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威克利夫:是虔诚者还是异端
2019-01-16刘博
文 刘博
约翰·威克利夫,英国历史上一位非常特殊的人物,拥有经院哲学家、大学教师、教士、爱国者、改革者和异端等多种身份和称谓。时人赞赏他学问渊博,拥有极高的学术盛誉,为牛津大学哲学方阵中的第一人,拥有极高的神学造诣。有人则贬斥他性格古怪、偏执与倔强,行为伤风败俗,坚信异端思想并将之传播给上帝的羔羊。从宗教角度来看,他是一位充满争议的人物,在世的时候,罗马教会和英国教会三番五次地审判过他,但都逢凶化吉,至死未曾受到直接迫害,最终寿满天年。在去世之后,天主教会判定他是异端,要求挖坟掘墓,焚骨扬灰。新教特别是英国国教则视他为改革先驱,基督教义和福音的坚守者,可谓毁誉参半。
从乡村男孩到知名学者
威克利夫是14世纪英格兰北部约克郡人,具体信息和家族资料尚待进一步考证。他父亲是庄园主,拥有一定的土地和财产,但没有高贵的血统和爵位。年幼的威克利夫天赋异禀,父亲看着儿子说:“这小子长大要成为教士,进入社会上层,为家族争光。”当时下层人士进入上层的最可靠的方式便是先成为教士,再被世俗政权选中出任政府要职。他学业优异,获得老师和学校的欣赏。学校决定将他推荐到牛津大学,让其在知识的海洋中继续汲取营养。
威克利夫首先就读于牛津大学默顿学院,研习语法、修辞、逻辑、算术、几何、天文和音乐,总称“七艺”,毕业获得文学士学位。随后,他成为巴利奥学院的教师,开启传道授业解惑的生涯。依据当时大学和教会惯例,威克利夫获得一份教会职务——菲林哈姆教区教士职位,但前提必须要辞去教师职务。一方面,教士身份具有极大吸引力,地位较高且收入可观。另一方面,他对神学充满兴趣,内心的虔诚驱使着他不断转向神学。他开始神学专业的学习,并顺利获得神学学士和神学博士学位,成为牛津大学著名的神学大师。他对圣经和福音书有着极高造诣,获得“福音博士”的美誉。
至此,威克利夫从一位来自英格兰北部乡村“穷小子”,变成了牛津大学最著名的学者之一,从一位无人知晓的“小人物”,变成了学术上众人皆知的大学问家。
“挑战者”
中世纪晚期,教会和神学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圣经已不再是教会和神学教育关注的重中之重,只是由神学学士讲授有关圣经的内容,而神学博士和教会高层则将圣经注释作为最重要的工作。
威克利夫没有随波逐流,大声疾呼“圣经是最高权威,是评判是非对错的标准”。在牛津大学,他在演讲和布道中讲解圣经,当时这些工作主要由获得神学学士的“低级”学者去完成。在阅读和解释圣经的过程中,他发现了罗马教会许多主张与圣经不符,甚至有违圣经教诲。他开始与神学家关于一些问题展开争论,例如教皇的权力,教士职务的授予,赎罪券与救赎,教会与财富的关系,圣经与福音的地位等问题。
愈加迷茫的威克利夫,对教会和教义充满深深的怀疑,渐渐地,思想变得激进、大胆。“圣经中并未有教皇的记载,也未说他有绝对至高的权力,教会真正、唯一的头是基督。教皇只是保罗的继任者,只具有人性而不具有神性。”威克利夫说到,“教皇已经蜕变为魔鬼的代理人,是敌基督,试图诱导基督的羊群追随魔鬼。”他们奢侈腐化,贪图世俗享受,而将属灵职责抛在脑后。他们要求基督徒交纳什一税,婚嫁和丧葬也要缴纳费用,要求担任教会职务的人将第一年的圣奉交给教会,美其名曰“彼得便士”。他们让各地教会售卖赎罪券,使得灵魂拯救与金钱直接挂钩。
托钵僧是当时重要的修行之人,在欧洲各地发展迅速,成为一股重要的力量。他们进入大学,担任教职和行政职务,通过布道和演讲“哄骗”大学生加入修会。大学开始限制托钵僧的活动,不许他们从大学招收未成年的学生,免去了一些托钵僧的职务。大学世俗教士和学生家长对此也非常不满,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欺骗和诱拐行为。一位家长说出了许多父母的心声:“我宁愿儿子当农民,也不希望他在大学受托钵僧诱骗而加入修会。”托钵僧还得到教皇允许,“染指”教区教士圣礼权,倾听忏悔,并赦免人们的罪。他们对教民的实际情况所知甚少,甚至也不愿去了解。他们甚至赦免受到“绝罚”之人的罪过,并允许他们参加圣餐礼,这是极不负责任的表现。更有甚者利用忏悔礼的机会进入女性闺房,做出有伤社会风化的事情。因此,教区教士和一些教民对他们极为反感和憎恨。
