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学作为一种志业和生活方式
2019-01-13郝庆军
郝庆军
一
在此之前,我是一名卑微小公务员;因受不住基层官场的恶浊之气,愤而考研,想过别样的生活。尽管可能仍逃不脱另一场虚妄,但毕竟走上自己认定的问学之路。2000年,进入山东大学师从解洪祥先生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的时候,我已经32岁。身边整天活跃着一群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师弟师妹们,我的“老成”和“沉稳”与周围的“风景”不甚协调——我心里清楚,那其实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年龄的窘迫和对未来的不确定让我颇感惶惑。好在,解先生并不嫌弃,常常鼓励我说“成业有先后,问学无早晚”;适当时机,还举一些先贤大器晚成的例子给我听,意思是,只要一心向学,年龄不是问题。我知道自己愚钝,甚是用功。
山东大学是以文史见长的百年学府。现代文学巨匠闻一多、沈从文、杨振声、老舍、臧克家等前辈均在此执过教鞭,留下著述。循此渊源,我从事的现代文学学科便在这所大学留下根柢。经过历届学人的勉力垦殖,此学科便日益丰硕,蔚为大观,可谓“根深叶茂,摇曳多姿”。在这样的学术环境和学术传统中研习,且不说常常亲炙于许多著名学者,单单那氛围和传统便是一项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无形中的受益。此处说句题外话。前两年“双一流”评估,山东大学败北,一时间闲话很多,作为校友自然心痛不已,但我认为山大学力厚重,不会因为一时一地得失而不振,只要勉力作为,励精图治,复兴之日可待。
那时候,老师和学生都清贫,教授们尚未变成“老板”,不时兴做“课题生意”;学生大抵还算“规矩”,至少还都不“忙”,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尚未崭露头角。于是我们便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坐而论道。那时的师生之间,关系也算单纯。老师大多“迂腐”,学生尚未学会趋时和媚世,经常围炉夜话,敞开素心,切磋学问。苦则苦矣,可心情愉快,有一种“同你一起吃苦的幸福”。
我的导师解洪祥先生是鲁迅研究的资深专家,先生的那本专著《近代理性现代孤独科学理性——鲁迅的精神历程及其他》是我进入鲁迅研究的门径。先生的治学特点是擅长理论综合,构建研究体系。而我等晚辈,自知不是掌控江山的推拿手,更无纵横捭阖翻云覆雨的大手腕,只好老老实实从文本分析着手,从掌握一手材料做起。我知道,做活首先要细,日积月累,慢工出巧匠。这样做学问,弊端是格局不够大,气势欠宏阔;优点则是,吃得住细节,经得起推敲。
我第一学期的“作业”是关于萧红小说死亡主题的一篇论文,从萧红小说中关于死亡的细节分析入手,来探讨作为一代才女如何应对“死亡”这个哲学大命题的。写作之前,我细读了萧红所有的小说,翻阅了关于她的大量传记作品,这篇论文有感而发,选题还算独到,而且有分析,有判断,觉得挺到位的。但是,与先生“大烟大火”、摧枯拉朽式的研究方式大相径庭,我担心辛辛苦苦写成的“作业”,被他一枪“毙了”,很是惶恐。
作业交上后,怀揣着二十五只小兔,百只小爪抓挠着吾心——等待着先生的判决。春节后一帮人到先生家问安,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先生很兴奋地谈到了我的那篇论文,大加称赞,说了许多优点。夸我入学来很用功,学习方法正,路子对头,做学问就应该这样之类的话。不管怎样,先生肯定了我,肯定了与他自己不同的研究思路,这是令我惊喜而又深思的。后来,那篇论文被先生推荐到一份杂志中发表,再后来,又被另一家著名的杂志转载。
