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何承天散文创作

2019-01-12胡亚琦

信阳农林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木瓜佛教

胡亚琦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何承天作为我国晋宋时期杰出的儒士,在天文历算、经学、史学、音乐、军事、思想领域,都取得了较高成就。或许,正是因为何承天在上述领域的成就太过显著,又或许是因为他与“元嘉三大家”为同时代人,从而导致了历代前人对其文学成就或视而不见,或关注不多。《文心雕龙·时序》:“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尔其缙绅之林,霞蔚而飙起。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也。”[1]675其中“何”即指“何承天”,这里刘勰对其评价虽不及“王袁”和“颜谢”,但肯定了其文学成就。近年来有学者虽对其文学创作进行了讨论,但遗憾的是涉及到何承天散文创作的研究并不多。笔者认为,何承天的散文创作中思想和艺术成就较高的是咏物小赋、军事散文和宗儒拒佛的论辩文,下文笔者将以这三方面为例具体探讨其散文成就。

1 咏物小赋:典雅清丽,一枝独秀

在何承天的36篇散文中,仅有一篇咏物小赋,即《木瓜赋》。据严可均《全宋文》记载,这篇《木瓜赋》载于《艺文类聚》第八十七卷及《太平御览》第九百七十三卷,而在《宋书》中并未记载,因此,何承天创作这一小赋时的背景并不可考。明张溥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中评价说:“《木瓜赋》心淡泊,则郭璞《蚍蜉》类耳!”[2]210笔者认为不然。何承天一生几乎都在做官,与此相应的该是积极入仕的儒家思想,而不是淡泊避世的心态。在这篇赋中,他首先写到木瓜美好的姿态,接着写木瓜的出类拔萃、与众不同,最后化用《诗经》“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典故,表达希望得到美人赠予的愿望,其实是借木瓜美好的姿态和出类拔萃的品质自喻,类似屈原的香草美人,借木瓜暗喻自己怀才不遇,表达自己希望得到伯乐赏识,定当报答知遇之恩的愿望。据此推断,这篇《木瓜赋》或许是何承天31岁之前未出仕时所作,也或许是他31岁时为自保解职南蛮校尉参军之后所作,应该属于其早期作品。

这篇《木瓜赋》全文都为六字一句,用典自然,无雕琢痕迹,文笔典雅而工整,形式虽疏于变化,但音韵和谐,吟咏朗朗上口。且“朝日”、“杨辉”、“冉冉”、“翠叶”、“葳蕤”等词所营造出的宁静而富有色彩感的意境,极具美学特征,称得上是一篇“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1]588的佳文。郭预衡在《中国散文史》中概括宋初散文特点:“宋初文章尚质”[3]458,而这篇《木瓜赋》更多表现出刘宋“尚质”到六朝“骈俪”的过渡。

2 军事散文

2.1 风清骨峻,摧压鲸鲵——檄表典范

《为谢晦奉表自理》《为谢晦檄京邑》《又为谢晦上表》三篇文章载于《宋书·谢晦传》,《南史·何承天传》也收录了部分内容,明代张溥所辑《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何衡阳集》没有收录,清代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宋文》完整辑录了这三篇文章。《宋书·何承天传》:“使承天造立表檄。”[4]1703《南史·庾登之传》:“承天为晦作表云:‘当浮舟东下,戮此三竖。’”[5]911由此可推断,这三篇檄表应为何承天所作。

《宋书·何承天传》:“谢晦镇江陵,请为南蛮长史。”[4]1702据史书记载,公元422年,刘裕驾崩,少帝刘义符即位,公元424年,谢晦与徐羡之、傅亮合谋,先后弑杀了少帝刘义符和庐陵王刘义真,拥立宜都王刘义隆为皇帝,即宋文帝。之后,徐羡之和傅亮把持朝政,谢晦则统兵三万镇守江陵,此时,何承天被谢晦召请为南蛮长史。宋文帝即位后,改年号为元嘉,元嘉三年,文帝诈称北伐北魏,实则西讨谢晦。谢晦虽早已得到消息,却存有侥幸心理,起初不肯与朝廷决裂,直至朝廷大军压境,遂起兵。此时,何承天即作《为谢晦奉表自理》。然而,此表并未影响文帝征讨谢晦的决心,反而派遣更多的精兵良将来围攻谢晦,于是何承天又为谢晦作《为谢晦檄京邑》。同样,这篇檄文也未能延缓朝廷西征的脚步。第一次交战之后,何承天又作《又为谢晦上表》。

