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语的禁止式标记

张永富

一

一般认为，西夏语中常用于表否定意义的词有：篟mji1、吞mjɨ1、挡mjij2、哗mjij2和筙tji1，关于这5个否定词的用法和语法意义，学界已有论及，现简述如下：

篟mji1最为常见，通常前置于谓词表一般意义上的否定，与“不”对译，不能单独出现，且与动词之间不能插入其他成分，篟mji1还可置于名词、数词、否定动词哗mjij2之前表否定，如：篟癝mji1ʦ́jа1（不道）、篟舉mji1njɨ̱1（不二）、篟哗mji1mjij2（不无）。向柏霖在其著作中将“篟mji1、吞mjɨ1、挡mjij2、筙tji1”称作“否定前缀”①Guillaume Jacques，Esquisse de phonologie et de morphologie historique du tangoute，p.178—182.，聂鸿音先生进一步认为：在某些双音节动词中，若两个音节的声母读音相同或相近，篟mji1甚至可以作为“否定中缀”插在双音节动词之间，表示否定②聂鸿音：《西夏语的否定词缀mji1》，《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与文献国际学术论坛论文集》，2018年，第52页。。

马忠建先生发现：篟mji1有时还可缀在动词之后，表示对动作、行为的否定，并列出了两条语料：③马忠建：《西夏语的否定附加成分和否定形式》，《民族语文》1999年第2期，第49页。

我等焉敢不供养。 （王·Ⅱ·220）

（2）

萅析蒾 臷碽供挨 活癿篎纝糾篟mjɨ1 źji2 jwɨr2 ʦ́hji2 rjɨr2 dо1 lеw1 ʣ́jоw1 ljij2 niо̱w1 -jị2 mjɨ̣2 mji1彼卖 书 本P1①诵 一 遍 见 后复忘不

他人所卖之书，王充诵一遍而不忘。 （类林·Ⅳ）

吞mjɨ1常前置于助动词，构成否定，如：吞阶mjɨ1njwi2（不能）、吞浮mjɨ1kjɨr2（不敢）、吞北mjɨ1ʣjij（不肯）、吞蜙mjɨ1ljɨ̱1（不能）等。吞mjɨ1与动词之间经常插入穔ʦ́hjɨ1，构成“吞穔mjɨ1ʦ́hjɨ1+V”的惯用句式。

挡mjij2置于动作动词或助动词之前，表示动作尚未发生，通常与“未”对译。

哗mjij2作为否定动词，常后置于名词，与“有”相对，也可单独成句。

检看《同音》，可以发现：挡mjij2与哗mjij2同音，篟mji1与挡mjij2互为注字，《文海》中篟mji1的反切上字为吞mjɨ1，显然，声母同为双唇鼻音的篟mji1、吞mjɨ1、挡mjij2、哗mjij2必定同源，大部分藏缅语中均有表否定意义的否定式标记和表禁止意义的禁止式标记，各语言中的否定式标记一般不止一个，大多是以双唇鼻音为声母的单音节形式，藏缅语中的否定式标记有的前置于动词，有的后置于动词，且与动词的时、体关系密切，有时还会与动词发生元音和谐现象。关于藏缅语否定标记的一系列语音和语法特征，在西夏语中的篟mji1、吞mjɨ1、挡mjij2、哗mjij2中均可找到对应，显然，篟mji1、吞mjɨ1、挡mjij2、哗mjij2即为西夏语的否定式标记，至于它们是否与动词的时、体有关以及是否与所加动词发生元音和谐现象，尚不可知，但毫无疑问的是：篟mji1、吞mjɨ1、挡mjij2、哗mjij2必定与藏缅语中的否定标记语出同源。

筙tji1在西夏文字典《文海》中的解释为：

此者，与不似，语助是也，嘚乙切。②史金波、白滨、黄振华：《文海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416页。

