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地飞翔
2019-01-17王萌萌
王萌萌
灾祸突降
那原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2017年11月1日。那阵子自觉状态不错,大大小小的欢欣和不如意同样多,日子不好不坏,繁杂忙乱过得飞快,眼看就要一路加速度到年尾。
偏偏此时,从来最厌烦进医院,小病痛惯于忽略的我,突然决定要去看病。早在九月去加拿大旅行前,沐浴时不经意间摸到右乳内侧斜上方有处小结块,当时只当是生理期所致并不在意。直到十月下旬,发觉它不退反增。隐隐不安的促使下,我有生以来头一回在看病这件事上行动迅速。
去看病的前日,与挚友陈老师说此事。他说起一位故交的上海市××人民医院的乳腺外科专家医术高口碑好。翻看在六院做护士的云南妹妹小欣为我预约挂号的信息,正是陈老师推荐的何主任。
早上的上海三甲医院门诊大厅,嘈杂忙乱堪比春运。近九点到诊室外,只见急切的病人们已把门口堵了里外好几层。拥挤时过密的肢体接触使我不适,最难受的是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高浓度焦虑。
终于轮到我,挤进去坐在何主任对面。目测她与我的父母年龄相近,大卷短发、大眼睛,利落的言语和时髦的装扮都显得她有趣又容易亲近。听我叙说了病情后,她请我到帘后为我触诊。
“你这个肿块摸着有点问题,快去13楼特需门诊挂个超声科专家的号,做好之后再来给我看。”
满心疑惑又有点害怕,可是何主任指定的那位专家的号近半个多月都已被约满,护士给我排到了二十天之后。与小欣在六院食堂吃午饭时,有陌生号码来电,接起来居然是何主任叫我去特需门诊找她。
下午,何主任亲自带我去做超声。昏暗的光线,不可名状的令人压抑的安静。我按指示赤裸上身手臂向头侧伸展,因紧张而肢体僵硬,冰凉的探头慢慢游走,想要尽量让呼吸轻缓,却反而呼吸更深重。
“形态欠规则……血流丰富……卫星灶”,陌生的术语每个字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却不解其意,医生的语气和直觉告诉我,不好的事发生了。
从超声室回13楼的诊室,垂直电梯里只有我和何主任,印象中她一直在跟我说话,语气随意想让我放轻松,但我完全不记得她当时说过什么,只记得自己心跳很快脑子里嗡嗡作响。
何主任越是和颜悦色、越是斟酌语气和用词,我越是心慌。她说按照她多年的经验,我这肿块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不好的东西”,但仅凭超声不能判断它的性质,需要做进一步检查。我极力地控制只能保持表面的镇定,或许连表面的镇定都算不上,从何主任的眼神我能看出自己的脸色一定差到了极点。
“不好的东西”?这应该是何主任在多年职业生涯中形成的一种比较适当的说法,对于毫无心理准备的患者,这是非常具有人文关怀的提法。可如此委婉和隐晦,不正说明了它是什么吗?!
那个字我也不敢说出来,我该怎么办,要做什么?像是被当头重击之后的剧痛和眩晕,脑子里一会儿杂乱如麻一会儿空白一片。说不出话,也站不起来,就那么疲软呆愣地坐着。
“虽然是不好的东西,但有办法对付它。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尽快做决定,是否要在我这边治疗,还是不放心想再去其他医院,比如肿瘤医院看看,我可以介绍同学给你,他们也都是这科的专家。”
何主任望着我的眼睛,语气恳切而坚定。尽管才相识不久,但这有限的相处已让我看见她仁心与热忱。我当即表示对她完全的信任,只是事发太突然,一时难以接受,需要一点时间冷静思考。
担心我心神恍惚会有危险,何主任要我多坐了片刻才让我离开。秋意深沉的十一月,我居然不停地出汗。下午四点多,门诊大厅依旧人声喧腾,可我像走在一种无形的介质里,声响影像都被折射扭曲阻隔,既很近又很远,既真实又虚幻。脚下是虚浮的,柔和的光线变得刺眼,我靠在墙上,疲惫得像是刚刚走了很长很难走的路。
忽然之间,一切都变了!可这是为什么呢?像幼儿对自己遭受的痛苦感到委屈和不解,我想找母亲的怀抱。可想到母亲,泪水就涌上了眼底。我不能流泪,因为要节省力气。我是这样的,大事来临总比自己想象得冷静和理智。
我选择战斗
第三天,我已经能够很平静坦然地面对和说出那个字:癌。
“它曾经是私密的、需要小声说出来的疾病;后来,它变成一种致命的、形式多变的实体,具有强烈的隐喻性,并在医学、科学和政治方面具有强大的穿透力,以至于癌症往往被描述为‘我们这一代的典型瘟疫。”这段文字,摘自由中信出版社引进出版的《众病之王:癌症传》作者手记的首段。这位名为悉达多-穆克吉的印度裔美国医生、科学家和作者,也是畅销书《基因传》的作者。
