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意义”同行的伟大一生
——悼念语言学家韩礼德先生
2019-01-12方琰
方 琰
(清华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4)
一、引言
韩礼德先生去世后的这几个月,我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老师的音容笑貌总是浮现在眼前。已经写了一篇悼文《安息吧,亲爱的老师!》,4月18日刊登在外研社的外语学术科研网上。但还是有很多话要说,特别是在整理老师给我的信件中,我发现了一封他对“semiotics”一词的讨论,觉得非常有意义。正好《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编辑部邀请我为专刊撰文,悼念这位伟大的语言学家,尽管我左眼查出来患有比较严重的黄斑区病变,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定借这个机会,与同行们分享他的见解,也就这个问题谈谈我自己的认识。
2011年,韩茹凯(Ruqaiya Hasan)请我为她的英文版专辑《韩茹凯应用语言学自选集》(2011/2012)写中文序言。写完之后,我请韩礼德老师过目,老师回了信(2011年7月3日)。除了肯定这是一篇“excellent introduction”之外,还提出几点意见,特别对我将semiotics译为“符号意义学”提出了异议。他写道:“I have always objected to just fuhao(xue), which issemiologyin the sense of theory of the sign,and proposed yiyi(xue)instead, as a more accurate rendering of what we mean bysemiotics,namelyscience of meaning(including but not limited to meaning in language)...Is there any reason why one should not simply use yiyi(xue)?”我知道,他曾多次表明,中国学者用的“符号学”没有将“semiotics”的实质表达出来,他建议译为“意义学”。但考虑到“意义学”在汉语中可能含义太泛,也容易与“semantics”相混,加上过去几十年,中国学者已经习惯使用“符号学”这个词,所以我最终还是将semiotics译为“符号意义学”①感谢浙江大学任绍曾教授对本文提出一些宝贵意见。他建议将“semiotics”译为“意义符号学”,他的意见值得考虑。但是我在为韩茹凯专著写中文序时,用的是“符号意义学”,所以还是保留原有译法。。我想,这既顺延了传统,又考虑了该词“意义”的实质。然而,我不能不对老师坚持认为semiotics就是“science of meaning”的观点进行更加深入的思考。我重新阅读了老师和几位在系统功能语言学(SFL)内有影响的语言学家的论著。确实,无论这些学者讨论什么概念,都是紧紧围绕“意义”来展开的。
此时此刻撰写一篇论述韩礼德将一生奉献给研究语言意义的文章,或许是对这位伟大的语言学家最好的悼念方式之一,因为这是他一再强调的作为“适用语言学”的SFL的核心理念。
二、语言学是一门意义科学
受西方思维方式的影响,也由于语言性质所致(既有自然科学的特点,也有人文学科的特点),从古希腊时代开始,西方语言学的传统一直沿着两条路径发展:1)以普罗塔哥拉和柏拉图为代表的学者将语言学视为修辞、民族学或人类学的一部分;2)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学者将语言学视为逻辑和哲学的一部分。前者往往将语言视为资源(resources),后者往往将语言视为逻辑、形式、规则,或与认知主义相联系(Halliday 1985/1994:xxvii;胡壮麟 2018;Halliday & Matthiessen 1999/2008,以下简称 H & M)。在不同历史时期,这两条路径,有时比较接近,有时相距甚远。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五六十年代,随着美国布隆菲尔德和乔姆斯基两位语言学家的出现,受到自然科学的影响,语言学的研究方向又一次朝着逻辑学和形式主义的方向发展(Sampson 1980)。布隆菲尔德特别关注语言学研究的科学性,以至于认为语言意义在很多情况下,不可能用科学方法得到描述或检验(“...the statement of meanings was in practice impossible...”)