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确有其事
——与石川祯浩先生商榷
2019-01-13黄爱军
黄爱军
(安徽财经大学 历史文化研究所,安徽 蚌埠 233030)
在中国共产党创建史上,国内学术界流传着“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佳话[1-7]。这一说法,最早来自1927年5月22日高一涵在武昌中山大学追悼李大钊大会上的演讲。该演讲以“报告李守常同志事略”为题刊登在1927年5月24日《民国日报》上。近年来,这一说法不时受到学界的质疑[8-12],其中日本学者石川祯浩所著《中国共产党成立史》(以下简称《成立史》)中的观点最具代表性。石川先生的观点多有偏颇之处,特撰此文与之商榷。
《成立史》的一大特点和优点就是石川先生在大量收集、掌握一手档案资料的基础上,对不少历史细节问题进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和研究,厘清了不少过去没有完全搞清楚的问题。但该著存在的一个明显缺陷,就是对某些具体历史细节考证的正确,却并没有因此引申出对整个事情判断的正确。正如党史专家田子渝所说,该著在深入机微方面取得了相当的成功,但在宏观的把握方面则多失偏颇[13],其中对“南陈北李,相约建党”说的看法就具有典型性。
从深入机微方面来说,石川先生以高一涵1920年2月13日从日本寄给陈独秀、胡适的信为佐证,确认清楚了当时高一涵身在日本,没有直接参与协助李大钊护送陈独秀离京赴沪这一历史细节[10]。但石川先生由此认为,高一涵的说法不可信。从质疑高一涵的说法,到质疑“相约建党”的真实性[10],石川先生的看法不仅有失偏颇,而且过于简单与武断。
石川先生认为,不是当事人的高一涵在其系列回忆中,对整个事情经过的描述具体而生动,特别是说他自己曾参与协助了陈独秀逃离北京的回忆,这正是高一涵的说法最不可信的地方。高一涵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石川先生认为,“不客气地讲是捏造,善意的解释则完全是道听途说”[10]。“道听途说”或“捏造”的说法,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党史专家萧超然曾就此提出两点质疑:一是高一涵为什么要进行“捏造”?二是“捏造”对高一涵有什么好处[14]?但站在石川先生的角度,“捏造”说自然有其内在的逻辑。从宏观层面讲,《成立史》与海外盛行的外因论持同一立场[13];从微观层面讲,高一涵“相约建党”的说法,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实则事关中共诞生是苏俄“输出革命”的结果,还是近代中国革命运动发展的必然产物[10]。
高一涵“相约建党”的说法是否可信,问题的症结在于如何对待回忆史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一个特定历史时期内,由于受到浓厚的意识形态因素的影响,历史研究中确曾出现过以论代史、以个人的判断为是非的现象,在此期间形成的有关中国共产党创建史方面的回忆史料无疑也会或多或少地受到影响。但石川先生把这种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现象绝对化了,他认为因为受到意识形态因素的影响,为数众多的有关中共创建史的回忆录,“就如百宝魔槌一般,可以幻化出得心应手的所谓‘史实’”[14]。所以对有关中共创建史的回忆资料,应先进行一番彻底的清算,然后再主要依据第一手资料来重新进行构建[10]。高一涵“相约建党”的说法自然无法完全摆脱意识形成因素的影响,因而不可信。《成立史》引证高一涵在此前后不久发表的悼念李大钊的文章,特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撰写的有关回忆文章,均没有提及“相约建党”的内容,旨在说明“相约建党”的说法不可信[10],但这本身却使得石川先生的“捏造”说不能成立。如果说高一涵出于意识形态因素的需要,“捏造”了本不存在的“相约建党”这个细节,那么在同一时段,高一涵撰写的另一篇悼念李大钊的文章却不曾提及“相约建党”之事,岂能就没有意识形态因素的需要?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高一涵的相关回忆,因出于意识形态因素的考量有意引出了“相约建党”的内容,这则是完全可能的。这里特别需要指出的是,1927年的特定背景并非是一个意识形态挂帅的年代,高一涵的说法所包含的“强调创建中共并非由于共产国际或苏俄的指使,而是中国共产主义者自己努力的结果”[10]完全没有必要。