《众病之王:癌症传》的封底有这样一组数据:全球每年约800万人死于癌症。我国居民一生罹患癌症概率为22%,因癌症死亡率为13%。每年新发肿瘤病例约312万例。死亡病例达270万例。全国每分钟有6人被诊断为恶性肿瘤,每7人中会有1人因癌症死亡。我不清楚这是哪一年的数据,只知道此书在国内首版是2013年2月。随着人口老龄化的日益严重,癌症发病率也在逐年增长。预期寿命的增长也使得癌癥的概率升高,当预期寿命达到85岁时,每个人约有36%的可能确诊癌症。甚至有人预测,在不久的将来,每3个人中将有1人患癌症。
很多事远观似是风平浪静,身在其中才知暗涛汹涌。当我以新确诊的癌症患者的出发点去刻意搜集、关注时,由“视网膜效应”引发而来的海量的、各种各样的、有很大不同甚至完全相悖的信息快要将我淹没,倘若不能比较冷静、准确地判断,就会愈加恐慌、无所适从。我对自己说,除了主治医生的医嘱和专业的书籍、资料之外,其他的说法不要听信,哪怕对方是真诚善意的。
做穿刺、等待病理结果出来需要三四天。这期间,我调适着情绪和心态,也整理着思路。有些患者不想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怕被恐惧压垮;有些患者在治疗过程中愿意保持糊涂,觉得知道越多心里越乱。可不确定和糊涂令我难耐,倘若这是一场战役,那至少我得知道,我对抗的是什么,这抗战的过程会发生什么。
何主任打电话来,说考虑到我年轻爱美,建议我先做化疗将肿瘤缩小,再进行手术,保乳的机会较大,不过还是要等病理结果出来才能确定治疗方案。手术、化疗、是否能保乳……每一件事都足以使我头疼烦乱。
有个疑问在心里盘旋很久。“为什么是我?”记得刚刚做完超声,回到何主任的诊室里,她曾说过,很多人会问,我身体一直挺好,不应该得这个病啊?我会反问,谁又应该得这个病?生这样的病,对谁来说都是不公平的,可凭什么不能是你?我不是恶人,却也说不上有多好;愿意帮助别人却也很自我;有一点成绩,却有更多失败;懒散急躁贪图享乐自以为是不受拘束,有时候很勇敢,有时候很怯懦,有时候奋进,有时候得过且过,大多数时候很真诚,但也没少说假话……我自忖没有任何与别人不同之处。假如说这是上天降下的惩罚,我无法为自己作无罪的辩护。
问“为什么是我”,我只是想在生理、健康的方面找出原因,一方面为了自己的治疗和康复,一方面为了帮助身边的人预防。可带着这个问题走了很久,直至现在,也没能搞清楚,实际上科学家和医生们也没能完全弄清楚癌症的病因,所以它至今都未能被真正攻克。
很自然的,我想到之前听闻的患了乳腺癌的名人,87版红楼梦中扮演黛玉的陈晓旭,为电视剧《甄嬛传》唱主题曲的姚贝娜,还有复旦女教师于娟,她的遗作《此生未完成——一个母亲、妻子、女儿的生命日记》中的文字曾令我唏嘘落泪。这些女性都不乏智慧、勇气与坚韧,且以她们的条件,都能够得到良好有效的医疗,可她们都在患病后五年内去世了。即使知道在治病这件事上个体差异很大、影响因素诸多,我依然无法不惧怕。
我需要一些正面的例子。网上搜索之后,我在纸上这样记录:宋美龄,1976年患病,2003年去世,享年106岁;于蓝,《烈火中永生》中江姐的扮演者,1978年患病,现健在,96岁;王光美,刘少奇夫人,1989年患病,2006年85岁去世;还有著名的女作家苏珊-桑塔格,1975年患乳腺癌,1998年患子宫癌,2004年71岁去世。这些了不起的前辈,我不敢与她们相比,但至少可从她们的传奇历程中汲取希望和力量。
知道穿刺检查和免疫组化的结果后,也许是眼看我情绪状态渐渐平稳,也许是为了督促我尽快把所有事情都放下专心治病,何主任直截了当地说,你这个还是有点特殊的,有微乳头状癌,还是三阴性的……对专业术语还不太了解的我听得一头雾水,想问问题都不知从何问起。
回家后,我立即疯狂地查资料,想要把所有概念、术语都弄清楚。微乳头状乳腺癌,是一种少见的乳腺癌特殊类型,占乳腺癌的3%-6%,生物学行为上表现为高侵袭性、预后差等特性,有人称之为“乳癌之王”。三阴性乳腺癌,大概只占乳腺癌的10%,但这是最难对付的一类,内分泌药物和靶向药都对它无效,只能用化疗来治疗,而且发展迅速、容易转移和复发。这么看来,又是三阴性乳腺癌、又伴有微乳头状癌的我,是少数中的极少数,恶性程度高、发展速度快、易复发转移、预后差、生存率低。
连生癌都这么有个性,我都不知道该对自己说什么好。难道从前的超强体能和旺盛精力都是假象?死神已渐渐逼近,静夜难眠,仿佛能听见死神的脚步声。
惶惑难安了两天之后,趁着化疗前做检查的间隙,我冲进何主任的诊室问,三阴性是不是很难治好,而且我还有微乳头状癌……
不要听别人乱说,也别管什么分型。何主任加重了语气。记住一点,要想治疗效果好、预后好,都跟免疫力有关。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调整好作息和饮食、保持好情绪和心态。
这番话,像是在黑夜的路上点燃了火把,令我瞬间洞明。癌症是由某个单一细胞生长失控引起的疾病。单个的生长失控的细胞,在人体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因为人体的免疫系统非常强大,绝大多数异常在发生之初就被扼杀。但当宿主免疫功能低下或者受抑制时,再加上癌细胞特有的免疫逃逸机制,这才积少成多发展壮大。关于癌症的研究很复杂,有专业人士去做。对于患者来说,道理很简单,免疫力好就什么都好!
