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不经心的人
2019-01-17邵风华
邵风华
黑心菊
在我家客厅的窗台上,有一捧黑心菊。插在一个细高的白色玻璃花瓶里。当然,它们早已死去、枯萎,只有黑色的花心依然保持着浓重的黑色,仿佛宣纸上的一滴浓墨。
我依然记得我们在东城那条遥远的路上捡拾它们的情景。我们驾车走遍了东城的每一个公园,每一条街道。有一天,我们忽然开到那条路上:路边种满了成片的黑心菊。几个花农正在修剪它们,一些剪下来的花枝散乱地堆放在路边。我们仔细地捡了一捧,把它们带回来,插在了花瓶里。后来,我们似乎又在那条路上走过,我记得我曾伸手指着路边那一片片金黄色的花朵说:看,黑心菊。
而在家里,它们渐渐死去、枯萎。五年了,它们仍然在我的窗台上。它们是一捧枯萎的黑心菊。
我有時用手机拍下它们,觉得非常好看。当初与我一起捡拾花枝的人早已退出了我的生活。只有那捧黑心菊还在坚持着,挣扎着。每当看到它们,我就会想起我们一起捡拾黑心菊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我不知道那片黑心菊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究竟预示着什么。它们即便枯萎了,也还是保留着一颗颗黑色的心——就像它们活着时一样。
漫不经心的人
在一本书的空白处,你写下一首首诗的残篇。你肯定早已把它们忘记,当你翻开某本书,看到它们如此陌生,仿佛是另一个人所有。
“一天早晨/在东三路/我发现了一个/漫不经心的人/我发现了一个/手拿树枝的人/他吹着口哨/漫不经心/不断甩着手里的/那一截断枝……”
你早已忘记了这首诗。在忘记它之前,你更早地忘记了你写到的那个人。现在,你成了他的替代者。你漫不经心地写下了这些句子,然后把它们忘记在一本书里。那是别人的书,你只是占据了它的一部分空白。
现在,你不再阅读,你只是翻开。你翻开了很多本书,也许已经是你藏书的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你寻找那些遗落的诗,那些还不能构成一首完整的诗的散乱的句子。然而,那些书上一无所有。连原来的字词都没有了。所有的书都是一片空白。
它们只是提供了一种已经忘记的生活。一段痛苦与欣喜的间奏。你如此漫不经心,仿佛从没有活过。
你在你的书中离去,甩着一截断枝,像一个羞耻的人从镜子里消失。
窗帘
窗帘是为孤独而制造的。或者说,窗帘制造了一种轻薄的孤独。它暂时将我们与窗外的世界隔开。但这短暂而又易碎:只需轻轻撩开窗帘的一角,外面的世界就像阻挡不住的热浪一样涌进小小的房间。也许窗帘能做到的,只是制造了孤独的幻觉。但谁又能说自己不需要这种幻觉呢。就像窗帘有时也阻挡住我们对于外部世界的恐惧,但也仅仅是一种幻觉一样。在窗帘里面,我们觉得自己获得了有限度的安全。其实,窗帘并不能改变世界,一秒也不能。世界上本就不存在哪怕一秒钟的安全。
在重新订制窗帘的时候,我曾想制作完全隔光的那种。但最终我的不合时宜的浪漫主义占了上风。我想到月明风清的夜晚,一觉醒来,看到透过窗帘洒落在床前的月光,那一定是一个富有诗意的时刻。然而,很快我就尝到了浪漫主义的苦头。浅灰色的窗帘根本不能遮挡住前面楼上射来的灯光。在看到月光之前,我先备受失眠那辗转反侧的折磨。
