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好”的言说看《好的故事》
——鲁迅自我重建的足迹之一
2019-01-13刘倩兰彭小燕
刘倩兰,彭小燕
(汕头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一、对《好的故事》的研究
《好的故事》为鲁迅《野草》中的第十一篇,在这一篇文章中,鲁迅写了他的梦境从产生到消失的事情。因其情节的简单与外露情绪的不明,使得鲁迅的读者们很难把握鲁迅的真意。
历来对《好的故事》中梦境——“好的故事”的阐释,呈现多种类型。第一种为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型。最开始学者们多从社会历史角度把梦境理解为对理想和未来的渴望,如李何林认为梦境代表鲁迅在黑暗的现实中追求的美好事物,梦的破碎表现了理想和现实的矛盾[1];蒋有为认为“《好的故事》是一幅美丽、幽雅而又有趣的江南水乡风情,更是一首美好未来的赞美诗”[2];孙玉石指出该篇展现的是理想与现实的对立,“启示人们为毁掉这‘昏沉的夜’,实现那充满‘好的故事’的生活而斗争”[3];李希凡认为该篇展现的是“对美好生活的希望”,显示了现实与理想的尖锐矛盾,传达了作者的是非爱憎[4];王瑶也指出这是“借景抒情,表现作者对理想的美好事物的凝视与追求”[5];钱理群也提出这是黑暗现实中“面向未来,面向光明”之作,尽管“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就是这样恶梦般地纠缠鲁迅的灵魂”[6]。
随着对鲁迅内心的关注,也有从追忆过去的角度来阐释,如片山智行指出“正因为作者是处在社会状况严峻的‘昏沉的夜’里,才使他把自己热切的眷恋驰骋在一觉之间梦见的故乡美好的景物里”,结尾有“努力跨越‘虚无’‘寂寞’‘颓唐’的精神运作”[7];丸尾常喜认为梦境是以过去美好记忆为基础的想象,并“由此确信,要在暗夜中燃起一点灯火。这就是‘我’对于‘黑暗’与‘虚无’的抵抗,是‘我’之‘寂寞’的形象”[8];李玉明提出鲁迅对儿时故乡的追忆是一种心理上的“回乡”,是鲁迅在孤独和绝望中的挣扎[9]。
许多研究者也有自己独特的观点,如李欧梵认为“好的故事”是鲁迅扩展到虚幻领域的自由联想,是梦魇似的《野草》中唯一的好梦[10];余放成将“好的故事”视之为鲁迅对一种男女相悦、美好和谐的爱情生活的美好期待[11];王雨海从生态学入手,认为此文表达了对美的期盼,对生命及生命关系的赞歌[12];汪卫东在“好的故事”中看见佛教因缘际会之理,缘起性空,在对故乡色相的消解中才能看到真正“好的故事”[13];谭霜从时间上“现在的我”的孤独和空间上“现实的我”的孤独两个层面加以展开,认为“好的故事”是美好回忆,是生命的意义的完美呈现,其消失体现了鲁迅个体生存的“穷途感”[14];朱崇科引入弗洛伊德心理分析,认为这是精神回归故乡与母体的体验和一场春梦[15];宋剑华则认为,这梦境是“艺术化的濒死体验,既暂时消解了鲁迅在现实中的种种苦痛,又很大程度上强化了他对死亡的认识与憧憬”[16]。
第二种是质疑审视型。彭小燕在其论著《存在主义视野下的鲁迅》中认为《好的故事》传达了一种审视、质疑的目光,“好的故事”最终“悍然击碎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中最富魅惑力的所谓‘隐士逸人’的美丽优雅人生”,传达的是鲁迅内在地对一种在虚幻中耽美,淡漠人生切身意义的生存状态的拒斥。[17]325-326
这样看来,在理解《好的故事》的主体——梦境时,研究者们出现了巨大的分歧,这分歧中也有相同之处,即绝大多数研究者们都认为文本中的梦境是鲁迅心向往之的,是鲁迅在严峻现实中的某种渴望,有提升斗志或抚慰心灵的效果。果真如此吗?对于研究者们独特的观点我们先暂不讨论,对于把梦境解释为理想或过去的追忆的观点,笔者在此提出一些疑惑。
二、一些疑问