明晰、集中、化繁为简,这是从那时起我为自己制定的策略。
活着是最刺激的事
前一年,我因去国外旅行错过了单位的体检。若能提前一年发现,肿瘤会小得多,甚至可能会是不危及生命的原位癌,而我的肿瘤已经浸润,需要进行八个疗程的化疗。
化疗之前,我对于这种疗法仅有的印象是,以前听说某位不熟悉的长辈罹患癌症,化疗之后痛苦难当、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当我自己不得不接受化疗时,心中升起的恐惧感不比得知自己患了癌症时小多少,或者这么说,我对患癌症的惧怕,大部分源于治疗过程中的痛苦。或者说得再具体一点,我对癌症治疗过程中痛苦的惧怕,大部分源于对自己在面对这些痛苦时可能会表现出的反应,比如软弱、怯懦;比如过度的自怜、持续的沮丧和越来越强烈的烦躁;比如幽默感和活力的丧失;比如深陷在悲伤与绝望之中无法自拔……我害怕因为这种病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一个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的人。
治疗计划和方案确定之后,一旦实施就是紧锣密鼓,容不得任何迟疑与拖延。首次进行静脉化疗之前需要做多項检查,穿刺内置PICC管。
对于这种未知的创伤性操作,我表现得淡定心里却害怕。了解后得知,化疗药物大多具有强刺激性,如果通过浅静脉注射,不但会有灼烧般的疼痛感,时间久了还会对血管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如果药物不慎渗出,还会造成周围组织坏死等情况。做静脉置管可以避免化疗药物和静脉直接接触,而大静脉处的血流极快,可以起到稀释化疗药物的作用,适用于需要多次化疗的患者。
跟着护士长走进病房护士台后的操作室,屏风隔断出的小空间里,诊查床上已铺了消毒巾和消毒垫,我听从指示躺上去,身上又被消毒巾覆盖,只露出左臂,辅助的护士拿消毒巾挡在我下巴前,眼前一片雪白。什么都看不见,感觉整只左臂被反复消毒变得冰凉。酒精、碘伏、消毒水,白色、蓝色、毫无色彩倾向的灰,嗅觉和视觉的单调使我冷静,恐惧感反倒没那么强了,也许是意识到之后这类的苦头少不了,害怕无用反而徒增消耗。
“要开始了,会有点痛和胀哦。”音调像小学教导主任的护士长提醒我。
没有麻药,我深呼吸一下,准备好迎接疼痛。猛然间的一下,有点剧烈,但很短暂,胀的感觉持续了一会儿,但也渐渐减轻。
从插上PICC管这刻开始,不能尽情地洗澡,不能练瑜伽、不能做任何稍微吃力一点的体力劳动,不能穿袖子太紧或者穿脱很不方便的衣服,去拥挤混乱的地方要小心……但这不过是开始,接下来,我会发觉,自己被逐步地、毫无还价余地地剥夺各种自由。
年幼时换季时容易咳嗽,但自从上了中学,体质渐好运动能力渐强。成年后一直为自己的强健自得,岂料会在三十多岁患上如此重疾。人生行至跌宕处,出乎意料不可想象。
想到一直神往的非洲大草原,只觉人活于世和荒野的动物并无二致。带着三只幼崽的猎豹妈妈不知道自己和孩子的下一顿饱餐在哪里,跟着族群迁徙的小角马不知道自己能否看见明天的太阳,威风凛凛的雄狮随时可能被后来的年轻挑战者击败,没有天敌的大象会因为牙齿被盗猎者用枪炮攻击倒在血泊中。我看似安稳的一切就这样被一纸诊断颠覆,危机和死亡不知在哪里潜伏。
所有的生命都一样,活着本身就是最刺激的事。
至暗时刻
“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
上段文字,是桑塔格《疾病的隐喻》中引子的首段。她四十出头被诊断出患有乳腺癌四期,为她诊断的医生,认为她没有丝毫希望能治愈,但她对自身能够超越平凡的信念,和面对治疗痛苦的坚毅,令她战胜病魔存活下来。生癌没能使她停止思考和工作,化疗过半,她写下笔记,就是这本影响力巨大的书。她指出病人要头脑清晰、理性思考、了解医学信息,做好准备迎接艰苦的治疗,而不是被笼罩在疾病四周的各种想象裹挟和伤害。
比如说我就曾经纠结,年纪轻轻就得了癌症,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是我长期熬夜、失眠、作息不佳?是我性子直脾气急容易想太多太深情绪起伏太大?是我多年单身晚婚晚育违背了生理规律?还是在什么其他我没想到的事情上犯了错?但当我用大半年时间走完了癌症规范治疗的每个阶段,了解到足够多的专业资讯和病患实例之后,才知道绝大多数致癌的因素,尤其是关于性格和心理的,都只不过是提高几率而已,没有任何经得起考证的研究表明,急性子、多愁善感或者是好胜心强会直接引发癌症。更何况个体差异之大不可估量,就连烟酒这样生物界、医学界公认的一级致癌物,不也有人一辈子沉溺其中照样健康长寿吗?罹患癌症,只不过是时运不佳,别想太多。上帝掷筛子,一切都是概率而已。
不多想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世上最难的事。有种关于癌症的说法是,三分之一的患者是被吓死的,由于无法进行科学统计,这种说法不能当真。但一旦步入癌症患者的行列,恐惧和谨慎就如影随形。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生活全部被癌症和癌症的治疗占据,它限制了你的一切,不允许你对它有半点忽视,否则就要给你点颜色瞧瞧。
起先我在心里与癌细胞对话,我凭什么因为你就让自己的生活乱套,日子怎么过得由我说了算。这种想法,让我在治疗初期进入不了状态,有些行为还显得疯狂。病理穿刺那日,何主任嘱咐我马上回家静卧休息。可我去徐家汇逛了一圈,步行四十分钟回家,换衣服时才发觉胸部像中了箭般,隔着厚厚的纱布内衣还被血浸透。而次日,我非但不休养,还在展会现场忙了一整天。
医生再三嘱咐我化疗期间少去人多的地方,避免因免疫力低下而感染,多在家静养。我嘴上答应着,并不很当回事。那时我还未尝到化疗的厉害,以为自己身体基础好、心态好,能跟别的患者不一样。