在对待回忆录的史料价值问题上,石川先生的看法显然有失偏颇。当然,由于受到记忆失真、个人情感、社会环境等因素的影响,回忆录对某些具体的历史细节的回忆出现偏差,甚至出现张冠李戴或互相矛盾的地方,这本是很正常的现象。就此而论,回忆录的史料价值远没有历史文献的价值高,对回忆录的使用当谨慎,不宜简单照搬,但也决不能因此就认为回忆录无甚史料价值。从总体上看,有关中共创建史的回忆录,基本上反映了历史发展的实际脉络,是比较可信的。之所以如此,这与当事人大多能抱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恪守实事求是的精神来撰写回忆录是分不开的。在《成立史》中,作者以董必武的一系列回忆录中有关中共“一大”代表人数前后不一致的变化为例,旨在说明回忆资料的不可靠性。但诚如《成立史》所记述,董必武最终放弃原有的“13人说”的见解,恰恰不是因为受到“12人说”已成定论的政治因素的影响,而是出于对历史文献《中国共产党代表大会》记载内容的尊重[10]。
高一涵“相约建党”的说法是否可信,还与一个核心问题有关,即不在国内、不是当事人的高一涵何以知道李大钊护送陈独秀离京途中私底下讲话的内容?萧超然先生认为,高一涵是从李大钊那里听到的[15]。我们认为此说的可能性极大。石川先生“捏造”的说法等于否定了高一涵从李大钊那里听说的可能性,但先生“道听途说”的说法实际上又等于肯定了高一涵从别人那里(包括李大钊)听说的可能性。对“道听途说”说,我们认为这恰恰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相约建党”说的可信性。这说明“相约建党”的说法在当时已经流传开来,否则“道听途说”从何而来?“道听途说”虽给人一种消息来源渠道不正规之嫌,但等于回答了对非当事人的高一涵是如何得知李大钊护送陈独秀离京途中的谈话内容这个疑问——从别人处听说的,当然包括从李大钊处的听说。据中共早期党员彭述之回忆,他曾从李大钊那里听说,共产国际在维经斯基使华之前,曾派俄共党员哈哈诺夫金与李大钊接触并商谈组织共产党之事[16]。
作为非当事人的高一涵从别人或李大钊那里听到的,这一点基本可以确定。那么,李大钊会在什么样的场景告诉高一涵这件事?萧超然先生援引高一涵晚年回忆中的说法,即陈独秀来信报告已安全抵达上海之后[15]。笔者认为,这个时间节点的可能性较小。众所周知,中国共产党的创建活动是在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陈独秀在上海发起建党的时候,曾就党的名称问题专门写信给北京的张申府,征询他和李大钊的意见,陈独秀特别叮嘱张申府,“建党的事在北京只有李大钊和你两个人可以谈”[17]。高一涵虽与陈独秀、李大钊均是同事、好友,但并没有参与陈独秀、李大钊等发起的建党活动,属于建党活动的局外人,很难想象李大钊会将建党这样一件秘密的大事像拉家常似地告诉他。我们认为,1926年李大钊介绍高一涵加入中国共产党时[18],必然会提及党的组织发展及状况,此时提及最初与陈独秀“相约建党”之事,可能性会更大。
纵观中国共产党创建史的有关回忆录,其内容往往包含有当事人亲身经历的和听说的这两个方面。由于事隔久远,是对几十年前的事情追忆,不少当事人可能自己也很难分辨出是亲身经历的还是听说的某些事。也就是说,“听说的事”构成了回忆史料内容的一个重要方面。我们不能因为当事人对其未曾经历的事做了具体生动的描述,就简单认定为“捏造”或必不可信。无论是当事人亲身经历的还是听说的某些事,都具有同样的史料价值,都应得到后人的尊重。
当事人亲身经历的还是听说的某些事史料价值的大小,不在于其是否亲身经历的还是听说的,而取决于是怎样听说的。如果像石川先生所说是“道听途说”,那其可信度自然就要打很大的折扣;如果听说的途径正式且权威,其可信度当不在亲身经历的某些事之下。据不少当事人回忆,在中共发起创始阶段,组织发展工作的一种重要形式就是通过对共产主义者进行约谈的方式来进行。“只要彼此知道或经朋友介绍是研究俄罗斯问题和搞共产主义的,遇到就约个地方谈谈。”[19]李达回忆他在1920年夏回到上海后,即前往拜访陈独秀,当二人谈到组织共产党之事,陈独秀便告诉他党组织正在发起组织的情况,于是邀请他参加并做了发起人[20]。周佛海回忆他参加共产党,是1920年9月初到上海后,陈独秀通过张东荪约其谈了几次话,请他加入,他答应了[21]。张国焘[22]、张申府[17]回忆,1920年夏秋时节二人赴上海期间,就与陈独秀就建党问题进行过多次谈话。谈话内容一般会涉及为什么要组织共产党、党的组织纪律及实际工作等内容[22],其中对中共创建基本情况进行介绍亦是约谈内容的一个重要方面。张申府在回忆录中就提到,他在与陈独秀就建党问题进行的多次谈话中,陈独秀就向他介绍过上海的建党工作[17]。这也正是不少当事人在回忆录中对其并未参与的一些活动场景亦能做出描述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李达[19]、包惠僧[19]等在回忆录中有关维经斯基来华初期活动的记载即是如此。除了约谈会谈及中共组织发展的情况外,在更正规的场合以更正式的方式介绍中共组织发展的情况亦是中共创建时期带有普遍性的现象,如张太雷在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的书面报告中对中国共产主义组织情况的介绍[23],俞秀松在青年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对社会主义青年团组织发展情况的介绍等[24]。又如在中共“一大”的议事日程中,会议的第一天和第二天,就是听取各地代表所做的关于“各个地方小组的活动及其总的情况的报告”[25],现在人们能看到的只有北京和广州两地代表所做的《北京共产主义组织的报告》和《广州共产党的报告》。花两天时间听取各地代表的报告,参照上述两篇报告的篇幅,来自七个地方的代表不仅有充裕的时间完成各自的报告,还应预留了不少自由交流的时间。这说明,出席中共“一大”的代表们当时所了解的各地共产主义组织的情况,远比今天的人从档案文献中了解的情况更丰富、更精彩。陈公博在回忆录中提及,他就是在参加中共“一大”期间,听说了戴季陶参与中共最初创建活动这件轶事[19]。
