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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评论家的四种精神品格

2019-01-15庞井君

粤海风 2019年3期
关键词:评论家文艺哲学

文/庞井君

在互联网、全球化、市场经济、社交媒体时代,我们遇到的种种问题都是发展当中的问题,我们之所以有很多困惑和迷茫,甚至理论范式的颠覆,都是因为旧的东西将退未退,新的东西将成未成,处于一个过渡的转折阶段。社会转型进程的持续推进和艺术生态语境及环境的变化,打破了文艺评论的传统格局,也对文艺评论家的品格素养提出了新的要求。新时代文艺评论家需要育成哲学家、艺术家、思想家、文章家四种精神品格,充分彰显审美批评和精神建构功能,努力推动互联网时代新的艺术格局的生成和艺术高峰的涌现。

一、哲学家的思维品质

中外历史上优秀的、杰出的文艺评论家,首先都具有哲学家的精神品格。这并不是说当代的文艺评论家就因此要成为哲学家,而是应具有哲学的方法、精神、视野。恰如冯友兰说的,“在未来的世界,人类将要以哲学代替宗教。这是与中国传统相合的,人不一定是宗教的,但他一定是哲学的。他一旦是哲学的,他也就有了正视宗教的洪福”。[1]最重要的是哲学“为人类提供了获得更高价值的途径——一条比宗教提供的途径更为直接的途径,因为在哲学里,为了熟悉更高的价值,无需采取祈祷、礼拜之类的迂回的道路。通过哲学而熟悉的更高价值,比通过宗教而获得的更高价值,甚至要纯粹得多,因为后者混杂着想象和迷信”。[2]想要了解中国的文艺、文化的特质,必须熟悉、领悟中国哲学、哲学史及其精神意蕴。哲学是极致的理性,是人类关于世界存在的总体性、根本性和系统性的思考,是人类思维范式、理论框架、观察坐标和精神体系的艰难建构。现代哲学体系,主要包括本体论、认识论和价值论三大板块。

首先是本体论。本体论探究世界的本原或基质。我认为,本体论决定了文艺评论家的根基和方向。马克思主义有本体论,存在主义也有本体论。一些现代西方哲学流派打出各种后现代的旗号,声称解构本体、解构体系、去本质、去基础、反中心、反建构等,但仔细分析其背后仍有一个根本的东西。我认为文艺评论家应该确认本体,回归艺术本体。何谓艺术本体?学术史上,各阶段、各流派的定义各有不同。我认为,艺术是人类审美感受的制作、呈现和传达。这种感受性不仅仅停留在初级的、直接的、现实的感官感受性层面,而是一种深层次的具有超越性的感受性。审美艺术的本体就是这种超越性的感受性[3]。

毋庸讳言,艺术的本体在现时代遭遇到了严峻的挑战和动摇,需要重新审鉴和夯实。我们正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变革时代,新媒体裂变式的跃迁,是革命性、根本性、全局性、不可逆转的。截至2019年6月底,我国网民规模已达8.54亿,网络视频用户7.59亿[4]。伴随着科技的进步,是审美艺术形态的裂变,艺术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发生深刻变化,各艺术门类之间,以及艺术与外部事物之间叠加、融合、互渗,艺术边界的模糊性、不确定性迅速增加。传世经典的生产模式已被互联网改变,艺术融于大众、融于市场的脚步加快,技术导向、消费导向、利益导向、传播导向在艺术发展中的影响越来越大,比如,微软机器人小冰通过深度学习写出来的诗,已经让人很难分辨是人工智能还是人类诗人创作的。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人工智能的强大学习力远非任何个体的人能相比。微软小冰学习400年间艺术史上236位美术家画作,只用时22个月。虽然人们对“AI”的艺术创作水平仍充满质疑,但它确实已经在试图通过各种渠道进入人们的视野,并对人类的艺术发展产生了影响,成为艺术界多元构成的一极。我认为,面对高度分化与高度融合并存的互联网时代,必须重新确立艺术本体,更要坚守艺术本体。离开了艺术本体,艺术只能是无根浮萍、断线风筝,散乱飘荡,自然生灭。