我喜欢个案分析。即便是谈论大问题,做大题目,也不妨“法以例出”,或“理从事来”。记得攻读硕士的第二学期,选修了孔范今先生的课。孔先生当时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业已出版,蜚声学界,是治现代文学者的必读书。孔先生的治学特点跟解师颇相像,亦是综合的路子,喜欢天马行空做大建构。人亦耿介率性,眼里不揉砂子,谁若开罪于他,必定手指哆嗦,怒目相向,颇有几分太炎之风。且说那年课上到一半,孔先生把他著名的“小布包”往桌上一撂,用死不悔改的“曲阜普通话”突然宣布:下节课我不讲了,由你们来讲,题目是文学与历史的关系。天!如此“巨型”题目,我等滥竽之辈如何拿得下,吃得住?惊慌之后还得硬着头皮去准备。我没有花过多的时间纠缠于理论问题,而是通过对鲁迅的《狂人日记》、杨沫的《青春之歌》和苏童的《妻妾成群》三个个案的分析来辨析二十世纪文学话语与历史话语的复杂缠绕。我想,举例说明,恐怕比空对空的逻辑推演更具说服力。于是在第二周孔先生的课上,勉力演说我心目中的“文学与历史的关系”,虽然有些地方略显生硬,竟也说得头头是道,一向骄傲的孔先生不由得轻轻颔首认同。后来我把讲演稿略加整理,偷偷投到一家大学学报,很快被采用发表。这就是《文学中的历史图景》一文,现在看来,虽嫌幼稚,但毕竟是我的心血之作。
跟随解先生读了三年硕士,我的研究一直走的是分析的路子,而且越走越远。到了最后写毕业论文,竟然不可救药地做起了考据文章:致力于探究萧红家庭身份,考察她的情感遭际以及造成她悲剧命运的一些性格与情感纠葛,没有辞采飞扬的论说,也没有上天入地的理论构架,只是一些具体的考证。比如萧红第一个男朋友究竟是谁?萧红与萧军之间的婚姻生活究竟怎样?上海时期的萧红是一个什么情绪状态等等,都是从一些一手材料中校读、分析、考释出来的,前几年电影《黄金时代》编剧和《三联生活周刊》记者在创作和报道过程中都引用了我的成果,并征求我的意见,实际是看中了论文中扎实的考证功夫。哦,不好意思,我的硕士论文题目叫《萧红情事考》,当时被一些同学当作笑谈。在山东大学这样的综合类大学里,写这样的考据文章是注定不会得到重视的,但是先生还是给了我支持,鼓励我按照自己的思路推动自己的研究。
二
治学的确不是“自古华山一条道”。解洪祥先生对治学思路多样化的宽容让我看到学术的渊深朴茂,同时,也看到学者的端诚信达与学术繁荣之间的关系。后来我到北京继续求学,认识了许多比解先生更著名的学者,熟悉了更多学术界的“规矩”之后,反而更加怀念我的解先生。解先生在学术界固然并不多么知名,著述也不多,但在我的心目中,他是我遇到的给我教益多、对我影响深的老师之一。他毫无门户之见,不死守家法,不强人所难。他也教诲你,但不跋扈;他也批评你,但不寇仇。他令你获益,但不市恩——他不拿“老师”这个名号交换利益,包括感情。在今天这个视学术为“资源”,视学生为“家奴”,视课题为“敲门砖”,极力追求学术名利,追求所谓“成功”的风气中,我无比怀念那种清洁的精神,怀念那种宽松而紧张的学习环境。解洪祥先生给我的最大人生启示是:有一种教授既不知名,也不风光,著述不多,籍籍无名,但是他带给你真实的力量,他的存在让你觉得这个世界还有救。做教授不必名扬四海,只需诚恳,真实;千万别做那种虚幻的,拼抢的,名不副实,一想起他的名字就令人泛起阵阵恶心的教授。
随着视野的开阔和学力的长进,后来我意识到,搞研究不可能永远走“分析”的路子,没有理论综合的分析只是打捞碎片,是饾饤之学的腐儒作为,是鲁迅先生讽刺的那种“老死南墙”死读书的呆子所做的事,不会有大出息。但注重分析和实证研究会避免空疏,避免大而无当的理论运行与概念推演。理想的状态是综合的时候能进得去,分析的时候能出得来,就像民间所说的“既能下得厨房,又能上得厅堂”。