得了三张迪士尼乐园的门票,我邀请婵娟和小欣同游。去之前她们担心我被感染或者体力不足。我正想找点乐子,让自己隔三岔五跑医院、打针吃药的憋屈被热烈的欢乐消解,才不想管那些惹人扫兴的潜在危机。偌大的园子里玩闹一整天颇消耗体力,归途去地铁站的路上,两个小妹妹都累得走不动,我居然还能健步如飞。可第二天我就开始生病,先是咳嗽,接着流鼻涕,症状不断加重。直到第三次化疗之前,我仍旧在发鼻炎和咳嗽,几项例行检查倒是没显示什么异常,医生问我是否需要先休养几天,我不想延误治疗进程,表示可以继续。结果那次化疗和之后一周,我如同进了一次炼狱。化疗当日,我不时咳嗽,稍微剧烈一点就震得肋骨疼痛。之后几天,除了少量水果我吃不下任何东西,白天什么都做不了,夜晚无法安眠。我终于真正意识到,化疗是凶猛霸道甚至冷酷无情的,想安然度过,要充分了解、还要摆正态度。
化疗之所以被如此妖魔化,主要原因是对免疫系统的破坏。因为化疗药物的常见副作用之一就是“骨髓抑制”,由于骨髓里造血干细胞功能性被破坏,而导致免疫白细胞、红细胞、血小板等急剧下降。除此之外,每种化疗药都有一系列毒副作用,例如心脏毒性、过敏反应等等。化疗药物进入体内,随着血液循环,深入体内每个角落,杀灭增殖过快的细胞,人体的毛囊细胞、黏膜细胞也增殖较快,所以首当其冲被攻击,脱发、呕吐、肠道不适也都因此而起。
于我个人来说,化疗的确是癌症治疗中最不愉快的部分。化疗体验中最诡异的是化疗当晚到之后三四天里对味觉、嗅觉的改变,它让你对一切味道都丧失正确的感知力,哪怕是之前最喜欢的食物,都會变得毫无兴趣,身体明明急需能量来修复巨大的损伤,肠胃空虚得以疼痛抗议,可你就是什么都吃不下,并因此不得不减少行动甚至干脆不动来将消耗减到最低。最糟糕的时候,你发现自己连翻几页书看部美剧的精力都没有。心如死灰、了无生趣之类的词用在此时并不夸张。
然而对照病友们,我还是化疗反应比较小的一类。连续一周翻江倒海的呕吐、吃药打针食补都升不高白细胞、手脚指甲全部发黑变脆脱落、口腔溃疡到无法进食或者腹泻至脱水,还有反复感染高烧不退不得不推迟治疗……这些我都没有经历。很多患者,经受了化疗带来的各种折磨,效果却不理想,医生就需要调整方案再行尝试。幸运的是,化疗对我很有效。进行至第二次后,我自己能摸到肿瘤明显缩小,第六次后做超声,医生说若不看之前的病历,会以为我这只是个纤维瘤,手术前做核磁共振已几乎看不到肿瘤,术中取出的残余也已很小,但为了巩固疗效、避免体内残余的癌细胞死灰复燃,在何主任的建议之下我坚持做完了八次静脉化疗。
如果说癌症治疗如同黑夜潜行,化疗就是沉入幽深海底、最压力深重、危机难料的阶段。这样的至暗时刻,需要更多忍耐和信念。需要像戈壁中被踩踏过的野草,即使茎叶破碎几近枯萎,也能守着做小种子时微小却强韧的原力,在空气中呼吸到一点湿润就能存活、就能重生。
与父母书
承受生理上的折磨,并不是我患癌症之后最难的事,也不是渐渐习惯与死亡的恐惧平静共处,而是如何以癌症患者的身份面对父母。
不想引发亲友们的担忧和恐慌,我只告诉身边最亲近的几位朋友自己生病的事。太多的关心会带来巨大压力,更不用说同情,尤其让人难受。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被贴上“癌症患者”的标签,这并非是我对自身的处境不接受或者因癌症患者的身份自卑,而是不愿被这一时的境遇局限和定义。
瞒着别人容易,可是对父母,年关将至,早晚瞒不住,要怎么告诉他们唯一的女儿得了癌症?治疗前半程,我每天因此而头疼。我知道不会有什么不让他们痛苦忧虑的方式,可我得想办法把痛苦忧虑尽可能减少。母亲本就易失眠,如果知道我生了重病,那她再难睡个安稳觉。我决定先尽可能拖延,到非说不可的时候再开口。
为了给父母一个缓冲,我先告诉母亲自己体检时查出乳腺肿块,医生建议去三甲医院复诊。仅是这么一点铺垫,就已经令母亲提心吊胆,之后几日,她不时催促我去复诊。在我首次化疗前日,做入院检查最忙碌的时候,她几次来电我无暇接听,她焦急地打电话给婵娟问我的情况。我告诉她说,复查时医生说肿块暂时无大碍,但为了保险最好做手术拿掉,让我先用药一段时间将肿块缩小,这样手术创口小恢复快。听起来很平常还略显轻快的语气,使我的谎言不露破绽。
为了营造一切正常的“假象”,在化疗最难受的时候我也刻意地不时更新朋友圈,发些吃喝玩乐的照片。见我过得挺滋润,母亲疑虑渐消,不再多问什么。两个多月的时间,已足够我把自己患癌这件事给自己和父母带来的各种问题全面考量清楚,却还是下不了决心开不了口。
是很偶然的契机促使我跟父母说了实情。那天早上,与母亲语音通话,她说起最近是总觉得头疼。这次生病使我在看病这件事上的观念有了极大的改变。我立即建议她去找医生看看。母亲和我从前一样不把小病小痛当回事。与母亲通话后,我久久安不下心,拨通了父亲的号码,提出请他带母亲去医院做检查。起先父亲也不觉得有什么紧要,想以各种理由搪塞拖延。迫于无奈,也是之前想到可以先把生病的事告诉心宽体胖的父亲,再和他商量如何让母亲知道,我便开口了。
爸爸,你是男人,遇上事应该沉着冷静,所以希望你听到我后面说的,不要慌乱,目前一切都好。这么开了头,我以很平实的叙述把生病和治疗的情况说出来,留意着电话那头父亲呼吸的变化。
沉默了约半分钟左右,以听得出是极力控制情绪的口吻。父亲问,女儿,现在需要我们为你做些什么?
爸爸,我希望你能尽快带着妈妈去医院,把该做的检查都做一遍,第一时间告诉我结果。然后我们商量怎么告诉她我的情况。
父亲答应得好好的,也立即为母亲的检查做了预约。可当晚他劝母亲去医院再三遭到拒绝,无计可施、忍耐不住终于露馅。
与我预想的一样,母亲哭了整晚,失眠一夜。次日早上,我收到她发来的微信,她因我遭受这样的不幸和痛苦心疼,为我的坚强和懂事感动,也责怪自己为何不能早点察觉我的异样,没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我好好地吃了早饭,为家中的花草浇了水,听一首古琴曲,才心神舒畅地与母亲视频。也许是我的语气松弛、叙述顺畅;也许是我的精神饱满、言谈积极;也许是乳腺癌整体预后较好、我又遇上了仁心仁术的好医生、我身体基础好对化疗耐受好副反应轻、治疗效果明显进展顺利……这些所有我强调的正面信息,都使母亲确信,尽管我患癌症很不幸,但这不幸之后还有很多幸运,目前一切都在有序进行。