第二是认识论。文艺评论家是学者,文艺评论本质上是一种学术活动,但不单纯是探讨真假对错,还要通过评论讲清楚所评作品的优点、美点,以此提高人民群众的文艺鉴赏力和审美水平,对于一切劣质作品要敢于“亮剑”,做出有理有据的批评,也就是“寻美”和“求疵”。当代文艺评论家在认识论上还存在差距,目前主要存在两个突出问题,一是知识结构和理论框架陈旧,面对转型时代超出已有理论范式的复杂文艺现象和文艺潮流,常茫然不知所措,要么老调重弹,要么干脆失声。司空见惯、似曾相识、似是而非的东西太多,实然和应然的判断混乱不分,理性的锋芒缺失和思想穿透力钝化。二是评论活动和理论探寻碎片化、机械化、浅表化、庸钝化和同质化,缺乏鲜明个性、精神气韵和生机活力。解释和解决新问题的能力都比较弱。这里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缺乏哲学家的思维品质。文艺评论家应该积极拓宽知识面,更新理论范式,密切关注文艺前沿问题,比如人工智能、艺术与技术、价值哲学、后人类等学术前沿,努力拓展认知的宽度,力求在精通专业的前提下延伸认知的高度和深度。

第三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即哲学当中的价值论。文艺评论是一种审美活动,而审美活动本身是一种价值活动。恰如德国学者莫里茨·盖格尔在《艺术的意味》一书中反复强调的:“美学是一门价值科学。”“当我们来到美学面前的时候,我们想要知道的不是人们在一个艺术作品面前体验到了什么,而是这里是不是存在特殊的审美经验和特殊的审美价值。”[5]其实,中外历史上,关于价值问题的讨论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不过是将价值问题有机融入各个学科之中,比如政治学的正义,经济学的利,美学的美,宗教学的神圣,伦理学的善等。但是,当代文艺评论家在价值论研究探讨上还是有所欠缺的。我们现在争论的很多问题,从价值论来讲,很大的缺陷就是价值主体的混淆、价值体系的混乱和价值尺度的缺失。

黑格尔说过“哲学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哲学必须是对人类根本问题的根本思考,应该从总体上理解人和世界。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张汝伦说得好,“中国哲学不能是过去的哲学,现代中国哲学不能只活在孔子或朱熹、王阳明的时代,它应该活在一个全球资本主义的时代,这个时代特征构成了现代中国哲学存在的历史性。当代中国哲学有明确的历史意识和时代意识,必须思考这个时代,批判这个时代;否则它就不是真正的哲学”。[6]所以,我认为文艺评论家应该具有哲学家的品质,特别是在价值论上,应该具有价值论专家的品质,因为价值论和当下的时代问题密切相关。尤其是在文艺评论越来越流于碎片化、浅表化、平面化的新媒体时代,作为文艺评论家,更加需要在碎片中求完整,在芜杂中找体系,在观点中立框架,透过现象描述和技术分析寻求理论定位和透视。因此,价值论就显得尤为重要,因为美学、哲学不仅是追求客观知识,更重要的是关心人,关心人与人类的生存状况和命运。

二、艺术家的审美感受

文艺评论家的第一身份应是学者,以学术研究为基础,对艺术作品和艺术现象进行理性的分析和判断。日常生活中,绝大部分人对艺术的欣赏就是喜欢或者不喜欢,但是对于理论研究者或者文艺评论家而言,不能仅限于此,还要关注艺术作品的价值内涵。我们还要讲清楚一件艺术作品好在哪里,丑在哪里,为什么美,为什么丑,讲清楚来龙去脉,这就需要具备艺术家的眼光。面对艺术作品和艺术现象,单纯的理性认知,往往力不从心,无能为力。

首先,文艺评论家不同于普通的观众,普通观众往往只停留在浅表的感受层面,而文艺评论是感受性和认知性的统一。在“人人都是自媒体”的时代,这点显得尤为重要。豆瓣、猫眼、时光网等影视评分网站越来越轻型化、散点化。弹幕网站以及微博、微信等自媒体不断崛起。年轻人看电影前,基本都是先去刷一下豆瓣评分。一些影视类微信公众号文章阅读量动辄“10万+”,但这类评论大多存在极度碎片化、散点化、浅层化的问题。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融媒体时代,作为文艺评论家,更应该清醒地看到,批评最为根本也是最具价值和意义的,是对艺术作品内涵的关注与评价。对于艺术作品的评价而言,无论有多少视角、路径或平台,但最终都需要以艺术的评价和美学价值的阐发为旨归。