在问学之路上没有走太多的弯路,我算是个幸运者。2003年硕士毕业后很顺利地考入社科院研究生院,师从著名学者杨义、李存光二位先生继续攻读现代文学的博士学位。在北京读书,经常与早年非常仰慕的学界精英们打交道,自然视野开阔,也祛除了某些神秘感。但用功是必须的。在一个尊重知识,尊重学问的地方,没有知识和学问,或缺乏吸收新知的能力,你随时都会感到凄惶,感到窒息。
社科院的研究生院设在望京,那是个面积不大但相对安静的院落。它的北边是一条小河,前面是机场高速。宅书上讲,背面有河,前有通衢,不顺,虽然它的前面那条路叫“京顺路”。我毕业不久,研究生院便搬到京西南房山的良乡,有更大的发展,都是后话了。那时候,机场快轨还没开通,不像现在这样吵闹。如果喜欢晨跑,你可以独自享受校园的安静,站在校操场上面向东方,可以独自迎接一个个宁静晨光的到来。
在这个院落里,我定下了“读全集”的目标。我在这里一口气阅读了鲁迅、茅盾、沈从文、老舍、胡适、周作人等六位作家的全集,同时整理他们的年表。也是在这里,《新青年》《新潮》《小说月报》等原始期刊悉数阅读一遍。研究生院三楼阅览室里有一套完整的复印本《申报》,绿色的麻布套封,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道。那种味道很特别,很好闻,至今还能清晰地忆起。影印本是上海书店出的,用纸上好,装帧也算考究。翻阅的时候,那泛着柔和光泽的纸页,在你的指掌中磨擦出“刷拉刷拉”的声响,令人想起白杨树油绿的叶片在暮春的晚风中飞舞的声音。从早晨八点半到中午十一点半,从下午的两点到傍晚的五点,我花了整整两个学期的时间把1910年至1936年的《申报》翻了一遍。
有一年搬家,偶然翻出我当时复印的《申报》文章和纪录零星阅读感受的笔记本。当年我一遇到感觉有价值的文章,都会把它们复印下来,回到宿舍,小心地把它们装订成卷,卷首有我写上细字目录,卷末附上手工索引,一本本码好,以备后来方便查看。这些东西后来成为思考写作的重要参考,许多有意思的题目是在细细翻阅这些手工复印卷宗不期然产生的。
那时候十三号地铁线尚未开通,从望京到建国门社科院文学所要坐403路公交车。我和杨义先生每周二见一次面。公交车是那种加长型的大车,挤和慢是它的特点。在售票员京腔京韵的报站声中,那车“匡当匡当”,碾着千古不变的缓慢节奏,从四元桥一路逶迤开往北京站。去一次建国门,来回花在路上的时间至少需要三个小时。那真的是一种“熬”。李存光先生在研究生院任职,每逢上课,他主动招呼我们。两位导师都是名师,早已名扬海内外,著作等身,又担任重要的行政职务,时间紧张。但对学生要求颇严,毫不含糊。阅读书目必须在特定时间完成,布置的功课要求质量亦高。每次与导师“会晤”,须作充分准备。读书心得,疑难问答,都须丁是丁,卯是卯,丝毫马虎不得。与师对坐,真的是战战兢兢,如临深履薄。那又是另一种“熬”。到后来,时间久了,“熬”,成了我的日课,成了一种修炼方式。正所谓“熬至滴水成珠”,三年下来,功课和学问便与时俱进,文章也越写越有感觉。很多有分量的论文,基本上都是在这样的情境下“熬制”而成的。
三
从研究萧红到研究鲁迅是顺理成章的事情。1934年萧红萧军夫妇去上海投奔鲁迅,迅速成为鲁迅文学圈子中的核心成员,本身就是很耐人寻味的。如果用今天的眼光来看,鲁迅用那么大的热情,花费那么多的精力去扶持这对没有任何“人脉”、不会给鲁迅带来任何“资源”、更不知道巴结逢迎趋炎附势、在贫病愁苦中挣扎的文学青年,实在不值。到底他们身上的什么东西打动了鲁迅?鲁迅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带着这些问题,我去认识鲁迅,了解鲁迅,研究鲁迅,因此,我发现了一个不同于主流学界所认同的鲁迅。