我还这样劝慰母亲,或许这只是上天在提醒我,要关注自己的身体。改变之前的生活方式,从此学会更爱惜自己,我反而能长寿,不然继续如从前那样折腾和透支,幾年以后说不定会发出更严重、更麻烦的疾病。母亲问是否需要来照顾,我说仔细考量过了,眼下有婵娟和小欣帮忙,日常生活和护理基本都能保证。手术前后就需要父母来照料了,到时候再具体商量和安排就好。母亲表示,一切按照我的意愿和需要来,他们会全力配合我。我说,妈妈,最需要你们配合的,就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现在对我来说,你们健康就是女儿最大的福分。
最艰难的事做完了,也达到了预期效果,就像心里压着的大山被搬走。两日后,母亲所有的检查结果出来,鼻窦有点问题,是引起头疼的症结所在。我吊着几日的心总算放下,感到许久未有的轻松。
2018年2月1日,第五次化疗入院检查前一日,第八届上海市“慈善之星”的当选者受邀出席了第二十四届“蓝天下的至爱”大型慈善晚会,我将受到市领导接见和自己身披绶带站在舞台上的照片发在朋友圈,向志愿团队的伙伴、公益路上的师长、助我当选的朋友们道谢。
诸多点赞和评论中,母亲的话语令我泪目。她说:“闺女,妈妈被你感动,为你骄傲,祝贺!加油!”这看似平常的鼓励,在彼时彼境,背后隐藏着多少母子间因彼此无条件的信赖和爱而生出的力量与勇气。
第五次化疗之后至回家前的时间,我停止所有会让自己多思多虑、劳心费神、或者引发负面情绪的事,吃好睡好、没心没肺、无欲无求。心中只有唯一的简单的念想,就是竭尽所能地以最佳状态回家,让一直担忧的父母心安,欢欢喜喜地过年。
回家前一日,我独自度过。回想过去这大反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漫长如三个世纪的三个月,看自己像度尽劫波的老人。买牛腩、土豆、胡萝卜、白菜回来炖砂锅,煮元阳的梯田红米,细嚼慢咽地吃晚餐。听着音乐不紧不慢理好行李。
来之不易的归乡与团圆,使我欣喜和期待,却并未影响我安眠。这样从容淡然、安享当下每分每秒的我,是送给自己的新年礼物。
完美的团圆
正因为经历了分离和苦难,团圆和喜庆才显得格外必要和珍贵。人活着需要仪式感,否则会被日复一日、不见尽头的琐碎、单调、平庸淹没。
不是多年在外的游子,不能理解跨越山水回家过年的感受和意义。而2018年的春节,也是我患了癌症后的第一个春节,居然成为已离家十六年的我记忆中最愉快、圆满的春节。
回家那天搭乘早班飞机,上海到青岛,只需一小时。可是那次乘机体验非常不愉快。当时的我,处于化疗后第二周,之前四次化疗累积的损伤已使我比从前虚弱很多。插着PICC管的左臂不能提重物,唯一携带的双肩背包都让我觉得沉重。节前机场的喧闹处处潜藏着感染的威胁,登机口突然变更让我不得不以极快的速度多行走十五分钟。
坐在自己座位上的那刻,我浑身都在出虚汗,闭目养神片刻才恢复正常的呼吸和心跳。为了避免不适,我没有吃飞机餐,只吃了几只小橘子,橘子皮的香气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呕吐。前四十分钟还好,我打了个盹,看了会儿书,想着正越来越接近家乡和亲人,欣喜地想要唱歌。
在飞机开始下降的时候,持续的、剧烈的颠簸引发我如晕车一般的反应。实际上从前我很少晕车晕机,可当时我无论如何转移注意力都不能减轻症状。我竭力忍着呕吐感,飞机落地后,疾速向前的时候,突然再也忍耐不住,反倒因为强忍而将呕吐物呛入气管,最后还是不争气地对着清洁袋吐了几口,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下飞机后我第一时间冲进厕所,漱口、洗脸、化了淡妆,戴好假发。
环境和心情对生理的影响之大往往令人惊奇,进了家门,看见父母关切的面容和桌上爸爸烧的菜,竟然刹那间恢复了胃口。美餐之后饱睡一觉,我精神饱满、心情愉悦。见我能吃能睡,唱歌说笑话、兴奋时手舞足蹈,还是那个在他们面前“放肆嚣张”的熊孩子,父母终于真的相信这次生病没有多么严重,他们的宝贝女儿并没有因为辛苦的治疗丧失活力。
我不敢经常出门,大多数时间在家中静养。在上海,我租住的房间朝向正北,常年不见直射阳光。沪上冬季阴湿,总想找地方好好晒太阳。青岛家中,主卧有大半天都能被阳光笼罩的飘窗。一本书、一盏茶、一盘新鲜水果,沐浴在冬日暖阳之中,累了就打个盹,眼睛睁开就能看见父母结婚纪念日拍的婚纱照。没有什么比安享这种时光更有治愈力,浑身上下、从内而外每个毛孔、细胞都沉浸在光和热、爱与暖之中,无所挂碍、无所忧怖,只有满足与欢喜。
温度适宜、风和日丽的时候,与三两挚友去海边,天后宫祈福、八大关散步、临海的咖啡馆下午茶,直到夕阳余晖将海天相接处染成锦绣一片才回家。不多的几位知道我生病的老同学都照顾我不便外出,在有限的探亲假里挤出时间,来我家里相聚。与家中亲戚们聚会,我穿新衣、戴假发,精心装扮,大家都说我又瘦了、更美了,没人看得出半点异样。
年三十那天,我与母亲贴春联、包三色饺子、父亲精心烹饪年夜饭。窗外爆竹声不断、烟花绚烂,一家三口围着满桌佳肴举杯时,我内心犹如交响乐演奏到最华彩的乐章。每个化疗之后眩晕恶心发热无力的夜晚,都是对这一刻的期盼拉着我、托住我,使我不至于在绝望之中溺水。经历过那些不堪之后,才知道品味这每一口美食、与父母看并不感兴趣的春晚、想着后面还有多少天可以在家中度过而不是去医院有多幸福。
眼前的团圆使我愈加惦念远方独自过春节的恋人。在加拿大工作的男友,知道我生病之后,哀叹相隔太远,不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陪护,原本想在过年间休假回来相聚,却因签证更新的问题受阻未能如愿。
涅粲之路
