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横山出土《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铭》初探
2019-01-13杜建录王富春邓文韬
杜建录 王富春 邓文韬
陕北地区是唐代党项的最主要迁入地之一,党项人在此生息繁衍,渐沐唐风近三百年之久,为此后建立西夏王国奠定了坚实的文化基础。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一大批唐末至宋初的定难军人物墓志相继出土于陕北与内蒙古乌审旗境内,其史料价值引发了西夏学界的持续关注。在已经公布的16方定难军人物墓志①唐末至宋初定难军政权人物墓志,《榆林碑石》,《中国藏西夏文献》第18册,《党项西夏碑石整理与研究》等著作皆有图版刊布与录文。目前以《党项西夏碑石整理与研究》所收最为全面,详见杜建录:《党项西夏碑石整理与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 83—149页。中,绝大多数志主为男性,志主为女性者仅占总数的四分之一,其中《大汉故沛国郡夫人里氏墓志》和《故永定破丑夫人墓志》的志主是党项族妇女。
2006年榆林市横山县党岔镇在修路时出土了《野利夫人墓志铭并序》,该志的出土可以一定程度上弥补唐末至宋初定难军治下党项族妇女墓志稀少的缺憾。据墓志记载,志主出身自野利氏部族,其夫为定难军节度使拓跋氏家族成员,在定难军下辖的银州任职都知兵马使。该墓志对学界研究党项拓跋氏的家族分化、婚姻关系和定难军的职官问题均有一定参考价值,故笔者拟在为其录文的基础上,进行相关问题的探讨。
该墓志首行题为《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铭并序》,作者为营田判官王旦。北宋太平兴国五年(980)三月刻石。志石高77.5厘米,宽73.5厘米,厚12厘米。无盖。正面楷书志文28行,满行35字。全志除个别字磨损风化以外,其余基本完整。2006年横山县党岔镇泗源沟出土,初为当地农民收藏,现藏于横山县文物管理办公室。以下谨按墓志拓片录文于下,标点为笔者所加:夫人贤匹可以理肃于六姻,而德妻可以夑和于九族。始迄礼范,今古揆寻,贞恭奉上,叶美训下,调亲贤德者,即故野利氏夫人也。夫人容止雅澹,仪趣敦贞,咸仪淑丽,皆播馨香。父高退不仕,德称郡城,茷节超俗;孤松秀志,细柳风姿。乃幼自曾,四方仰吹于俊彦;及孙仍子,五郡咸郑于嘉畯。一门所庆,合族贞纯。
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铭并序
营田判官、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王旦撰
夫人即野利氏之长女也,以夫人纯敏异时,特妻于定难军节度押衙、充银州都知兵马使、兼三族蕃落使、防河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礼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上柱国拓拔氏良眷也。公高弼台座,伟治军州,赏畏俱行,刚柔并立,器能留用而用,彰瞩未刑而刑,岩松迥标,秘鹗遐举,拔智刁于群雄之上,张心镜于众望之中,实可裨郡府之嘉样,寔可谐伉俪之绸美也。奚期不幸,早备礼终。
夫人露玛瑙英,春融雪彩,淑德咸备于雍容,韶姿俱尽扵婉娧。平文显贵,马后可并扵奇祯;敏俊称贤,谢女寔连于解对。以门袭表瑞,族继传芳,虽处银宁,措然不侈,从德俭约,莫洎折人。尔奚即方臻多祐,忽染瘟瘥,仙萼易凋,苑凤暂止,以大宋太平兴国已卯年仲冬月十有九日终于葸室。夫人春秋七十八。