来自东北乡野,来自苦难土地的萧军萧红们所写出的文学作品,自然不同于上海流行的才子佳人式小资作品,也不同于“为艺术而艺术”的所谓现代派作品,更不同于“新感觉派”们描摹洋场生活的都市作品。《八月的乡村》和《生死场》表现出的清新刚健的艺术气质,那种执著于刻写底层中国多数人精神面貌的文学理想,以及其力透纸背,毫不矫揉造作的朴实文风,让鲁迅感到欣喜。居住在上海,遭到各色文人或咒骂,或构陷,或利用,或威慑,鲁迅见了太多的嘴脸与丑态,忽然看到一对朴实而率真的乡野青年,携带了东北泥土的气味,最主要的是,他们的那支生气淋漓的笔,还没有被都市文学颓废之气所熏染,他们用真性情和苦灵魂来抒写自己对乡村世界的真实感受,多么好啊。
由此我开始关注鲁迅的精神世界中对底层民间生命的关注,也饶有兴味地探究鲁迅不同于他那个时代的独特气质。
研究鲁迅是一件吃力未必见得讨好的事情。鲁迅太复杂,经历太丰富,他的一生串联着半个世纪的中国文化史。读懂鲁迅,便能读懂中国,读懂中国人。一部鲁迅精神史,便是一部中国人心史。只读鲁迅的文章远远不够。即便把《鲁迅全集》倒背如流,也不见得能够理解鲁迅。我的方法是读鲁迅本身,兼及鲁迅的周边,读鲁迅所处的社会这篇“大文章”,读与鲁迅过从的朋友或切近的论敌。我始终怀着这样一个朴素的信念:要想看一个人怎样,只需看他与哪些人交往,便知他的趣味和肺腑;再则,研究一下他的敌对者的面目如何,亦可反观此人的思想与立场。于是我开始阅读周作人,读胡适,读沈从文,也读茅盾,读周扬,读瞿秋白,再后来开始读《申报》,读《东方杂志》,读《良友画报》。
从鲁迅中来,回到鲁迅研究中去——研究鲁迅的过程,实际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深入到研究对象中,与之相契合,从中激发出热情,进而寻求解决问题的方式,一直是我努力的方向。近二十年来,鲁迅研究得到很大发展,原先一些与鲁迅不睦而遭到冷遇的作家,得到重新评价,恢复其历史本来面目,这是非常必要的,也是学术研究的科学性和客观性的内在要求。但在具体的研究中我也发现另一个问题,就是矫枉过正,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比如对周作人的评价,对胡适的评价,对施蛰存的评价,对梁实秋的评价,我觉得主流学界的认识有些偏差。我发现,若评价这些作家在文学史、思想史的独特地位,并没有多大问题,一旦涉及到他们与鲁迅的论争时,持论者往往按捺不住情绪,开始指摘鲁迅,迁怒于鲁迅。这严重妨碍了研究的深入,其本身就是一个颇可玩味的问题。我在研究中越来越觉得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应该予以辨正。
于是,我把鲁迅与上述几个作家的关系作了某些方面的重新梳理,重新回到问题的原点,回到话题的中心,选择一个关节点,在一个问题上长驱直入。比如研究鲁迅与周作人关系的文章很多,精彩者不乏其例。但我觉得多数研究只停留在现成结论的论证上,或醉心于做翻案文章,或纠缠于所谓“文学性”,很少深入到历史文化情境中做比较研究。我选择周作人一再提及的“晚明”作为研究的重点,从周作人对晚明的重视来分析他的文学史观,从他的“新文学的源流”论来观察他的文学抱负,从他的提倡小品文来反观他的文学趣味。鲁迅亦重视“晚明”,他对晚明的研究也相当深入,但他发掘出的“晚明”和周作人的“晚明”颇为不同。不妨说,周作人看到的是一个风花雪月的晚明,而鲁迅则发现了一个血腥虐杀的晚明,两个“晚明”在现代中国的碰撞,反映出不同的文学史观,也反映出不同的文化思潮的冲突与纠葛,进而我们可以看到鲁迅挺立于时代潮流中不屈时流,发出独立声音的姿态和形象。这篇论文《两个“晚明”在现代中国的复活——鲁迅与周作人在文学史观上的思想分野和话语冲突》,发表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引起学界同仁讨论,成为一时的热点话题。