孤立地看这一篇,读者很容易被文中塑造出的江南风景所打动,几乎要以为一贯毒气、鬼气的作者鲁迅竟然变得柔软起来,毕竟在前面,还有同样看起来很柔软美艳的《雪》,很内疚的《风筝》。但《雪》有其坚硬之处,表明的是抒情主体不愿如南国的雪一样失去自我,成为“不知道算什么”[18]180的东西,而要做旋转、升腾、抗争世界的朔方的雪。《风筝》中的“我”分明想战胜过去曾虐杀童心的我,不曾料想弟弟成为忘却一切的空人,“我”一拳打空,成为一个失败的战士。寻着这样的脉络下来,我如何也不能相信,《好的故事》中的“我”,不是战士,而成为缅怀过去畅想未来,寻求安慰的人。
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早已说过,“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19]512,鲁迅描写景物不是因为它是美景或美好的生活而描写,而是因为景中带有他的精神取向。《雪》中朔方雪的精魂,《秋夜》中直刺天空的枣树的刚直与决绝,《腊叶》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的病叶的独异,都是相当程度上的鲁迅的自我写照,同样,《好的故事》的梦境之景也不会成为一种对过去美好生活的单纯追忆。更重要的是在鲁迅作品的建构中,美丽的绍兴小城并不只有好的故事:《祝福》中死去的祥林嫂、《故乡》中曾是灵动少年的呆滞中年闰土、《阿Q正传》中愚昧的阿Q……是什么精神活动驱使鲁迅忘掉所有不愉快,单单记起纯粹的美景,并在其中流连忘返呢?是抚慰受伤的内心吗,那鲁迅不就和《在酒楼上》的吕纬甫一样自欺欺人了吗?是逃避黑暗的现实吗?我们知道这实在不是鲁迅的路子。此其一。
其二,鲁迅也不会对未来抱有美好理想。在1924年9月所作《影的告别》中影子说“有我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意去;有我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意去;有我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18]165在1925年3月所写的《两地书·四》中,鲁迅说“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20]20,未来对鲁迅来说是一个不可知的悲观存在,“惟‘黑暗和虚无’乃是实有”[20]20-21,未来也是虚无,何况这个黄金的未来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子,鲁迅又怎么会突然有了一个理想,公然为未来描绘起美丽优雅的景象来呢。直到1929年之后,鲁迅还这样说过:“我自然相信有将来,不过将来究竟如何美丽,光明,却还没有怎样去想过。倘说是怎么样才能到达那将来,我是以为要更看重现在;无论现在怎么黑暗,却不想离开。我向来承认进化论,以为推翻了黑暗的现状,改革现在,将来总会比现在好。将来就没有黑暗了么?”[21]鲁迅不对社会的未来抱有怎样完美的希望。
其三,若说鲁迅向往的生活,也不会如梦境这般。在《厦门通信》中鲁迅说过“我对于自然美,自恨并无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也不甚感动。但好几天,却忘不掉郑成功遗迹。”[22]这绝不是自谦之语,鲁迅对美景毫不在意,心中惦记的是光复台湾的实干家郑成功,希望青年起来改变中国,但在《好的故事》里,没有青年,没有勇士,没有昂扬的精神,只有飘渺的茅屋、狗、塔、云,无法成为鲁迅向往的未来。正如孟固所说:“文章中无论是记忆还是梦幻中的景致,都与那‘无忧无虑的田家乐’并无差别,如果那便是鲁迅憧憬的未来,理想的影子,岂不是陷入自己嘲讽过的廉价赏玩的情调之中了吗?”[23](但他根本上还是把《好的故事》读成山水美景了。)