(Bloomfield 1933:140);而作为哲学家和数学家的乔姆斯基(1957,1965),更是运用数学的方法推导出语言的 “深层结构”具有 “句法普遍性”,提出了语言受规则制约(rule-governed)的观点,并认为语言学家可以通过转换语法生成语言。由于西方的语言大多形式丰富,因而之后的三四十年,他所代表的形式主义语言学风靡全球,就连中国的汉语界也是如此,虽然“汉语是一种形式很少的语言”(Li & Thompson 1981)。韩礼德对乔姆斯基的贡献作出了很高的评价(1985/1994:Introduction),认为他对语言学作出了“永久性的贡献”(a permanent contribution)。 虽然韩礼德没有具体说明哪些贡献,但不可否认的是,受到乔姆斯基的学术影响,很多学者或注重语言的形式化,或应用“语言规则”发展计算语言学,或开始探讨语言产生的生理基础,比如神经语言学、认知语言学和心理语言学,对人脑与语言的关系进行深入的研究,对揭示语言的生理机理作出了贡献。但是,乔氏形式主义的句法研究也受到很多学者的质疑,认为它存在几个严重的问题:1)只聚焦于语言的形式,忽略了对形式所表达的内容(意义)的关注;2)它采用通过直觉判断的研究方法,而不是通过“田野”式的观察或调研对假设进行验证;3)研究的语言仅限于英语或与英语相近的印欧语言,因而不能验证“句法普遍性”的论断;4)不相信“科学的积累性质”(cumulative),而坚信乔氏语言学具有“革命性”(Sampson 1980:Chapter 6)。但是所谓“革命性”的贡献也受到包括韩礼德在内的一些语言学家的否定。韩礼德中肯地评价道:宣称的所谓“革命性”有些耸人听闻(some what sensation ally claimed),而且由于乔姆斯基的理论“只注重理想化的句子结构,因而带来了致命的弱点,与实际人们写的和说的语言相距甚远”(1985/1994),致使自然语言变成了人造句法(胡壮麟 2018)。
与乔姆斯基相反,韩礼德继承了人类学和民族学观察语言的传统,认为“语言是人类经验的基础,意义是人类上层意识的主要方式”。“语言不是任意的,是人类进化的一部分,是人类物质、生物、社会和生存方式符号意义的反映”(H & M1999/2008)。他指出,人类的世界都是由符号意义构成的,“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件事、产生的每一种现象都是有意义的,任何现象都可被视为一种符号意义”(a semiotic),而在所有的社会符号意义系统中,语言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它是“组织各种意义”“最重要的符号 意 义 系 统 ” (Halliday 1973/1974/1976/1977/1981,1978,1985/1994,2008;Doughty 1973; H & M 1999/2008;Martin 2016),其他符号系统都“寄生”(parasitic)于语言符号意义系统(Halliday 2008)。 他一再强调,“语言是人类使用的最复杂的、资源最强的、潜力无限大的意义系统”(2007:Introduction),是我们生活中“意义生成的首要资源”(our primary meaning-making resource)。无论是“获得文化、艺术和宗教经验”,还是“获取知识和学习”的过程,无论是为了“确认个人身份、社会身份及互相的交往”,还是为了“确保身心健康”,无一例外都与语言相关。因而“语言是人类进化和个体发展的绝对必要(essential)条件”,是“定义人脑的唯一特性”(the defining property)。 语言之所以被称为“意义潜势”,并不是因为这些意义“已经储存或整齐排列在某个地方”,而是因为“它们或者存在于我们心里,或者存在于外面的世界,等待我们用语言的形式表达出来(waiting to be meant)”(Halliday 2008)。他坚信,语言研究必须分析人类活动的“语义性质”,必须认识到语言在认知过程中的“关键中介作用”,因为它能通过意义解释人类的活动经验,而“意义交流才是语言在人类生活中最重要的功能”(H & M1999/2008;Halliday 2007:Introduction)。因而“语言学的目的就是要‘发展分析语义的方法’”(韩茹凯 2015),要关注“意义在自然语言中的构建”问题,SFL就是要为自然语言的分析和创建构建一个理论框架。他反复强调,语言不仅是最重要的社会符号意义系统,而且还是一个“产生意义的系统”(which createsmeaning,斜体见原文)(Halliday 2008)。我们所有对语言的应用,都可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关系到语言意义的生成能力”(the meaning-making power of language)。计算语言学也是一种“进行意义的运算”,人工智能研究也需要了解“自然语言的意义操作”(同上)。总之,像所有符号意义系统一样,语言学就是一门意义科学。
