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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勒·凡尔纳,谢谢你预见了一个时代

2019-01-14格桑亚西

读者·原创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儒勒凡尔纳

文|格桑亚西

这个人不听父亲的话,不愿意子承父业,做个循规蹈矩的律师;谈情说爱不顺利,心上人到最后总是另嫁他人;好不容易结了婚,大概也算不得忠实。他在58岁的年纪遭到侄子加斯顿枪击,腿部留下残疾,据说,加斯顿其实是他的私生子。

他声称自己对科学并无特别的兴趣,却在50年里,写出超过100部科幻作品。他不认为自己是深海潜航的发明者,但其作品《海底两万里》中,瑰丽的水下风光,丝丝入扣的神奇情节,伤感孤独的人物塑造,迷倒过无数读者。

如今,他的很多幻想,譬如深潜、飞行、登月、直升机、环游世界等,都已经兑现。

他的作品译本种类多达4751种,被译成50多种文字,数量超过“戏剧之王”莎士比亚,高居世界第二位。从默片时代开始,他的小说就被拍摄成各种类型的电影。他被誉为“科幻小说之父”,和英国人威尔斯并列。

同一领域,两位“父亲”,这是头衔封号上的独一份。

与擅长描述火星人进攻地球或乘坐时间机器旅行的威尔斯不同,他的作品数量更多,既贴近现实,又生动有趣。

青年时代,热衷戏剧的他漂在巴黎,担任过剧院秘书,受到大仲马的赏识和指点,两个人成为终生好友,这对他后来的创作大有助益。他的科幻小说情节悬念迭出、内容精彩纷呈、语言娓娓动人,和早年那段戏剧经历不无关系。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适逢人类社会几千年来的知识累积迎来几何级数式的增长,电磁技术突飞猛进,新产业革命方兴未艾。他的作品应运而生,以其丰富的内容、扎实的基础、广博的视野、合理的前瞻性,影响了几代人。

许多科学家和探险家在功成名就以后,都坦言自己是受到他的启迪。

潜水艇发明者西蒙·莱克在自传中称他是“一生事业的总指导”;海军少将伯德在飞越北极后说他是领路人;热气球及深海探险家皮卡德、无线电发明者马可尼一致认为是他启发了自己。“现代科技不过是将他的预言付诸实践的过程。”法国科学家奥泰盛如此总结。

这个人就是儒勒·凡尔纳。

此刻,我正在他家大门外探访,幻想着早已经飞到天外的主人。

这里是法国亚眠市伍德街2号,凡尔纳的故居,亦是他生命的终点。

他并不在这里出生,却在二楼这间卧室的床上故去。

1905年3月24日,星期五上午8点钟,一个大海星辰般广博精密的大脑,停止了思考。

墙壁上挂有他须发斑白的遗照,身体仰卧,枕头垫得很高,双目微闭。

从这一刻起,月球或者宇宙的深邃,热气球上的鸟瞰,“诺第留斯”号的潜行,“圣·米歇尔”号的远航,已然成为前尘往事。

他安详离开的神态,让我联想到小说《神秘岛》中老死的尼摩船长。船长身边,围拢着他曾经搭救过的一小群逃亡者:工程师史密斯、新闻记者史佩莱、水手潘克洛夫、黑人纳布、少年赫伯特、洗心革面的犯人艾尔通。

凡尔纳四周,同样有一群人:妻儿、神父、医生、好友、管家、仆人和拍摄这张照片的摄影师。他们聚集在画面外的阴影里,犹如笼罩在星系间的暗物质,难以察觉,又通过无所不在的万有引力发挥作用—遮挡、屏蔽、掩饰、扭曲。

他的妻子奥诺丽娜是一位水手的遗孀,独自带着亡夫的两个孩子生活。他们相爱并于1857年结婚,婚后育有一个儿子。

奥诺丽娜不一定了解丈夫的工作,但是给了凡尔纳稳定安谧的生活。当然,作品的畅销也给这个家庭源源不断地带来丰厚的收入,所以他们能有如此舒适的住宅。住宅共有三层,底层是宽大的阳光房,种着肥厚的绿色植物,放置有20世纪70年代制作的“诺第留斯”号模型。曲尺形建筑中部是圆筒状红砖塔楼,高高突出在屋顶之上,这是他的私人天文台,他时常在这里和璀璨星空交流。

相比之下,他写作的房间非常小,差不多是这幢楼房里最小的一间。对于想象力深邃辽远的作家而言,屋子不过是笔录天马行空思维的地方,空间太大,物事过多,反而干扰思绪、堵塞时空,容易影响到作品的单纯干净。

他的独生子米歇尔没有继承他的想象力,只是延续了儒勒家的血统与姓氏。身为父亲,凡尔纳似乎穷尽了那个时代有关未来的所有想象,没有给儿子留下自由发挥的余地。独生子只好去远航印度的轮船上做了个不成功的水手,父子之间也多有龃龉。终其一生,老凡尔纳都不得不一边抱怨,一边替儿子糟糕的财务状况埋单。

就是这个被父亲的光环遮蔽、在市井舆论中不怎么成器的儿子,在1907年,也就是儒勒·凡尔纳入葬两年后,耗费重金给他的坟墓新立起一尊与众不同的雕像。挨过两次世界大战,历经百年风雨,直到今天早晨,这尊雕像仍然以最初的模样,完整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凡尔纳当年的葬礼极其隆重,亚眠人扶老携幼,倾城而出,给予他无与伦比的哀荣。

他们跟随装载灵柩的马车,步行到远郊的玛德莱娜墓地,送伟大的天才复归尘土。

那可是很不近的一段路,公交车要经停将近20个车站。虽然公共交通会有绕道的因素,不过就算是直线距离,对徒步者也绝不轻松。从他家出来,穿越古老街道,跨过索姆河,还要沿着一条白杨树林荫道走很久。

