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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视域下李渔的家居生活:以茶、酒为研究对象

2019-01-15赵洪涛

美育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李渔饮酒生活

赵洪涛

(湖南科技学院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湖南 永州 425199)

李渔在生活艺术方面有独到一面,他用艺术的视角审视生活,由此而形成的生活美学文章令人叹为观止。一部《李渔全集》洋洋数万言,淋漓尽致地将李渔审美化的日常生活表现出来,妙语连篇,给人不少启发。他身边的一桌一椅、一山一石、一草一花,经其安置,便呈现出另外一种特色来。日常生活中的饮茶、喝酒在李渔道来趣味盎然,充满审美气息。

一、“旋烹佳茗供佳客”——饮茶

茶与文人的胸襟、品行之间具有某种关联,李渔在《吴兴郡司马于胜斯公祖二联》中道:“待客常烹顾渚茶,自昔至今,挥尘只谈千古事;闻公但饮苕溪水,由清得暇,垂帘竟读十年书。”[1]290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饮茶是作为品行的某种衬托而出现的。这也是中国古代文人生活的一个传统。因此,饮茶的讲究就不能懈怠,须亲力亲为,谨小慎微,“酒可沿途卖,茶须手自烹”。[2]296

就烹茶之水而言,也非可将就的,有许多考究。在《伊园十便》中,李渔曰:“飞瀑山厨止隔墙,竹梢一片引流长。旋烹佳茗供佳客,犹带源头石髓香。”[2]311这里烹茶的水来自山中,带着大自然的气息。要想保持水的自然气息,须即刻烹茶。而且这样的茶不是人人可享受的,只有“佳客”才能享受。

品茶是一个色香味俱涉及的过程,不能畸轻畸重于某一方面而妄下结论,在《与梁石渠》一文中,李渔曰:“茶味极佳,而台翰黜之以为最劣,或止观色相,而未尝其味邪?岂不‘以貌取人,失之子羽’?”[1]177梁石渠以茶的外貌为依据,简单否定茶的品质,引起李渔的不满,他劝梁要试过味道才能做结论,不然就失之于浅陋。

茶的香气能悦情悦性,“茶在铛中香在鼎,尽可陶情”。(《美人倚床图》)[2]446茶香能增加生活的情趣。除与友人围绕茶谈天论地,臧否人物外,饮茶使生活充满生气。李渔举出一个例子:“未共鸳帏还是客,何事窃杯尝口泽?残茶往往被伊偷,吸干不使留馀滴。谁知郎计谲,空杯又取斟来吃。问其中有何气息,直恁贪如蜜?但解钻营都是贼,但效殷勤都是术。只愁蜂蝶为花忙,近花便觉花无色。念他可怜极,再倾杯,剩些馀汁,只当施残粒。”(《窃茶》)[2]486-487这首词中除却劝诫人心、矫世励俗的意义外,我们还可从中解读出生活的情趣。由于茶香诱人,小妾禁不住茶香的诱惑偷喝了主人的喝剩下的茶,李渔对此生出世道人心的感喟,但又欲擒故纵,暗地允许她去偷喝残茶。这一擒一纵的“较量”,客观上使生活变得饶有生气。

有好茶叶,还需茶具桴鼓相应。茶叶的储藏之器,应以锡瓶为宜,“但以锡作瓶者,取其气味不泄”,锡瓶不能有孔,“漏即无所用之矣”。李渔认为茶壶以砂壶为佳,“茗注莫妙于砂壶,砂壶之精者,又莫过于阳羡”。壶嘴宜直不宜曲,“一曲便可忧,……茶则有体之物也,星星之叶,入水即成大片,斟泻之时,纤毫入嘴,则塞而不流。啜茗快事,斟之不出,大觉闷人”。[3]221

李渔饮茶之道表明,生活可以是一种环环相扣的艺术,任何部分都不可忽视,它显现着江南文人的审美品味,这是一种基于文化、经验、感觉与身份的感知与认知能力。通过对生活细节的艺术强调与改造,李渔等江南文人将自己的才艺展现出来,文人的价值在政治之外得到了一次重塑,如贺志朴所言:“李渔的生活美学是晚明以来强调日常生活的人情物理、高扬感性的思潮的美学呈现……这朵绚烂之花从生活出发,从人性立论,对鲜活的生活样态进行提炼,让宋代以来的文化转型中的新领域得到了一个体系性的总结。”[4]