令人沮丧的是,睡眠的不佳并不能让我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阅读上面。我从床上坐起来,抓过床头的一本书,美妙的曼斯菲尔德。一个在孤独和爱的双重压力下不断打磨她那精致的作品的文字艺术家。我阅读她的书信和日记,仿佛悄悄窥视着她的生活。我几次将书塞进书架,想让它消失在那里,却总是一眼就能将它找到。最终我将这样的阅读视作与她的私下交流。我们交换着对于写作的看法,对于那些共同关注的作家,如哈代、司汤达和亨利·詹姆斯的批评意见,以及阅读中不期而遇的巨大快乐。但是,失眠还是将这一切都破坏了。它让人烦躁和苦闷。
也许将失眠归咎于窗帘是不对的。有时候,我故意把窗帘全部拉开,躺在床上望着遥远的夜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但混乱的光源仍将房间照得发亮。亮光使房间变得更加空洞了。仅仅想象一个上帝的存在已经不够,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具有了象征意义。它们泄露了我内心的软弱。我无法成功地应对这行踪不定的失眠的造访。它像一个鬼鬼祟祟的幽灵,在我房间的角落里游荡,等待着把我从一个个清浅而又疲惫的梦中拽出。
该怎样看待一间开着窗子的房屋?我们把目光探进房内,似乎想要寻找他的主人——也许只是一只受主人宠爱的猫。一间开着窗子的房屋,窗帘被拉到两边,甚至系上两条丝带。窗帘成了次要之物。我们的目光再也不会在它身上停留。但我们不应忘记窗子的使命。它使窗外的世界变成风景,并将人的内心与外面的世界相连。
不过,窗帘并不是窗子的附属品。它大于窗子。当它将窗子隔开,同时将自己变成了一件必不可少的装饰。不仅如此,它还保证了房屋主人的尊严。有了窗帘的房屋,就像一个个独立的星球。它使我们的生活变得可以忍受,使我们生命中那些黯淡的时刻不至于陷于绝望。窗帘上的图案,或许显示了主人的审美趣味和生活态度。而一件没有图案的窗帘也同样如此。
巢
那一天,我和同伴行走在秋天的大地上。收获后的大地像产后的母亲一样疲惫。但这比喻是现在的,而不是那天的。那一天我只有八岁,我的同伴也是。我们都不可能用比喻去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受。而对于秋天,我是在逐渐成熟之后才感觉到它衰败的实质。我创造了我自己。我把我的内心依附在一切我看到的事物之上。也许这一切的源头可以追溯到贫乏的童年。我和我的同伴行走在收获后的秋天的大地上。他的手里捧着一个鸟巢,鸟巢里有四个鸟蛋。这是我们童年的最大财富。这些鸟蛋赋予我们飞翔之梦。天空又高又远,我们在天空之下走着。那是秋天的大地,我们在大地之上走着。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当时我们要走到哪里去。过去的一切都遗失了。很多时候,我们就是这样盲目地走着。不知道过去,也弄不清未来。我们把自己交给双脚,却受制于一个飞翔的愿望。
直到这场景一再出现在梦中。它把我分裂成两个部分。在命运的队伍里,我是上帝的逆子。我陷进一个巢中,鸟蛋早已破碎。
八月之光
在八月的黄昏,或者,在八月燠热的弥漫着蒸气的黄昏,我走进一个废弃已久的园子。但我并不知道将要遇见什么。
有人在死亡中体会到内心的羞耻。所有发生在我们生活中的一切,都已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没有一个键用来取消它们,同时取消那即将到来的日子。
毒饵站
