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迸”的表情法
2019-01-11郗文倩
○郗文倩
人心里有所感,想要表达出来,这是一种本能,而这种本能在最初——孩童——的时候是没有什么限制的。想哭了,就张开大嘴哇哇哭,高兴了,就喜上眉梢,手舞足蹈。后来大了,周围就有人告诉你,不能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要收敛一些,节制一点儿,委婉含蓄一点儿。这就是教化,也是人进入社会后不得不做的妥协。对于歌谣而言,似乎也存在这样的轨迹。而早期歌谣,特别是民歌,大都率性得很,情感有时忽然涌出来,想大叫一声或大哭一场或大跳一阵,一泻无余。梁启超给这类抒情的方式起了个名儿,叫做“奔迸的表情法”,古代有几首歌谣就特别典型。
比如汉乐府《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大概是位心直口快的北方姑娘,对爱恋的男子一往情深,表白的誓词特别热烈。“上邪”是指天为誓,犹言“天啊!”,向老天爷发誓永远爱他,举出五件非常之事作为设誓的前提。“山无陵,江水为竭”是说天地间永恒之物巨变;“冬雷震震,夏雨雪”是说天地规律逆转;“天地合”是说整个宇宙毁灭。只有发生了上面的情况,“乃敢与君绝”。姑娘爱得白热化,情感奔迸而出,一气赶落,不见堆垛,字字千钧,有很强的震撼力。
和它相仿的还有敦煌曲子词中的《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后人研究这些诗,常常说后者是对前者的模仿,或者说这两首歌谣艺术构思完全相同,这些说法虽也不算太错,但总是有那么点儿隔膜。原因就是诗评家掌握了一些方法和理论,总有些“预设”,觉得这俩姑娘心里有了爱,还要琢磨琢磨用什么方式表达。其实,这些歌谣就是活泼的情感迸射而出,反倒是朴素的。若先想着方法,倒像是走路想着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很可能就自己把自己绊倒了。明代有一首《分离》更是如此,大白话似的斩钉截铁:“要分离,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是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不过,比较上面两首,多少温吞了些。
古乐府里还有一首《箜篌引》,不知何人所作。据说是有一个狂夫,大冬天早上非要跑到河边“被发乱流而渡”,他妻子追过来拦他没拦住,竟然溺死了。这位妻子遂做了一首“引”: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大意是:不让你渡河,你偏要渡河。渡河而死,我能把你怎么办呢。这首歌谣是“长歌当哭”,又悲痛,又无奈。
上面这些歌谣,情感都强烈饱满,必须迸射而出,含蓄蕴藉是一点用不着的。那种淋漓尽致,生气勃勃,是放浪的心灵,激越的言说,有一种原始之美,与大自然其他生命一样,富有质感。
这些诗都不知作者,人们传唱保存,就是因为里面充沛的生命力像磁石一样吸引人。早期也有些歌谣是有作者的,但当时原不是为了作诗,只是情感的昂扬勃发,所以也有“奔迸”的冲击力。比如荆轲刺秦前,他的朋友高渐离击筑,荆轲慷慨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只这两句,毫不扭捏,可君子死知己,慷慨赴国难的万斛情感,都和盘托出了。
此外还有两首: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兮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风歌》)
前者是项羽在垓下临死时唱给他的爱妾虞姬的,英雄末路,无限感伤。后一首是汉高祖做了皇帝后回到故乡,面对熟悉的父老乡亲,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志得意满和勃勃雄心。
后来这样的诗越来越少了,一是教化的力量要求感情越来越节制,人们也慢慢变得更欣赏含蓄蕴藉,欣赏中和之美,二是后来文人诗有很多格律束缚,镣铐多了,就不能自由地歌之咏之,舞之蹈之。
不过,优秀的诗人大都能带着镣铐跳舞,而且跳得不赖。比如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人们常觉得诗歌写哀伤、愤恨、忧愁、喜悦、爱恋,都相对容易,可逢到写满心欢喜,却不容易。这首却在声律的束缚下,表达得淋漓尽致。诗中手舞足蹈的情形,在文人诗里很少见,禁不住让人多读两遍。大概只有李白的《将进酒》、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江城子·密州出猎》可有一比。
这些诗,无论是有作者的,还是无名氏的,都是真正有生命的诗歌。情感集聚了,满了,白热化了,就奔迸出来,毫不隐瞒,也看不到修饰,好像打铁花,“哗”的一瓢,铁水泼在墙上,迸溅出来,夜幕中,绚烂夺目,落在地上,冷却了,就结成文字。情感是怎样的,文字就是怎样的,诗句和生命是迸合为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