二、“敌寒不惜酒频赊”——饮酒

饮酒有助于肢体活络,祛御寒气,李渔在《赠杜翁》中云:“饮此一杯酒,冲和被四肢。”[2]11也有“敌寒不惜酒频赊”之句。(《拉张十九过寓看梅》)[2]362但更多关于饮酒的文字,李渔并不是从生理层面来阐述的,而偏向于审美心理、文化等方面。

饮酒并非简单的口腹之欲的满足,它对环境、饮者都有要求。李渔道:“宴集之事,其可贵者有五:饮量无论宽窄,贵在能好;饮伴无论多寡,贵在善谈;饮具无论丰啬,贵在可继;饮政无论宽猛,贵在可行;饮候无论短长,贵在能止。备此五贵,始可与言饮酒之乐。”(《饮》)[3]326-327李渔对一次酒会印象很不好,原因在于:“曲不成曲,席不成席,而使佳客一夜无眠,欠伸万状,是不得杯酒之娱,反受声音之厄矣。”(《复尤展成先后五礼之二》)[1]190环境太喧嚣,大概饮者不乏粗鄙之人,所以令李渔等人颇为扫兴。米歇尔·德·塞托指出:“礼仪的概念运用在消费记录中特别恰当,就如在吃饭和消费各种服务时构成的日常关系在消费中显得恰当一样。在这种关系中,象征资本的堆积起到了重要作用,而使用者将会从象征资本中得到预期的利益。”[5]这种象征资本对于文人而言就是素养与文化。

李渔所向往的饮酒之事是这样的:“昨与二三同调,联袂朱门,飞觞绮席,聆清歌、观妙舞,固闲中一适也。”(《答同席诸子》)[1]198又云:“一树梨花半轮月,今日是花明日雪。与君执盏傲东风,风能造愁我造悦。”(《饮梨花下》)[2]485在梨花下饮酒,就算有风雨,也阻碍不了喜悦之情,缘在胜景迷人。与诗书满腹者同聚一堂,不拘行迹,融融泄泄,“开筵集群彦……衣冠去桎梏,豪饮容疏狂。谈笑及歌咏,无一非文章。……君能共此乐,所至安可量。一会足千古,胜事谁能忘。”(《金台高会,诗作公宴体,李湘北太史席上作》)[2]24因为与会者志同道合,虽来自不同地方,故能相见甚欢,让李渔念念不忘。文人在饮酒中有意无意的身份意识,保罗·福赛尔的一个论点可以作为某种参照,他说:“从显示社会地位的角度讲,几乎没有哪一个场合比‘鸡尾酒时间’表现得更充分,因为无论喝什么酒,喝多少,都能体现出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如果你是一个中年人,要了一杯白葡萄酒(顺便说一句,酒会上提供的白葡萄酒越甜,说明主人的社会地位越低),那么同时你已经发出了一个特别的信号:你是一个上层或中上层社会的人士。”[6]

李渔将交友与饮酒相提并论,一人独饮无趣,呼朋引类共饮才不负酒杯,云:“独酌易生叹,……君来破我幽,且慢出诗篇。同去豆棚闲坐,再向花间小饮,口耳莫教闲。我听君谈鬼,君听我谈天。……酒得友而更美,友得酒而愈乐,无事即神仙。”(《喜友至》)[2]473“饮酒须饮醇,结交须结具。”(《交友箴》)[2]5又云:“酒杯容易干知己”。(《舟次彭城……相留度岁》)[2]171“人来恰好,厨下黄鱼正炒,只添杯,狂饮愁无伴,孤吟正想陪。”(《客至》)[2]401在《山中留客》中,李渔略带诙谐地写自己的待客之道:“山中何物可留君,醉甲糟鳞几夜醺。”[2]303酒桌是中国人生活的一个重要地方,它可以移樽就教彰显礼仪,还可以折冲樽俎剑拔弩张,当然我们更多把它视为择朋交友的地方,柏杨在《丑陋的中国人》中说过这样一件事,他有个朋友从美国来台湾,一些不相干的人请他吃饭,之后就请他带东西去美国,柏杨不无揶揄地说:“因为吃过一顿饭之后,就变成朋友了。”[7]这话我们可以从正面来理解而不是柏杨设定的讽刺语境。