鲁迅的复杂性不容许研究者偷懒,任何侥幸、讨巧和自以为是都会阻碍研究的进展。如果一味引用成说,迁就权威,取悦时流,势必造成新的遮蔽。但是,更应该警惕的是,面对鲁迅的复杂性,面对研究视野的多维性,我们有可能无所适从,左支右绌,陷入新的不可知论。鲁迅的形象是鲜明的,正如他鲜明的爱憎。研究鲁迅固然应该占有丰富的材料,但不能成为材料的奴隶,不能迷失在丛碎的材料中,应该有明确的结论,有清晰的判断。关于探讨鲁迅晚年参与的几场著名的论争,我并没有简单地说谁对谁错,而是通过一个问题竭力去揭示论争的社会起因、思想背景以及此问题的历史回声。自然我也毫不回避是非判断,更不隐瞒自己的价值取向,我只是用材料分析和史实梳理来努力破障除弊,尽一个学者的本分而已。博士论文《诗学与政治:鲁迅晚期杂文研究(1933-1936)》于2007年出版后,鲁迅研究“重返政治领域”的话题开始引起学界关注,因为这部书呼应了“新左派”与“自由派”论争,尤其是对“文化保守主义”在中国兴起的力量回响做出了历史梳理,也被视为当代鲁迅研究重新出发的一种艰难探讨。
四
做学问回避不了质疑和问难——对别人的或对自己的。读书多了,思考自然加深,对一些成说或流行的东西保持着一份警惕,心头不时萦绕着一些问题,然后把这些问题与自己掌握的知识和经验加以比照,梳理,论证,疑问就会产生。为了解决自己的疑惑,必须去掌握更多的知识,寻求便捷有效的论述方式,生成新的理论框架。于是,解答这些疑问的过程便成了不断追求新知,进而催生新的问题、推动知识再生产的循环过程。
当然,存疑和质疑,亦有风险。上世纪九十年代,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现代文学界对本学科的研究边界有新的划分,并进行热烈的讨论。就现代文学的起点而言,许多学者意欲推翻“五四”文学革命起点说,而把起点放在“晚清”。代表学者是海外的王德威。其“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观点,成为学科边界上延的动员口号,其“被压抑的现代性”之说,也几成学界圭臬。许多学者对此说非常认同,眼看着研究晚清成为一种时尚,而我对学界这种一窝蜂盲目跟随海外学者一己之见的做法颇不以为然。
从学理来讲,这一说法并非没有道理。任何革命性的思潮都不是没有历史因由的。五四文学革命免不了受梁启超、黄遵宪诸人在晚清时期倡导的文学革新运动影响,这是不容忽视的文学史实;但如果据此来把现代文学的源头归结为晚清,我认为还是有些牵强。且不说五四文学精神与晚清文学精神有质的区别,鲁迅一代作家同梁启超们又有更大的不同,单单就文学形式——白话文写作这一道坎,你就很难超越。晚清作家也用白话,但他们是为了开启民智,平时还是用文言;五四作家认为白话就是“我们”的语言,白话有天然的优越性,是“活”的语言,是有生命力的、与大众生活水乳交融的思想载体。另外,我认为王德威把五四文学当做压抑晚清文学的存在也是不符合事实的。而事实上,五四文学是从各种文化势力的包围和压抑中挣脱出来的,从山林文学、庙堂文学、贵族文学,从鸳鸯蝴蝶、才子佳人、游戏人生的文学中解放出来。五四时期的人们标榜文学不是游戏,不是消遣,而是为人生,为社会的一种工作。在那时候,五四文学才是真正被压抑的对象,而不是压抑别人的力量。