综上所述,以往许多研究者对《好的故事》里梦境的“美好”评价是不符合鲁迅的精神气质的。同时我们也从上述思考中发现鲁迅更不需要其他的什么来充当未来或回忆的替身,因为他早已在更深处沉潜。我们是时候跳出鲁迅期待美好的什么来抚慰苦闷自身的思维,往更深处进发。在《题辞》中,鲁迅说“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腐朽,火速到来。”[18]160如果我们把《题辞》看作野草的总纲,《好的故事》就不应该只是以过去/未来的美好畅想对抗现实的抚慰心灵之作,而应该有更深刻更决绝的东西。
笔者认为《好的故事》是一篇鲁迅思考自己的生存和自我的文章。笔者将从文本的言说方式入手,关注一些重点字句,探求鲁迅背后真正的态度。
三、 从“好”的言说看《好的故事》
(一)凡是……都是
在一个昏沉的夜,灯火微弱,质量不好的石油更是熏得灯罩昏暗,鞭炮响起来使四周变得更加不真切,烟草的雾气朦胧,这样的环境下,梦恍惚间出现了。开始写的是过去的所见所闻,“我”记得自己曾坐小船经过的山阴道风景,两岸边的花草、动物、塔、寺、人等都倒映在水里,和水里的萍藻、游鱼一起,形成独特的记忆之景。到此位置,我们可以说,鲁迅的确对梦中生活景象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可是,接下来的一句“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18]185,使我们不得不对这“凡是”“都是”之物有不好的预感,毕竟,鲁迅发出过“从来如此,便对么?”[24]428的诘问。与“凡是”“都是”同样语义的还有“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18]185、“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18]185-186
鲁迅在用“凡是……都……”这一句式时,“都......”这个后项常常表示的是消极含义。如:
凡是神,在中国仿佛都有些随意杀人的权柄似的,倒不如说是职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罢,就如城隍和东岳大帝之类。[18]267(《无常》)
因为凡是男子,便有点与众不同,社会上只配有他的意思。[24]120(《我之节烈观》)
那么“都是如此”的含义,就值得商榷,它极大可能会走向对所述事物的质疑。
最终让笔者确定它走向消极性的质疑方向的是,接着鲁迅以一种更流动诡异的方式又复述了这一乡村景色,茅屋、狗、塔、村女、云的相互交织,一切在动又仿佛静止,景物虽多,却没有生命的气息,给人一种静止、死去之感。鲁迅也曾经描写过类似的感觉,如《〈呐喊〉自序》里描写鲁迅曾经的生活: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与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24]418
没有人住的房屋、槐蚕、古碑、女人、青天,仿佛是另一个版本的茅屋、狗、塔、村女、云,可这优雅、美丽的宁静生活如《希望》中所说“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18]177,让鲁迅感到分外地寂寞,遇不到问题与主义的生命就这样消去了,后来便是金心异的来访与铁屋子的谈话,鲁迅还是决定呐喊。鲁迅对这样的景物有很寂寞的生存体验,比起向往和追忆,更可能选择审视与拒绝。
梦中之景的出现应当和《初学记》有关,《初学记》取材于群经、诸子、历代诗赋及唐初诸家作品。梦中意象天、云、竹子、伽蓝、和尚、塔等是旧时文人常常称颂的田园风光,背后是一种隐逸闲适文化,其在生存体验上趋向的是鲁迅曾经体验过的、国人一直热衷的安乐与太平,这不就是一种鲁迅所怀疑的“凡是”吗?近代中国觉醒的人们为了民族的现代化多有艰苦卓绝的努力,在文化战场上致力于更新人的精神意识的鲁迅,有充分的理由审视这种传统的生存状态,沉睡的国人,是时候清醒了。
(二)摇动、扩散的故事