第二,文艺评论家是众多评论家的一种,但不同于政治评论家、历史评论家、社会评论家等,因为文艺评论的对象是艺术,所以,文艺评论家应该具备艺术家的审美感悟,唯其如此,写出来的评论作品才是有情趣、有韵味、有品位的。丹麦批评家勃兰兑斯举的例子是对审美感悟的极佳诠释。他说:“我们观察一切事物,有三种方式——实际的、理论的和审美的。一个人若从实际的观点来看一座森林,他就问这森林是否有益于这地区的健康,或是森林主人怎样计算薪材的价值;一个植物学者从理论的观点来看,便要进行有关植物生命的科学研究;一个人若是除了森林的外观没有别的思想,从审美的或艺术的观点来看,就要问它作为风景的一部分其效果如何。”[7]商人从实利出发,植物学家从科学视角观察,而艺术家不同,艺术家关心的是作为审美对象的“风景”,正如康德所言,“那规定鉴赏判断的快感是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8]。

文艺评论也当如此,文艺评论家要有一点艺术创作者的维度和视角。一些文艺评论家因为没有创作的感受,写出的文章枯瘪无味,隔靴搔痒,读者不愿意读,艺术家看了之后也说没用。优秀的评论家应该是学者、作者和读者三者的结合,缺少任何一个都不会成为优秀的文艺评论家。

评论家要更多地介入文本,增加在场感、入场感和共场感。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文以气为主”。这里的“气”包含“作品之气”和“作者之气”两个层面,即作品本身散发出的充盈流转的气韵和作者的主体精神内蕴。按照曹丕的观点,作者本身的先天禀赋、个性气质密切影响文章的审美价值,甚至是决定文章高下的根本原因,因为“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文艺评论家通过后天的习染去培育精神气质,最主要的方法就是更多地介入文本。文艺评论虽然也包括对作者、接受者、文艺现象、文艺思潮等的评论,但主要对象还是作品。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浪漫主义文学及批评传统》中将文学活动划分为作者、读者、作品、世界四要素[9],其中“作品”是最核心的。文艺评论家要尽量熟悉一两个艺术门类的创作及其规律(未必要达到专业艺术家的水平),这样写出来的评论文章才有说服力和精神的感染力。

三、思想家的精神锋芒

思想家与哲学家、理论家有所不同。理论家更侧重于学术性,其学术贡献是处于第一位的。思想家的问题意识、现实针对性、在场性和思维的敏锐性、锋芒性更突出。他们的思想可能相对零散,但却是真知灼见,启人心思,发人深省。古今中外富有智慧的人士、能洞察事物的本质,从现象中找出规律,从历史、时代、生活中洞彻人性者,便可称为思想家。

纵观古今中外,杰出的文艺评论家同时也是思想家。他们对自己所处时代的问题洞若观火,往往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精神气质,他们是人类文化演进的瞭望塔、航标灯和望远镜,他们能透过芜杂的现象看穿事物的本质。同时,他们又具有极强的现实使命感,能够针砭时弊,并且具有高远的理想抱负,希望以自己的思想影响时代和深远的历史,并且穿越时空,散发恒久的理论精神光芒。

中国古代,比如刘勰、钟嵘、颜之推、韩愈、柳宗元、司空图、王阳明、李贽、王夫之、叶燮、李渔、章学诚、王国维等,都有影响深远的文艺思想。比如,刘勰创作的不朽巨著《文心雕龙》在当时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刘宋之际的文艺状况,形式主义泛滥,《诗》《骚》传统早已被抛弃到九霄云外,诗文中悲怆之情大为削弱,不仅建安风骨、正始之音、太康诗风在诗文中业已退潮,而且如陶渊明那般于平淡中见旖旎、于质朴中显沉吟的诗风也难觅踪迹。总体而言,诗文的着力处不再在于诗意内质的深与厚,转而走向雕章琢句。《文心雕龙》不仅全面总结了齐梁以前文学创作的经验和文学理论批评发展的成果,而且提出了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包含一系列理论思想:文学的本质与起源,构思与创作,风格与体裁,作品的风骨,作品的写作技巧,文学的批评与鉴赏,文学的历史发展与其时代的关系等。全书创造了诸多理论范畴,如“神思”“虚静”“意象”“隐秀”“风骨”“通变”“奇正”“体势”等。《文心雕龙》是中国古代文艺批评史上最有代表性的权威著作,它丰富的理论思想有许多至今还闪耀着光辉。

