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肤之痛》:一次哲学与心理学领域的深邃旅行
2019-01-14图片提供北京国际音乐节
文:静 介 图片提供:北京国际音乐节
世界上第一部用无调性音乐写成的《沃采克》,自从问世以来,即使是对现代歌剧很有感觉的乐迷,在首次聆听时也会随着剧情的绝望而陷入听觉的绝望。标签一旦被打上,就是典型的先入为主,只有具备足够的耐心与闲暇,才会在阿尔班·贝尔格极为新颖的用意中,玩味出现代作曲家意欲表达的扭曲世界。
在现代歌剧短暂的历史中,6年之前又诞生了一部既发人深思又一听就会入戏的绝佳作品。英国作曲家及指挥家乔治·本杰明是颇受梅西安喜欢的弟子,他根据马丁·科力普的剧本谱曲的《切肤之痛》(Written on skin
),2012年7月在普罗旺斯-埃克斯音乐节首演之后即获好评,法国《世界报》赞誉其为“自《沃采克》以来的最佳歌剧,也是现代歌剧的顶峰”,《费加罗报》则称其为“不仅仅是现代歌剧,而且更是歌剧本身的伟大瞬间”。2013年该剧在英国皇家歌剧院演出之后,被《金融时报》评价为“在现代歌剧独特舞台上构筑而成的璀璨作品”,而《卫报》“全局结束的瞬间真想马上再听一次的杰作”的评语,竟与笔者2018年10月23日在第21届北京国际音乐节的观感不谋而合——这一评论,简直是在哲学与心理学的广阔领域做了一次深邃的旅行之后,对行者的由衷洗礼,继而又是揪心的礼赞。起初,普罗旺斯-埃克斯音乐节委约这部作品时,希望最好能与普罗旺斯地区联系起来,让音乐节的观众感觉剧情就发生在本地,从而让当今思维与古老灵魂进行隔空对话。马丁·科力普找到了12世纪普罗旺斯地区的一个关于“吃心”的寓言,这也是薄伽丘《十日谈》里多次写到的传说,于是剧作家将其写成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群天使将观众带到800年前的中世纪,有一个“守护者”是富有而聪明的地主,他有一个顺从的妻子“阿涅丝”。那时候绘本还是奢侈之物,守护者让画师“男孩”为其画一本“赞颂他和家人在天堂、而诅咒其对手在地狱”的绘本守护者信赖男孩,就让他住到自己家里,但男孩的出现,却直接刺激了一向顺从的阿涅丝的自信心与爱的觉醒,守护者杀死男孩并让艾格尼丝吃下男孩的心脏,而艾格尼丝为了她的爱情从楼上一跃而下最终身亡。天使们目睹了整个惨剧,把视线从坠落的艾格尼丝身上转到台下的观众,他们不是窥测着方向,只是冷冰冰地、静静地就那么看着。
歌剧在普罗旺斯首演时,导演凯蒂·米切尔给出的舞台设计是两层楼的实景——右侧是上下楼梯,左侧三分之二的部分是大小不一的四个房间。我感觉导演的灵感一定来自卡夫卡,如果说楼上的两间是鲜活的,那么楼下的两间就是死去的,生与死的“心脏是一座有两间卧室的房子,一间住着痛苦,另一间住着欢乐,人不能笑得太响,否则笑声会吵醒隔壁房间的痛苦”。或者说,房间又是牢狱,“人们憎恨旧的牢房,请求转入一个新的牢房,在那里人们将开始学会憎恨这间新的牢房”。
该剧首演后又在20多家剧院相继上演,2016年在巴比肯艺术中心的演出类似于歌剧的音乐会版,而此次在北京保利剧院的格局与两年前伦敦的演出完全相同,乐团坐在舞台里侧,前侧则是五位主演的表演区域,是为半舞台版。除了不再是乔治·本杰明亲自执棒而改成劳伦斯·雷内斯(Lawrence Renes)之外,乐团由马勒室内乐团换成上海交响乐团,“守护者”更换为男中音杰瑞米·卡彭特(Jeremy Carpenter),守护者的妻子“艾格尼丝”则由女高音乔治娅·贾曼(Georgia Jarman)担纲。其余三位角色均在巴比肯的半舞台版中唱过,分别是饰演“天使一”和画师“男孩”的假声男高音蒂姆·米德(Tim Mead)、饰演“天使二”和“玛丽”的女中音维多利亚·西蒙兹(Victoria Simmonds)以及饰演“天使三”和玛丽丈夫“约翰”的男高音罗伯特·默里(Robert Murray)。