男七人,长曰宝璘,受节度押衙兼防河使。次曰宝琪,充右都押衙兼衙内都知兵马使、三族蕃落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兼殿中侍御、云骑尉。次宝琼,防御押衙、充防河使,皆天镕雅器,神建英能,钧索聪荣,合宗继秀,情由廓落,悃意廉清,贱玉帛而贵诗章,输忠信而弼洪心,爱即亲奉上,孰可比乎!次宝球、次宝瑭、次宝瓓、次宝琏, 虽退匪仕,总甚孝贞。女三人,长妻破丑鬽罗,充本族指挥使。次娉破丑方受,次适野利乞己,皆仙花擢秀,娥魂腾光,雅标淑氏之诗,迥得夫人之道;咸谐伉俪,悉契良姻,昭显贤和,彰明令训焉!嗣子宝琪等居丧之合礼,得孝子之道哉。以大宋太平兴国庚辰岁季春月十有八日,葬于神树泉大茔,礼也。
呜呼哀哉!玄怅幽壤,千古为依倚之宫;碧桂参天,遐志英妹之垄。旦谬叨叨,顾念造次,禀依媿非梦,凤之粗述,英人之止,谨为铭曰:女众流辉,娥华耀艳;禀气孤芳,鬓光物鉴。合淑威规,孰匪健羡;显妇道才,播德猷媛。享祜方隆,膏肓萦焉;倏超逝渡,遄然若电。呜呼!玉碎寒溪,金沉丽浦。魂肃肃兮返蓬岫,灵悠悠兮归湘楚。茔园杳杳兮□白书,佳城郁郁兮镇先所。存亲吁兮良时爱,奄千古兮祠肴脯。
据墓志内容可知,志主为姓野利氏的党项族女性,生于唐昭宗光化四年(901),卒于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年(979),享年78岁。其生活年代跨越唐、五代、北宋,是定难军政权发展与壮大的见证者。志主去世后,约停柩权厝四月,而后下葬于距银州城遗址东墙仅数百米的神树泉(今横山区党岔镇泗源沟神树梁)一带。墓主生前嫁与定难军节度押衙充银州都知兵马使拓拔某为妻,育有七儿三女,其中三儿已在定难军幕府中任职,三女分别出嫁于破丑氏、野利氏男子。
以下对墓志所见的若干问题略作探研。
(一)关于志主之夫的姓氏
西夏王族在历史上曾先后使用拓跋、李、赵、嵬名等姓氏,其中李姓为唐朝皇室所赐。史载“唐贞观初,有拓跋赤辞者归唐,太宗赐姓李……唐末拓跋思恭镇夏州,统银夏绥宥静五州地,讨黄巢有功,复赐李姓”①[元]脱脱:《宋史》卷四八五《夏国传》,中华书局,1977年,第13982页。,学界通常认为,从此,夏州拓拔氏称李氏,历五代到宋初。然而,《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铭》称墓主野利氏妻于“拓拔氏良眷也”,而拓跋思恭裔孙李彝谨之妻祁氏《神道志》则称祁氏“才及笄年,适从李氏。李氏者,故朔方韩王之次子也”②《故绥州太保夫人祁氏神道志》,录文与图版见杜建录:《党项西夏碑石整理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以下凡引用唐末至宋初定难军政权人物墓志,皆自此书,不赘述。。两方墓志反映拓跋思恭复赐李姓后,文献记载仍有不少拓跋族人姓拓跋,如五代灵州“党项拓拔彦超最为大族,诸族向背常以彦超为去就”③[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四九《冯晖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555页。。后周广顺二年(952)六月“以府州党项泥也六族防御使、归化将军泥香王子,又泥也大首领拓跋山并为归德将军”④[宋]王溥:《五代会要》卷二九《党项羌》,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年,第355页。。宋太平兴国七年(982)“银州蕃落拓拔遇来诉本州赋役苛虐,乞移居内地”⑤[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三,太宗太平兴国七年闰十二月辛亥条,中华书局,1985年,第2880页。。南宋绍兴十年(1140)五月“诏赐三京招抚司都统制李显忠所部将官拓拔忠等六人金带,以尝有战功故也”⑥[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三六,高宗绍兴十年六月辛酉条,中华书局,1988年,第2184页。。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是赐姓后,一部分拓跋部人两种姓氏都在用,有的是自己用,有的是中原士人在用,如被赐姓赵的德明、元昊与谅祚曾被宋人称为“拓跋德明”“拓跋元昊”“拓跋谅祚”⑦分别见[宋]田况:《儒林公议》卷上,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年,第5页;[宋]司马光撰,邓广铭、张希清点校:《涑水记闻》卷一一《拓跋谅祚之母》,中华书局,1989年,第209页。。