在小区里游荡。从一栋楼到另一栋楼。从一片小树林到另一片小树林。有时也穿过一条车流拥挤的马路,那是因为幼儿园正在放学。车太多了。人们越来越习惯于坐在一个铁制的盒子里在大街上疾驰而过。啊,到处挤满了这种长着轮子的东西。人們把自己生活中的一切都加速了——最终加速的还有死亡。可是,死亡已变得越来越没有诗意。它将人们拽入一种无边无际的恐惧之中。街道边,宴席上,人们议论着一个又一个死,不论新的还是旧的,仿佛它是地球上最时髦的消费品。人们不再骄傲,也丧失了优雅,只因为他们不知道死亡何时会到来。而死亡本身也丢失了它的深沉和庄严:难道它不是我们出生之后最隆重的日子吗?杀戮也许就是这样诞生的——源于一种更深的对于死亡的恐惧,并使这种恐惧丢掉了它至善的部分——它让人类陷于疯狂。从幼儿园就开始了:孩子们热衷于踩死他们遇到的所有小型爬行动物,甚至把它们分尸;人们越来越醉心于毁灭,美好的事物日益稀少。如果太阳是可以毁灭的,相信它至少已经被毁灭一万次。人们只需要通过啜泣,只需要流出眼泪,就可以原谅自己的任何过错。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原谅自己更容易的事吗?人们也已经消灭了神祗。除非出于自己的某种世俗需要,神被拒绝在人的生活之外。
在小区里游荡。从一栋楼到另一栋楼。从一片小树林到另一片小树林。在入夜时分,那条车流拥挤的马路上连人都不多见。我不由想到那背对世界而获得的幸福是一副什么模样。维斯拉瓦·辛波斯卡写道:“两个存活于自己世界的人/会给世界带来什么好处?”她的意思是,人们孜孜以求的所谓幸福爱情是正常的吗?或者,是严肃的吗?我的确曾认为没有比死亡更严肃的事情。它容不得丝毫谐谑。它让人们正襟敛容。它让人类那虚妄的自大变成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在小区里游荡。从一栋楼到另一栋楼。在一栋楼房背面的角落里,突然发现一个蹲居于地的小小的三角形建筑物。仔细辨认,上面用黑色的颜料刷着几个宋体字:毒饵站。从这天开始,我才知道每一栋楼的楼角都有这样一个毒饵站。里面无一例外地撒着几十粒香米大小的人造毒饵。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也许正是毒饵站的存在,保证了居民免于老鼠和刺猬的骚扰。可是,毒饵站,不正是人类之恐惧的一个象征吗——通过它,人们成功地将对死亡的恐惧传给了那些更为弱小的动物。
月亮渐渐升起来了。它由于过于遥远而显得清白无辜。我在小区内的旅程也将要结束。毒饵站,是否将进入一个更其遥远和深邃的梦中。希望在那里,没有一件东西的存在不是为了展示精神作为实体的终极需求;没有一件东西不在我们的注视下,显现出原初那宏大的宁静与美好。
游园
东园
门口有一道高高的木门槛。跨进去之后,迎面是一株巨大的紫荆树。在别处很难看到这样大的紫荆树。肯定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移植而来。这个城市的大街上,曾经出现过很多这样的大树。它们出现在这个城市,仿佛是筵席上的不速之客。没人知道它们从何处而来。也没人知道它们何时消失。有一天深夜,我在回家的路上见到一堆人和一辆吊车、一辆货车。它们倒在地上,仿佛史前的庞大植物,被悄悄运走——它们是一棵棵死树。它们来到这个城市,也许还不满一年的时间。但它们毫无例外地死去。它们本来不属于这里。只是像一堆无人认领的钞票被花完。而东园的这株巨大的紫荆活了下来。它耸立在东园,向人们昭示着自身的不凡。从它的身边绕过,后面是一排木屋,四间连通,高大宽敞。贴在玻璃上,可以看到里面摆放的桌椅。八仙桌和官帽椅。在古代,风雅的读书人或园林的主人会在这里会客,大家品茗谈笑,透过窗子或敞开的木门观赏房前池塘里的睡莲。此时,睡莲花开得正盛。几只蜻蜓或停或飞,在水面上制造了一圈圈细密的涟漪。而它停落在睡莲花上的曼妙身姿,正被一个涂着十个鲜红指甲的女孩拍进她的手机里。