除了守护者夫妇之外,其他三位歌手由于分别饰演两个角色,所以会在摆放于乐团前面的椅子上互换位置,从而尽量营造出一个互动活性的多维空间。故事一开始,三位天使就唱着要拆掉城市的砖墙、拆掉电线、拆除周六市集的停车场、涂掉地上的白线、粉碎所有印刷机、把合金和铝元素退回给土地、取消国际机场的所有航班,把人类带到天上与天使共处。然后他们强调了本剧除了人性之外最核心的绘本——让每一本新书成为书写在皮肤上的珍品。
天使们看到守护者上场之后,以其独具的“天眼”看穿了他沉迷于纯粹和暴力的特性,假声男高音的“天使一”脱去西装,相当于卸掉翅膀降落凡间,化作男孩的画师参与了守护者的自我炫耀。守护者唱出“夜晚群星按照世界严谨的运行轨迹滑过我的葡萄园。果树、鸢尾花蓝色的花瓣、野蔷薇粉色的花苞都向阳生长。我拥有这些农田,我拥有田里的每个人。每棵山毛榉、每棵可见的橡树全都是我的财产,就好像我的狗、我的水车、我妻子的身体一样——她安静而顺从的身体——是我的财产。”男孩开门见山唱:“书是要花钱的,创作一本书需要长时间的日光,”守护者回应道:“我会给你钱,我会提供光亮。”本杰明的音乐从第一幕伊始就是急促的,如同飞机火箭,但由于倏忽间就要破坏一个既有的秩序与生活方式,因此立即让观众提起了兴致。众多唱词都支离破碎且有着很大的跨度,虽然是半舞台的模式,却依然带来了最容易发生联想的空间感。
目不识丁的艾格尼丝看不懂男孩给守护者展示的、绘有穿着镶绿边红色绸缎外套的富人给穷人面包与红酒的画页,其实这也是一次对于中世纪历史的回溯。意大利拉文纳克拉塞的阿波利奈尔教堂里有一幅名为《面包和鱼的奇迹》的镶嵌画,为什么当时大多数的文盲都能看懂,因为正用仅有的五个饼和两条鱼喂饱了众多挨饿者的耶稣是直视着观看这幅镶嵌画的人,而看画的人从这种直视中只要稍加理解就会明白,原来被耶稣救活的人就是自己。正如格里高利教皇所说的,“文章对识字的人能起什么作用,绘画对文盲就能起什么作用”。男孩给守护者展示自己所绘画页中的富人在画面中没有直接望着看画的人,艾格尼丝看不懂画意,预示了此后的剧情。
天使们再次唱道,“用石头砸死那个犹太人,让他戴上黄色,讨伐穆斯林,用鲜血划分出新领地,创造世界,用七天创造整个世界。创造一个男人,然后淹死他,活活烧他;创造一个女人,给她穿衣服,再扒光她,玩生与死的游戏,所有事都怪罪于她,怪罪她的嘴,怪罪她的智慧”。原来看不懂画的艾格尼丝是有智慧的,因为她被安排拥有一颗好奇心。舞台左侧的艾格尼丝穿行来到右侧的画室,男孩正在绘制新画页的画室。在女人赤裸的双脚和木地板之间,她感觉到了沙。她先是看到画中的一棵生命之树,又问男孩画中的女人是谁,男孩说那是他造出来的夏娃,但智慧的艾格尼丝却说那不够真实,她要求男孩创造一个真实的女人,那是“一个无法入睡的女人,她一直翻着她白色的枕头,从热的那面翻到凉的那面,直到凉的那面也变热了”。然后她结巴了,从唱了四五次靠得“太近了”,到“说……说……说……说如果,如果你创作出来一个女人,她说她自己无法入睡,她说她看到一个男孩,然后她心神荡漾,宛如阳光通过一碗水折射在花园的墙上一般光影摇曳,她说在看到男孩的那一刻她灰色的眼珠随着爱意变成了黑色”。男孩似乎并没有听懂有夫之妇的暗示,他问艾格尼丝“什么男孩?什么爱意?”。女高音乔治娅·贾曼此时唱出全剧中最为动情的一段,“你来决定那个男孩,你来决定什么爱意。创造她,创造一个你想要的女人,当你知道她双眸的颜色、发丝的长度、准确的嗓音,当你加快了她的脉搏、进入了她的心思、紧致了她后背的皮肤,当你创造了并画出了那个女人,来,来,来找我,把她拿给我看,我会告诉你她是不是真实的”。
独守空闺的艾格尼丝唱道:“她听到自己内心什么动静,她自己的声音,那个声音想要什么?缠绕,彼此互相缠绕。她看到谁推开了黑色、长方形的房门?”男孩拿着一幅画来到艾格尼丝的房间。在普罗旺斯实景首演时,男孩是上楼的,而在半舞台版里,则是通过横向的移动来实现两颗心灵之间的穿越。男孩唱“给你看一页画,是一座冬天里的房子。看这里,白色的星星是猎户座,空白的天际上有月亮。看,我把房顶掀开,像打开首饰盒盖一样。里面有一个女人,看见了吗?无法入眠,她的头埋在温热的白枕头里,沉重如石。在她的腿边,她的胳膊周围,我把铅白的床单卷出人的形状,紧致了她的肌肤,加深了她血管的颜色”。艾格尼丝从如她眼睛一般灰色逐渐变黑的气氛里,又听到男孩给了画中女人以思绪、肌肤和嘴唇,而且“声音提炼出它的旋律”,尽管男孩又在她肋骨之间的滚烫的地方画了这个女人的心,但艾格尼丝却认为一文不值,在她的此时此刻,“爱不是一幅画,爱是行动”。
