人陪我喝酒庆祝呢。我在路上买了几个拌菜,还买了瓶通化红葡萄酒。我再炒俩热菜,咱们好好喝一顿。”“你家人呢?”“我爸妈去新民给我姥姥姥爷上坟了,我小妹儿在对面屋刚躺下,明天考试。咱们说话小点声。刘雯,帮我生炉子,屋子有点冷。”“我着急回家。”“没事,你爸要是问,你就说在我家呢。我给你打包票,保证好使。”刘雯生炉子,王峰炒菜。之后,张北和王峰爬炕上启开葡萄酒,脸对脸喝起来。刘雯又要走,王峰说:“坐下,陪我们少喝点,放心,没人逼你。不然我告诉你爸,说你这么小年纪就知道搞对象,让你爸打你。”张北说:“就坐一小会儿。”刘雯犹犹豫豫地在张北身边坐下。王峰给刘雯的碗里倒了一点葡萄酒。刘雯抿一口脸就红了。喝完葡萄酒,王峰又张罗喝白的,刘雯起身就往外走,张北也站起来,身体有些摇晃:“改天,改天吧。”

外面下雪了。雪很大,一团一团的,在风的助力下,噼里啪啦砸下来,直糊眼睛。一见风,张北的头就大了,里面嗡嗡作响,像有人在作妖,一走一出溜。“你行吗骑车?”“没事。”张北说完,头一扭,哇的一声吐了,刘雯给张北捶背,张北又“嗷嗷”了两声。到了刘雯家路口,张北摸了摸刘雯的脸,这回刘雯没躲,两人凝视了一下。张北想亲刘雯,觉得刚吐完不合适。张北骑上车,晃晃悠悠地骑到路灯下,一头栽倒在地,他想搂住电线杆子爬起来,路打滑,几经努力,还是失败了。张北索性坐下来,点上一支烟,一片阴影挡在他面前,是刘雯。刘雯一手推车一手搀扶着张北,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张北家……

第二天,张北从床上醒来,看见刘雯穿戴整齐坐在对面椅子上抹眼泪。张北摆摆手,刘雯走过去,依偎在张北怀里。“你会和我结婚吗?”“会。”“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往后可怎么办呐?”“怎么会呢,别瞎想。”“一晚上没回家,我爸非打死我不可。”“你就说昨晚住你男朋友家了。”“那,我爸要是去找你,你承认是我男朋友吗?”“当然,我就是你男朋友啊。我们赶紧出门吧,我上班要晚了。”一路上,刘雯坐在后座还是忧心忡忡:“你要是不要我,我就死给你看。”在造币厂附近,两人吃早点,刘雯基本没吃,一直盯着张北看。张北的表情就有点不耐烦。“你是不是现在就嫌弃我了?”张北觉得刘雯太哕嗦了,不说话。“你说话呀。”从早点铺出来,张北跨上自行车,拍拍刘雯的脸蛋,刘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放心吧,有我呢。”骑到转弯处,张北回了下头,看见刘雯在街边正冲他摆手,张北也潦草地挥挥手。

“刘雯,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说出来,我想听听。”这是今天张北第一次叫刘雯的名字。

“我这种人还配有未来?我只祈求老天爷让我平平安安开好这个店,我没有房子,饭店就是我的家,还有就是,千万别得病,我没有五险一金,治不起。”

“你最大的愿望不是要开个大一点的饭店吗?最好是二层楼的。”王峰说。

“王峰,你给我闭嘴。我的愿望与你无关,也与他无关。我不需要别人同情,尤其不需要他的同情。”刘雯的头缓缓转向张北,站起身,“不是每个经历过生活变故的人都能像你一样,甭管凭本事还是运气好,走到了今天。甚至是因祸得福。绝大多数人都活得像我这么卑微,一钱不值。”

“聊得好好地,你突然抽什么风啊。人家小北是想帮你,听不出好赖话吗?傻呀!.'

“算我不识好歹,你们走吧,赶紧!.'

张北点上一支烟:“刘雯,我给你讲个故事,讲完我就走。”

张北出来后,并没有急于实现出狱前去外地发展的计划,而是迅速跟过去的狱友陈文斌走到了一起。陈文斌身边围绕着许多从同一监狱释放的人,左呼右拥,像他在监狱时一样风光。陈文斌与一个叫马五的人,控制着丰城时装一条街,一山不容二虎,双方剑拔弩张,随时准备大干一场。张北每天跟着陈文斌吃吃喝喝,但有打架的事,陈文斌并不叫张北。这一点也像在监狱一样。由于张北学的是财务,在监狱一直管建筑工地的库房,是个俏活,人人有求于他。用这些东西换吃喝自然不在话下。吃是监狱的最大问题,喝酒是任何监狱都禁止的,是解决温饱之后的奢侈品,资源稀缺,也是江湖地位的体现。张北打小为人仗义,与那些牢头狱霸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他们需要張北的资源,张北也需要他们提升自己的地位。敬烟倒酒陈文斌找他——张北所在的监狱是化工单位,烟也是禁止的——但打架从不叫他。