那时候,我刚读博士不久,还没学会权衡,并不“考量”太多,就把自己的质疑写成了文章,发表在《海南师院学报》上。李建军读后觉得文章写得好,就推荐介绍并择要转载在《文艺报》上,后来此文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论文年选《2004文学评论》一书。当时也没想太多,更没想到会为自己找工作带来麻烦,只是觉得抒发自己的见解,有助于自己向学术研究的深处走。今天回过头来再读这篇文章,虽然语气上感觉有些生硬,但总体觉得立论站得住,叙述也可靠。当然,如果现在让我再来写这样的文章,可能不会这样直率,这样“张嘴见喉咙”。我会掂量对方的想法,考虑周围的反应,措辞上会讲究,语言上也选择晦涩一点,弯曲一点。也许这叫成熟,或曰世故,但这是用自己真实的疼痛和教训、换来的“圆滑”。鲁迅先生常说,毒草之所以成为毒草,后人见到它远远避开,是很多前人付出生命代价之后才被认识的。这篇“惹事文章”叫《昧于历史与过度诠释——近十年海外现代文学研究的一种倾向》,尽管它给我带来许多不便,但在去年,我的专著《民国初年的文学思潮与文学运动》出版时,还是毫不犹豫地将此文作为附录放在了书后。真的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搞学术研究日久,写下的文字多了,往往会对自己的文章放松警惕。但文字是有灵性的,如果不是应对考核或评职称生凑出来的垃圾文字,就会有你的思想在里面;只要尚有一点点价值,那就会对社会产生作用——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作者都必须承担——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
宋代张知甫《可书》中记录金人入侵中原时,狼牙棒作为一种武器十分了得,专门敲击人脑而毙。于是唱戏的伶人编排说:“若要胜其金人,须是我中国一件件相敌乃可。且如金国有粘罕,我国有韩少保;金国有柳叶枪,我国有凤凰弓;金国有凿子箭,我国有锁子甲;金国有敲棒,我国有天灵盖。”鲁迅在《华盖集》中用此典故,戏谑中国对抗外敌时的无能为力。我倒觉得,此典如果用在现实生活中,也无不可。遇到问题,你必须担当。如果你无力抗争,躲闪不开,只有硬挺,忍着。狼牙棒来了,你又躲不过去,与其当缩头乌龟,不如用天灵盖相迎。写文章的人多会遇到文字上的纠缠。文责自负,大概也没什么可说。我想,如果你的文章惹了什么麻烦,你就必须直面,就像你的文章得到好评,也不必掩饰自己的喜悦一样。
到了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之后,虽然没有间断学术研究,但由于一直从事行政管理工作,难以痛快淋漓地读书写作。无论是到《传记文学》任主编,还是一度做过短暂的《炎黄春秋》总编辑,直到在文化艺术出版社做总编辑,一路忙忙碌碌总是脱不开身,直到2017年才有一个机会让我全身回到科研岗位,从事纯粹的学术研究。我对此视为人生的一大转身,意义重大。近年来我的学术兴趣主要集中在鲁迅晚期思想的形成,鲁迅关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译介研究,以及民国初年文学思潮和文学运动等方面。研究之余,从2008年开始写小说,发表在《小说界》《小说月报》(原创版)《鸭绿江》等期刊,有几篇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过,后来出版了小说集《我从海德堡来》,已有三部长篇刊发。我写小说,其实更多的是一种调剂,说到底是对理论研究的一种补充。李陀说,小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思想,我认为是知言。如今时间充裕,自由自在,论文和小说可以并肩而行,互为补充,倒真是令人快活的一件事。从前年开始,我在研究生院给文艺学专业的研究生开设了一门“创意写作课”,既教学生理论,又指导他们的文学创作,试行之后,效果蛮好。教学、科研、创作三种工作方式其实归根结底是一种生活。把问学作为一种志业,沉浸其中,以抵御恶俗侵袭,保持生命活力,寻求一种健康优质的生命方式和生命体验,在自由创造中达致澄明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