作为一位功能语言学家,韩礼德坚信,语言的意义是通过它的各种功能结构得以识解(construe)。在这个认识基础上,他将语言的意义模式化,创建了他的系统功能语言学。这个语言观奠定了SFL关于语言功能、语境学说、语言层次、语言系统、语篇分析、语篇生成、衔接与连贯、语言教学等的认识基础,也为语言模糊性、倾向性、概率性提供了理论依据。这是区分这个学派与其他一些语言学派,尤其是形式主义语言学的核心理念(方琰 2015)。
三、语言的意义、功能、语境、系统
韩礼德从六十年代开始直到去世,一直不遗余力地在他的专著、论文、教科书中,在各种学术会议和论坛上,阐述他的以意义为核心的功能主义语言观。在他看来,首先,“语言是进化来服务于人类生活的,是将文化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的工具”;其次,语言外部的这个社会功能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反映在语言内部的组织结构上,即语言被 “编程”(programmed)为一定的形式使其能满足不同的社会需要——语言内部也是以不同的功能意义建构而成(1985/1994;2007:Introduction)。
人们一定不会忘记他的经典著作Learning How to Mean(1975)。通过对自己孩子学习母语过程的深入观察和仔细分析,他得出的结论是:儿童语言学习的过程是一个逐渐“发展”功能意义潜势的过程。他不赞同使用“习得”(acquisition)来描述这个过程,因为这个词汇似乎意味着,词汇和语法是现成摆在那里,只等着学习者去获取,这种看法不符合儿童学习语言的过程。他从Bernstein社会语言学(1971)的角度解释儿童语言的发展,认为那是一个孩子学会与其他社会人交往的过程。他认为,从功能的角度出发,儿童在掌握词汇和语法之前,只要有了表达意义的方式,就有了自己的语言系统。他总结出孩子幼儿时期语言发展过程的七个阶段:1)工具(instrumental)阶段,表达“我想要……”的意思;2)控制(regulatory)阶段,表达“你要按照我的要求去做……”的意思;3)交往(interactional)阶段,表达“你和我……”关系的意思;4)确立个人身份(personal)阶段,表达为“我来了——我是谁”的意思;5)启发探索(heuristic)阶段,表现为“告诉我为什么”,是追寻事物原因的阶段;6)想象(imaginative)阶段,表达为“咱们假装……”,是开启想象力的阶段;7)传达信息(informative)阶段,表现为“我有事要告诉你……”,是开始叙述事情的阶段。儿童语言发展的过程就是将“经验识解为意义的过程”。在经历了上述“概括化”的原始阶段(一个话语只表达一个功能),还要“从常识化的口语转变为抽象的书面语言,然后再从非专业化的书面语变为具有语法隐喻特征的科技语言”(背离一致性原则被称为“隐喻”,是产生意义的强大源泉,是科学思想的基石。因篇幅有限,语法隐喻的详细论述略)(H & M1999/2008)。此时,儿童语言发展为成人语言(一个话语表示多个功能)。
对成人语言韩礼德进行了更全面的分析和论述。他认为,语言内部的语法结构可用“相互依赖、互相影响”的功能观点来解释。语言的功能以“纯理功能”理论化,不同的纯理功能表达不同的意义,每个纯理功能都为语言整体结构的意义作出贡献。具体来说,语言有三大纯理功能:概念功能,语言具有表达内容的功能,即反映个人对外部世界和内心的经验感受的功能;人际功能,建立说话者与听话者关系,或者说话者对语言事件作出评论、表达态度的功能;语篇功能,创造语篇的功能,是将概念功能和人际功能组织成篇的功能,使所有信息成为“语篇流”(H & M1999/2008)。三个功能可以同时存在于语言中,没有主次之分,分别表达了三种不同的语义(Halliday 1985/1994)。语言的最小单位小句就体现了这三者的配置(configuration)。
