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有与生活
2019-01-10杨皓
杨皓
你的生存越微不足道,你表现你的生命越少,你占有的财产就越多,你的异化的生命也就越大。——卡尔·马克思
工业社会以降,在启蒙与科技技术的合力之下,数代人都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全部的希望与信念建立在永无止境且充满美好的进步之上。人们期待技术能给他们美好生活的同时,也能够让人类史无前例地真正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与统治世界相对应,受福于自然界的资源与人类的技术,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个人生活将走向越来越自由,越来越美好的境地。
人们用机械能和核能取代了人力和兽力,又用计算机代替了人脑,工业上的进步使我们更为坚信,生产的发展是无止境的,消费是无止境的,技术可以使我们无所不能,科学可以使我们无所不知。于是,我们都成了神,成了能够创造第二个世界的人。
时光流转至今,绝大多数服膺于技术理性的现代人,早已失去了往日创造世界主宰世界的激情,而是摇身一变,转而成为技术与符号的双重奴隶。上流社会的身份需要怎样的车辆与住宅与之匹配;知识分子需要如何得体的装束与把玩物方能彰显涵养;就连普普通通的职场工作人员,也需要假借品位、眼光等捉摸不定的词语来把自己与他者撇清关系。
在大众媒介与社会泛文化范围的合谋话语之下,你永远仿佛是一个面对《1984》电幕的被动聆听者。社会反复告诉你,在什么情况下,你需要去占有什么,但它却从来不告诉你它的权威性从何而来,更不会告诉你,你是谁。
越占有,越疲惫
记录你读过的、想读和正在读的书,顺便打分,添加标签及个人附注,写评论。根据你的口味,推荐适合的书给你。——豆瓣读书简介
為了解释占有与生活之间某种拉扯性的相互关系,我们选取当下火热的青年社区豆瓣与该社区的重度使用者Q的叙述来稍作分析。
Q是一位来自无锡的男孩,今年26岁的他有着一份收入还算不错的工作。“我是一位程序员,但我也很喜欢文学艺术相关的东西,相信玩豆瓣的人都是这样吧。”Q自我介绍道。
豆瓣作为一个文艺爱好者社区网站,网站提供丰富的文艺作品先关资讯与讨论平台。豆瓣用户可以自由在豆瓣社区中,标记并评论自己有兴趣的电影、书籍、游戏等等文艺作品。就像上述引用的豆瓣读书简介一样,用户可以为自己想读的书、读过的书分别建立清单,除此之外,社区还会利用大数据算法等技术手段,根据用户在社区内作出的选择与判断,投其所好式的为用户推荐他们可能感兴趣的书籍。
这看似智能且便利的功能,却在最近着着实实困扰了Q。
“我现在每天打开豆瓣去标记看过或者读过的标签时,都感觉自己在完成任务一样。”Q向记者表示,“刚刚开始使用豆瓣时,我是把它当作一种电子日记的形式。在这个社区里,我可以为自己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稍作备注,也算留个纪念。可是随着豆瓣社区功能的强大,我发现原来有那么多优秀的作品,我还没有看过。举个例子来讲,当我为一本书打下高分并标记读过之后,社区就会自动给我推荐类似的书,起初,这对我来说还可能算是个好功能,可后来我发现,我‘想看列表里的书和电影越来越多,似乎永远也看不完,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Q的遭遇并不是少数,网络上甚至专门为之出现了一个新词:积极废人。按照网络上的解释,积极废人是指爱给自己设立目标,但永远做不到的人。尽管心态积极向上,行动却宛如废物,他们往往会在间歇性享乐后恐慌,为自己的懒惰自责。
其实透过如Q一般之人的行为逻辑,我们可以发现,他们的困扰来源乃是目标太多而行动能力有限。进而言之,其目标太多的“罪魁祸首”并非他们自己,而是技术所提供的便利与大数据的智能演算。但技术终究是无辜的,引发着一切的真正关键在于,技术刺激了许多人心中本能的占有欲望。