拾级而上,沿着池塘边的长廊往前走,是一面竖立在墙上的镜子。路过的人都会停下来,看一看镜子里的自己。如果觉得陌生,就用手理一下头发,或整理一下衣服。要不,就抬起手擦掉脸上刚刚溅上的水珠。往左转,是一个顶部透明的空间,地上画着一幅棋盘,几枚像磨盘一样大的石头棋子被摆在棋盘上,由于不懂围棋,看不出是什么布局。穿过这间屋子,就走上池塘中的九曲桥,站在了池塘正中。池塘并不大,由于被睡莲和蒲草分割,更由于水面上倒映的柳树和房屋的影子,并不显得单调局促。曲桥的尽头是一座假山,可以小心地攀缘而上,也可以从一个洞中穿过,直接来到池塘边的亭子上。走得近了,看清了亭子上刻着的“沧浪亭”三字。没错,它就是苏州沧浪亭的复制品。这是整个东园风景的压镜之作。但它只是一个复制品。你觉得这充满讽刺。芥子园
无数次来到这里。带着来到这个城市的朋友。更多的时候是独自一人。芥子园其实是一个滨河公园的一部分,是公园中一个居于西首的建筑群体。然而我从不记得这个公园的名字,一直用芥子园来称呼它。这有什么关系吗?没有。这于公园的美丽有损吗?也没有。而我无数次流连其间,也无数次想将其诉诸笔端的,其实并不是芥子园,而是它门外的公园部分。但我总是喜欢从芥子园门前开始我的小小旅程。因为从门前向东北一望,有着极其好看的风景线。如果在秋天,在一大片绿色草坪往上是一层层各种颜色的植物,绿色、黄色、紫红色,随着植物由低到高的层次和布局,一直延伸到树梢之上碧蓝的天空。我觉得这是整个公园最具匠心的部分。此时,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条是直行,通向情人谷。情人谷是在两片高地中间的低洼地带,种植了草皮,傍晚或周末,有人在此扎起帐篷,与自己或别人的情人幽会。南边的高地上,种植了成片的果树,杏树和李子树,间或有几株桃树。谷地的北边,则是模拟的山岭。我喜欢坐在山岭的青石上,从背包里拿出一本诗集,或一本摄影画册翻看。背靠一株叫不出名字的绿树,书页上洒落下斑斑点点的阳光。清风在树间流弋,鸟鸣声声,让人恍然觉得置身于幽远的山谷。
如果听到一阵孩子们的喧闹,站起身,可以看到山岭北侧的篮球场。一群放学后的孩子在打篮球。他们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校服,书包整齐地挂在一排栅栏上。篮球场再往北,就是一带清澈的湖水。将目光循湖水而行,就会看到西面的湖心岛。如果从园子门前直接向北再接向西行,就是一条直接通向湖心岛的石板小路。我只去过那岛上一次,那是公园刚刚建成不久。后来通往岛上的小桥被封闭起来了,湖心岛上养了一群孔雀。隔桥相望,有时候会见到孔雀在罩着丝网的小岛上逡巡。如果运气好,也会有一两只逃逸而出的孔雀在山岭上散步,与你擦肩而过。它们大摇大摆,并不将人放在眼里。我不知道孔雀是不是能够飞上天空。我所见过的孔雀大都被关在笼子里,从没有见过它们像喜鹊那样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
珍果園
在城南,最值得去的地方也许就是此地。占地几百亩,以各种枣树居多。去过不多的几次,都是深秋时节。枣子已被收获。我找到一根长长的杆子,在枣林里转来转去,找到遗落在树上的大枣,小心翼翼地打下来。不用清洗,直接放进嘴里,又脆又甜。仿佛重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园子里也有一些观赏植物,火红阔大的叶子在秋风中摇曳,远远看起来就像一株株高举的火炬。收获后的园子,有一种历经沧桑之感,就像青春不再的人有了对岁月的感喟。成熟之后就是凋零。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世间万物,莫不如此。