例如,在汉语中,小句可以看成是由主位(信息的出发点)和述位(信息的继续)两部分构成的,这就是小句的主位结构,是它的语篇功能。小句也表达概念功能,由过程(process)与一个或多个参与者以及与之相应的环境成分构成,这就是小句的及物性结构。就人际关系而言,小句可以看成是由主语+述语+附加成分+语气词构成,表达语气(但是汉语不同于英语,它的语气功能结构与英语不大相同;对“主语”的定义,汉语界也争论颇多,恕不赘述),或表达情态或意态意义。另外从听话者的角度,还可考虑小句的信息结构,包括已知信息和新信息。因而,汉语小句通常的结构可以总结如下(括号内为非必要成分;^表示“后接”)(以Fanget al.1995为基础②及物性结构分类详情请参考McDonald(1992:440-441)。,略有修改):
例如:
(1)
显然,这样的分析方法与形式主义语言学大相径庭(Sampson 1980)。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后,许多语言学家逐渐认识到,仅对句子层次的分析研究,远远不能揭示语言及语言交际的本质,因为语言交际并不是由“无限的合乎语法的句子”(Chomsky1957)构成的。人们开始对语篇的研究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对语篇的定义、结构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语篇分析”激发了包括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心理学家、人工智能学家、语言学家在内的许多人的兴趣。他们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方式对各类语篇进行了分析研究,获得了不少可喜的成果(Fang & Ai 1995)。韩礼德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他认为,分析小句的语法功能结构,最终目的是为了解释整个语篇所表达的主旨语义和与之有关的其他意义。韩礼德的《功能语言学导论》(1985/1994)强调,功能语言学就是为了分析语篇而创立的,就是语篇语言学。后来的研究证明,这个语言学框架不仅适用于语言的语篇分析,也适用于多媒体和其他符号意义系统的语篇分析(Kress & van Leeuwen 1996/2006;O’Halloran 2004; Bowcher 2012; Fang2012),因为它不仅提供了理论依据,还研究出了分析各种不同类型语篇的框架、层次和步骤。韩礼德本人在《功能语言学导论》(1985/1994)中就提供了对小句及语篇分析的范例。在论述和分析了每个小句有关的功能之后,他会将这些小句所表达的语义串联起来,将整个语篇的主旨意义揭示出来。最精彩的例子就是在他的论文“Linguistic Function and Literary Style ”(1973/1974/1976/1977/1981:Chapter 5)里,选择了诺贝尔获奖作品The Inheritors(Golding1955)中的三个段落,对其中所有动词过程作了详细分析,通过释解它们的语义,诠释了小说表达的主要内容和主旨、作者的写作意图以及小说的文体风格。从他的分析中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结论:1)文体风格的分析离不开对文学作品内在的功能语义的分析;2)文体分析必须关注语言的运用与作品的主题如何契合的问题。可以说,这篇论文是运用功能语言学的方法,讨论功能语义对文学作品的文体风格作出贡献的经典之作。他的分析方法为语篇语义学打下了基础。韩礼德还将功能分析的方法从小句扩展到小句之间,甚至整个语篇,代表之作就是韩礼德与韩茹凯(Hasan)合著的《英语的衔接》(Cohesion in English)(1976)一书。这是一本称得上是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最有影响的语言学著作之一,在世界范围内对过去三四十年的语言学研究、语篇分析和英语教学产生了深刻、积极的影响(方琰 2011/2012)。
韩礼德功能主义的一个重要理念还体现在对语言环境和语言层次的认识方面。他认为,语言的功能离不开语言使用的环境,即离不开语言的社会文化语境和情景语境。这两个层次是语言之外的层次,是影响语言内部结构的层次,是语篇生成的“原动力”(H & M1999/2008)。他将文化语境定义为:“一定的社会—历史及意识形态产生一定的语篇,反之,亦然。”(Halliday 2002)。情景语境即语言的“直接情景”(immediate situation)(Berry 1977),有三个变量:话语范围(field)、话语基调(tenor)和话语方式(mode)。话语范围指主题及进行的活动,话语基调指人际关系,话语方式指语言所起的作用(Halliday & Hasan 1985,以下简称H & H),三个变量配置为某个语域。语言内部又可分为语义层、词汇—语法层、音系层或者文字层。这几个层次的关系是实现与被实现的关系,即情景语境实现文化语境,语义实现情景语境,词汇—语法实现语义,音系或者文字实现词汇—语法(口语中,词汇—语法的表达通过音系得到实现;书写时,则使用文字),各个层次没有“时间或因果联系”(H & M1999/2008)。这些层次可用图1表示(箭头表示实现与被实现的关系;椭圆形内为语言本体,包括语义层、词汇—语法层、音系层及文字层):
