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动与争议:雪莉·杰克逊《摸彩》对美国社会的影响
2019-01-16谢天海
文 谢天海
雪莉·杰克逊
1948年6月初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美国佛蒙特州北伯明顿的小镇上,一名30多岁的家庭主妇推着婴儿车,车里躺着她的女儿,车旁边装着刚从超市里买回的菜。她家住在一个斜坡上,需要走一段将近五十米的上坡路。她努力地推着小车,一步步向上爬着。就在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当中,那是一个故事,所有细节纤毫毕现。她迅速走回家,把孩子放到婴儿床上,把刚买回家的菜放进冰箱,然后飞快地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除了几处拼写之外,几乎毫无改动。转天,她将打字稿寄给了一位短篇小说代理商朋友,那位朋友看后表示:“我并不喜欢这个故事,但我的工作不是喜欢它,而是要把它卖出去。”
一周以后,这位主妇接到了来自《纽约客》编辑的电话,这位编辑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个故事,只是告诉作者,杂志社决定购买。编辑只提了一个要求,要把作品中提到的时间6月26日改成杂志出版时间6月27日,作家欣然接受。放下电话之前,编辑试探性地问作家,是否需要进行特殊声明或解释,因为主编哈罗德·罗斯先生并不确定自己真正看懂了这个故事,刊发后也许会造成某些读者理解困难。如果有读者给编辑部来电话,杂志社应当如何回应。对此,作家坚定地答道,没有什么可解释的,这仅仅是一个故事而已。
就在作家和杂志编辑漫不经心的谈话之后,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1948年第六期《纽约客》如期而至,这位作家也在家里高高兴兴地等待着杂志社的支票。可谁也没有料到,作品发表后会引起如此巨大的社会反响,成为美国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短篇小说之一,被无数文学作品集收录,成为美国很多中学的必读篇目。
这位作家就是雪莉·杰克逊,作品名为《摸彩》。作品全文不到2000个英文单词,以极为低调的口吻向读者讲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一座只有三百人左右不知名的小村庄,每年夏至,所有村民都要参与一次摸彩活动。活动由来已久,大家早已习以为常,甚至极度厌倦,但出于传统的力量,又不能不参与,因此所有人都很不耐烦,希望这一活动赶紧结束。村子里的邮政长官负责组织活动,保证人人参与和活动公平。男女老少都要从一个古旧的黑色盒子中抽取一张纸制彩票,最后赫奇森太太抽到了那张上面用粗铅笔标志出来的中奖彩票,悬念就此揭开,原来中彩者将成为这一活动的祭品,在她的抗议声中,全村人用石头将她砸死。
小说刊登后,杰克逊平静生活很快被打破了。在她所在的小镇上,一些熟人开始向她打听,这部作品是不是真的为她所写。很快,大批读者把信件写到了《纽约客》编辑部,编辑部则将信件逐一转给了杰克逊,她不得不把镇上邮局的信箱换成了最大号。两个月之内,杰克逊收到了300封以上读者来信,她把信件分成了三类。第一类是问讯类的,询问这种所谓的摸彩事件是否真的出现过,甚至有些读者迫不及待地要求作者告知摸彩的确切时间地点,以便到场参观;第二类以揣测为主,认为作者影射某一社会现象,以表达某些宗教观点或者政治诉求;第三类信件则显得极不友善,认为作品是对于美国小城镇价值观的恶意诽谤。有些佛蒙特州小镇居民甚至对号入座,认为小说就是以他们所在城镇为蓝本创作的。他们觉得受到了侮辱,对杰克逊进行人身攻击乃至死亡威胁。