在珍果园,作为一个孤独的散步者,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救赎。我想到,单一的生活该如何抵抗一波又一波风雨的侵袭。我们出生成长,我们两手空空,我们就像别人收获后的废园,失去了曾经拥有的芳华。啊,我更喜欢在傍晚到来,望着园子外面渐次亮起的灯火——那是别人的家庭。此时,只有珍果园成为我灵魂的庇护所——如果还有灵魂的话。
垃圾桶上的猫
两个垃圾桶立在北门口不远。它们的对面有两个小卖部。分别是两对夫妇开办的。一对中年夫妇,一对老年夫妇。由于离得近,又是同行,他们的关系十分不睦。于是,聚在小卖部前消遣的人群自然地分成了两部分。两部分互不答话,互不往来。就像两个各怀鬼胎的邻国。两个垃圾桶分别发出难闻的气味,但不影响两个小卖部前的人群。打牌,或者下棋;讨论,或者骂街。
冬天的夜晚,从外面回来,不可避免地要路过两个垃圾桶。小卖部门前的人群早已散去。昏黄的路灯也已经在十点半钟的时候熄灭。门卫室的老年保安此时已经偷偷溜回租住的地下室睡觉。小区里一片死亡般的安静。突然,从垃圾桶里跳出十几只野猫,以极快的速度四散开去,跑到楼前楼后的灌木丛中。这突如其来的事件让人心惊肉跳。来人惊扰了野猫觅食,而觅食的野猫则差点引发来人的心脏病。几声狠狠的咒骂之后,小区一角又恢复了宁静。埋伏在灌木丛中的野猫仿佛失散的大军重又聚集。它们是夜晚的主人。领头的野猫具有雄狮般的体型,似乎是从某个富足的家庭逃逸而出。眼睛在夜晚格外明亮,像两颗停止在眼眶中的流星。显而易见,它具有贵族血统,神态镇定,顾盼之间有一种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态。它第一个跳上左边的垃圾桶,然后,其他的猫一只接一只跳上来,左边的和右边的,两个垃圾桶再次成了它们的领地。它们占领了垃圾桶,就拥有了生存下去的保障。这是造物主给予的恩赐。仿佛它们的野蛮得到了谅解。它们那令人恐惧的闪光的眼睛维护着这个族群的安全。当你注视一只猫的眼睛,你最终收获的肯定是恐惧。它们是属于夜晚的。它们与人类分治着白天和黑夜。它们是一种不可驯养的动物,在夜晚与人类分庭抗礼。但人类对此反应迟钝。也许是因为人类自身的傲慢,以及由此带来的愚蠢。
到了夏天,情形似乎发生了变化。不知是什么原因,小区里的野猫骤然减少。它们的神态也不再那么自信,就像犯了罪的流民,或即将被查处的官僚。它们脚步犹疑,蹲在昏黄的路灯下,或一块石头的阴影里。它们似乎遇到了强有力的敌人,七零八落,溃不成军。领头的雄狮不见了。它们大都眼神空洞,仿佛陷入了虚无。疲劳和无助像瘟疫般笼罩了它们。或坐或卧,好像久病的人随时不准备站起。如果有顽皮的小孩拿土块投掷过去,它们也只是闭闭眼,扭过头去,好像生死已与它们无关。精神上的萎靡使它们处在前所未有的困境里面,被拖曳着,在一个失重的空间里沉沦。不再挣扎,不再抵抗。任由死亡像一片最后的清凉,或暗夜中的旅行,来到它们的身边。
一天,我在浓密的灌木丛里看到一只捕兽用的夹子,一只猫被夹住了腿。它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一声未吭。
没有故乡的人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经常会有一种失根的感觉。这种感觉往往使我对人生的虚无感更为增强。说到底,我不知道我的故乡是哪里,或者,我是一个有故乡的人吗?