另一是拓跋部是大族,部落众多,内迁以后,广泛分布于在庆、银、夏、绥、宥、灵、府等州,亲疏远近不一样,受唐朝赐姓的只是镇压黄巢起义的夏州拓跋思恭一族,而那些没有参与镇压黄巢起义的或血缘较远的其他拓跋氏部族,依然姓拓跋。
《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铭》志主的子嗣七人全为“宝”字辈,与受赐姓的拓跋思恭一族依次使用“思”“仁”“彝”“光”“继”等字辈完全不符。同时,野利夫人下葬于其夫任职地银州城东不远处,而拓跋思恭的后裔们则大多数与妻子合葬于今内蒙古乌审旗无定河镇十里梁的定难军节度使家族墓地。因此,野利氏的丈夫“拓拔氏”某,显然不属于与拓跋思恭较为亲近的部族,而是某支疏族,故而不能使用唐朝皇帝赐予拓跋思恭一族的李姓。以上只是一个初步的结论,进一步研究还有待于更多史料的发现。
(二)关于党项拓跋氏的婚姻关系
野利部落是拓跋氏家族的重要通婚对象。在陕北和内蒙古乌审旗地区出土定难军政权人物墓志以前,学界所知西夏皇族与野利氏部族的通婚可以上溯至李继迁一代,据《宋史》记载,李德明之母为“顺成懿孝皇后野利氏”①[元]脱脱:《宋史》卷四八五《夏国传》,中华书局,1977年,第13989页。。随着闽宁村西夏墓残碑文的公布,出身于野利氏部族的墓主“追随‘神武皇帝’李继迁开国的事迹”②详见《闽宁村西夏墓残碑若干问题》一文的论述,见杜建录:《党项西夏碑石整理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7页。浮现于历史长河之中,使学界得知早在宋太平兴国七年(982)前后,拓跋氏可能就已经与散处银州的野利氏部落形成了牢固的政治联盟。在此政治背景之下,两个部族的联姻自然是水到渠成的。除李继迁娶妻野利氏之外,其子侄辈亦有娶野利氏女子为妻者:按《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元昊“从父”山遇惟亮曾“挈其妻入野利罗、子呵遇及亲属三十二人,以珍宝名马来降”③[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二二,仁宗宝元元年九月己酉条,中华书局,1985年,第2880页。。“从父”即叔父之意,故山遇惟亮当为李德明之兄弟辈。至李元昊再度娶野利氏为妻并将她封为皇后,这个家族已经三代与野利氏为婚。
由于《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铭》出土较晚,笔者在撰写《夏州拓跋部的几个问题——新出土唐五代宋初夏州拓跋政权墓志铭考释》时仅能依靠《大汉故沛国郡夫人里氏墓志铭》载李彝谨“有女三人:长适野由氏”的记载推测“唐五代拓跋家族墓志虽然没有娶野利氏女子为妻的记录,但拓跋部有女嫁到野利家族”④杜建录:《夏州拓跋部的几个问题——新出土唐五代宋初夏州拓跋政权墓志铭考释》,《西夏研究》2013年第1期,第41页。。而《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铭》载志主嫁与“拓拔氏良眷也”以及志主之三女“适野利乞己”则可再将先前的结论向前推进一步,即党项拓跋氏与野利氏的联姻是双向的,拓跋氏家族既有娶野利氏女子为妻的现象,也有将女儿嫁与野利氏男子为夫的现象。野利夫人第三女所嫁之“野利乞己”,不知是否与野利夫人同出一族,若同属一族,则可说明党项人婚姻关系中常见的姑舅表婚在野利部族内亦有表现。