圣保罗教堂审判威克利夫的场景画作
威克利夫阅读圣经和教会文献发现,基督及其使徒视贫困为一种追求,一种理想生活。托钵僧作为基督的信徒,效法基督的人,种种表现却与之背道而驰。面对现实情况,威克利夫与托钵僧展开辩论,指责他们已经失去最初的志愿,满口谎言,并非过着所宣称的乞讨生活。
目睹教会的种种恶劣表现之后,威克利夫先前的虔诚之心慢慢消退。他发现原始教会已然消逝,教会已满目疮痍,堕落腐败。人们需要“救治”被污染了的牧者,改变“变质”的教会。内心的虔诚驱使他为教会“弊病”而忧愁,决定改变教会的现状。威克利夫从虔诚者变成了“挑战者”。
虔诚之爱与祖国之爱
自“失地王”约翰之后,英国沦为罗马教会的封臣,每年需交纳1000马克的贡税。随着英法百年战争进行,英国承受着巨大战争损耗,国王要求议会增加战争补助金,引发教俗两界对教会财产权和统治权的讨论,教俗之间爆发冲突。
在教会与国家之间,威克利夫坚定地选择维护国家利益。他针对一些宗教问题提出自己见解,发表诸多的宗教书籍和小册子,逐渐得到了英王爱德华三世和贵族青睐。他从教义和传统两方面对教会占据财产进行评析,教会拥有财产和土地起始于“君士坦丁赠礼”(威克利夫没有甄别这一事件的真伪。文艺复兴时期,瓦拉通过考证认为这是一件虚构的事件),皇帝将财产和土地交给教皇,但也有权将之收回。威克利夫认为教皇和教士所负责基督属灵使命,应排斥世俗的权力和财富。
威克利夫讲述了一个猫头鹰向其他鸟儿借羽毛的故事,在风霜来临之际,猫头鹰向其他的鸟儿借羽毛御寒,所有的鸟儿都借给它羽毛,它成为羽毛最多的鸟儿。当其他鸟儿遭受变故需要羽毛提出要回借出的羽毛,猫头鹰用不合理的借口拒绝它们的要求。鸟儿们便强制夺回自己的羽毛,并教训了猫头鹰。威克利夫通过这个故事以证明世俗力量收回这些财物的合法性。他还将英格兰比作一个人,当面对危险时,她可以收回以前所捐赠的财物以自我保卫。国王在国家面临危机时有权没收教会的财产和土地,因为基督安排他负责属世的事务。
教皇与英王因为税贡而矛盾重重,为防止事态继续恶化,最后双方决定在比利时的布鲁日举行谈判会议。这次会议也成为威克利夫步入政治舞台的开始,他作为英国的代表团成员前往布鲁日与教皇代表谈判。作为英国外交使团中唯一的神学家,他从神学方面提供论据。这次会议威克利夫似乎没有发挥太大作用,会议也没有取得重大结果。不过,威克利夫在与教廷高级教士交往过程中,发现了教廷种种丑闻。与到过罗马的马丁·路德一样,他也得出罗马教会堕落的结论。返回牛津之后,他思想发生巨大变化,批判教会弊端的言辞愈加激进。
爱德华三世、兰开斯特公爵和威尔士王妃简纷纷向他抛来了橄榄枝,将他视为用教理反对罗马教会的先锋。爱德华三世授予他路德沃兹教区教士,这既是一种奖励也是一种认可的表现。兰开斯特公爵把他当作座上宾,成为他的保护人。威尔士王妃也极力争取他,为他提供保护。他与世俗权贵交好对以后发生的事情有很大的好处,确保免受教会迫害。
威克利夫在牛津大学的演讲中对教会的批判更加猛烈,他将这些批判汇编成小册子,如《论神圣统治权》《论世俗统治权》《论国王的职责》《论教皇权》等,逐渐发展出一系列的反教会神学。在这条道路上,威克利夫走得愈来愈远,直至挑战了中世纪基督教核心教义——圣餐礼。正统主张是变体论,即认为在圣餐礼中,面包和酒不再具有原有本质和附带性而变成基督的身体和血液。威克利夫从经院哲学和神学角度提出了同体论,认为面包和酒在圣餐礼中既变成基督的身体和血液,也保持面包和酒的属性。这种观点触碰到了罗马教会最敏感的神经,各种批判铺天盖地而来。兰开斯特公爵亲自到牛津大学说:“你不要再对圣餐礼发表任何新奇的观点,这种举止极为危险。”威克利夫断然拒绝:“圣经便是真理,我的看法是依据圣经而非异端邪说,决不放弃主张!”
