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当代音乐技法重构中世纪传说
——乔治·本杰明歌剧《切肤之痛》上海首演
2019-01-14蔡磊磊
文:孙 诚 图:蔡磊磊
英国当代作曲家乔治·本杰明(George Benjamin)有着与生俱来的非凡音乐才能,他7岁开始学习作曲技法,16岁即成为法国著名作曲家奥利维埃·梅西安(Olivier Messiaen)的学生,梅西安曾亲口表示本杰明为他最钟爱的学生。
乔治·本杰明目前所创作的三部歌剧皆由英国剧作家马丁·科力普(Martin Crimp)撰写台本,这位作家以晦涩的对话、情感分离的语气、凄凉的人际关系等戏剧特点闻名于世,所创的角色大多没有经历过爱情与快乐。他们的首部室内歌剧《走进小山》(Into the Little Hill
)2006年首演即获得巨大成功。第二部歌剧作品《切肤之痛》(Written on Skin
),自6年前在普罗旺斯-艾克斯音乐节首演以来广受好评,已然成为当今歌剧院最常上演的当代歌剧作品之一。歌剧《切肤之痛》根据13世纪普罗旺斯民谣歌手卡贝斯塔尼(Cabestanh)的恐怖传说改编而成,讲述了一个成年人的暗黑童话故事:一名残忍的地主(the Protector,或称之为“守护者”)雇用了一位年轻的插画家(男孩)来记录他的英雄事迹,当画家与地主之妻产生爱意时,地主残忍地杀害了画家并强迫妻子食用他的心脏。该作品以极具当代性的艺术技法展现了爱情、激情与暴力等永恒的戏剧主题,剧中人物常以第三人称来叙述与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故事情节轮廓看似简单但实则蕴意深长,使得观众通过剧中人物(多种关系组合的变换)思考过去与当下人们所遭遇的迷茫与困境。
戏剧与音乐的创作理念
歌剧《切肤之痛》为乔治·本杰明与剧作家马丁·科力普的二度合作[今年5月他们共同创作的第三部歌剧《爱与暴力的教训》(Lessons in Love and Violence
)亦获得了极大成功]。正如本杰明在《走进小山》序言中所描述的:“我希望采用最直接、最真实的方式讲述我们的故事,这在当下电视与电影流行的时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不为抽象的、理想化的声音创作,而是为有血有肉的人进行创作;我在任何时候都承认歌唱戏剧的‘以人为本’。”乔治·本杰明认为叙事对于歌剧作品至关重要,他极度渴望在叙事上找到一个全新的角度,这样的叙事看起来会更加真实可信,观众就会对这个在歌剧院里讲的故事深信不疑且不带任何讽刺或尴尬。因此,他剧中所有的人物,常以第一人称的方式演唱,又不时转换为第三人称的口吻,评述自己的言论和行为。这是作曲家与戏剧家刻意使用的策略,旨在营造出布莱希特倡导的间离效果(effect of defamiliarization
,意在让观众观剧但并不完全融入剧情,是叙述体戏剧常用的一种舞台艺术表现方法),使得整个故事脱离了最表层,更具内在的戏剧张力。本杰明同时认为歌剧本质上即是不自然的,在普契尼去世一百年后,我们生活在一个电影时代,演员在舞台上演戏而表现得像好莱坞电影里那般自然,是绝对不可信的,因此本杰明有意识地强调人为的因素。《切肤之痛》有意模糊了过去与当下的界限。开场,一群身着当代服饰的天使们开始与人类进行互动,他们仿佛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并始终评论着。马丁·科力普则在歌剧台本中重塑了“吃心”(Le Coeur Mangé)的800年前中世纪传奇故事。专制、暴力的守护者,在发现妻子艾格尼丝(Agnès)与插画家(男孩)的暧昧关系后,杀死了男孩并将其心脏喂给妻子食用,妻子却回应道:“没有人能从我身体里夺走他的心,就算把我烧成骨头,也不能从我嘴里夺走他心的味道。”
本杰明对音乐的天才性处理,无疑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他的音乐营造出了一种沉思、黑暗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的戏剧情境亦是紧张且扣人心弦的,但这一切的安排都是合理的,极易使观众产生共鸣。作曲家采用从抽象到具体的音乐描绘技法,逐渐映射出艾格尼丝缓慢的、自我意识觉醒的进程——她摆脱了守护者强加给她的幼稚化人格,拥抱了个体自我。艾格尼丝通过告诉守护者“这是她尝过的最美味的食物”来蔑视他,这句歌词的音乐强度则突显了艾格尼丝性格中最为极端的一面——此刻,女主角的自我意识终于爆发。本杰明用极具创造性的音乐语汇来支撑这一“思想解放主题”,乐队以极强的力度演奏,女主角唱出极限高音,将气氛推至沸点,戏剧张力显而易见。