同时,《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铭》也有助于我们更新对拓跋氏与破丑氏姻亲关系的认识。在其他唐五代宋初定难军人物墓志中,我们只见有拓跋氏人物娶破丑氏女子为妻,如李彝谨曾祖李重建,“(曾)祖妣破丑氏,累赠梁国太夫人”①郭峭《绥州刺史李彝谨墓志铭》。。李彝谨长子李光琇“娶破丑氏之女”②刘梦符《大汉故沛国夫人里氏墓志铭》。。李光睿“次婚破丑氏”③郭贻《大宋故定难军节度使李光睿墓志铭》。,不见有拓跋氏女子下嫁破丑氏男性。而《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铭》则弥补了这一史料空白,墓主与丈夫拓跋某之长女“妻破丑鬽罗”“次娉破丑方受”,可以说明拓跋氏与破丑氏的通婚同样是双向的。此外,野利氏之第三女下嫁破丑氏,也可以反映了野利与破丑两个党项部族间的密切联系,或许正是因为有着这重关系,日后北宋方面试图联络野利旺荣、遇乞兄弟时,方才选择了“厚赂蕃部破丑以达野利兄弟”④[元]脱脱:《宋史》卷三三五《种世衡传》,中华书局,1977年,第10743页。的途径。
又《旧唐书·党项传》载党项人在青藏高原时本有收继婚俗,所谓“妻其庶母及伯叔母、嫂、子弟之妇,淫秽烝亵,诸夷中最为甚”⑤[后晋]刘昫:《旧唐书》卷一九八《党项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5291页。。但就《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铭》而言,当志主的丈夫“奚期不幸,早备礼终”以后,志主并未被其夫的兄弟子侄收继,说明了早期党项人的收继婚制至少已不再被应用于宋初的拓跋氏贵族家庭。究其原因,一方面主要是党项贵族经历了三百年的华风洗礼,在礼俗方面出现了汉化,志文称野利氏子女“贱玉帛而贵诗章”“雅标淑氏之诗”“居丧之合礼,得孝子之道”便是明证,为汉族礼法所不齿的收继婚制自然无法继续维持下去⑥高凯认为“汉魏时期匈奴和鲜卑的‘收继婚’问题,是在特殊历史地理环境下所产生的一种社会制度。具体而言,通过对地理环境下土壤微量元素有效锌含量变化规律与大量的匈奴、鲜卑考古资料的综合考察来看,匈奴、鲜卑之所以产生‘收继婚’俗,是因其所居住地区地处高纬度、干旱、干燥的内陆寒冷地带,土壤微量元素有效锌含量低,造成了匈奴、鲜卑族育龄妇女在妊娠过程中的大量死亡,以致产生了匈奴与鲜卑族中育龄男女中的男多女少的人口性比例失调问题;而为了保证匈奴、鲜卑自身的种的繁衍,‘收继婚’俗便应运而生了”(高凯著:《地理环境与中国古代社会变迁三论》,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32页)。按党项族在东迁以前常年居住于青藏高原,同样属于“干旱、干燥的内陆寒冷地带”。而陕北地区之自然环境较之于青藏高原更为温和,或可改变党项族男多女少的人口性比例失调的问题,收继婚制遂逐渐消失。。
(三)关于墓志所见若干职官问题
姓名 幕职 阶官 检校官、试官 宪衔 勋官拓跋某节度押衙充银州都知兵马使、三族蕃落使、防河使银青光禄大夫(从三品)检校礼部尚书(正三品)御史大夫(正三品)上柱国(正二品)拓跋宝璘 节度押衙兼防河使 无 无 无 无拓跋宝琪 右都押衙兼衙内都知兵马使银青光禄大夫(从三品)检校太子宾客(正三品)殿中侍御史(从七品下)云骑尉(正七品上)拓跋宝琼 防御押衙充防河使 无 无 无 无王旦 营田判官 将仕郎(从九品下)试秘书省校书郎(正九品上) 无 无破丑鬽罗 本族指挥使 无 无 无 无
虽然《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铭并序》的志主是一名女性,但墓志行文中却依然出现了若干职官名,现按官衔属性分类整理于下表:由上表来看,野利氏之夫拓跋某及其次子拓跋宝琪的官阶衔最为完整,均在任定难军幕职的同时兼带京衔(包括阶官、检校官、宪衔)和勋官,且二人所带之检校官与阶官均属正从三品,地位较高。野利氏之长子宝琼与三子宝璘虽有使职,却并未获得任何京衔。墓志文中称野利氏第二子为“嗣子宝琪”,表明宝琪之京衔可能系承嗣亡父而得。