与此同时,《纽约客》面对的压力也丝毫不逊于杰克逊本人。很多读者指责它作为一份历史悠久、名声良好的严肃杂志审稿不严,发表这种有可能破坏道德,扰乱视听的作品。他们将杰克逊和杂志社称为变态、虐待狂、种族主义或者法西斯主义者,通过虚构描述这种私刑,让自己获得恶趣味的快乐。一些读者声称,如果《纽约客》不在杂志上道歉,自己将永远不再订阅。一封来信写道:“读这篇小说以前,我是贵刊的忠实读者,愿意把杂志和朋友们分享。读过以后,我对你们的印象完全改变,新一期杂志到来时,我甚至不愿意打开牛皮纸包装,就直接把它扔进了废纸篓。”还有些读者模仿作品的情节对杰克逊和《纽约客》进行恶意中伤,一封信中写道:“我们(作者以及他的妻子)非常高兴地觉得,也许这个女人的作品勾起了你们的回忆,让你们想起了曾经对着自己年迈的祖母扔石头。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村里的邮政长官充满善意地把石头交到了你们手里,要不就是因为你们用胖乎乎的手指头捏着石头时觉得手感很棒……我们之所以不喜欢这部作品……是因为我们是在饭前而非饭后读到了它。我们当时也在写几段类似的文字,讲的是如何用电动打蛋器砸邻居的脑袋。等把他的脑袋打开花以后,我们就把作品寄给贵社。这样的作品大概能博得很多读者廉价的笑声,至少能让那些心存不良的人内心深处产生些邪恶的欲念。”《纽约客》小心地保护了杰克逊的隐私,但即便如此,这种赤裸裸的攻击还是令她心惊肉跳。此后有来信询问她下一篇类似的小说何时面世,她直截了当地答道:“再也不写了,我永远和这种作品说再见了。”
幸运的是,尽量小说承受了舆论界巨大压力,其文学价值很快受到了人们的关注。从1950年起,这部作品就不断地被收录到各类美国优秀文学作品集当中。据有关统计,《摸彩》与弗莱纳里·奥康纳的《好人难寻》以及安布罗斯·比尔斯的《猫头鹰桥事件》一起,并称为美国文学史上三大收录最广的短篇小说作品。对于这一作品的解读也纷至沓来。杰克逊行事低调,拒绝在公开场合评论自己的作品,她曾表示:“我不喜欢谈论个人隐私和自己的作品,如果有人逼着我写个人自传,我也仅仅会写一些简洁的流水账,不涉及任何具体事实。”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更增加了评论界对这一作品的兴趣。(据传说杰克逊曾暗示这一作品受到反犹主义的启发,因为她丈夫是犹太人,在生活中受到过一些歧视。)一些评论家从历史角度出发,认为作品影射了在17世纪马萨诸塞殖民地萨拉姆小镇,曾经出现过的萨拉姆女巫审判事件。审判过程中,有二百多人被指控为女巫,19人被定罪并施以绞刑。此后,众多美国文学作品以虚构和历史体小说的方式,从不同角度再现了这一事件。很多评论家认为,《摸彩》在对于小镇人群中的迷信信仰、受害者女性身份的设定以及最终暴行的执行方式都毫无疑问地令人想起萨拉姆审判,因此可以视为美国文学欧洲宗教迫害这一母题的延伸;另一些学者则从美国当时的现实情况来解释小说形成的根源,认为《摸彩》反映了一种美国“二战”结束后冷战之前的社会心态:随着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阵营之间的冲突成为世界的主要矛盾,美国社会在很多方面仍然处于军事管制之下,种种迹象表明,为了取得对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的胜利,美国以及其西方盟友将会加强对社会意识形态以及人民自由意志的控制,因此,美国社会当中充斥着一种新法西斯主义可能兴起的担忧。而《摸彩》当中表现出的无辜者的牺牲以及民众麻木不仁的状态,反映出文学家的社会意识与良知。20世纪60年代以来,一些人类学者通过研究人类的原始仪式行为,试图证明《摸彩》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隐藏于当代社会文化返祖现象,即通过宗教仪式来获得权威性,通过选出替罪羊或者向神献祭的方式来排遣大众焦虑并获得组织机构的合法性;自70年代以来,包括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学者,都纷纷从自己的理论体系出发,对小说的内涵进行了深刻的分析。无论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越来越意识到这部作品并非对一个虚构事件简单叙述,或者是哗众取宠的恐怖怪谈,而是承载了文学、社会政治和人类传统等各方面的丰富内涵。由于公众知识和审美水平的提高,人们对于这部作品的理解也日益深入。