我出生在一个贫瘠的年代,出生在一个荒凉的村庄。那是渤海边的一个小村,小时候,我虽然一直没能去到不远处的海上,但村边的大河每天都在涨潮的时候带来大海的腥气。有时候还会有几只莽撞的海鸥从大海上飞来,它们在河面上盘旋,以确认回去的路。
父亲年轻的时候,曾在这个村里教书,那时候,他刚刚师范毕业。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他是否怀有一腔热血,想要干出一点名堂来,毕竟,那个时候,能考上学得到一份教职的人在农村少之又少。而父亲,又是在被继母的苛待之下,偷偷考学,偷偷离家的。甚至,他的上学过程也充满了传奇色彩:家里穷,继母又让他帮家里干活而剥夺了他上学的权利,但他硬是在干活的间隙,偷偷跑到学校读书,而且还考上了师范。
关于父亲的少年时代,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父亲已经过世了,因此我不可能知道得更多。
我出生的那个村庄名叫何鄙村。这个字只有《康熙字典》才能查得到,《新华字典》是没有的。那么一个荒凉的地方,有人居住还不足百年的光景,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古字作村名。由于它难写,也几乎没人认识,所以人们大都写作“何圈村”,更多的时候,干脆划个0,就写作“何0村”。
我出生在这里,这里就能叫作故乡吗?
我在村里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那里有我儿时的玩伴,小学到初中的同学。当然,自从我上高中后离开那里,我和他们已经难得见面。他们的生活大多都是老样子,变化并不大,没有几个人外出经商。
我常常想起他们,常常有一种找他们喝酒和倾诉的冲动。但是,如果相聚,我们还能说什么呢?这么多年天南海北的生活,我们还剩下多少共同的话题?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是一个美丽的村庄。远远望去,根本看不到房屋,而只是一片绿树葱茏。村西的大河向北通向大海,每天隨潮涨潮落,淡海水交替而来,因此河里的鱼虾蟹蚌至为丰富。
村子里,路旁和庭院中,全是各种各样的树木。我家的院子里,就有槐树、榆树、柳树、桃树、杏树、桑葚树等等。一到春天,各种各样的鸟鸣就组成大自然的合唱。
如今,这些都只能在记忆中才能出现了。树木已经被砍伐殆尽,河流早已污染,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呛人的臭味——而且,被淤积得已经只剩下了窄窄的一条河沟,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样子。河上的石桥破败不堪,走在上面,觉得它随时可能垮塌下去。
每次去到那里,我都会想,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个世界难道不是应该越变越好的吗?
有那么一两年时间,父亲在心情好的时候,还谈到自己的后事,表达了想将何0村作为埋骨之地的想法。我能感觉出他对那个居住了二十年的小村的感情——尽管他后来又多次调动工作,可从来没有离开那个村庄十五里之外。可是,我们全家的户口已从那里迁出这么多年,他还能以什么身份去占有那里的一小块土地呢?
父亲的老家距这里足足有一百多里。在从前没有公共汽车的年代,这个距离就足以称得上遥远了。父亲在三岁的时候失去了母亲,在二十岁的时候失去了父亲,在我感觉中,他对老家的感情,显然没有对何0村来得深厚。
对我而言,何0村似乎可以称得上我的故乡了。毕竟,我在那里出生、成长,一直到十八岁之后才离开。
我出生的时候,我们一家借住在村支书的母亲家里。那时候,父亲在村里还没有盖起自己的房子。
在我的记忆之中,我曾在河西的大坝上发现了一个洞穴,我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爬进去,发现里面除了有一个奇怪的塑像外并没有什么宝物和让人称奇之处。多少次,我都想去找到那个洞穴,看看是否还保留着小时候的样子。
这么多年了,这个洞穴的每一部分在我脑海中都清清楚楚。
但我一直不敢前去。我担心那不过是我梦中出现过的地方,只是因为它被深深地印在脑海里,而成了记忆的一部分。
仿佛如果它真的不存在,我就再也没有把那里当作故乡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