就历史细节而论,高一涵发表在《民国日报》上的悼念李大钊的演讲词与历史事实多有出入,比如,陈独秀出狱后,即与李大钊同往武汉讲演,这都与实际情况有明显出入。陈独秀是1919年9月16日出狱,但到武汉讲演是4个多月之后的1920年2月初,李大钊也没有与陈独秀一同前往武汉。不难看出,高一涵的说法是一个十分笼统的叙述,其具体细节当难确信,也正因为其十分笼统,在总体上还是反映了中共创建的实际。事实上,纵观有关中共创建史的大量回忆材料,大体上都存在这样的问题。也就是说,细节上不可靠,但并非所叙述的历史情形不可信。笔者曾专门撰文对此问题作过探讨[26],这里就不赘述了。
学术界一般有孤证不立的说法。石川先生之所以认为“相约建党”说不可信,还因为此说法仅源自高一涵的系列回忆[10]。实际上,高一涵的说法并非是孤证,早在1998年萧超然先生在有关论著中,即提供了中共北京早期组织成员朱务善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一段与高一涵1927年在武昌演讲词中内容类似的回忆[27]。近日,笔者翻阅中共创建史有关资料,发现“南陈北李,相约建党”说还有一重要出处,这就是周佛海在1942年所写的《扶桑笈影溯当年》一文。周佛海在该文谈到1920年上海发起组创建的时候,便决定“南方由仲甫负责,北方由李守常(大钊)负责。当时所谓南陈北李”[28]。周佛海的说法与1927年高一涵的说法虽然在时间节点上稍有不同,但总体意思基本一致。1920年夏陈独秀在上海发起创建中国共产党之际,即决定由他和李大钊二人分别在南方和北方负责发起创建工作,这显然与他们在此之前就建党之事已达成某种默契有关。
周佛海的说法应该是真实可信的。这不仅因为周佛海是参与陈独秀在上海发起建党的当事人,而且此时的周佛海已沦为世人所唾弃的大汉奸,受共产党意识形态因素影响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更为重要的是,周佛海有关维经斯基谈话内容的回忆(1)维经斯基谈话内容大意是:“中国现在关于新思想的潮流,虽然澎湃,但是,第一,太复杂。有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社会民主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五花八门,没有一个主流,使思想界成为混乱局面。第二,没有组织。做文章,说空话的人多,实际行动,一点都没有。这样决不能推动中国革命。”(《一大回忆录》,第66页),与新近公布的维经斯基的一封信中关于“中国革命运动最薄弱的方面就是活动分散”[29]的说法基本一致。此外,周佛海的说法在张申府、张国焘二人的回忆录中也均有所印证(2)张申府回忆说:“对于建党一事,我们有了统一的认识,便开始分头活动。陈独秀热情极高,他说干就干,……由于陈的多方推动和组织,终于成立了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北京也在同时进行筹组活动。……北京的发展工作稍缓慢了一点。”(张申府《所忆:张申府忆旧文选》,第18页)张国焘在《我的回忆》中说:“在各地发起中共小组的事,陈先生也在加紧筹划和策动。他曾表示:上海小组将担负苏、皖、浙等省的组织和发展,……陈先生又希望李大钊先生和我从速在北方发动,先组织北京小组,再向山东、山西、河南等省和天津、唐山等城市发展,如有可能,东北、蒙古和西北等广大地区的组织发展也应注意。陈先生与湖南长沙主办《湘江评论》的毛泽东等早有通信联络,他很赏识毛泽东的才干,准备去信说明原委,请他发起湖南的中共小组。李汉俊……担任联络武汉的急进人物。”(张国焘《我的回忆》(上),第94页)。
综上我们认为,“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说法不仅反映了中共创建的实际情况,而且也是确有其事的。正因为确有其事,才有1927年5月22日高一涵在武昌中山大学追悼李大钊大会上的演讲中“在途中则计划组织中国共产党事”的说法。由于高一涵并非是当事人,将时间、地点这些具体细节说错了,也是很正常的事。
石川先生通过对“相约建党”说的某些细节的考察就对“相约建党”说的真实性提出质疑,这本身就失之偏颇;从质疑“相约建党”说的真实性,进而质疑中共产生的历史必然性,这不能不说是《成立史》的一大败笔。中国共产党的创立是近代中国社会和革命运动发展的必然结果,不管“相约建党”说是否确有其事,都不能改变这一客观事实。中国学者在这方面已有大量的研究成果,笔者在这里就不做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