出狱后,陈文斌跟人打架,张北如果赶上了,总是主动请缨,陈文斌当然不好拒绝。去打架的路上,张北把一尺八的枪刺揣在袖筒子里,摇晃着膀子,走在最前面,陈文斌们在后面窃窃私语,还偷笑,张北就更想证明自己了,只可惜那几次架都没打起来,这就让张北的行为缺乏说服力,甚至有虚张声势之嫌。有一次,丰城的一个大哥的夜总会开业,丰城的各路人马齐聚。喝酒的时候,陈文斌与马五因为敬酒起了争执,但谁都知道打不起来,起码在这个场合打不起来。谁知,张北突然从餐桌上抓起一把叉刀,狠狠刺向马五的面颊,顿时血流如注,所有人都惊呆了。警察立即控制住张北,给他戴上手铐,张北还满不在乎地冲陈文斌点点头。

进了看守所的号房,号长问:“因为什么进来的?”张北歪着头说:“伤害。”号长说:“伤害就牛逼吗?”张北说:“你早来几天就牛逼吗?”屋子里的人呼啦啦都站了起来。张北冷笑:“别拿阵容吓唬人,这些都是我玩剩下的。有本事咱俩单掐。”于是两人拉开阵势,三拳两脚张北就把号长打趴下了,其他人扑到张北身上拉偏架。管教只能给张北转到另一间房,张北鼻子上的血迹还未干。号长问:“刚才跟谁打架?”张北说了经过。号长说:“还想打吗?”张北说:“打呗。”两人又打了起来。张北再次转房,这回号长是个经济犯,说:“我们还是用文明的方式解决吧。”张北说:“啥叫文明方式?”号长说:“你要是想当号长,你就住在我的位置。”张北说:“我不想当号长。”号长说:“那你就住我对面。这个位置通常睡的是号房里最能打的人。”张北说:“没问题。”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张北的伤害案虽然不重,但在社会上影响巨大。张北判二缓三,在看守所待了几个月就放出来了,只是隔一段时间要去派出所报个到,后来就没人管了。是陈文斌托的人,动用了很多关系,也花了很多钱,才让张北判的缓儿。那时候时装一条街已经划归为陈文斌的地盘。出人意料的是,张北出来后跟陈文斌喝了几顿酒,人前人后风光过一阵子,就突然消失了。张北就是那时候去的北京。

“你知道我为什么犯伤害罪吗?”

刘雯摇摇头。

“说真的,纯粹是一场闹剧。”张北像是自言自语。

强奸罪无论在看守所、监狱,是所有的刑事犯罪里最让人瞧不起的,至于你是不是被冤枉的谁在意呢。张北在监狱里没吃过什么苦,那是因为他有一技之长,内心里张北是自卑的,不然他为什么需要陈文斌在监狱里帮他提高“社会地位”呢?又为什么陈文斌打架从来不找他帮忙?骨子里还是觉得他不行。张北就是为了置一口气。张北希望通过打一场轰轰烈烈的架,让人们记住他的名字,往后别人提起他,不会说他只是个强奸犯。张北想让这次犯下的伤害罪,遮盖在强奸罪之上,从而忽略掉他强奸罪的标签。张北的确做到了,甚至在社会上有了“后起之秀”的苗头,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做到了之后,人反而变得虚空,无所适从。张北在北京生活多年,并没有人知道他进过监狱,当然他更不会主动跟谁说起自己是进过监狱的,那不是有病嘛。时间久了,张北愈发觉出当初行为的荒唐,乃至荒谬。如果说在心理上张北从不认可自己强奸罪的罪名,那么,现在他坐实了是个货真价实的罪犯。为此张北追悔莫及,甚至比当年被判强奸罪更难以接受。

之后,张北每次回丰城给父母扫墓,只跟老朋友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彻底告别了监狱的朋友,对丰城社会上发生的打打杀杀的事情更是没有丝毫兴趣。别人问起他当年的壮举,张北只字不提,表情颇不耐烦,但别人都把他的这一态度理解为“好汉不提当年勇”,是一种人到中年的风度、气派。又是竖大拇指又是敬酒。张北不胜其烦,常常住都不住,连夜开车就回了北京,说是有急事,必须回。渐渐地,张北回丰城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一两年都回不去一趟。即便回去,张北也可能谁都不告诉,自己坐在父母的墓前抽根烟,说上几句话,当天就开车回去了。以至于张北的妻子王薇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回了趟丰城。给父母扫墓,通常是他心烦意乱而又无处诉说的时候。张北的母亲是在他进监狱后不久得食道癌去世的,父亲是他因为伤害罪在看守所等待判决的时候,出的车祸。二老走的时候年龄都不大,一个五十八,一个六十六,且都没见着最后一面。作为他们的儿子,这是张北至今都无法原谅自己的。

“我讲完了。”张北跺跺脚,要起身。

刘雯摆摆手:“你们慢慢喝吧,我去给你们煮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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