对这种生存状态的审视在下文也清晰可见。鲁迅在言说这种生存状态的时候,是以一种现象学的观看方式:“诸景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合;刚一融合,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18]185、“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进村女中……”[18]186事物与事物之间相互联系,刻意描写的风景正是意识的幻象,昭示的正是鲁迅与梦中世界的关系。在鲁迅的意识王国里,曾经熟悉的茅屋、狗、塔、村女、云已经成为不可把握的现象,成为虚幻之景。而“幻灭之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19]24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选取的景物都是我们通常会感到美好的事物,这就存在问题。“好的故事”中世界表面的优雅掩盖了世界的真相,这样一种“永是生动,永是展开”[18]185的永恒之景,成为一种本质主义的概念,掩盖了个体具体的生存境遇。刘小新在《当代哲学生存论探析》中说:“作为反本质主义的哲学运动……它认为生活世界不是符号化的抽象的、纯粹观念的世界,而是一个日常的、可感的、直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经验的实在世界。因此,对人的生存的界说,既不能‘多于人’,也不能‘少于人’,不能把死亡、焦虑、忧烦置身于人的生存之外,并当作消极的丑陋的因素加以否定……”[25],为了认清生存的真相,我们必须回到事实本身。在描绘景物的过程之中,我们看不到鲁迅的态度,这种克制正是一种冷静的审视。事实上,鲁迅的《野草》一直在直面生活,鲁迅以他自己的行动呈现出了对自己生存的担当,无论是在《这样的战士》中无畏地面对诡异的“无物之阵”,还是《墓碣文》中自我吞噬以寻求自我,都在具体言明他的生存境遇,自觉直面,乃至清算他的自我生存困境,直至得见一生之出路。
如果把这种往往与“死亡、焦虑、忧烦”相遇、相抗的自我生存追寻,看作鲁迅看清世界真相之后面对生活的诚实,《野草》中贯穿着作者的真诚,并因为真诚而使生命世界分裂了。《题辞》中呈现了鲁迅世界的分裂:“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18]159鲁迅带着一种决绝与忧愤自觉走向了世界被掩盖的阴暗面,并以揭露它为己任。在明与暗之间,鲁迅选择被人遗忘的暗,如《影的告别》;在生与死之间,鲁迅选择宿命般的死,如《死火》;在过去与未来之际,鲁迅选择不知为何的未来,如《过客》;在友与仇之间,鲁迅选择痛击虚伪的仇,如《这样的战士》;在人与兽之间,鲁迅选择痛苦的兽性嚎叫,如《颓败线的颤动》。这种决裂往往与虚无之境相依相抗,意味着不可言说的黑暗与荒诞。谁不愿安逸度过一生,但是鲁迅对生命的担当、对真实的执着追求,让鲁迅总是选择艰险的道路,真实面对“人吃人”的世界,走向幽暗隐秘的苦境。正如研究者所说:“鲁迅的生命亮点之一就是在于他可以选择容易、安适、悠闲等等,但他自觉地不那样做:‘我不愿意’。”[17]4如果我们承认《野草》中有一以贯之的精神力,那么,“好的故事”越优美,也就意味着越假,越会被鲁迅舍弃,而它在文中也真的破碎了。
(三)好、美丽、优雅、有趣