鲁迅,除了作为文学家之外,我认为,他的第一品格,是作为思想家呈现的。不仅他的作品里面处处闪耀着思想家的智慧,而且他在评论作品时,总能探寻到人性深处,触及思想的幽深隧道的底部。那种思想的深刻性和穿透性,很多方面令人难以企及。比如他从不同版本的西厢曲子的结局中,洞察出国民性特征。又如他评《红楼梦》,认为其主要价值在于打破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到还是其次的,但大多数国人却看不到这一点。他说:“中国人看小说,不能用鉴赏的态度去欣赏它,却自己钻入书中,硬去充一个其中的角色。所以青年看《红楼梦》,便以宝玉,黛玉自居;而年老人看去,又多占据了贾政管束宝玉的身份,满心是利害的打算,别的什么也看不见。”[10]鲁迅评的作品远远不止这些,他对时代现实的关切、时代精神的把握都体现在他的评论中。鲁迅当年写的很多东西,具体评论了哪些作品,可能我们大多数记不住了,但是他的思想存留下来了。吴冠中甚至认为“三百个齐白石,比不上一个鲁迅”。这句话一度引发当代艺术界强烈争议和质疑。吴冠中放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评论,正是看到了鲁迅对中国人思想和精神的影响。吴冠中说:“文学和绘画怎么比呢?但是从社会功能讲来,如果没有鲁迅,那么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会完全不一样。到后来我在美术中感觉到,始终没有办法达到鲁迅这样对社会的冲击力。”鲁迅不是哲学家,但却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他对国家、民族和人类命运有一种深深的关切,那些深刻的、革命性的、波涛般的思想,今天我们依然能强烈地感觉到。作为具有思想家品格的文艺评论家,鲁迅是一个典范,永远值得我们学习和景仰。

我认为,从思想家品质育成的角度看,当代文艺评论家仅仅关注文艺还是不够的。就像歌德在谈到文学艺术的全球化时,对德国人警示:“我们德国人如果不跳开周围环境的小圈子朝外看一看,就会陷入学究气的昏头昏脑。”[11]文艺评论家应该走出“学院美学”的狭窄院落,加强美学的实践意义和田野意义。只有这样才会有思想,才会区别一般意义上书斋里搞出来的学问。当然,书斋里的学问也非常必要。但文艺评论家这个角色不能仅仅局限于此,应该瞄准时代前沿,更应该直面中国人的当代现实,直面当代问题才能把握时代精神。但现在中国的文艺理论和批评都还存在着唯西方马首是瞻的现象,贩卖二手理论,跟在别人后面,做别人思想的注脚,却还洋洋自得。中国古典戏曲中的贴身丫鬟往往趾高气昂,因为她们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好像跟主人一样,平起平坐,但实际上却只是一等奴隶。新时代的中国文艺评论家不能这样。国外的东西可以吸纳,作为“他者”来参照,要运用“拿来主义”,也要运用“消化主义”和“创造主义”,目的是更好地发展我们的文艺理论和批评,不能丧失我们的理论自信,不能丧失我们自己的思想创造力和想象力。

小说家陈忠实创作后期得出感悟,“伟大的作家都是思想家”“什么制约着作家不能进入一个新的创作境界?就是思想”“如果没有形成独立的思想,不具备那种能够穿透历史和现实的独立精神力量的话,他就不能够把自己的精神上升到一个应有的高度”。我认为文艺评论家没有思想家的品格就不是合格的,至少不是一个一流的文艺评论家。甚至我还认为,文艺评论家思想的品格不单单是为了催生作品,引领创作,他们还具有独立地为这个转型时代提供思想供给的责任和精神。

四、文章家的气韵流注

最后,我认为文艺评论家还应该培育“文章家”的优美表达。今天的一些文艺评论和理论作品,往往缺少文章家的品格,一是评论家没有“文体意识”,语言没有感染力,挂不住人,干瘪无味;二是文章缺乏鲜明的个人风格,缺乏辨识度。

文章家的品格首先是文体的建构。现在评论界有一种风气,评论作品少,空谈学理多。写评论文章或理论文章,通篇堆砌空洞辞藻,一堆学术概念绕来绕去,读者看了云里雾里,不知道作者究竟想讲什么,而对于艺术文本,却鲜少涉及。评论文章既失去了传统文章语言上的魅力和风格,又没有找到新的适合时代语境的文体、文风。学人、文人和“艺人”似乎成了文化领域三种割裂和对立的角色。汉语的基本美学风格是含蓄蕴藉、简洁凝练、生动形象等。文艺评论家应该做到以凝练生动又通俗形象的语言去阐述艺术美,深入浅出,又耐人寻味,评论文章本身也应具备艺术感染力。