亚眠人感激儒勒·凡尔纳,他荣耀了这座因为巴黎的繁华而显得落魄的古城。他高远的视野、讲故事的卓越本领、超凡的预见力,给19世纪尚且生活在低洼地带的人类,指点出远方壮美的风景。

尽管他本人对科学技术的发展前景抱有悲观的态度。

他的作品是那样引人入胜,以至于甫一接触我就爱不释手,其中最精彩的“海洋三部曲”,翻来覆去读过数十遍,熟悉程度就好像自己亲历一般。

我在16岁的年纪,猝不及防又命中注定地跃入自己的凡尔纳时代。

记不清谁最早借给我一本《神秘岛》,但时间不会弄错—1980年夏末,高考已经结束,在家等待消息。兴奋、怀疑、担忧,心绪忐忑,不断笃信又反复推翻,对不确定的未来的想象,朦胧的伤感,将到未到的离别,总之是五味杂陈的怅惘。

那是从少年跨入青年的一道坎儿。

突然就没有了假期作业,原本专横的父亲变得客气。不再有人催促作息时间,似乎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但就是不快乐。明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流逝,想努力抓住,又无从下手,心中是说不出的沮丧,有种懒洋洋的无力感。

托《神秘岛》之力,舒缓了焦灼的情绪。

同时借阅的还有刊登在《电影文学》杂志上的《星球大战》剧本。只不过以我当时的理解能力,歼星舰、航天人卢克、机器人R2和X翼飞机都过于高深,还是凡尔纳的书合口味。

1980年10月,新华书店总店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全国书市,那时我已是西郊某大学的一年级新生。

我用头一个月的15块零花钱,一口气购进10多本凡尔纳的书。

那样大规模的书市,现在是难得一见了。出版社挤满偌大的宫苑内庭,图书琳琅满目,印刷量动辄数十万。晚上灯火通明,人流如织,直到深夜。天空中完全没有雾霾,只有浓郁的书卷气息。

至今,儒勒·凡尔纳的书依然静置于我的书柜顶层,占据整整一格,是我的藏书中单个作家作品最齐全的。

回到亚眠。

楼房留在城内,斯人埋葬郊野。

从1980年读儒勒的书,到拜访凡尔纳的墓,整整37年。

37年,就是步行,也早该走进月亮,找到《从地球到月球》里的超级炮弹了。

早晨的墓园很静,我是唯一的中国人。

和之前看过的影像一模一样,墓前雕塑正是那个奋力顶破墓石、挣脱死亡、向外攀爬的人。右手向天空伸开,左臂支撑地面,刚刚从裹尸布里挣扎出半个身体,目光望向苍穹,愤怒且无助。

这是座耐人寻味的雕塑。

“当凡尔纳复活,当威尔斯再世,我们将相会在人马座。”这是我大学同学的临别赠言。

同一间宿舍,他睡靠窗上铺,朝夕相伴,整整4年。

知道我是凡尔纳迷,他在毕业纪念册上写下这样的句子。然后,他回到位于青海湖畔的故乡,那个流淌着奶和蜜的遥远地方,想是一路都哼唱着花儿的旋律。

我的同学,他从未到过法兰西,更不用说亚眠的墓地,却写下这段奇异的赠言。面对这似曾相识的雕塑,他是幻想,还是冥冥中的预见?

同学后来仕途顺利,年纪轻轻官至县长。然而天妒英才,他因车祸早亡,变赠言为遗言,也是一语成谶。

他是到月亮上找凡尔纳,去火星上寻威尔斯了。

最后一句“我们将相会在人马座”,出自我当年同样喜爱的中国科幻小说—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

情节设定粗糙,科幻元素生硬,但有爱情,有关于青春少女的描写,对于情窦初开的我们,吸引力自不待言。

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是中国科幻作品的空前繁荣期。

国家推崇科学,呼唤振兴,《飞碟探索》《奥秘》《科学生活》……一大批科普杂志如雨后春笋。科幻作家意气风发,各种类型的科幻小说大行其道。百慕大三角、神秘大西洲成为热门题材,上海电影厂拍摄出《珊瑚岛上的死光》,电视台连播《大西洋底来的人》。

知识就是力量!

那也是莘莘学子的黄金时代,不仅是年龄,还包括空气中弥散的味道和校园里洋溢的氛围。

不止5月的紫丁香,还有更早的白玉兰,更晚的金蔷薇。

好像谁说过,那是科学的春天。

也是科幻作品的春天。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甚至以长篇连播的方式,完整播讲了小说《神秘岛》。每天中午,字正腔圆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过后,一个机敏睿智的声音响彻大江南北。

“我们把这粒小麦种下去。”赫伯特答道。

“就看它是不是能发芽了!”水手喊道。

“会发芽的。”赛勒斯·史密斯说。

那个年代还没有机会出国旅行的人们,就这样通过无所不在的电波,于同一时间段,知道大洋深处,有一座遗世独立的神秘岛,有一群与新旧大陆失联的人,有一位愤世嫉俗的旅行家,名叫尼摩船长。

人们牵挂他们的命运,眼巴巴地等待下文,好多人因此生出了探索远方世界的热望。

那个妇孺皆知的好声音,出自后来在演艺界名声大噪的王刚先生。

收回思绪。

大师墓前,有长椅。

静坐,盘桓,差不多整个上午,不舍得走。

往墓栏上放几粒白色石子,其中一枚代表我的青海同学。现在的他,或许正以量子方式,纠缠于某个迢遥星宿,又或许以超越光速的速度,飞往未知宇宙。

必须得离开了,远远回头,还看得见那只伸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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