图1 语言及其语境层次
Martin(2016)则用表1具体说明语域与纯理功能如何具体钩链(hook-up)在一起:
表1 SFL的语域(话语范围、话语方式、话语基调)及纯理功能的钩链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Martin (2001)、Martin & Rose (2003/2007,2008)、Eggins (1995)、Rose(2006)、Rose & Martin(2012)逐渐发展出了一整套“语类理论”,而且将文化语境和情景语境具体化为“语类”和“语域”。图2中的核心部分是语言的概念、人际和语篇功能,它们的配置实现语域(register),语域的三个变量(话语范围、话语基调、话语方式)的配置实现语类(genre),即文化语境(对“文化语境”有不同的观点,恕不赘述):
图2 马丁的语境和纯理功能及与语言层次相关的层次模式(2016)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情景变量理念的基础上,韩茹凯提出了 “语类结构潜势”理论 (H & H 1985),与马丁的“语类”和“宏观主位”及“超主位”理论(1992,2016)一起,发展为语篇语义学,将小句语义结构的分析扩展到段落和整个语篇语义结构的分析,为提高人们的“语类意识”(H & H 1985)、为不同类别的语篇语义分析和语言教学作出了新的贡献(Rothery1994;Rose 2006)。
韩礼德认为语篇的各种功能意义是通过多层次的、层层相关的复杂系统组织而成,系统存在于所有语言层次:语义层、语法层、音系层。换句话说,语言是由“一个互相关联的系统建构而成的网络,这些系统集合在一起成为产生语言的意义潜势系统”(2008)。对系统的诠释也是从功能意义角度出发的:语言的网络系统由一层一层从宏观到微观的子系统、子子系统……的功能意义构成。比如,语言系统的概念功能、人际功能、语篇功能分别由它们各自的子系统构成。概念功能的子系统包括及物系统、语气系统和极系统;人际功能的子系统包括语气系统、情态系统、意态系统、语调系统,九十年代马丁(1992)增加了评价系统;语篇功能含有主位—述位系统、信息系统和衔接系统(Halliday 1985/1994)。根据由宏观到微观的精密度理念,这些子系统还可能有它们自己的子子系统……,由于篇幅有限,在此不再赘述。
语言的系统(聚合关系)和结构(组合关系)是索绪尔(1916)首先提出来的,包括索绪尔以及之后的许多语言学家,都将结构与系统视为同等重要(Firth 1957);形式主义语言学家只重视结构,不重视甚至忽略系统(Chomsky1957,1965)。但是韩礼德的SFL把聚合系统视为语言的基本组织原则,系统优先于结构,用来定义意义潜势;结构是系统选择的结果(Halliday 2007:Introduction;Martin 2016)。也就是说,语言的系统网络是语言资源的源泉;呈现在语篇中的功能结构是说话者对语义系统网络中相关语义选择的结果。比如,根据我的初步研究,汉语中的话题主位系统可以分为两类:经验话题主位子系统和语境话题主位子系统。经验话题主位子系统又可分为单项话题主位和复项话题主位,它们还可包含三个子系统:1)非标志性主位或标志性主位;2)非前置主位或前置主位;3)非等式主位或等式主位。汉语话题主位系统可用图3表示(Fang2008):
图3 汉语话题主位系统
(2)
在例(2)中,根据主位的定义,“我”是经验功能的体现者,是句子的动作者,又是句子的出发点,所以是非标志性主位,简称主位。选择的路径是:先从图3的第一个层次开始,选择经验话题主位,然后再从第二个层次选择了单项话题主位,最后再从第三个层次选择了非标志性主位。然而在例(3)中:
(3)
“这个人”的经验功能为“目标”。这个小句是“我跟这个人通过信”的变体,是小句语序改变的结果。其中“这个人”被前置,用“他”回指。这个小句对主位前两个层次的选择,与上句相同,但是在第三个层次上,从两个选项中选择了前置主位。再看例(4),它与前两个小句有很大不同,主位“那块田”在句中没有经验功能语义,“那块田”在有关的语境中,为全句提供了说话的语境范围,称之为“语境话题主位”,简称“语境主位”,只在第一个层次上作出选择(汉语小句的话题主位定义、分类、功能、实现,见Fang2008)。
