馍事
2019-01-11米丽宏
○米丽宏
年味已渐渐浓起来,冬天的寒冷好漫长,穿行在这样的时光里,你会想到吃点儿啥?
听过街边一农产品专卖店的广告语:在这里,让你找回童年的味道。童年的味道是啥啊?当你吃到一种童年时吃过的食物而大呼好吃时,你是因为那食物好吃,还是融进了童年的一往情深?咂摸咂摸,如果真是只因为好吃,为何它无可替代?
世上的食物分两种吧,一种是食物,另一种,是小时候的味道。深深地,咬一口,里面,漾出来静静的味道,温暖的味道,为何,还会有如此伤感的味道?里面,有你再也回不去的最珍贵的岁月。
那现在,就和我们一起,来品尝这一种人间至情至味吧……
在我们这里,一年四季的馒头,叫“卷子”,卷,是“卷”起来的“卷”;只有进了腊月,馒头才改头换面:形状变了,色彩多了,名字也换了。
腊月里,叫“馍”;腊月里蒸馍,发一年。
腊月,厨房里“蒸”事不断,蒸馍,蒸糕,蒸豆包儿,蒸渣饼……蒸馍的日子,一般固定在腊月二十六。
这天,娘要蒸出四五锅大约一百多个馍。馍在寒屋里晾晾以后,摞五斗瓮里,露天冷冻着。正月供神供祖宗,走亲戚,揭开瓮盖随用随取。
娘蒸馍,总是做铺垫似的,先蒸一锅素馍。素馍,没有任何花哨和噱头,连个红点儿也不点。她井水和面,一次将水倒足。高高挽起袖子,露出洁白的臂膊,两手在面盔子里,来来回回搅。面粉、面絮、面团、面块儿,散乱的面粉逐渐结成一大块。
麦面,没有怡甜快辣的味,没有繁华绮丽的色,只有温馨平淡、从容踏实的质;馍要好吃,全凭劲道。劲道,是“揉”出来的。书上说:“面揉千把,白如雪花”。娘揉面时,会念叨:“抱大的孩子,揉到的面”。面多揉,能增白,还能增加光润度。
大块面揉到一定时候,切成小块再揉,再掐成均匀的“剂子”,案板上一推一拿继续揉。面团本是硬的,揉到更硬,最后揉成的圆馍坚强地立着;上笼时,还不肯屈服。等出锅,嘿!发成了圆的。柔韧面皮下,仿佛有力量鼓动着,充满张力。
我家蒸馍的锅,是一口八印大铁锅,直径一米左右。锅盖是枣木合的,箅子是高粱秆子穿的;柴火有时是棉花棵、玉米轴,有时是山上拾来的硬烧柴。圆馍安顿在箅子上,灶里大火猛烧。水一开花,稍减火候,渐渐文火慢蒸。十来分钟后,锅盖一揭,一团白汽冲天而起,犹如现代“秀”节目开场时的声势威猛。白汽缭绕间,却见馍一个赛一个文静。低调出场,端的是花未全开月半圆的矜持和娇羞。
我娘蒸出的馒头,使劲捏紧在手心里,便缩成一团;一松手,即刻膨胀开来。一层一层手撕着吃,真香。《随园食单》里说的“千层馒头”,我觉得就是娘蒸出的馒头。
素馍蒸出来,来帮忙蒸花馍的邻居就到了。我娘和完面,她们开始做馍,一边谈论着家长里短稀奇事,悠然,放松,笑语盈堂;手下却没闲着,轻拢慢捻抹复挑,搓,团,擀,剪,切,一压一按,一捏一卷,一扎一挑,盘枣点豆,插面花儿。
眼花缭乱之际,花馍上了箅。急火猛蒸,慢火加热。等出锅,看吧,有蝴蝶馍,有拧劲儿馍,有攒花儿馍,还有鱼型的,猪头型的,一个个白白胖胖,鲜嫩灵活。晾一下,再点施花红,装饰渲染。素朴平常的日子,忽然间开了花儿,漾出一波波繁华热烈的味道。
这家蒸好了,婶婶大娘们,转移另一家;蒸花馍的气氛,总是喧哗热闹的。
腊月馍晾好,娘总是装上一篮,打发我先把本村的亲戚走一遍。一般,串亲馍的数量由亲疏关系来定。姑家、姨家各8个,表姑、表叔各4个,余者有4个,也有2个的。按常规,亲戚会从送去的馍里,退一半回来,叫“压盒”。
后岗上姥姥娘家是最大的礼,12个。娘总会嘱咐:“姥姥娘年岁大了,腿脚不利落,千万不要让姥姥娘压盒”。但姥姥娘总是生硬地把篮子夺过来,给装回几个。
有次,我动作快,她没来得及装我就往外走了。她小脚一捣一捣地追出屋门,硬塞我一个,说:“俺那孩羔儿,比小狗子还快!这个路上吃!进门前吃完;进了门就轮不到俺孩儿吃了!”
大年初一以后,我们㧟着一篮一篮的馍,走亲戚;同时,也接受亲戚们送来的各式各样的馍。馍,换来换去,传递着亲情和年味儿。
我最盼的是大姑来。大姑排行老大,比排行老十的我爹,大出20岁,像祖母一样慈爱。她总是利利索索风一样就来了。小竹篮里,除了馍,还有小粿、鸡头之类的好吃物儿。她到家一刻不闲,跟我娘一块儿拾掇中饭,扫地,抱我弟弟。
临走,大姑把一篮子馍,哗地倒下,掂篮就出了门。我娘,噔噔噔追出去,扯着拽着拉回来。
一个要压盒,一个坚决不让。最后,折中一下,我娘把窖藏的自家树上的雪梨、几个苹果,给大姑装进篮子。大姑,就㧟篮出了门。
在正月的阳光地里道别,笑语晏晏,亲情盈盈。他们身边的人世,是那样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