古代中国虽然没有“文艺学”的概念,但中国古典形态的文艺理论(主要是文学,也包括书法、绘画、戏剧、戏曲理论等)有一个特殊的名词,叫做“诗文评”。“诗文评”大多是感悟式、印象式的,在今天我们看来,是零散的、不成体系的,但它在语言风格运用上,往往十分优美有韵味,作为一种独立的作品形态,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和欣赏价值。甚至古代的政论文都具有美文的特质。比如西汉贾谊的《过秦论》本身是政论文,但也是一篇脍炙人口的优美散文。还有韩愈、苏轼、欧阳修、梁启超等人的政论文,气势磅礴,纵贯古今,语言优美,读来让人觉得津津有味。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心雕龙》通体用骈文写就,说它是一部“体大精思”的美学、文学理论、批评著作,这已经毋庸置疑了,但同时它的每一篇都可以说是字字珠玑的美文。又如初唐孙过庭的《书谱》也是理论文章的典范,用一连串生动又贴切的比喻来说明书法的运笔、点画、结构、布局等,如“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气势磅礴,文采斐然。再如唐代署名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每种都以十二句四言诗加以说明,形式整饬,不仅是一部批评著作,本身也是一组优美的写景四言诗,用种种形象来比拟、烘托不同的诗格风格,在诗歌批评中建立了一种特殊的文体,直接导致后世众多模仿这种文体的评论。

杰出的评论家都会自觉地创造新的语言表达方式、体裁,去直面时代问题,甚至引领时代文风。当代学者朱中原甚至提倡批评家要研究“文章学”,批评家“要懂汉语语法和文学修辞,尤其是要具备古代文学修养,养成文学表达,研究‘文章学’”。[12]

呼唤优秀的批评文体,并不是说我们要回到古代,追求艰涩古奥的表达,或是回归“诗文评”的传统,这是不现实的,也完全没有必要。文体问题恰如文学艺术本身一样,“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它也应当是与时俱进的。我认为,在互联网、新媒体、人工智能时代,包括文艺评论在内的新的艺术高峰,是在新艺术格局下的重新铸造,而不是旧的文艺形态重新隆起。

文章家的品格除了文体的建构,还有风格的培育。亚里士多德说风格是“思想的外衣”。法国学者布封认为“风格即人”:“……风格既不能脱离作品,又不能转借,也不能变换;如果它是高超的,典雅的,壮丽的,则作者在任何时代都将被赞美;因为,只有真理是持久的,甚至是永恒的。我们知道,一个优美的风格之所以优美,完全由于它所呈献出来的那些无量数的真理。”[13]就中国当下正在经历着的、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剧烈社会转型而言,文风是整个社会价值体系变迁与重建的精神折射,是多元价值主体复杂价值观念表达、交融、激荡的风云画卷。

文艺评论家必须以作品说话,应该写出具有感染力、冲击力和影响力的文章,成为新时代的文章高手,而非专业细分背景下的论文写手和信息时代的文字匠。好的文艺评论本身就是艺术作品,是美文,是心灵泉水的自然流淌,能挂住人,让人读完爱不释手,回味不已。在互联网、全球化、市场经济、社交媒体和高科技所共同塑造的全新文化时代,要在文体的建构与风格的形成两个方面着力,自觉探索创造更有感染力、穿透力的创新性话语表达和崭新文体,助力形成新时代独特的艺术生态和文化语境。正如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说的,“美的规律”是人的“内在的尺度”“类的本质”的表征,而后者的真正含义是对自由的归属与实践[14]。文艺评论家要培育自由自然、古雅清新、和而不同的文化品格,培育“真”“实”“新”“特”“美”的文风价值向度,培育意象鲜活、意境深远、意匠精巧的文章风采。

本文根据作者在第二届全国文艺评论新媒体骨干培训班上的演讲整理而成。

注释

[1]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第一章》,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页。

[2]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第一章》,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页。

[3]庞井君、薛迎辉:《人工智能的发展与审美艺术的未来》,《艺术评论》2018年,第9期。

[4]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第4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http://www.cnnic.cn/hlwfzyj/hlwxzbg/hlwtjbg/201908/t20190830_70800.htm。

[5][德]莫里茨·盖格尔:《艺术的意味》,艾彦译,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49页。

[6]张汝伦:《中国哲学如何在场》,《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18年,第1期。

[7][丹麦]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61页。

[8][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宗白华译,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40-41页。

[9][美]M.H.艾布拉姆斯著.郵雅牛等译:《镜与灯:浪漫主义文学及批评传统》,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5页。

[10]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华书局,2010年1月第1版,第218页。

[11]《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12页。

[12]朱中原:《文艺批评要树立“文体”意识》《中国文化报》,2018年3月25日,第001版。

[13][法]布封:《论风格》,《译文》1957年9月号。

[14][德]K·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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