虽然文中反复说好、美丽、优雅、有趣,但平心而论,其实读者看不大出来这个没有灵魂只有外壳的故事到底哪里好、美丽、优雅、有趣,反而感到一丝阴森感,好、美丽、优雅、有趣这些词成为鲁迅面对外界的一套故意的说辞,极容易走向反讽,值得我们深思。鲁迅在《野草》中的其它诸篇中也曾传达出像这样的“好”的表达,如《秋叶》中“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18]162的小粉红花,《希望》中“很平安”[18]178的青年,《雪》中“滋润美艳之至”[18]180的江南雪,《过客》中期盼野百合花和野蔷薇的孩子,然而我们却分明能够感受到鲁迅在面对这些“好”的事物时内心的无助之感——他们这样“好”,同时也是这样无知、脆弱。小粉红花只会在寒夜中无力地做好梦,被冻得瑟缩着;青年们亦尚未觉醒,对身边的暗夜不知不觉;江南的雪虽然美丽,却无力保持自己原本的模样;孩子一厢情愿觉得前面是野百合花和野蔷薇。我们需要认清的是,沉浸于“好”的他们对黑色的外界没有抵抗力,处于自以为的安逸,无所进取,只能被动地接受生活的现况。他们对以一己之力反抗黑暗的鲁迅来说,无疑以一种消解的作用加深着鲁迅的孤独,鲁迅无法成为他们的同道。“好的故事”也是如此,优雅的它让小粉红花们安于现状、昏睡自得,但脆弱的它不知什么时候转瞬即成碎影,人们这才记起自己是活在需要奋战、进取的人间。鲁迅拒绝这样“好的故事”,不认同(虽则同情)小粉红花式的生存状态,他的选择将会是向小粉红花式昏睡的人告别,走向“这样的战士”(读者可参阅《野草·这样的战士》)的道路。
然而还有很多人还在做这样的梦,鲁迅看到梦的虚幻,却又不忍惊醒小粉红花们的好梦,“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18]186,正如他也曾不愿唤醒铁屋子里沉睡的人,可“真爱”二字又难免透出惋惜之意,虚幻之物也无法追回。觉醒的鲁迅自己不会停留,他已准备动身起程,于是我们看到下一篇就是《过客》。
(四)凝视
“凝视”最容易传达鲁迅对这种生存方式的不认同。这个词汇除了是一个动作之外,它还是一个跟自我紧密相连的术语。拉康镜像阶段理论认为主体通过他者的凝视结构自我,该理论的隐秘入口即个体在镜前的凝视,“我们未尝不可以把这个镜子装置同时看作是一个观看装置,一个捕捉和结构我们的视觉活动的装置——理想自我的构成不就是通过认同我在镜中所看到且是想象地看到的那个镜像而完成的吗……镜前的观看或凝视正是使‘力比多’投注得以完成、使自我与他人和世界的关系得以建立的一种行为。不仅自我或者说‘理想自我’ (ideal-ego)的形成有赖于镜前的观看,就连发生在象征界的‘自我理想’ (ego-ideal)的形成也是在镜前开始的。”[26]该理论的三个要素为主体、镜像和他者的目光,在这个镜子结构中镜前的凝视是连接这三者、结构自我的重要视觉活动,我们可以认为要形成自我对外部世界的认同需要主体与镜像的成功凝视。
如果我们把《好的故事》放在这样一个镜子结构中,那么《好的故事》中也有一面镜子——河面,梦中的我的目光一直都在河面上,通过河面观看岸上倒映出的景象。河面的镜像因为船只行进的原因不断地流转,到后面渐渐清晰起来,在河面清晰起来的时候,意识到梦中这一切的“我”准备去看,但我还没有看清楚,这种镜像就破碎了。我们可以认为水面下的风景是一种生存方式和主体印记的符号,它来自他者的凝视,这个他者不仅是过去曾经过山阴道的“我”,还是梦中的其他人,他们一起看见这样的风景,并且期待“我”的主体认同。但很明显,“我”无法与之构成认同,我拒绝形成与他们相似的自我,在“我”尝试要“凝视”的时候,梦镜就被凝视者破碎了。
如果我们认为做梦的原因是“昏沉的夜”所隐喻的现实,内心有所希望所以做好梦,那么其推论则是梦境与黑暗现实不相容必然要破灭。但从上述分析看来,梦境被破坏的力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鲁迅内心。鲁迅在此处的斗争并非与现实的斗争,而是思考自我、重建自我的斗争。鲁迅在向幽暗之地重构自我时,也经由《好的故事》这面镜子,拒绝沉沦在“好的故事”中,深挚地重构着自身独异的战士人格。
从以上的论述来看,作为《野草》中的一篇,《好的故事》里的梦境,从言语方式体现出的逻辑上是无法和美好的事物相类的。鲁迅曾对人说过他的哲学都在《野草》里,《好的故事》不是理想与现实对立之苦闷心绪之作,不是以理想抚慰现实之作,而是一个思考自我存在,告别生存幻象,重建自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