在现代歌剧大都缺乏旋律性的唱段里,唯有这些最柔嫩、最湿润、宛如女人嘴唇的歌词最为动人,而且在我看来,它绵软的程度其实也如同后来被挖出来强迫让艾格尼丝吃下的那颗男孩的心脏。此次的字幕翻译出自被称为“中国文化界最年轻、最多才多艺的双语剧作家、戏剧导演、词曲作者、诗人和演员”的庄一之手,他的汉译在字幕上准确地匹配了“柔情与紧张”,在北京的一场中,所有观者在大幅度跳跃的台词里依然聚精会神,很显然言简意赅的文字风格是最准确的“固化剂”。
一个半小时的连续演出(三幕无中场休息)与本届北京国际音乐节另一部根据雅纳切克同名声乐套曲改编的《消失人的日记》一样,并没有采用渐进叙事,而观众通过哲理性的思辨,才能观察到人类悲剧的极限。
男孩出现之后,原本不是他的女人死了,恰似蒙特威尔第《奥菲欧》里的喻世。奥菲欧从冥间接回妻子之后偏偏不听冥王“你绝不能回头看她,因为只要看一眼就会永远失去她”的告诫而执意回头,他的新娘在诉说“太甜蜜又太苦涩的一幕,因为你太爱我而又失去了我吗”之后,永恒地死去。男孩为什么要出现,就如同我们追问奥菲欧为什么要回头。过往与未来之间总有一条界河,看似明晰又时常模糊,欢欣于命运,悲愤于困境,所有的往复其实只与这两种情感有关。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昆德拉说“美就是被背弃的世界。只有当迫害者误将它遗忘在某个角落时,我们才能与它不期而遇”,而“追求的终极永远是朦胧的,要逃避痛苦,最常见的就是躲进未来。在时间的轨道上,人们总想象有一条线,超脱了这条线,当前的痛苦也许就会永不复存在”。目前的痛苦唯有当局者迷,天使们不会为我们的幸福牵线,他们只对人类尚未自省的祸端感兴趣,而这些祸端绝不是天灾。
蒂姆·米德的声音是现场中最具唤醒性的。本杰明在剧中将这一角色定位为假声男高音颇具化身的意味,蒂姆·米德与女高音乔治娅·贾曼的对唱,准确地呈现了全剧中的苦恼、启蒙、黑暗与官能,他们的发声深刻地表达了苦恸,尤其是艾格尼丝绝望的时候。
劳伦斯·雷内斯指挥的上海交响乐团尽管在编制上更像是一支室内乐团,但乐团却通过弦乐和管乐齐整的低沉,一次又一次地预告了被压抑的美好以及纯净背后的残暴。古大提琴仿佛是前来沟通的使者,它表面上看似为了平衡,但其实是在呼唤本能,当舞台左侧那架有着奇特音响的玻璃琴常常代表着艾格尼丝的时候,古大提琴就是生命的终结者。而独奏小提琴欲说还羞之时,玻璃琴对古大提琴的引诱又让人对表现出的真爱得以释然的效果发出由衷的赞美。现代歌剧的跳跃性思维,演唱和演奏的完美契合,连同精准的台词翻译,让《切肤之痛》在观众心底划出原罪的刀痕,而在我们肌肤的表面,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三位天使默默地直视着台下的我们,他们完全没有心理学意义上的紧张,虽为上帝疑惑,其实是在替人类悲哀。被吃了心脏的“天使”不想说话,因为“整个世界都是悲剧性的,技术的铁拳粉碎了所有的防护墙,这不是主义,这是赤裸裸的日常生活”。我们不知道自己建造的迷宫早就是一个冰冷的机器世界,“像罪犯被绑赴刑场那样被赶往真理”,我们“生活在一个正在下陷的谎言和幻想构成的泥淖里,那里降生了许多残酷的怪物,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卡夫卡很清醒地有了这样的认识,而绝大多数的我们,仍然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