《为谢晦奉表自理》第一段首先追述了自己早年追随先帝建立功业,受到先帝的信任且临终受托。然后讲到少帝无德,废其实属无奈之举,并表明自己对文帝的忠心:“若臣等志欲专权,不顾国典,便当协翼幼主,孤背天日,岂复虚馆七旬,仰望鸾旗者哉?”[4]1350最后讲到庐陵王被杀本是皇室内部矛盾,实与自己无关,且以东汉耿弇自比,认为自己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这是天下人所见,不能将庐陵王之祸诬陷在自己头上。第二段讲自临终受托以来,自己和徐羡之、傅亮三人谨遵先帝的教诲,战战兢兢为国效力,并无逾越之举,如今却因奸臣谗言而招致横祸。并指出,王弘、王华兄弟才是真正想要谋夺权位的人,天下人都为奸邪当道而痛心不已。第三段仍先表明忠心:“臣去岁末使反,得朝士及殿省诸将书,并言嫌隙已成,必有今日之亊。臣推诚仰期,罔有二心,不图奸回潜遘、理顺难恃,忠贤陨朝,愚臣见袭。”[4]1351又说:“昔白公称乱,诸梁婴胄,恶人在朝,赵鞅入伐。”[4]1351以诸梁和赵鞅自比,指出此番出兵旨在“清君侧”,待到奸臣伏法,甘愿领罪受罚,以表忠心。《又为谢晦上表》比第一篇《为谢晦奉表自理》略长,所表达的内容几乎相同,而感情却更加真实强烈。除了追述往昔,表明忠心,还通过历数典故说明历代皆有奸臣遮蔽圣听,并非是文帝昏庸,因此无论是“清君侧”还是为忠臣伸冤,此次出兵都是有必要的。结尾简约而有力,又一次剖白自己的赤诚之心,虽然双方已经开战,但只需皇帝的一封诏书自己便退回原处。

《文心雕龙·章表》有言:“表以致禁,骨采宜耀”[1]408,“表体多包,情伪屡迁,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1]408。刘勰认为表应当风骨与文采并具,且包含了复杂多样的感情,一定要用雅正的文义来发扬其风骨,用清丽的文辞展现其文采。统观何承天这两篇表,感情真实充沛,并且不卑不亢,极具文采。上表的主要目的是向文帝表明忠心,但在一次又一次的剖白中,包含了追述追随先帝建立功业的自豪,一片忠心却不被朝廷信任的懊恼,被迫出兵自保的无奈,徐羡之、傅亮及自己的子侄无辜被杀的痛惜,对宋文帝不念旧恩过河拆桥的怨恨等各种复杂的情感,这些情感自然地流露于字里行间,虽是替人代笔,却将谢晦细腻的心理活动展露无疑。表中并非一味地妥协倾诉,还表明了自己坚定的立场,必定要为国锄奸,为忠魂伸冤。

《为谢晦檄京邑》内容亦与两表相似,不再赘述,但檄文是军事行动中宣告敌方罪行的文章,“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1]379,即必定要事实明白道理清楚,气势旺盛而言辞决断。《为谢晦檄京邑》首段即言“王室多故,祸难荐臻”[4]1353,历数王弘等奸臣罪恶昭彰,警醒刘宋社稷面临生死存亡之秋,为起兵“清君侧”铺垫了充足的理由,可谓“事昭而理辨”;次段写此番用兵乃是名正言顺,并且重点叙述了自己周密的战略部署,以示我方兵威强盛必胜无疑;末段将此次起兵上升到救国图存的高度,“诸贤并同国恩,情兼义烈,今诚志士忘身之日,义夫著绩之秋,见机而动,望风而不待勖”[4]1355,号召天下英杰响应,更是理直气壮、慷慨果断,可谓“气盛而辞断”。这一檄文或可与后世骆宾王《代李敬业讨武曌檄》比肩,堪称檄文之典范。