对李渔而言,酒与吟诗作对,谈古论今等活动密不可分,在酒桌上李渔“常援古喻今”。李渔云:“一席拥多贤,诗赋翩翩。歌停舞罢始分笺,不为衡才妨乐事,酒在诗先。狂兴发当筵,漏尽无眠。不神仙也是神仙。”(《佟梅岑席上分题》)[2]434在《蒲州贾水部园亭》中说“诗肠因酒肠顿活”,在酒的作用下,作者思路盘活,“觅句杯从曲水来”。[1]240饮酒赋诗度日在李渔看来是一种名士风度,“饮酒赋诗多睱日,依然名士风流。”(《嘉禾司马季辟山公祖》)[1]296在《萧文子二尹》中云:“长才不受簿书忙,羡饮酒读《骚》,依旧是当年名士。”[1]276在《酒徒篇为燕中褚山人作》中,李渔描绘了一个狂放不羁的酒徒:

有客从来燕之都,自言我是高阳徒。杖头行李无多物,几串青钱一酒壶。谋生耻用陶朱术,不种桑麻惟种秫。一年止醉十二场,一醉却须三十日。垂帘卖卜长安陌,得钱但向垆边掷。醒时青眼醉时白,醉时金刚醒时佛。七贵五侯遭面叱,双阙九重排闼入。奋臂叫呼中贵吓,醉人天子不加责。有时蓬跣游狭邪,寒夜偏呼酒当茶。美人不敌粗豪势,急脱缠头向酒家。酒酣耳热神情变,夺将脂粉自匀面。翠凤云翘插满头,自舞自歌还自羡。饮中三昧君得之,君腹居然一酒池。中山一醉仅千日,君醒直须长夜时。嗟余力不胜杯醑,莫识醉乡在何许。但能领略醉翁情,喜与八仙为伴侣。[2]40

诗中描写的高阳酒徒,酒量惊人,身无长物,也不从商谋利,显得洒脱豪迈,他漠视权贵,我行我素,游戏人生。在李渔眼里,这是一个值得标榜的人物,并以能与他交往而乐在其中。饮酒寄寓着李渔对理想人格与生活方式的认同。又如在《担灯行赠程子穆倩》中写了嗜酒多才的“程子”:“赋诗饮酒无虚日……才缤纷。出言吐词近淳朴,挥毫落笔无纤尘,未技犹能工篆刻,三寸精钢为不律。信手能追仓颉文……如其果死埋道旁,道旁谁与奠壶觞?酒是何物可与别”。[2]63这首诗里如果没有酒,程穆倩的人格魅力似乎大打折扣。寻常人饮酒不过口腹之足,显得单调乏味,比如李渔在湖上见到饮酒之后酣睡的渔夫,窃笑其“鼾眠负酒瓢”。(《夜泊汉口,次日示邻舫诸客》)[2]124饮食与人品息息相关,李渔在《无声戏》第八回“鬼输钱活人还赌债”中写一群赌徒,不看其它,单从吃相就能判断出其品格如何,书中这样写道:“二人也只得坐下,用了一两杯酒,就讨饭吃。把各样菜蔬都尝一尝,竟不知是怎样烹调,这般有味。竺生平常吃的,不过是白水煮的肉,豆油煎的鱼,饭锅上蒸的鸭蛋,莫说口中不曾尝过这样的味,就是鼻子也不曾闻过这样的香。正吃到好处,不想被那些客人狼餐虎食,却似风卷残云,一霎时剩下一桌空碗。吃完了,也不等茶漱口,把筷子乱丢,一齐都跑去了。”[8]154-155

