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的后事

马新峰

二爷安详地走了。他活了整整九十岁。

二爷的去世在村里引起了不小轰动，引起轰动不是因为他的高寿，而是他面对死亡时的坦然和对自己后事的详尽安排。

记忆中二爷经常来我家串门。他光着头、满脸皱纹，牙快掉光了，但丝毫不影响他说话风趣幽默。老人八十多岁时还坚持下地干活，天热时总爱光着个膀子，皮肤被太阳晒得油黑发亮，活像一尊雕塑。虽说大字不识，但记忆力超好，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二爷是无疾而终的。离世前三天，二爷开始吃不下东西，躺在床上，只能喝点水，但头脑却不糊涂。儿子要送他去县里的医院，他说什么也不肯。让村里的老中医过来，也没瞧出什么病。人们都在议论，二爷这是老了，像熟透了的瓜，要瓜熟蒂落了。

临走前一天，二爷还非常清醒。一大清早，他吃力地对病床前的儿子说：“狗蛋，去把你大腔哥和你先生叔喊过来，我有话给他们说。”他儿子小名狗蛋，他喊了一辈子，儿子都六十出头，早当上爷爷了，他还在叫小名。

不一会儿，大腔和先生都来了。大腔当过队长，村里公认会办事又为人公道，不管谁家有大事小情，都要请他到场。因为他说话大腔大调，能镇住台，便落了个“大腔”的外号；而先生当了多年的乡村教师，退休后叶落归根，不光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算账打算盘，谁家有红白喜事，坐礼单桌前收钱管账的都是他。

“都来了，往床边坐坐。”二爷声音不大、有点沙哑，但听得清楚。“二叔，叫我们来干啥哩？你这身体没事儿，别想多了，好好调养调养就过来劲了！”大腔像往常一样大腔大调地说。“我的身体我知道，我看这一回这个坎是过不去了，给恁俩叫过来有话给你们说。”二爷微微喘了口气接着说，“狗蛋遇事容易迷，我的后事就交给你俩来操心了。”先生想说什么被二爷摆摆手制止了。

“大腔，你是老‘罩客’的了，这一回还是你，狗蛋有啥事就问你大腔哥。老屋（棺材）早两年就置办了，老衣裳还没买；亲戚朋友们该通知都通知到，不落便宜怪；响器叫上两盘，一盘吹着不热闹，我这后事不铺张，也得有点声响，活了恁大岁数，儿孙成群，不然村里人会戳狗蛋的脊梁筋，说他不孝。”说到这里，二爷大口大口喘着气，狗蛋叔忙递过去一个装有温开水的奶瓶让老人吮。大家都不再说话，静静等着老人再开口。

“待客的桌要厚点，多花俩钱算了，不让人家说闲话。”说到这里，老人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狗蛋，你过来，早几天就想给你说，一会儿你把我枕头掏掏，我存折在里面，钱不多，但办后事够用了。”狗蛋叔眼含热泪道：“爹，你别说了，你不会有事的，再说，我也有钱，不用花你的钱。”

“娃儿，别哭，你爹活了九十岁，是大岁数了，从我记事儿到现在，咱村里我是第二高寿，这些年生活好，你们对我也孝顺，我很知足。”二爷歇了一会儿接着说，“狗蛋你听好了，我这可是喜丧，记住老屋上要披红，大人小孩都不兴哭，高高兴兴把我送走。你妈一个人在那边这都快十七年了，她肯定也想我了，我得赶快过去陪她。”此时，老人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恬淡的微笑。

“狗蛋，还有件事我放不下，就是你嫂子和侄子们，这几天我都在想，我这后事给他们说不说，你哥走得早，你嫂子和侄子们过得也不容易，这些年他们和家里联系少，我想这也是个机会，你嫂子不说了，让你侄子们回老家一趟，名义上是送我，实际上是让他们回来认认祖，记住根哪！要不然，我怕他们以后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了！”说到这里，老人流下了泪水，嘴里“哈”个不停。狗蛋叔的二哥早年到山西一家煤矿工作，安家在了山西，后因病在当地去世。

“爹，你别伤心，我一定给他们捎信，让他们回来！”同样的话，狗蛋叔反复说了几遍。

慢慢地，老人情绪归于平静，又接着说：“先生，叫你过来主要是到时候坐礼单桌，管账，这活儿绑人，辛苦你了。到时候叫显娃过来坐你旁边打个下手，也顺便积累点经验，要不然，你们老了以后咱村里办红白喜事都没个会招呼的人，让他跟着你们多历练历练。”显娃是老人的邻居，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平时做事认真细致，老人点将点得很准。先生听罢这话忙站起来轻声细语地说：“二哥，你放心吧，没有事儿！”先生说这话不知是说老人的身体没事，还是他过来帮忙没事，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后事安排已妥，老人不再说话，双眼微闭。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睁开眼，吃力地说道：“大腔、先生，让你们受劳了，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第二天下午，二爷平静离世。后事按照老人的提前安排有序进行，顺利圆满。整个丧礼没听见哭声。他远在山西的两个孙子也专程赶回来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