2.2 酌古御今,治繁总要——安边良策

《安边论》是一篇军事策论,充分体现了何承天的军事才能。《安边论》的创作时间有两种说法,《宋书》、《南史》记载为元嘉十九年,而今人李福庚认为应为元嘉二十三年,无论哪种说法,都证明《安边论》是何承天晚年所作,从内容来看,《安边论》确为其一生军旅生涯的经验总结,而非普通儒生的纸上谈兵。沈约在《宋书·何承天传》中给予这篇策论极高的评价,张溥在《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题辞注·何衡阳集》中指出其源流:“今所存者,仅有《安边论》,《宋书》称为博而且笃。晋世郭钦、江统《疏论》、《徙戎》,显名方策,此亦其支流也。”[2]210观其全文皆针对“安边”而论,何为“安边”,即“安定边境”。“边境”指何处,为何要“安边”,“安边”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如何“安边”,文章具体讨论了这几个问题。分析《安边论》的艺术特色,大概有以下五个特点:第一,脉络清晰,观点鲜明。文章首先分析了刘宋边境的具体状况,提出“战”或者“和”都行不通,接着提出“安边”之策,包括其由来、具体案例及最终目的,最后,文章的主体部分花费大量的笔墨具体论述了四条“安边”策略及其实施的意义。第二,纵横古今,气势磅礴。首先,开篇对北方少数民族历史进行讲述,从上古、周朝,到汉朝、晋朝,再到当时的刘宋,一气呵成,确有一种纵横古今的气势。其次,在叙述地名时,作者惯用古代的名称,比如“寇虽习战未久,又全据燕、赵,跨带秦魏,山河之险,终古如一”[4]1706,“燕弧折却,代马摧足,秦首斩其右臂,吴蹄绝其左肩”[4]1707,这样的叙述方式给人一种物是人非、江山如故的时空跨越感。第三,善用对比,论证充分。在提出“安边”策略之前、分析具体境况时,将古今之不同作了对比,论证了古之二策皆不可行。在论述“安边”之策有史可稽时,将曹操、孙权的做法与曹爽的做法对比,一胜一败,优劣显而易见。将北方少数民族的习性与我军的习性相对比,前者是“食肉衣皮,以驰骋为仪容,以游猎为南亩,非有车舆之安,宫室之卫,栉风沐雨,不以为劳,露宿草寝,维其常性”[4]1707,后者是“盛师连屯,废农必众,驰车奔阳,起役必迟。散金行赏,损费必大,换土客戍,怨旷必繁”[4]1708,从而论证了“移远就近”安边的必要性。第四,善用典故,文笔简约。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安边论》所使用的典故达12处之多,试举几例:“铭功于燕然之阿,飨徒于金微之曲”[4]1707,“管子治齐,寄令在民,商君为秦,设以耕战”[4]1709,“梁用走卒,其邦自灭,齐用技击,厥众亦离”[4]1709,这些信手拈来的典故散落于行文之中,且文笔简约,体现了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写作功力。第五,骈散相间,质朴典雅。虽以散体为主,但不乏对仗工整的骈语,这一点恰恰印证了四库馆臣的评论:“宋之文,上承魏晋,清俊之体犹存;下启齐梁,纂组之风渐盛。于八代之内,居文质升降之关,虽涉雕华,未全绮靡。观鼎祚所录,可以见风气转移,日趋日变之故焉。”[6]1721

3 宗儒拒佛论辩文:笔锐干将,墨含淳酖

何承天有关宗儒拒佛的论辩文一共有7篇,分别作于三次论辩中。第一次是元嘉十年前后,佛教僧人慧琳写成《白黑论》,表明观点:佛教教义不如儒家学说。何承天作为儒家忠实的卫道士自然同意慧琳的观点,尤其是看到此次发难起源于佛教内部,得意之下他将这篇文章寄给了信仰佛教的名士宗炳,两人由此开始书信辩论。第二次起于第一次之后不久,宗炳作《明佛论》驳斥《白黑论》,何承天即作《达性论》驳斥《明佛论》,却引起了与其同朝为官的颜延之的书信论辩。第三次是何承天作《报应问》与刘少府的论辩。这三次论辩的主要问题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3.1 “有”“无”之辩

宗炳认同佛教的“空无”论,“佛经所谓‘本无’者,非谓众缘和合者皆空也。垂荫轮奂处,物自可有耳,故谓之‘有谛’;性本无矣,故谓之‘无谛’。自古千变万化之有,俄然皆已空矣。当其盛有之时,岂不常有也。必空之实,故俄而得以空耶……愚者不睹其理,唯见其有”[7]190。何承天针对这一观点进行反驳,既然万物具有“常有”的属性,又具有“空无”的属性,就应该将“空无”和“常有”等同,按照这样的逻辑“贤能”和“愚昧”也是没有分别的。这对于当时具有最高权威的儒家经典学说而言,简直是荒诞不经的。并且,何承天还借用了道家“无”的概念来反驳佛教的“无”。他认为道家的“无”是在肯定万物实有的基础上讲求“无为”“无用”的属性,意在教人淡泊名利、陶冶品性,而佛教虽自称无欲无求,实际上却以“涅槃”劝诱世人舍财舍身侍佛。在这一论辩中,何承天虽然坚持了万物实有的唯物主义,但并没有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有”和“无”的本质关系,实际上在一定条件下,“有”和“无”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这是其时代局限性。但身处乱世,敢于直面现实,并且坚持自强不息、进德修业的儒士风范,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3.2 “形”“神”之辩