李渔并不善于饮酒——“予系茗客而非酒人”(《不载果食茶酒说》)[3]258,“不饮偏思酿酒”。(《酿酒》)[2]300由于饮酒带有某种理想人格的色彩,所以不善饮酒的李渔在生活中也常常显出好酒的姿态,在《中秋看月歌》中云:“中秋月色不平铺,邻家有月侬家无,携酒邻家借月看……明宵明月照谁家,酩酊莫辞今夜酒。”[2]41又云:“搔首狂歌凭酒力”(《镇江舟中看雪歌》)[2]42,“不倾百斗莫言归”。(《端午后七日……即席和之》其五)[2]349由于世事变迁,人生苦短:“只为为欢无几岁”(《重过婺城,别金孟英老友》),“名媛色衰名士老”(《赠施匪莪司城》)。[2]60“百年迅速移如晷”,故应“满酌大斗我不辞”(《柯岸初给谏以长歌送行……依韵和之》)[2]60,“骊歌又唱酒旗边”(《重过婺城,别金孟英老友》)[2]184。酒使人忘却世事,神与物游:“醉乡即是真桃源,欲从老子分余地。”(《担灯行赠程子穆倩》)“欲把酡颜相映取,时时携酒坐斜阳。”(《红树》)[2]159“醉听池蛙以洗酰”(《次韵和张壶阳观察题层园十首其三》),[2]247“还童妙药无过酒,醉后人人似少年。”(《题酒家壁》)[2]329“无穷乐境出壶天,不是群仙也类仙。”(《端阳后七日……即席和之》)[2]348“饮即是参禅”(《春游》)。[2]381一杯在手,暂且忘却了生计困顿之忧,“且酹一尊花下酒,莫启一声杯外口”(《友人子向予贷钱,兼索诗,口占以答》)。[2]486当代作家苏叔阳谈酒,与李渔的想法不谋而合,他说:“倘或烈酒会使人的情感燃烧,以至于超越礼貌的国界,那么柔和的啤酒,既可以温暖人们的心,活跃人们的舌头,又可以让情谊在使人愉快的氛围中自然地交流。”[9]

醇酒还需好酒具:

酒具用金银,犹妆奁之用珠翠,皆不得已而为之,非宴集时所应有也。富贵之家,犀则不妨常设,以其在珍宝之列,而无炫耀之形,犹仕宦之不饰观瞻者。象与犀同类,则有光芒太露之嫌矣。且美酒入犀杯,另是一种香气。唐句云:“玉碗盛来琥珀光。”玉能显色,犀能助香,二物之于酒,皆功臣也。至尚雅素之风,则磁杯当首重已。旧磁可爱,人尽知之,无如价值之昂,日甚一日,尽为大力者所有,吾侪贫士,欲见为难。然即有此物,但可作古董收藏,难充饮器。何也?酒后擎杯,不能保无坠落,十损其一,则如雁行中断,不复成群。备而不用,与不备同。(《酒具》)[2]223

这段话涉及酒具的美感与功能,李渔指出,盛酒之具应朴实无华,不可显山露水炫耀,故金银不合适,玉能增加酒的色彩之美,又不浮奢,适合盛酒。犀也无炫丽外观,且有助于酒气散发,故犀与玉二者李渔颇为推重。贵重之物如旧磁杯,不适合盛酒,因难保酒宴上饮者万无一失,一旦损毁纤毫,影响其价值。于此可见,酒具如果用得适当,既可以彰显主人的品行,又能使饮者色香味俱能享受,表面看区区器具无甚可观,细究下去颇有文章。这种敏锐的审美感知使饮食升华为一种艺术,让饮者在口腹之欲满足的同时得到审美的熏陶。这是中国文人生活艺术极为重要的环节,它不将世俗与艺术泾渭分别,而是使两者互相渗透,进而提升世俗层面生活内容的价值,使原本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具有现实的内容。

成中英在谈美感时指出:“美感是深入对生命与变化考察引发的睿智、慧见与灼见……有如晨钟与暮鼓,也有如临济禅中的狮子吼,动人心弦,成为超越生死的悟觉。”[10]饮酒体现出文人对生命意义的领悟与生活价值的发现。在《浇古墓》中,李渔云:“古墓无人扫,来浇酒一杯。焉知千载上,不与共金罍。”(《浇古墓》)[2]286以酒为媒介,作者与未知的死者展开心灵上的对话,期望在未来的时空中相遇,把酒言欢。生与死之间的界限消失了,二者在酒中融为一体,此时此刻更多的是作者对生的意义的思考,而非对死的畏惧。尼采在论及酒神精神时指出,酒神打破了日神建构的外观与适度的艺术原则,日神构成对人的限制,酒神则是突破这种“适度”,“个人带着他的全部界限和适度,进入酒神的陶然忘我之境,忘掉了日神的清规戒律”。[11]