威克利夫的画像
不久,英国爆发1381年农民起义,对手们指责威克利夫的教义与起义有关,起义领袖贝尔也在一份忏悔中承认是威克利夫教义的信徒。忏悔书可靠性存在问题,但局势已对威克利夫非常不利。威克利夫爱基督,渴望纠正教会的错误,重塑真正的信仰。他也爱国,坚定维护祖国利益,有着深切的家国情怀。
“异端”之名
此时威克利夫成为众矢之的,教会和世俗人士都发起攻击。曾经是国家“明星”,现在却沦为众人指责的对象。
此前,罗马教会和英国教会中都有人反对威克利夫,但是他未曾受过实质性打击。这得益于多方面的原因,世俗权贵的保护,牛津大学的支持,众多教义信徒的拥护。兰开斯特公爵劝说和警告他,在得到否定回答之后,世俗权贵不敢再公开支持他。牛津大学曾经顶着教皇压力,为威克利夫辩解,阻止教令的发布和实施。现在面对巨大压力,已无法再保护威克利夫,只好“请”他退休。信徒在受到教会打压之后,纷纷与他划清界线,仅剩很少的人选择继续追随、支持他。
满目失望的威克利夫离开牛津前往路得沃兹教区,一块依然属于他的天地。威克利夫并没有向压力低头,没有向任何人忏悔,坚信自己站在真理一边。没有了繁杂事务打扰,威克利夫对之前思想进行整理,陆续出版许多论著。威克利夫坚持圣经是唯一的权威,人人都有阅读圣经的权利。他冒着风险组织人将圣经翻译成英语,由于不具备希伯来语和希腊语的知识,他翻译的原本是拉丁文版,不过直到去世也未完成这个事业。尽管不是从原始文字翻译而来,威克利夫的英文圣经还是纠正罗马教会圣经的诸多错误,指出教会荒谬的做法。
威克利夫日渐衰老,早年的艰苦生活和日夜学习对身体造成了损伤。他患有中风,发病之后身体变得半身不遂。刚回到路德沃兹的时候,他还坚持为教民执行圣礼,但是现在却无法完成这些工作。他雇佣了一位助手,帮他完成教会职责,兼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罗马教会对威克利夫的追问和迫害仍然在继续。威克利夫第二次中风发病,瘫痪在床。天主教派来的修士劝导他,试图得到他的忏悔书。结果显然是徒劳,威克利夫觉得修士的做法愚蠢而可笑,奋力坐了起来,大声说道:“我必不至死,仍要存活,并要传扬耶和华的作为。”随后,他的躯体轰然倒下,生命至此终结。
威克利夫逝世之后,教会对他的迫害仍在继续,他的信徒和追随者受到严厉惩罚。三十年之后召开康斯坦斯宗教会议对他进行定性——异端,要求英国教会将他的尸骨挖出、焚烧。有些英国人对此坚决反对,阻止了法令立即执行。不幸的是,威克利夫在墓穴中安眠44年之后,最终被人挖坟焚尸,骨灰抛撒进斯韦斯特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