可知，筙tji1与篟mji1类似，同为语助词，置于谓词之前，中间不能插入其他成分。《夏汉字典》将其释为“否定前缀”③李范文：《夏汉字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修订版，第288页。；向柏霖亦将其视为四个否定前缀之一；龚煌城认为否定词筙tji1常与“勿、莫”对译，表示禁止，用于命令句④龚煌城：《西夏语概况》，收录于龚煌城《西夏语言文字研究论集》，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265页。；马忠建将筙tji1看作是否定意义的附加成分，加在动词之前，表禁止或劝阻，只用于第二人称，且跟动词的体、态、式没有关联①马忠建：《西夏语的否定附加成分和否定形式》，《民族语文》1999年第2期，第49页。。以上各家关于筙tji1的认识，对于解读西夏文献来说，基本已无障碍，但筙tji1在《同音》中被归入舌头音，《文海》中筙tji1为笋缾tjɨ1-ji1切，似与双唇鼻音的否定式标记篟mji1、吞mjɨ1、挡mjij2、哗mjij2不属同一类，当另有来源，下文将重点讨论藏缅语族诸语言中的禁止式标记以及筙tji1在西夏文献中的表现。

二

藏缅语族诸语言的式范畴一般有陈述式、疑问式、命令式、否定式、禁止式等几种，其中禁止式是指说话者命令或劝阻被说话者禁止执行某种动作的语法形式。上文已及，大部分藏缅语中均有表一般否定意义的否定式标记和表禁止意义的禁止式标记，关于藏缅语族部分语言的禁止式标记，可见下表：

藏语支：

错那门巴语：tɛ35

羌语支：

道孚语：di 普米语：tɑ13却域语：tа55扎坝语：thа13尔苏语（甘洛）：thɑ55纳木义语：thɑ55贵琼语（前溪）：thɑ51史兴语：thɑ55

彝语支：

彝语（喜德话）：thа55彝语（泸西话）：thо31怒苏语：thа55僳僳语：tha31拉祜语：tа53哈尼语（水癸话）：thа31哈尼语（老马村话）：thа31基诺语：thʌ44

缅语支：

阿昌语：tа31浪速语：tə̆31仙岛语：tа31波拉语：thɛ31

以上21种语言的禁止式标记中，全部都是以舌尖中塞音为声母，单元音为韵母的单音节形式，显然，这些语言的禁止式标记必定有共同的来源，在藏缅语中，这些禁止式标记只用于第二人称的句子，统一表现为“禁止式标记+动词”的句法结构，且两者之间一般不插入其他的语法成分。至于其他藏缅语中的禁止式标记，有的用一般否定式标记来充当，有的用其他的语音形式来表示，当是来源不同，这里不再列出。

西夏语筙tji1，笋缾tjɨ1-ji1切，《番汉合时掌中珠》中以汉字“底”为其注音，《夏汉字典》释其为“否定前缀”②李范文：《夏汉字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修订版，第288页。《夏汉字典》中还有一条例子是：篟萝筙浮mji1 nji2 tji1 kjir2（不敢不听），《掌中珠》原文作篟萝吞浮mji1 nji2 mjɨ1 kjir2（不敢不听），系《夏汉字典》误摘，因此本文不录。， 并给出了一些例句：磃秬筙属njɨ1njijr2tji1wji1（休做人情）、妹矖筙紊kiе1

ʦji̱r1tji1bji̱j1（莫违条法）、焦筙臽絼wjɨ2tji1rеjr2rjir2（莫要住滞）、舊粙逗筙芼nji2sjwɨ1zjị1tji1śjwi1（汝勿生烦恼）、翗镁筙吝萯lеw1tjị1tji1ŋwu2njа2（幸愿勿使哀）、筙陵汕tji1gа̱1nji2（勿有疑）。这些例句有以下几个共同特点：

1、句子的主语均为第二人称“你或你们”；2、筙tji1直接前置于动词，中间没有插入任何成分；3、其语气并非是对动作、行为、可能性等的简单否定，而是表一种明确的禁戒，与“休”、“莫”、“勿”对译。

根据上文对藏缅语族诸语言禁止式标记的分析以及《同音》、《文海》、《番汉合时掌中珠》的描述，西夏语筙tji1在语音上明显与大多数藏缅语禁止式标记有同源关系，将筙tji1看作是西夏语的禁止式标记似乎更为妥帖，试看下面的例子：

滉命其夫人：“夫汝勿啼，恐伤叔郎心矣”。①聂鸿音：《西夏文〈新集慈孝传〉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2页。《家范》卷七作：滉禁约夫人：“勿悲啼，恐伤叔郎意。”