拓拔氏与其三子之使职皆以“节度押衙”“右都押衙”与“防御押衙”等兼充。对唐五代藩镇押衙兼充他职的普遍现象,张国刚指出唐代后期“押衙用作带职、兼官十分普遍”,“押衙作为内外军将的兼职十分普遍,这时的押衙实际上已经阶官化了”①张国刚:《唐代藩镇军将职级考略》,《学术月刊》1989年第5期,第75页。,荣新江亦据敦煌文献推测“唐末五代的归义军节度押衙大多是阶官化以后表示身份的头衔,只有其兼知官才是实职”②荣新江:《唐五代归义军武职军将考》,《中国唐史学会论文集》,三秦出版社,1989年,第80页。,邓文韬认为“陕北与乌审旗出土的墓志,亦能反映节度押衙在唐末至宋初的定难军政权中出现了阶官化”③邓文韬:《唐末至宋初定难军节度使及其僚属的兼官与带职》,《西夏研究》2016年第4期,第81页。,拓拔氏及其三子以押衙兼充他职,再次证明了押衙在定难军幕职体系中的阶官化倾向。
至于墓志中所见押衙、兵马使、判官等幕职的源流与职能,翟丽萍《夏州节度使文武僚属考——以出土碑石文献为中心》已有充分考证。④详见翟丽萍:《夏州节度使文武僚属考——以出土碑石文献为中心》,《西夏学》第11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44页。唯拓跋氏父子三人曾充任的“防河使”不见于翟文或其他学者论述,值得继续考究。
据横山出土的《拓跋守寂墓志铭》,拓跋氏家族之远祖拓跋罗胄曾以“右监门卫大将军押十八州蕃落使,仍充防河军大使”;罗胄之子拓跋后那“拜静边州都督、押淳恤等一十八州部落使、兼防河军大使,赠银州刺史”;后那之子拓跋兴宗亦以“朔方军节度副使兼防河使”⑤《拓跋守寂墓志》,见杜建录:《党项西夏碑石整理与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1—82页。。由此来看,“防河使”应为“河防军大使”之略称,且自拓跋罗胄以来便为该家族世代承袭。
至于“防河使”的具体职能,无论新、旧《唐书》还是《通典》均无记载,我们只能根据史料略作推测。与元代后期出现的“河防使”专为治理黄河而置不同⑥元至正年间(1341—1368),黄河决白茅堤,王喜撰书《治河图略》,献于朝廷,建议“宜选在朝明达大臣一员,充总领河防使。一应河道,合于事务,便宜行事”;元廷遂于至正十一年四月命贾鲁“以工部尙书为总治河防使,进秩二品,授以银印”,专理治河。,唐宋之“防河使”似乎主要承担防守河津要道的军事职能。在唐宋文献中,笔者共检索得四处事涉“防河使”的史料,为便于论述,现开列于下:
时代 史料 史源初唐 帝念元功,载锡休命,拜右玉钤卫大将军、上柱国,封渔阳县开国子……寻为怀远军防河经略大使,俄转天兵西道前军大总管。《全唐文新编》卷267《阎虔福墓志》
时代 史料 史源中唐 至德二载,节度使王玄志使秦①率兵三千自雍奴桴苇绝海……又与田神功下平原、乐安,禽伪刺史以献。于是防河招讨使李铣承制假秦垄州刺史。《旧唐书》卷145《李忠臣传》晚唐 南诏寇西川,作浮梁,济大渡河。防河都知兵马使、黎州刺史黄景复俟其半济,击之,蛮败走,断其浮梁。《资治通鉴》卷252唐僖宗乾符元年十一月北宋末 丁丑,防河使李回率众遁还。 《宋十朝纲要》卷19钦宗靖康元年十一月
上述史料所见的四名“防河使”,其中三人均兼带招讨使、经略使、兵马使等管军职务。而上表中只见“防河使”官衔的李回,通过其他史料可知其同样是一名主管军政的官员:“先是,枢密李回将兵防河北,不能御敌。回引兵遁走,金人遂猖獗。京城闭守,居民乘城”②[宋]丁特起编集:《靖康纪闻·拾遗》,中华书局,1985年,第54页。。从李回与黄景复的御敌事迹推测,这两名“防河使”各自肩负着拱卫汴梁城北之黄河与黎州城南之大渡河的任务,“防河”可谓名副其实。野利氏之夫拓跋某除兼任防河使以外,还同时是定难军治下的银州最高军事长官——都知兵马使,而银州附近具有战略地位的河流,则非无定河莫属。故笔者推测,拓跋氏家族世袭的“河防军大使”,极有可能是承担无定河津防务工作的军职。