三、“闲人到晓忙”——李渔生活美学本体论:闲适

能够发现生活中的美,关键在于有闲情逸致,假如没有这样一种情致,纵然生活中有千姿百态之美也熟视无睹,置若罔闻。李渔写的书大都是提倡闲适生活之道的,他认为要想生活变得有趣,需心有闲情,放弃蜗角虚名,云:“竹下常安卧榻,花前喜置鸣琴。不弹不睡也清心。俗缘随境化,道味入林深。往事茎茎白发,来时寸寸黄金。瓶中无酒贳来斟。当时名利客,几个到如今?”(《偶兴二首》)[2]442云淡风轻之间道出为人处世之道。在《某参军》一诗中,李渔这样劝解参军:“年少即耽怀,不待此时方阮籍;官闲惟种菊,何须他日始陶潜。”[1]275意思是,寻找生活闲趣无须特定的时间,随时都可以。年少时正是学习阮籍之时,工作闲暇之时就可以养花种草,何必等到辞官退隐之日?关键在于是否放得下功名。

“闲”并非远离世俗的生活状态,它其实是对日常生活的一种美学意义上的发现,李渔通过写山人来表达这一思想,道:“家住万山曲,常来市廛间。不阅世情冗,焉知道味闲。”(《赠山中人》)[2]262因此,什么职业,何种身份并不影响对闲适生活的追求。李渔写的几位仕途中人,是这样安排生活的:“长才不受簿书忙,羡饮酒读《离骚》,依旧当年名士”(《萧文子二尹》)[1]276;“才奇而肝胆俱奇,惯以热肠加冷士;官左而襟怀未左,偏于忙处理闲情。”(《李石庵参军二联》)[1]274。人未显功名时候可以有闲情,功成名就后仍然可以有逸趣,在“其二”中,李渔道:“交胜友,读奇书,乘此际功名未显;蹑仙踪,登道岸,待他年事业垂成。”[1]274李渔写《何明府》:“政有余闲,不住棋声敲夜月;案无留牍,时听鹤语唳春风。”[1]294

李渔认为懂得闲适生活趣味的人其精神境界不一般。在《赠李申玉广文》里,李渔道:“门多桃李,案少簿书,别宦恐无此乐。”李渔所写的是一位朋友,此人虽然为官,但没有因为仕途经济放弃闲逸的生活追求,他张弛有度,这点颇令李渔欣赏,云:“前列生徒,后承丝竹,今时复有其人。”[1]236他写佟方伯:“炼闲身以磊石栽花,也当陶公之运甓;销暇日于楸枰纸局,且同谢傅之围棋。”(《佟寿民方伯》)[1]281。李渔将懂得追求闲趣的佟方伯与谢傅、陶渊明相提并论。他写另一位做官者:“著书读律少停时,虽作闲官,亦自有儒臣事业;饮酒赋诗多逸兴,便居冗地,也不失名士风流。”这位官员虽然是闲职,但并非无所作为,他挥毫著书,吟诵文章,不断完善充实自己的生活,即便在烦杂之地,也不改吟诗作对的雅兴,俨然名士韵致。在《衙署杂联》的“内署三联”中,李渔指出:“能与山水为缘,俗吏便成仙吏;不受簿书束缚,忙人便是闲人。”[1]246

闲适的心态使李渔在家居生活中无处不发现趣味,在《立秋夜》中,李渔说“闲人到晓忙”,忙什么?在诗里,他忙着去赏月、戏水、看流萤乱舞、闻桂花与荷花交织一起的香气、在梧桐的落叶下感受季节变化,忙得不亦乐乎。这是一种审美的忙,不为衣食住行奔波劳累的忙,它使李渔心情愉快,超然物外。又云:“雨观瀑布晴观月,朝听鸣琴夜听歌。”(《书室》)[1]242又云:“有月即登台,无论春夏秋冬;是风皆入座,不分南北西东。”(《月榭》)[1]243“枕上闻啼鸟,花间鸣素琴”。(《安贫述二首》其二)[2]8闲暇之时为友人题画,李渔自得其趣,云:“千曲流泉万仞山,白云散去鸟飞还。天将无数秋容好,绘出幽人一字闲。”(《题陈松野所画山水二绝》其二)[2]337