(4)
从创建SFL的那一刻起,老师就身体力行,开始着手描述和建构英语的语义系统。记得我在悉尼大学攻读研究生期间,每次到老师的办公室,都会看到在右面墙上挂了一张复杂的英语语言系统分析图,那张图几乎占了整个墙面。当时是一个包含800多个子系统的网络。这个工作后来由Matthiessen、Bateman、Fawcett、Hasan、Sugeno (Halliday 2008;Matthiessen & Bateman 1991;韩茹凯 2015)继续进行,其中韩茹凯和马西森(Matthiessen)的贡献尤为突出。前者构建了幼儿时期母子英语对话中的两个语义系统和九个词汇系统网络 (2011/2012;2015);后者出版了长篇专著Lexicogrammatical Cartography:English Systems,制作了详细复杂的英语系统网络(1995)。但是这离整个英语语言系统的构建还有一段相当大的距离,还需要从事英语的SFL研究者开展更多的探索和艰苦的工作。中国的语言学研究者也做了初步的工作(Fang & Ai 1995;Yang2014),在建构语义潜势的系统工作方面迈出了微小的一步。我们需要大踏步赶上,特别要向在这方面做过杰出贡献的上述学者学习和借鉴,从构建小的系统开始,逐步扩展到较大的系统;在借鉴构建英语系统的基础上,逐步扩展到其他语言,尤其是汉语和少数民族语言。虽然这个任务非常艰巨,因为语言是三种系统的结合,是“涉及社会、生物、物理形式组织结构的高度复杂的系统”(Halliday 2008)。但我们还是希望总有一天能“实现韩礼德将整个语言形式都变成语法系统进行描述的梦想”(韩茹凯 2015)。
四、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哲学基础
阅读韩礼德的著作,人们不难追踪到他理论的思想来源和哲学基础。第一,如前所述,他继承了由柏拉图开创的人类学和民族学观察语言的传统。具体地说,他的系统功能语言观得益于人类学家Malinowski的功能语义与文化语境相关的论述、布拉格学派的语言功能观、叶尔姆斯列夫对聚合关系的重视;承袭了他的博士导师弗斯有关语音与语义相关、情景语境因素的假设以及系统思想。同时又从索绪尔、沃尔夫、派克、拉波夫等西方语言学家汲取了丰富的营养 (胡壮麟 2018;Sampson 1980;Halliday 2007:Introduction)。第二,他有幸得到一位始终将意义作为语言研究基础的王力教授的指导(胡壮麟 2018),而且还有机会学习了“形式缺乏”的(Halliday 2008)汉语,使他的研究必须聚焦于语义的研究。第三,在学习汉语时,他还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使他能够将西方科学里注重不断破析的研究方法,与中国文化的宏观和整体的思维方法结合起来,使他在观察语言的时候,不仅能自下而上,由微观到宏观,也能自上而下,由宏观到微观(1985/1994)。第四,他在中国学习期间,受到了中国文化里朴素的辩证思维方法的深刻影响。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在讨论语义系统与语法系统的关系 (H & M 1999/2008)时,应用了中国的“阴阳”相互对立又相互依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辩证思想。第五,作为英国早期共产党内马克思主义语言学研究者,他对语言的本质、语言理论与实践关系的认识,始终受到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观的影响。显然,关于建构语言意义的三大纯理功能的观念,就来自“存在决定意识”的思想。概念功能反映和识解了主客观世界的存在,人际功能反映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语篇功能建构了语篇中各个单位之间的语义关系。再有,他对文化社会与语言之间的关系、文化语境与语篇的关系的认识,也都充满了辩证的思想:语言一方面识解文化,另一方面也受文化的制约;“语篇是一定的社会—历史和意识形态环境所产生的,它同时也产生一定的社会—历史和意识形态环境”(Halliday 2008),两者互相影响、互相制约(2002)。再如,“自然语言可以解释社会秩序和自然秩序,同时它还创造自然秩序,与语言环境一起发展变化”(Halliday 2007:Introduction)。这样例子比比皆是。