佛教具有“三世轮回”、“因果报应”的观点,而这一观点的前提是“神不灭”。因而,护佛论辩者首先试图证明“神不灭”,而反佛论辩者则首先要驳倒“神不灭”论。何承天主张“有生必有死,形弊神散”[7]225,他用“春荣秋落,四时代谢”[7]225的自然现象来说明人的生命现象。实际上,这种论证方法并不具有逻辑性。他认为佛教徒所追求的“涅槃”境界即是“神”达到了“无”的境界,这恰恰说明“形神俱尽”[7]203。何承天的“神灭”主张并不彻底,一方面,他认为“形弊神散”“形神俱尽”;另一方面,他的礼学思想又认同儒家传统的祭天祭祖。他的文章中有“三灵格思,百神咸祑”[7]206,“三后在天,言精灵之升遐也”[7]225,即并不否认灵魂的存在。可见何承天既承认儒家神灵的存在,同时又否定佛教灵魂的存在,这是其思想的矛盾之处。

3.3 “因果报应”之辩

佛教“因果报应”的理论与儒家“敬天”思想有相似之处,如《周易·文言传》:“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佛教传入中国以来便附会这一传统思想,而这一思想早就遭到了质疑,反佛者提出:“秦、赵之众,一日之中,白起、项籍坑六十万。夫古今彝伦,及诸受坑者,诚不悉有宿缘大善;尽不睹无一缘,而悉积大恶……则向六十万,命善恶不同,而枉灭同矣。”[7]131宗炳的回答是:“今六十万人,虽当美恶殊品,至于忍咀群生,恐不异也。美恶殊矣,故其生之所享,固可实殊。害生同矣,故受害之日,固亦可同。”[7]137

对此何承天在《报应问》中举出“鹅”和“燕”例子反驳,“鹅”只吃春草,不吃飞虫,从不杀生,却难逃庖人的刀俎,而“燕”只吃飞虫,却人人喜爱庇护,这显然是不符合“因果报应”的。何承天还提出了探求各种自然现象应该使用科学的方法,即在实践中不断考察、验证。“夫欲知日月之行,故假察于璇玑,将申幽明之信,宜取符于见亊,故鉴燧悬而水火降,雨宿离而风云作,斯皆远由近验,幽以显著者也。”既然“因果报应”“三世轮回”都是在现实中无法得到验证的,即证明了佛教学说的虚妄性。

3.4 “众生”之辩

佛教认为所有可以进入“轮回”的生命体都具有相同的属性“生命”,且在“轮回”中可以互相转换,就说明其本质是无差别的,可统称为“众生”。儒家却认为圣人与普通人是不同的,人与其它动物亦不同。“人生虽均被大德,不可谓之众生,譬圣人虽同禀五常,不可谓之众人,奚取于不异之生,必宜为众哉”[7]234,何承天在论证人不同于“众生”这一观点时,是从儒家经典理论出发,虽然现在看来也是不科学的,比如将天、地、人并列为“三才”,但在当时,科学并非是权威,具有最高裁判权的仍然是儒家经典,因此,在当时,他的这种逻辑论证是具有一定合理性的。

总而言之,何承天作为刘宋一朝儒士的代表,一人掀起了三场论辩,其论辩的对象包括名士和官员两种具有较高社会地位的阶层,而他丝毫不怯懦不妥协,试图从多个角度去反驳佛教学说,意在警醒当时沉溺于佛教麻痹下的世人,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风范。其文笔犀利,极具批判性,旁征博引,儒释道三家典故皆能信手拈来,俨然是一副博学斗士的形象。他的思想具有思辩色彩,虽然受到了时代的限制,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其宗儒拒佛思想的进步性不容置疑。这也使他成为东汉王充和南朝梁范镇之间承上启下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

猜你喜欢

木瓜佛教
《世说新语》与两晋佛教
佛教艺术
佛教艺术
徐日昇的中国佛教观
吃木瓜可以丰胸?
木瓜老奶奶的云
木瓜老奶奶的云
敦煌佛教疑僞經疑難字詞考釋
植物帮之木瓜
论佛教与朴占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