(四)关于墓志铭作者王旦的考辨
墓志铭作者自署为“营田判官、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王旦撰”。宋代以“王旦”为名者,传世文献仅见有一人,即生于后周显德三年(956)的大名莘县人王旦。太平兴国五年(980),王旦以进士及第授临江知县,又以著作郎预编《文苑英华》,累官同知枢密院事、参知政事,宋真宗景德三年拜相,天禧元年(1017)去世,享年六十一岁。生平事迹可详见于《宋史》卷二八二《王旦传》与欧阳修《太尉文正王公神道碑铭并序》。
《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铭》的撰写年代“太平兴国庚辰年”(980),似乎符合进士王旦生活年代。可是结合历史背景略作分析,有三个理由足以证明进士王旦不太可能就是墓志铭的作者。
其一,唐五代藩镇多见使帅与幕僚的世袭现象,具有割据政权性质的定难军政权亦如是。在概已出土的定难军幕职人物墓志中,唐末延州安塞军防御使白敬立家族“自有唐洎九世,世世皆为夏州之武官”③《故延州安塞军防御使检校左仆射南阳白公府君墓志并序》;定难军节度判官毛汶之父系定难军观察判官,“久参夏府,两世光晖”④《大晋故定难军摄节度判官兼掌书记朝议郎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兼侍御史柱国赐绯鱼袋荥阳毛公墓志铭并序》;定难军节度副使刘敬瑭“祖士清,皇任定难军散都头……父宗周,皇任定难军节度押衙知进奏”⑤《大晋故定难军节度副使光禄大夫检校太保兼御史大夫上柱国开国男食邑三百户彭城刘公墓志铭并序》;何德璘、何公、康成等定难军幕职人物的父祖辈,也都曾效力过夏州或定难军节度使①现已出土的定难军节度使幕僚墓志中,唯后唐定难军节度押衙白全周之父祖皆未曾效力于定难军。。而进士王旦之父王祜“以文章自显汉、周之际,逮事太祖、太宗,为名臣”,“尝谕杜重威使无反汉,拒卢多逊害赵普之谋,以百口明符彦卿无罪”②[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卷二二《太尉文正王公神道碑铭并序》,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68页。,由王祜之事迹来看,他理应常年任职于后汉、后周与北宋中央政府。故其子进士王旦亦不太可能任职于偏居西北的定难军割据势力。
其二,进士王旦之家世显耀,门第高贵,其“皇曾祖讳言,滑州黎阳令,追封许国公。皇祖讳彻,左拾遗,追封鲁国公。皇考讳祜,尚书兵部侍郎,追封晋国公。皆累赠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③[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卷二二《太尉文正王公神道碑铭并序》,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67页。,有如此家世的王旦,显然也不大可能低就不入流的营田判官。
其三,宋代科举殿试之举办时间沿袭唐制,通常于暮春举行,至南宋光宗初年方“以省试春浅,天尚寒,遂展至二月朔卜日;殿试于四月上旬”④[元]脱脱等:《宋史》卷一五六《选举志二》,中华书局,1977年,第3634页。,改为夏初。野利氏夫人下葬之“大宋太平兴国庚辰岁季春月十有八日”前后,“季春”即阴历三月,王旦应在原籍大名府参与省试或在汴京参与殿试,理应无暇在西北边陲为野利氏撰写墓志。
综上所述,墓志的作者“王旦”应该并不是太平兴国五年进士,真宗景德朝拜相的王旦,而只是与他同名同姓,且生活于同时代的一名定难军幕职僚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