音乐语汇的当代性表达
乔治·本杰明创作的音乐非常个性化,但它同时与某些传统音乐又有着极其重要的隐性关联,如法国浪漫主义音乐(从本杰明的和声语汇与配器中不难发现,他受德彪西、拉威尔、梅西安等人的影响)。《切肤之痛》以管弦乐与铜管乐的相互对峙拉开序幕,旋律充斥着大量尖锐刺耳的不和谐音型,一团杂乱的音型汇聚成冷酷的狂欢,持久而怪诞的音符萦绕不去,形成强烈而精准的和声结构。但本杰明的不协和音的所指,并不仅仅代表着恐怖的信号,其音乐自身有着极强的逻辑架构,并且倾向于分解成简练与持续的间隔。
剧中人物的歌唱旋律声线大多是对话式的,但同时本杰明又采用近似咏叙调(Arioso)的抒情艺术手法来进行人物塑造,从纯粹的音乐技术来看,是如此高明且令人惊叹。更令人为之兴奋的是其音乐与戏剧的贴合度趋于完美,梦幻般的旋律线条延绵不绝,甚至在传达紧张感的同时,亦让人感到如同处于一段欣喜若狂的美妙之旅中。本杰明的配乐技法代表了现代主义音乐语言极大的胜利——用高度复杂的和声、现代性的语词与尖锐的爆裂声来挑战听众。然而,在每一处微小的尺度上,都能感受到作曲家在细节上努力使每一个元素都富于表现力与真实感。
乔治·本杰明在此部歌剧中还采用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乐器,试图以现代音乐技法为古乐器注入新的活力,如维奥尔琴(Viola da gamba)与玻璃琴(Glass harmonica),用以唤起作品绚丽而多层次的色彩。玻璃琴是使用手指沾水摩擦玻璃演奏的独特乐器,其声音犹如水晶般清澈,但又兼具阴森诡异的魔幻色彩。在尾声的“食心”段落,柔和的弦乐夹杂着黑暗的阴影,玻璃琴发出幽灵般的声响,犹如剧中人物的思想被梦幻般地投射在舞台上,将阴森恐怖的氛围推至顶点。
极具当代性的舞台演绎
乔治·本杰明的歌剧作品要求歌唱家具备所有娴熟的演唱技巧,上海演出当晚的五位演员都呈现了精彩绝伦的演绎。女高音歌唱家乔治娅·贾曼(Georgia Jarman)所饰演的艾格尼丝展现出了一位带着中世纪气质的新世纪人物:时而温顺、时而诱人;时而诚实、时而冷酷。贾曼以完全无畏且开放式的姿态唱响了剧中最激烈的段落,同时又保持着柔和与抒情。她的演绎如此迷人,美丽且极具女性化的声线完美地表现出这位复杂人物难以言表的不稳定情绪。贾曼的每一处措辞与舞台姿态都是极其精准而清晰的,确保观众能够仔细品味马丁·科力普那深刻且发人深省的词句。
在守护者的饰演者杰瑞米·卡彭特(Jeremy Carpenter)入木三分的诠释下,观众看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反派人物,一个极度嫉妒又野蛮冲动的生动舞台形象。卡朋特在演唱守护者时常表现出可怕的傲慢和权威,用极具穿透力的戏剧男中音音色“咆哮”着。
假声男高音蒂姆·米德(Tim Mead)一人分饰两角(天使与男孩),在其出色的演绎之下,男孩与天使似乎合二为一,成了一个具有双重阴影的角色。蒂姆·米德的声音时而甜美高亢,时而轻盈朴实。中世纪原著中的戏剧主题,主要围绕着不忠与男性化的愤怒,但《切肤之痛》结合当代视角,一定程度上疏离了原始主题,把更多的关注点集中于男孩复杂的性格描绘上,因为男孩也可以理解为一位极具破坏性的天使,亦是毁灭整个家庭的导火索。
歌剧《切肤之痛》的整部作品充满了隐喻,本杰明在尾声处巧妙地营造出一个以慢动作收尾的精神世界,在原本错综复杂的结构上增加了一层混沌宇宙般的神秘之感。冷漠的21世纪天使们(Angels)无情地凝视着艾格尼丝的倒下,将中世纪的人物(同时带领观众)带回现实之中,并反思过去与当下。在天使们的眼中展露出对人类灾难的冷酷与迷恋,交响乐队奏出类似马勒作品风格的悲伤叹息,歌剧以类似忧虑、踌躇的音乐意象结束。与德彪西的歌剧《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相比,本杰明的音乐与戏剧动作有着惊人的敏捷度与跳跃性,从高度的寂静到显性的残忍,无不巧妙地贯穿于整部歌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