朕无此二姬则饮食不甘，愿勿斩。②孙颖新：《西夏译本〈孙子传〉考补》，《西夏学》第6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1页。

子胥谏曰：……吴王勿受！①史金波、黄振华、聂鸿音：《类林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5页。

从人等劝曰：莫往！②史金波、黄振华、聂鸿音：《类林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4页。

愿莫杀吾妻子。③龚煌城：《西夏语动词的人称呼应和音韵转换》，收录于《西夏语言文字研究论集》，民族出版社，2005，第228页。

杜季良者…吾虽亦爱重之，然汝曹勿效之。④聂鸿音：《西夏文〈新集慈孝传〉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4页。《后汉书》卷二四作：杜季良…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

王曰：相国勿复谏！①史金波、黄振华、聂鸿音：《类林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60页。

父母语：莫粗入息，令佛不安。②［南朝梁］僧旻、宝唱等撰集：《经律异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78页。

例（1）—（4）中的句法结构为：禁止式标记筙tji1+动词+萯njа2（第二人称单数词尾）；例（5）、（6）是禁止式标记筙tji1+动词+汕nji2（第二人称复数词尾）的结构；例（7）、（8）的结构为：禁止式标记筙tji1+动词，谓词后却失去了第二人称词尾，这种现象是容易解释的：禁止式的说话对象一般都是第二人称，即“你或你们”，将人称词尾省略掉亦不会影响到对句意的理解，其中例（8）出现了“禁止式标记筙tji1+否定式标记篟mji1+动词+使令动词”的情况，说明西夏语的禁止式标记筙tji1和动词之间可以插入否定式标记篟mji1，来表示双重否定。

综上，西夏语的禁止式标记筙tji1的运用规则是：出现在第二人称的对话体语料中，表示禁止，其基本结构为“禁止式标记筙tji1+动词+（萯njа2/汕nji2）”，筙tji1与动词之间一般不能插入其他成分。

三

筙tji1为西夏语的禁止式标记，这一结论是从与藏缅语族的比较以及西夏文献语料中得出的，再次回顾藏缅语族诸语言，可以发现：禁止式标记都位于动词之前，若动词前有命令式前缀，则禁止式标记位于命令式前缀之后、动词之前，即呈现出“禁止式标记+动词”或“命令式前缀+禁止式标记+动词”的结构，如普米语禁止式标记为tɑ13：

小孩 话 （禁止）说

小孩不要说话！①吴铮：《藏缅语否定范畴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第27页。再如道孚语命令式前缀为nə，禁止式标记为 di：②马学良主编：《汉藏语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326—327页。

动词 命令式 禁止式ngə 吃 nə-ngi（你）吃nə-ngəngən（你们）吃nə-di-ngi（你）别吃nə-di-ngəngən（你们）别吃

现在回头再看上引《夏汉字典》中的例子焦筙臽絼wjɨ2tji1rеjr2rjir2（莫要住滞），禁止式标记筙tji1之前附加了一个前缀焦wjɨ2，关于焦wjɨ2，学界一般认为有两种语法功能：一作趋向前缀，表由近及远、远离说话者的动作趋向；二作完成体词头，表动作完成的标记。在藏缅语中，趋向前缀兼表命令式前缀是一种十分常见的现象，上文道孚语的命令式前缀nə即是用表向下方的趋向前缀nə兼表的，二者同音异义，按照这一思路，如果西夏语的趋向前缀焦wjɨ2在这里兼表命令式前缀，那么焦筙臽絼wjɨ2tji1rеjr2rjir2（莫要住滞）则恰好符合藏缅语“命令式前缀+禁止式标记+动词”的结构形式，如此一来，例（2）中的“沏筙乖萯妒djа2tji1jijr2njа2-jɨ2”（愿勿斩）、例（8）中的“笭祘沏筙蝺-о2ɣiẹ2djа2tji1ʦhu1”（莫粗入息）均可套用这一结构。当然，西夏语趋向前缀是否可以兼表命令式前缀，目前还只是一个不成熟的猜想，要验证这一猜想，必须要从整个藏缅语族更宏大的视角来观察，同时还需要在西夏文献中找寻更多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