春节后,按照我的计划,父亲初九陪我返回上海,两天后做第六次化疗,两周后做手术。术前两日,母亲也请假赶来上海,便于术后贴身陪护。
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对人生首次全麻大手术我还是会感到紧张。手术当日,禁食禁水的等待使我感到时间过得格外缓慢。手术室的通知久久不来,病房里待得烦闷,午后阳光正好,我坚持要去花园里散步。
初春时分,不少可看的花,有鹅黄的迎春、莹白的玉兰、粉红的垂丝海棠,还有黄中带白、一朵朵米粒大的小花簇拥成冠状的气息馥郁的结香。婵娟说,花丛中流连的我半点不像要做手术的病人。游荡到低血糖,我才肯回病房。
就在我被饥渴折腾得几乎没了力气,傍晚六點多的时候,手术室接病人的红帽子师傅终于来了。进手术室之前,母亲拍拍我,说勇敢点。
手术室里,何主任向医护们介绍我,说我做了十多年的志愿者,还写小说,他们很有兴趣地问我小说的内容,这样聊天让我完全放松下来。麻醉师问以前做过手术吗?我摇头。麻醉师笑道,就像睡了一觉。面罩扣在我嘴上,呼吸道觉得有些刺激,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先是听见声音,慢慢睁开眼睛,适应片刻才想起自己刚刚做过手术。见我醒来,有护士上前问我感觉如何,我说了句还行,但不久便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突然想起小欣嘱咐,说想吐时侧头向一边,避免把呕吐物或者口水吸入呼吸道引起窒息。来不及更多思考,头一歪就吐出来,就吐在自己的肩旁脸侧,心里一边嫌弃一边继续吐。被推回病房的路上,每一次颠簸都会使我更加眩晕和恶心。我听见父母说话,也听见自己说话,却马上就不知道他们和自己说了什么。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从未有过的难受。事后听说,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结束后何主任第一时间奔出来,告诉等候在手术室外的父母,说我的手术很成功,请他们放心。
考虑到普通病房人多喧闹,父母耳顺之年陪夜辛苦,我决定自费住几日特需病房,事实证明这选择非常明智。我从手术室出来被直接推进特需病房,父母已安置妥当,关上门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安静又方便。
术后不能用枕头、不能喝水,六小时只能平躺再加上麻醉反应未过、吸氧管、导尿管带来的各种不适,我那时候的表现有点狂躁。只记得自己没多久就开始嚷着要把颈动脉的点滴和鼻子上的氧气管拔了。呕吐感又来,动弹不得,只能偏过头继续吐在自己脸边。母亲拿毛巾来擦拭清理,把纸巾垫在我头侧。父亲拿出之前预备好的黄瓜,切片给我含在嘴里。冰凉清爽的黄瓜片,令干涸已久的唾液重新开始分泌,虽然不能真的吃下去,却也缓解了烦躁和饥渴。头既晕又痛,腰和骶骨都酸麻不适,只有腿脚可以稍微动弹,却不能解决问题,我觉得自己就像只被收拾干净烤焦了又冷却的鱼。
彼时彼境、又在父母面前,我再也无力伪装和保持什么,有不舒服和需求就说出来,说得最多的无非是时间过得太慢这样太难受,给我把管子都拔掉,我要喝水要起来活动。就像回到八九岁的小孩,所有诉求都说得理直气壮不管不顾。父母一边想办法尽可能让我舒适,一边安抚我说时间已经过了不少,再坚持一下。
颈动脉的点滴和吸氧管拔掉之后,我能迷迷糊糊睡一会儿。在旁边陪护床的母亲,听到一点动静就起来看我。度分如日的六个小时终于过去,母亲扶我起身喝了水,帮我垫好枕头。后半夜,一家人总算能安心睡几个小时。
次日,在我几次三番要求之下早早拔掉了导尿管。我说要下床去上厕所、梳洗。母亲先是担心我术后虚弱头晕腿软,又担心我术侧手臂不好活动不便自理。我迫切地想要找回对自己身体和行动的控制力,才不想管那么多。拗不过我,母亲只能扶我起身下床,帮我拎着输液袋。
头几步是有点虚浮,再走几步就觉得踏实了,头还是晕,不过能下床走路的感觉太好了。走进卫生间,借着昏暗的光看镜子中的自己,和从前一样,除了宽大的病号服内包扎的胸腹带在右胸部高高突起。脸色苍白唇无血色没关系,好好吃几顿饭就会好,化疗的经历让我深切体会到一顿饭能救活一条命。
母亲问要不要帮忙。不用,我自己可以!我请她帮我把输液袋找个地方挂好,留我自己洗漱。左臂PICC管在输液、右臂刚做好手术不到十二个小时。我试探着向前伸手,拧开水龙头,稍微用点力,从右手指尖到右胸都会痛,痛得没有多剧烈,但足以提醒你要小心。缓慢且潦草地,我刷牙、洗脸,还画了眉毛。多次化疗使全身毛发脱落,原先眉毛浓密的我,很久才适应不画眉不能见人的自己。
洗漱停当,推开卫生间的门之前,我突然心中一动,做了个当时胆大妄为、事后追悔莫及的举动。我想看看,术后第一日上午,自己术侧手臂能举多高。对着镜子,我一点一点抬高右臂,抬至与肩平齐痛感已很明显,继续上举,每高一寸疼痛就增加一分,且伴有强烈的撕扯感,抬至头顶高,额头鼻尖开始冒汗,试着用手掌摸头顶,把手放在头上歇一歇,深呼吸一下,咬着牙,猛然使劲向上举。镜子里,我看见术侧手臂居然差一点就向上伸直了,但剧痛之下又立马掉落下来,再也不敢尝试第二次。可我心里爽爆了,兴冲冲走出卫生间,吃父亲送来的午饭。
术后住院的三天,因为清净、愉快、顺利而转眼即逝。在我打算出院的那日上午,术后发热的身体争气地恢复了正常体温。出院后第二日,我就带着父母去看电影、绿地散步赏花,还在家里请朋友们吃火锅过生日。原本看似黯淡的日子,我偏要过得鲜亮。困境之中不低头的自己和守护我的人,都值得尽情享受这世上的欢乐和美好。请假多日的母亲,在我出院后第二日,安心地返回青岛。
首次换药,我被医生夸奖说恢复得极好,前哨淋巴活检是阴性,说明癌细胞基本没有扩散转移。所有事都按照预期进行,顺利、高效、尽如人意。我心里洋洋自得,却不料稍有疏忽就出状况。
黎明之前