正因为如此,《摸彩》在文学界的地位变得更加显眼,启迪着越来越多美国乃至整个西方世界的文学家和艺术家。美国著名恐怖小说作斯蒂芬·金对杰克逊推崇备至,在他的文学评论集《恶魔之舞》当中,他列出了世界恐怖小说当中的一百本经典之作,杰克逊的作品就占了三本。谈到《摸彩》,他更认为是恐怖小说的基本价值的最佳代表。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一部恐怖小说能像《摸彩》那样,将局外人这个概念彻底地变为一个象征符号,就如同在那张彩票上画的那黑色记号,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而《摸彩》故事主题和写作手法的影响也时常出现在金的小说当中。例如,在他1975年发表的 《萨勒姆镇》(又译《午夜行尸》)当中,无论是主人公的外来者身份,还是故事中小镇居民串通一气的恶行,都可以直接看到《摸彩》的影响。与小说相比,《摸彩》对电影电视之类的大众传媒影响显然更大一些。1973年,根据大卫·品纳小说《仪式》启发改编,由英国导演罗宾·哈代导演的电影《柳条人》在西方社会引起了巨大反响,成为邪典电影的奠基作品之一,这部作品无论是在其创作意图、表现手法和创作风格上,都令人很容易想到《摸彩》,哈代毫不掩饰小说对自己的影响:“《摸彩》的影响一直到高中依然挥之不去。” 1992年,美国经典动画片《辛普森一家》在其中一集当中提到了《摸彩》,主人公指出,“这本书说的并非如何赢得彩票,而是大众如何会变得疯狂。”小说出版半个世纪之后,仍能在竞争激烈的美国大众媒体中获得共鸣,其影响可见一斑。
小说《摸彩》
但吊诡的是,小说的文学价值在逐步被肯定之余,公众的反对之声却一刻也没有停歇。从20世纪40年代末到60年代末的二十年间,《摸彩》进入文学选读并没有受到什么非议,而进入70年代以来,随着社会保守势力的抬头,美国各地开始对这部作品以及它的改编作品提出了挑战。1969年英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公司出品了一套短篇小说名著经典系列影片,将《摸彩》收入其中。该片由拉里·尤斯特导演,片长十八分钟,同时带有一个长约十分钟的介绍性短片,由南加州大学英语系教授詹姆斯·杜宾对该片内容进行了解读,并提出一些批判性的问题。该片被称为历史上最为畅销的两部教育片之一。而在1974年10月,美国北部马里兰州普林斯乔治县教育委员会将这部影片列入禁止课堂播放的行列。该项禁令一出,美国舆论界和学界反应强烈,马里兰大学教育系36名成员共同向教育部请愿,对这一禁令提出了批评,福克斯电视台专门利用黄金时段,对于该部电影的禁令进行了讨论,邀请该县教育委员会成员以及不列颠百科全书公司出品人对于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讨论。马里兰县教委成员米尔斯女士认为,该片当中表现了暴力和对传统的挑战,特别是杜宾教授对于故事当中宗教问题的解读也存在疑义,因此不适合作为课堂教材,而百科全书公司方面代表诺维洛认为,这部电影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让年轻人形成自己的观念并和他人进行切磋。1977年,针对米尔斯女士对该片提出的质疑,教育学者弗莱穆斯和贾米森对马里兰高中八十名高二或者高三学生进行了问卷调查,询问学生在观看电影和介绍短片后,对有关暴力、家庭关系、个人与社区关系、上帝和文化传统的看法有何改变。事实证明,他们对于暴力、凝聚力以及社区利益等内容的看法趋于负面,而对爱、亲子关系以及家庭观念趋于正面,对上帝的看法则没有任何改变。虽然学者的辩驳有理有据,但抗议最终未能改变电影被驱逐出课堂的命运。在一些观念较为传统的州,《摸彩》以及相关作品再次受到了抵制,例如在密苏里州的墨西哥镇,一些家长联合起来要求取缔这部电影,在他们的要求被州教育厅驳回后,他们又转而向学校董事会施压,最终学校不得不放弃了这部作品,而在得克萨斯州,梅尔文和诺玛·盖布勒夫妇于1961年成立了“教育研究分析家”组织,在“为教材纠错”和“为学生提供简单绝对选择”的口号下,向当地公立学校施加各种压力,于1978年将《摸彩》从所有在得克萨斯发行的阅读文选中取消,而在其他国家,例如邻国加拿大和南非,《摸彩》也仍然被排斥于学校课堂之外。
从某种意义上说,《摸彩》超越了它所处的时代,它反传统的内容和惊世骇俗的表现方式使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为读者所接受,即使在今天看来,它的某些观念依然显得过于激进。即便如此,文学界对于这一作品依然充满信心。杰克逊去世后,她的丈夫斯坦利·海曼将她所有的作品结集出版。他曾经预测过:“对人类的苦难和非人化处境,杰克逊有着深刻的远见,这些见地将会变得越来越重要。因此,她的作品有望将会成为那些极少数文学作品,在我们的时代流传下去。”这段话可以视为《摸彩》的最佳注脚,随着文明前进的步伐,相信会有更多的人能以更包容的心态和更大的勇气,直面人类历史当中的种种愚昧与荒谬,接受自身生存的困遇和存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