无论是读一本书还是看一部电影,这本身就是一种需要时间、精力、金钱成本的行为。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在选择书籍或电影时会先做判断。在作出判断后,选中的作品成为了受众全身心投入的对象,而放弃的那部分会被重新放入艺术品汪洋,这片汪洋中的所有作品,等待着受众下一次挑选。
然而,备忘清单的建立,却打破了这一切。人们在同时面对多部优秀的艺术作品时,有能力将来不及观看的作品记录在清单之中,这看似高效且实用的功能却暗含了一种未完成任务的精神负担。但是,在技术刺激起人类无限制的占有欲之前,此类负担往往是正向激励的,因为它更多是来自于使用者的自我选择,能够切切实实地满足使用者期待;但占有欲所带来的精神负担却并不然,因为他们往往是缺乏判断,仅仅是由一时冲昏头脑的“克服它”的欲望而带来,具体来讲,当受他人推荐而盲目地看了一部自己并不喜爱题材的电影时,人们往往会懊悔于时间的无谓流失。
在技术刺激占有欲,占有欲无形中不断加重用户心理负担的过程中,人们再也没有能力区分自己所需与技术刺激之间的差异。久而久之,人类自主选择的能力已暗中退化,全然转变为实现技术统治的疲惫奴隶。
悬置的生活
当人们成为实现技术统治的疲惫奴隶之后,关于人之为人的思考也就要让位了。让位于同样有占有欲统领的话语体系:我是谁这个问题,是由我占有什么来决定并给到答案的。
以一个最简单的例子稍作说明。由于学历在就业中扮演的角色愈发重要,越来越多的大学生在选择专业时心态就受此影响,稍作了解即可知道,不少人选择专业时从未考虑过自己是否有兴趣,而是仅仅关注的是该专业以后的就业状况。在此,记者并不否定某些专业的就业优势,但也必须重申,教育的真正目的乃在于发现每个人真正的潜力,并让它在最擅长的领域发挥自己的能力。
所有这一切,被占有欲摧毁了。对金钱与物质的占有,转而开始僭越生活本身,为了实现某种可预见或不可预见,可实现或不可实现的占有,人人都忙着工作,忙着追求一个未来。在辛苦追求的过程中,生活的当下却被悬置了,当下的生活除了成为指向未来的工具,再也没有其他意义。努力工作并非是真正喜欢这份工作,而是为了凑够足够的钱,来完成未来的占有与生活。
进一步分析被悬空的当下與占有的未来之间的关系,可以发现,占有的未来并不确定,甚至可能并不存在。例如,某人在30岁时,选择了一份并不是真心喜欢的工作,并告诉自己,在40岁的时候,生活压力不再那么大了,我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是到了40岁时,他往往会面临两种困境:他再也没有往日的激情来面对自己喜欢的事物;更或者是,40岁的他,有着比30岁看似更重要更紧迫要去占有的现实物,换言之,他需要更多的金钱,来实现这个占有欲宰制之下的人生。
当然,悬置的生活并不是永远没有落地的可能,占有欲宰制下的人生也并非永远不能找到它的栖息地。只是必须指出的是,悬置生活的安然落地,绝大部分是一种“误降落”,其将落地往往并非人之本性,而是占有欲的最终胜出。
以目前社会上的择偶观为例稍作解释。对未来金钱占有的要求,早已堂而皇之地介入到恋爱之中,并美其名曰为了未来生活的保障。其潜台词是:未来生活的保障主要来源于双方的经济实力,而非两人的感情状况、性格匹配程度等。关于婚恋的种种,实在是千头万绪,在此也不再赘述。提出这个假设只是为了引出这么一个疑问:为了某种占有的欲望,而把当下甚至未来的感情生活全部悬置,是否值当?究竟金钱是婚恋的一部分,还是婚恋是金钱的一部分?
异化
话接上文,当婚恋成为金钱的一部分之后,我们就完成了柏拉图口中的异化。
异化这个词最早是在古希腊的《理想国》一书中出现的,柏拉图把它用为一种宗教活动的状态。我们平常的状态可能是比较随意、随和的,但是在宗教活动中我要变的更加的严肃认真一些,要让自己变得更加的虔敬,进入一种心平气和的状态去拜神。这个虔敬的状态就被柏拉图称为异化,是不同于正常状态的。
毫无疑问,对金钱与物的占有已经让许多人进入了一种虔敬的状态,这种状态让人们有勇气也有能力放弃某些固然于人类自身的要求,转而接受被占有欲宰制的人生。
但必须认识到,在被某物异化之后,人们便再也没有能力去得到生活的全部,恰如卢卡奇所言:“这样的生活并非理性。”
(图/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