悠闲自在对李渔而言是人生的快乐。他钓鱼归来,靠在树边吟诵诗歌,其乐无穷,云:“钓罢归来倚树吟,一双和客是双禽。扁舟也喜无人借,分得余闲泊柳阴。”(《舟中题王安节画册八首》其三)[2]352云:“日来无可乐,乐在少人逢。李杜遇诗外,羲皇来卧中。病除闲有力,愁破酒无功。才悟希夷宅,蓬莱第一宫。”(《闲》)[2]131诗中,李渔表达的意思是,无人打搅的日子可以领略李白、杜甫诗歌中才有的意境,睡个懒觉,闲暇的生活使人精神爽朗,“闲”到愁除。这时候才体会到希夷宫,那真是人间仙境。甚至从蝼蚁跳蚤等虫子那里,李渔也能感受到一种自嘲之乐:“人身一虫穴……生前虮虱蚤。更有蚊与蝇,昼夜将身搅。居以我为宅,食以我为粮。暂离为游览,随入恣徉狂。倦或思假寐,仍以我为床。诸虫尽势利,畏乐喜憔悴。贫贱肆欺凌,富贵辄回避。不若死后虫,啮不论穷通。千金置一棺,奉为死者宫。焉知含殓后,不与贱者同。此厄均不免,公道惟此公。蚊蚤虮虱辈,允宜拜下风。”(《捕蚤二首》其二)[2]30闲暇之时,李渔可以与跳蚤蚊子展开一场追捕的“斗争”,全诗插科打诨,别有趣味,云:“摩挲不成寐,焚膏坐更阑。裈中扪虱易,床头捕蚤难。虱居有定所,蚤跃无停时。凝眸将此获,举手即他之。狡兔仅三窟,黠蚤路千岐。蚊虻虽有翼,较走觉飞迟。诛蚊利火攻,殛蚤宜水战。盆盎注清流,跳跃从其便。入水能不濡,才服汝强健。蚤谢吾不能,沦胥付长叹。死矣快人心,才获终斯案。安得湘江波,织作湘纹簟。终夕眠其上,不驱而自远。”(《捕蚤二首》其一)[2]29-30

这种家居生活之“闲”带有一种淡淡的禅意,也就是说这种闲适的心态能使人从普通的生活中发现超脱尘嚣的意境,如“爱坐清凉石,尝教绿荫遮。夜深明月底,一啸落松花。”(《夏日杂咏》其三)“月爱中庭好,留人伴草虫。夜深千籁寂,一塔自鸣风。”(《夜起独坐闻塔上铃声》)[2]276

“闲”是参透人生之后的一种淡泊与不为物所拘的自由,李渔在《中秋看月歌》中写道:“中秋月色不平铺,邻家有月侬家无。携酒邻家借月看,月光又照侬家院。月来月去非离群,只因天际多浮云。一年能得几今夕,东蒙西翳何纷纷。浮云不独天边有,人事违心常八九。明宵明月照谁家,酩酊莫辞今夜酒。”[2]41-42从月色想到人间的诸多不平与人生的坎坷,进而有了一种看淡一切的心态,今朝有酒今朝醉。“月”在李渔的生活中具有重要的地位,赏月使他发思古之幽情,看人生百态,意味无穷,如他以拟人的手法写月:“月,汝来,听说。爱伊盈,愁尔缺。盈倩谁添,缺遭谁割。昭昭世所憎,混混人争悦。夜何时兮尚明,不汝夺兮谁夺。一岁难容十二番,好凭风雨深藏拙。”(《月》)[2]435

杜马泽德认为:“所谓闲暇,就是当个人从工作岗位、家庭、社会所赋予的义务中解放出来的时候,为了休息,为了散心,或者为了培养并无利害关系的知识和能力,自发地投身社会,发挥自由的创造能力而完全随意进行的活动的总体。”[12]但作为原子存在的个体,在现代工业文明体系中有太多规则束缚,要想置身事外从心而行并非简单之事。物质诱惑切断了我们对于自然关注的目光,回头看看李渔,我们不禁为他对自然的亲近而感触良多,那是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生活状态。

“闲”是艺术生活的建构,李渔的闲适生活之道,并非无聊中打发时间的所作所为,它其实是一种艺术化的生活方式。可以从他的《月夜听两侍儿并吹横笛歌》中一斑窥豹,诗云:

三日狂风四日雨,欲坐庭中天不许。忽然今夕天开光,又复多情送月来。喜不自持忙布席,何妨衣裳沾莓苔。侍儿本爱庭中月,借口随人伴孤孑。各持一笛坐两旁,请奏双声助怡悦。我欲使之易洞箫,箫声和平笛声高。侍儿强项不肯易,谓鼓轻唇易得调。两声初起犹未翕,唱者稍扬和者抑。双鹤并唳分雌雄,先在离中示可即。纵之乃不愧纯如,情闲气静神安舒。雨声至此才合一,低昂不复仍其初。细听知是商音曲,既类丝兮复类肉。一奏何难近自然,自然妙在出双竹。调变越吹声越高,听者耳欲凌青霄。初时怕听恒伊笛,此际愁过廿四桥。同声合律在侪侣,技止此乎吾与汝。小声的历珍珠圆,大声翱翔凤凰举。更有声在纤洪间,婉若天孙运机杼。声音实在可移情,此身不知在何许。我愿汝技同汝心,声同即可同心膂,式相好兮无相尤,常使欢声谐律吕。[2]48-49

这不同于现代社会人们那种简单的狂欢式的休闲方式,美国学者菲克斯在论及大众休闲的生活方式时指出:“许多大众的快感,特别是年青人的快感(他们可能是动机最强烈的逃避社会规训的人),会转变成过度的身体意识,以便生产这种狂喜式的躲避。摇滚乐震耳欲聋地播放着,以至于只能靠身体去感受,而不能用耳朵去倾听;有些舞蹈形式如‘撞头舞’(head banging)、迪斯科舞厅的闪烁的灯光、药品的使用(合法或非法的)——这一切都可用来提供物质感官的、逃避式的、冒犯性的快感。”[13]这种所谓的休闲方式与美无关,甚至与健康都没有关系,它只是一种简单而粗暴的精力释放方式。李渔的闲适生活与此截然不同,他不是简单地借助于物质获得快乐,而是依靠对生活的热爱——“山情惟我得,月兴少人乘”。(《夜半上小楼独坐》)[2]133。又如:“宁为虎阜争秋客,莫作西湖避月人。”(《拉友看月》)[2]350因为热爱,所以无处无时不能找到闲趣,这是值得现代人借鉴并反思自身的地方。

在朋友眼中,李渔有关生活闲暇趣味的著作并非雕虫小技,无甚可观,而是有其重要的价值,甚至可以与建国之大业相提并论,余怀作文曰:

《周礼》一书,本言王道,乃上自井田军国之大,下至酒浆屝屦之细,无不纤悉具备,位置得宜,故曰:王道本乎人情。然王莽一用之于汉而败,王安石再用之于宋而又败者,其故何哉?盖以莽与安石,皆不近人情之人,用《周礼》固败,不用《周礼》亦败。《周礼》不幸为两人所用,用《周礼》之过,非《周礼》之过也。……今李子以雅淡之才,巧妙之思,经营惨淡,缔造周详,即经国之大业,何遽不在是?而岂破道之小言也哉!……独是冥心高寄,千载相关,深恶王莽、王安石之不近人情,而独爱陶元亮之闲情作赋,读李子之书,又未免见猎心喜也。[3]序

文章的意思是但凡建功立业者都注重人情世故。历史上像王莽、王安石之所以失败,原因在于他们背离了人情,也就是衣食住行这些生活之道。李渔将才华运用于生活中别人所不屑的闲事上,本身就是一种大贡献。他丝毫不逊色于历史上那些彪炳千古的英雄。尤侗也认为李渔写的这些闲书价值非同小可,它充满奇思妙想,令人入迷,曰:“读笠翁先生之书,吾惊焉。所著《闲情偶寄》若干卷,用狡狯伎俩,作游戏神通。入公子行以当场,现美人身而说法。洎乎平章土木,勾当烟花,哺啜之事亦复可观,屐履之间皆得其任。虽才人三昧,笔补天工,而镂空绘影,索隐钓奇,窃恐犯造物之忌矣。乃笠翁不徒托诸空言,遂已演为本事。家居长干,山楼水阁,药栏花砌,辄引人著胜地。”[3]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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