做过乳腺手术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只能平躺。因为向术侧会压迫、而向另一侧会拉扯。裹紧的胸腹带令人憋闷,总有边缘在摩擦腋下取前哨淋巴的伤口,痛感明显。换药时我对医生说,这样裹着勒着磨着连走路都会痛,能不能早点拿掉这层“铠甲”。那位面皮白净、看上去好像从来不会着急的男医生,摇摇头,笃悠悠地,语气稍微带一点严厉地说,你刚刚开好刀啊,不舒服是正常的,实在难受就自己换个裹胸,要把纱布勒勒好哦。得了医生的批准,我回家立即取下“盔甲”换上裹胸,顿感轻松自在很多。
可好景不长,两天后腋下开始肿胀,且越肿越高,手指戳上去,像是包着一汪水,但质感却越来越坚硬。裹胸和纱布的边缘,与肿胀处接触比之前裹着“铠甲”时的痛感还要强烈,像腋下夹了把刀子,每动一下走一步,都在受刀割之刑。去病友康复群里了解咨询之后,我判定自己是因为术后加压包扎时间不够,过早开始运动引起的积液。
我抱怨没有医护人员来宣教加压包扎的原理。父亲揶揄我,估计人家觉得这个都不用说,一般正常的病人术后几天抬一下胳膊都很小心,那么疼也不太敢抬,谁会像你一样乱动还幅度那么大,你就差没上天了。我向何主任咨询,她说少量的积液可以自己吸收,若吸收不了,就得把积液抽掉。多忍耐了几日,积液不减反增,硬得像石头,摸着发烫,连带着周边的皮肤都痛不可触。我只得去病房换药室抽积液。之后几日,为了避免积液再生,我时刻提醒自己紧夹着手臂。跟父亲同行,大步流星的他总是不自觉地把我落在后面,然后再停下等待。
在青島亲友之间,父亲以好厨艺闻名,这也是留他在上海陪我的主要原因。每天从早到晚,他问我最多的话就是“吃什么”。可也有叫他身手施展不开,万般无奈的时候。
第七次化疗之后,我的身体状态跌落到最低点,手术后元气大伤,刀口未愈,再加上化疗的毒副反应,仿佛体内所有生气都被抽光了。我瘫软着,像个半边充满气、半边漏了洞的口袋,毫无睡意却也没力气起床,连用手机上看最不用动脑子的资讯都觉得累。
见我如此虚弱低迷又吃不下东西,父亲着急,硬要我说点想吃的。那个时候的确很饿,饿得胃部的空虚感加强了心中的虚无感,饿得每一秒都想吃下一座山,可是我又真的什么都吃不下,任何食物都不能引发我美好的联想。
有天晚上,被父亲的焦灼弄得不安,我勉强地说自己想吃附近一家东北餐馆的西葫芦馅素水饺,其实我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吃得下去,只是觉得再不说点吃的让父亲准备,他和我都不得安宁。父亲即刻出门,十多分钟后我接到电话,他说那家店的西葫芦馅素水饺恰好卖光了。他沮丧地回家来,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我记得家里还有西葫芦,就说要不你拿西葫芦和鸡蛋,和点面糊,不放油,摊成饼我吃吃看。父亲像小将得了令,迫不及待地在厨房里忙活。
少倾,一盘西葫芦鸡蛋面饼端来,嫩绿夹杂淡黄,微有焦色,想来气味也是清香诱人的。刚才我尝了,可清口了,快趁热吃!清口是我家乡青岛的语言,父亲们这么说的时候,通常都是刚刚拌好一盆自认味道绝佳的凉菜,唤家人来品尝,清口的菜就是开胃的菜。父亲把盘中推得离我更近,神情迫切中带着鼓励。当时大约八点半的光景,我已近十二个小时没吃东西,连水都只喝了几口。我拿起筷子,搛一小块饼放进嘴里,咀嚼之间,理性上我能分辨它的滋味不错,可化疗前三天被破坏的味觉却不买账,吃完第二口,胃部翻腾恶心又起。我歉疚地摇头,把盘子推给父亲,重新回床上躺下。深深叹口气,父亲独自吃了那盘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再坚持一下,食欲和体力、激情和希望都会回来。从春节后陪我回来,到第七次化疗后第一周过去,陪伴了我近四十天的父亲,在我的提议下暂时返回青岛休息。
我每天多次锻炼术侧手臂,各种摆动、拉伸的动作,向上、向前,画圈、抖动,牵动了胸部刀口和周围肌肉的痛不是问题,真正困扰我的,是从腋下到手肘内侧、再到手腕根部、最后至中指指尖,仿佛经络不通、肌腱受损。有硬邦邦的根筋扯着,用手能摸得到凸起。很简单的动作,比如伸手捡地上的东西,比如往高處晾衣服、比如睡觉时将手臂伸直摊平手掌向上翻,都会很艰难,倘若硬要去做,会觉得那根筋就要绷断,额上冒出大汗珠。最麻烦的,是不能拎重物,比如说5L的矿泉水,炒菜的铁锅,我的狗宝贝Apple。
最后一次化疗前,婵娟因故需要回云南老家一趟。母亲左思右想不放心,还是把父亲派来了。父亲用泡沫箱加上冰块,航空托运带来时令海昧,刚上市的鲅鱼、手掌长的大虾,为我大补了一番。曙光在望、身体渐渐复原,第八疗的反应期似乎过得很快。手术成功、八次化疗结束,癌症规范治疗中最艰难的时段总算趟过去。
不论我恢复得多快、多好,不论我表面上看起多么不露痕迹,癌症都来过了。即使经过侵入式、破坏式的、猛烈无情的治疗试图将它从我体内清除,即使我完成所有规范治疗后经过检查在体内找不到它踪迹。可这只是暂时的,我不知道它究竟是真的消失了、还是暂时潜伏在我身体的某处角落,我不知自己怎么做才能让它不再回来,或者与潜伏的它保持和平共处。为了不复发转移,要健康饮食和作息、要三个月复查一次、要关注身体的各种问题,要调整心态管理情绪最好不要累不要烦不要着急不要较真不要太要强……可是这些要和不要,它们合适的度在哪里?每个人都不一样,没人能给我答案。
沉重地飞翔
公元前四百多年,希腊医生、被尊为西医之父的希波克拉底,某天在观察一例恶性肿瘤的时候,发现肿瘤中伸出多条大血管,如同螃蟹的腿,便用希腊词里的螃蟹“caricinos”来命名这种疾病,在英文里就是cancer。
四千年来,世世代代的先人们与这种蛮横、暴虐、阴险、神秘的疾病作战,投入了无限的决心、勇气、生命力与创造性,可至今它仍未被战胜。如今,它更是成为了全世界人类都避之不及的“现代性”的苦难。
癌细胞无限地生长、适应、修复、繁荣,它在我们体内生出、源于我们自身,却比我们生长得更快、适应的更好、更顽强、更精明、更坚韧、更持久,从生物学角度,它就像是进化、升级了的更完美版的我们。