韩礼德很早就认识到,语言学理论必须是一个“综合的、理论上强大的语言模式”,或称之为“适用语言学”的模式,它是一个“战略工具”,“可能被应用于解决科研问题和实际问题,而这些问题是现代社会中人们以各种方式使用语言时都会面对的问题”。这个模式也同时“被应用中取得的结果塑造、修正、延伸”(Halliday 2008;Martin 2016)。这就是一个符合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理论必须用来解决实际问题,同时又被实践验证的模式;或者如马西森(2014)所说的“理论发展用来支持实践,而实践是验证理论的一种方法”。这就是为什么SFL能够逐渐得到广泛应用(见本文第五节)、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原因。韩礼德也是应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历史观,来看待语言资源系统的发展或“进化”过程的语言学家。他认为,这个资源系统是通过“不断的进化发展到了现在的状态”,而且这样的过程“永远不会停止,它一直会继续延续下去”。“随着语言技术的进步,语言会遇到新的挑战,在新的压力下,新的语言现象、新的素材将被描述,语言的潜势将得到充实、发展和提升”(Halliday 2008)。总之,这个模式“必须是一个不断进化的语言功能理论和符号意义学理论”(Martin 2016)模式。
五、结语
老师的传记撰写人、中山大学戴凡教授告诉我,临终前老师非常平静。我揣测,那或许是因为他一生从事了一项意义非凡的事业,他感到非常欣慰。这可以从他说过的一段话得到印证:“I feel I have been very fortunate to be able to spend my working life working with meaning-working with all the different meanings of meaning...”(Halliday 2008,以上所有字体加粗均为本文所用)。这段话中“意义”的“所有不同含义”的内容极其丰富,有待他的传记部分解密。我想一定会包含以下几个极有意义的人生片段:他不仅实现了幼年时的梦想,来到中国学习汉语和中国文化;二战中用汉语参加了反法西斯的情报工作,为中国的抗战胜利作出了贡献;参加了英国共产党,使他有机会学习马克思主义,从而塑造了他追求真理的世界观,奠定了他的语言学哲学基础;此后他又投入到他所热爱的语言学研究事业,走上了识解、研究语言“复杂”含义的学术生涯,逐渐创建了SFL。那应该是一段艰苦甚至孤独的过程——在老师提出自己语言学设想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乔姆斯基的形式主义语言学掌握了世界语言学界的话语权,而且还采取了“斯大林式”③记得我在澳大利亚悉尼大学攻读硕士研究生时,一次韩礼德在课堂上说,学术上有不同的意见可以争论,但绝不能像乔姆斯基那样对别人采取“斯大林式”的压制态度。的态度压制其他不同的学派(Sampson 1980)。但是老师顶住了蔑视、批判、压力,毫不动摇地坚持自己的信念,勤奋探索,勇敢坚持,砥砺前行。经过半个世纪的奋斗,他创建的语言学已应用于许多不同的领域,如语言方针和语言战略的制定、应用语言学、教育语言学、语言符号意义学、生态语言学、语篇语言学、功能文体学、语境语言学、多模态语言学、计算语言学(胡壮麟 2018)以及法律语言学、医诊语言学(Martin 2016)等。从他提出这个模式的设想“只被付之一笑”(Martin 2016)的1964年到现在,SFL已经从澳洲逐渐传播到亚洲、欧洲、南北美洲和非洲。他开创的语言学研究道路不知影响了多少从事语言学的研究者、语言教育规划者、母语和外语教师、翻译工作者等等,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学术生涯。在悼念他的信件中,很多国内外同行都衷心感谢他给了大家一个意义充沛的人生。在这一群学者中,受益最多的恐怕要数包括我本人在内的中国SFL语言学研究者了。毫不夸张地说,是老师改变了我的学术人生,是老师引导我走上了一条宽广的理论联系实际的研究道路,是老师引领我走进了与意义同行的学术领域。老师的恩泽,我将永记在心。
作为一种适用语言学,SFL一定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人们实践成果的论证和不断修正,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一定会对世界语言学的研究产生更加深远的影响。到那时,一生与意义同行的伟大语言学家韩礼德先生一定会含笑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