“我的妈妈死了,1951年,医院拿了她的细胞,这些细胞到今天还活着,全世界的医疗机构里,都有她,电脑、网络上也全是,医生们还跟我说,你妈妈上过月球,被放在核弹里,制造出小儿麻痹疫苗。可我总觉得这一切很奇怪,要是她的细胞真的为医学做了这么多事,我们家怎么都看不起病?”这段文字,选自《永生的海拉》一书。书中所说的那些永生细胞的主人,名字叫海瑞塔-拉克斯,是居住在巴尔的摩地区的一位工薪阶层黑人女性。她出生于1920年,只上到六年级便辍学,十四岁生下第一个孩子,但二十岁才和自己的表哥结婚。得知自己患上癌症的时候,她三十岁,八个月之后,她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去世。
在治疗期间,主治医生从她肿瘤上取下一块儿组织样本,送给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细胞培养组的负责人进行观察培养。工作人员们惊奇地发现,海瑞塔的肿瘤细胞的复制速度极快,不论给它们多大的空间,都能迅速填满,看起来能永无止境地生长下去。
人类历史上第一株永生细胞就此诞生了,根据姓名缩写,它被称作“海拉细胞”。从那之后,医学和生物系的大学生,大都接触过海拉细胞。医学史上几项最重要的发明——脊髓灰质炎疫苗、宫颈癌疫苗、克隆技术、基因图谱、体外受精、化学疗法都与它有关。它还被用于调查原子弹爆炸对人体造成的影响,曾搭载美国和苏联的火箭升入太空,用于研究失重下的细胞增殖。
永生的海拉细胞,为人类的科研、医疗发展做出了巨大的、不可估量的贡献,并且还将继续。可海瑞塔去世之后,她的家人却过得并不好,他们在社会底层挣扎。1973年,海瑞塔的小女儿,二十出头的黛博拉得知了海拉细胞的故事,只有中学学历的她不能理解这是怎么回事,说出了之前那段话。
至今,海拉细胞已繁殖近2万代,人类繁殖2万代,需要50万年的时间。借助永生细胞,人类已经攻克、还将继续攻克许多疾病。作为一名同样不幸罹患癌症的女性,我要向海瑞塔-拉克斯致敬,向所有和她一样为医学发展做出了贡献的患者们致敬。
患癌症八个月后,海拉细胞在全球的实验室旅行的时候,海瑞塔去世了。我比她幸运百倍,确诊癌症八个月后,我完成了所有规范治疗,身体逐步复原,大多数时候感觉自己与健康人无异。但我明白之后的路并不好走,怎么能心怀恐惧,却又不被这恐惧占据,过好劫后余生的每一分钟,是我最重要的课题。
是在放疗的阶段,我才慢慢找回对正常生活节奏的掌控感。乳腺部位放疗的时段被统一安排在中午,算上来回路上,等待和午饭时间,大约需要四个小时。之外的时间,不能再过多地烦躁焦虑、徒增无谓的消耗,我提醒着自己,把想做的事安排好。
放疗持续五周,前三周几乎没有不适感,只是放射部位的皮肤慢慢发红、变黑。上午的时间总觉匆忙,早饭后看几页书,就得收拾出门去赶公交车。夏季到来,气温渐升,从车站到医院需步行二十多分钟,一路无树荫遮挡,我就撑一把阳伞,用耳机听有声书。下午返回的路上,买好晚饭的食材。回家后先小憩片刻,再做想做的事。具体做什么看当天的心情,看书、练字或者画画。
不让癌症覆盖生活的全部,不让病痛成为日常主题,我竭尽全力地将最糟糕的日过得活色生香。每周送自己鲜花,搬回更多绿植,有胃口的时候照旧享用美食,身体允许的时候去逛园林、看音乐剧,连父母来上海陪我做手术的日子,都尽可能过得舒畅。不把自己当成不幸的人,命运给我重压,我就领受这沉重,在沉重中飞翔。
了解我这九个月经历的人,都称赞我的坚强和勇敢。其实我也不时害怕,尤其夜深人静、昏昏欲眠之时,会突然间有化疗当日回家瘫软在床上的错觉,头晕恶心、浑身发烫酸痛,心跳极快,然后一下子惊醒,很久不能入眠。
虽说只活了三十多年,但我并非是没有故事可讲的人,生死一线也体验过几回。曾在雅鲁藏布大峡谷遇上山体滑坡差点掉进深渊下的滚滚江水;曾在西藏阿里朝拜神山冈仁波齐时险些心脏停跳窒息;曾经在加拿大温尼伯夜晚被醉酒吸毒的土著小混混用刀抵着肚子用枪指着头……但那些艰险过去了就成了故事,只是增加了人生的戏剧性和传奇性,却绝不会再回来反复惊扰我,让我恐惧和痛苦。而癌症不同,我还远不能说自己战胜了它,甚至不能说真正学会了如何与它和谐相处。但我现在有足够的耐心,慢慢来,它以暴烈教会我以柔克刚、以诡诈教会我以不变应万变。
经由这场劫难,我重新看待生命和这婆娑世界。回到本初,把自己放归原野。天地大仁、生养万物,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命从来不比其他生灵贵重,也如其他生灵一般,既脆弱又强韧,都是平常又都是奇迹。苍莽自然中的一株草、一只兽,拼尽全力才能存活,意外突来死亡只是瞬息。无常之下,我们以为自己所拥有的与渴望的,终究不过幻象一场。但既然来了,总要走好这一遭,求取与给予、执着与放下、热闹与寂静,这之间的进退平衡令人烦恼。
不止一次有很在乎我的朋友建议,让我前三年易复发转移的危险期不要工作、尽量隔绝一切可能引发劳累、不快之事,最好回到家乡父母身边安心静养。我想这并不适合我。就像真正得道的修行者不是在深山古庙能入定,而是在红尘闹市不生烦恼。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能在纷扰中安定、能在忙碌中放松、能在苦难中喜悦,是我必须因这场病而修习的功课。
有时我反而会想,盛年遭遇危及生命的重疾,或许是我的福报。我不想说苦难令人成长的陈词,更不是说接近死亡一定能让人领悟什么。我只是更能看清和接受自己的弱小、怯懦、虚荣、无明等等弱点,也更珍惜细微的美和善意;少了些急迫,多了些宽容,减了点强硬、添了些通透。
我不知道上天还能给我多少光阴,也不知何时会有什么意外再来。但我知道,凡人大部分时间被束缚在自己有限的小小的肉体之内,孤独地甚至隔离地体验着属于自己的生命,无法与别人比较,只能对自身观照。当下,我唯一的期待是,坦然地怀抱着恐惧,再以爱和热情把恐惧化为珍惜和勇气,不慌不忙地走下去,活出更加真实、有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