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动修法的日本“Me Too”第一人
2019-01-10陈名海
陈名海
“疑似性侵案”曾经的嫌疑人向受害者提出索赔,令日本社会再度关注伊藤诗织事件。作为日本“Me Too”第一人,伊藤诗织向日本社会对性侵受害者的偏见宣战,最终令日本在立法层面有所行动,大幅加强了对性犯罪的惩处力度。
走出阴影的伊藤诗织
今年4月,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的好友、著名媒体人山口敬之声称,女记者伊藤诗织的“错误做法”导致他的名誉和经济受到双重损失,接不到工作,还失去了上电视做节目的机会。据此,他要求伊藤诗织支付1亿日元赔偿金,并在全国的媒体上公开道歉。
支持伊藤诗织的人在东京举办了名为“打开黑箱”的民事诉讼支援集会。集会负责人表示:“我们不仅要打开伊藤诗织事件的‘黑箱,还希望打开更多隐藏在这个社会中的‘黑箱。”
争论焦点在于“是否自愿”
伊藤诗织与山口敬之之间的恩怨,起因是一起并不复杂的案件。2013年9月,在美国纽约进修新闻和摄影的伊藤诗织认识了TBS(东京广播电视台)驻华盛顿分部负责人山口敬之。2015年初,伊藤诗织回日本求职不利,于是求助于山口敬之。双方相约于2015年4月3日晚见面,用餐、饮酒后,在酒店发生性关系。伊藤诗织于5天后报警称遭到性侵。
警方准备逮捕山口敬之,但被东京警视厅刑事部部长中村格临时打电话叫停。随后,办理此案的警官和检察官全部换人,这是极为罕见的事情。有人认为,这与山口敬之是日本首相的好友不无关系。山口敬之不仅没有受到制裁,还召开发布会,开香槟庆祝“新生”,大谈他和伊藤诗织之间发生的事情“是自愿的”,还称自己是一位“绅士”。到场嘉宾和主持人都支持他。
伊藤诗织花费了10个月的时间,自行调查和收集证据。她向通过抽签选出的11位日本公民组成的检察审查会递交了案件复议申告书,并鼓足勇气召开了新闻发布会。
山口敬之的行为符合日本刑法规定的“准强奸罪”构成要件。但是,他一口咬定伊藤诗织有求于他,并自愿饮酒。而且天亮后,双方很自然地道别。伊藤诗织没有强有力的证据推翻这些说法,只能强调自己是在失去意识时被强暴。但是,她事后洗干净了衣服,发邮件要求山口敬之“兑现承诺”,并迟疑了5天才报案。这些都极大地削弱了她对山口敬之的指控。
2016年7月22日,日本检方判定此案“不予起诉”。伊藤诗织没有选择接受和沉默,而是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斗争——以一己之力向日本社会对性侵受害者的偏见宣战。
形同虚设的“准强奸罪”
要求对山口敬之不予逮捕的东京警视厅刑事部部长中村格,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女方有希望对方帮忙安排工作的企圖,所以才会见面并饮酒。此事充其量不过是男女纠纷。”日本千叶大学法律系教授后藤弘子表示,在日本的法律定义下,要符合强奸的定义,必须是对方使用肢体暴力,或者实施恐吓。在案件审理的过程中,法官只有发现被害者有过激烈的肢体反抗,才会认定为性侵。日本自由民主党女议员衫田美绪甚至认为,本案中的山口敬之才是最大受害人,伊藤诗织给他及其家庭造成了伤害。
这些人的观点代表了大多数日本人。无论是随机选定公民组成的检察审查会支持检方不起诉的决定,还是铺天盖地的批评嘲讽伊藤诗织的声音,都说明了这一点。
始于美国的 “Me Too”(我也是)反性骚扰、反性侵运动,在日本荡起一丝涟漪后,很快就悄无声息了。日本社会对于性侵受害者有很深的偏见,人们觉得公开讨论性侵是一件羞耻的事,与正常的道德观相悖。在许多日本人看来,伊藤诗织公开谈论这种事,“是不知廉耻的行为,是想哗众取宠”。很多人认为她不自爱,别有所图。例如一位网名为“唐泽贵洋”的日本网友评价:“在日本,很多人看不起她,认为她利用自己的美貌接近山口,然后要求金钱和职位。”甚至有人怀疑“她不是日本人,是外国间谍”。
日本女性从小被教育要温柔贤淑,应接受男性享有特权,甚至形成了“被摸一下都是小事”的观念。日本民众普遍认为:除非是陌生男人对女性进行攻击,女性予以反击并在过程中受伤,否则男人就不构成犯罪;熟人实施强奸是难以置信的;如果女人同意与男人约会,那么被强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双方亲吻,那么就代表女方默许性行为合法化;如果女性喝了酒,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与强奸没有一点关系。人们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权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忘记吧。”在日本这个男权观念深重的国家,受害女子通常只能默默忍受,甚至责怪自己。
上述观念显然是不合理的。日本警视厅的调查显示,被完全不认识的人暴力胁迫发生的性行为只占性侵事件的11.1% ,更多的性侵害都来自于熟人;事后向警方寻求帮助的受害人仅占4.3% ,并且其中仅有半数是遭受陌生人的强暴。
与社会偏见相伴而生的,是日本相关法律的不完善。日本对于性骚扰的立法非常全面,打击力度也很大,但对于更具侵害性的强奸罪却规定宽松,惩罚力度不足。日本刑法中关于强奸罪的条款都制定于1907年,其本质是“高度容忍强奸罪”。刑法中设定的“准强奸罪”(男性奸淫睡眠、酒醉或者有精神障碍而失去抗拒能力的女性)很难有效制裁犯罪嫌疑人。而在美国的很多州,这类罪行被定义为二级强奸罪或性侵罪。
许多国家的刑法都注重评判犯罪嫌疑人的客观事实行为,而日本刑法却重视犯罪嫌疑人的主观动机。只要犯罪嫌疑人坚持把性行为说成“双方自愿”,那么即使客观罪证非常明确,也很难判定有罪。控方被要求出示记录犯罪事实的视频、音频或第三者的目击证词等强有力的证据,这样法庭才会判嫌疑人有罪。所以,日本刑法中的“准强奸罪”基本上形同虚设。
刑法加强惩处性犯罪
伊藤诗织的抗争虽然遭遇了巨大的阻力,但毕竟没有白费。日本反对党议员成立了跨党派专家组,质疑并调查该案件。更重要的是,日本在立法层面终于有所行动。
2017年6月8日,日本众议院通过了刑法修正案,并提交参议院审议。修改后的刑法大幅加强了对性犯罪的惩处力度,将强奸罪的量刑由“3年以上有期徒刑”延长为“至少5年以上”;重新定义了强奸罪,拓宽了强制性行为的涵盖范围;扩展了受害者认定范围,将性犯罪的适用对象由原来的“仅针对女性受害者”扩大至“包括女性及男性受害者”;将原适用于强制猥亵罪的部分犯罪行为列为惩处对象;在强奸罪和强制猥亵罪等性犯罪的起诉方面,删除了“亲告罪”的规定,减轻了受害者的心理负担。同时,日本首家支援性犯罪受害者的基金会成立,日本政府向基金会资助了1.4亿日元。
这些难得的进步,除了得益于各界人士的奔走呼吁之外,也与伊藤诗织公开发声密不可分。
伊藤诗织将自己的悲剧经历写成了一本书——《黑箱》(Black Box),荣获日本第七届自由报道协会奖。“黑箱”既代表着女子受侵犯的密室,也代表着不完善的司法制度和冰冷的现实。此外,伊藤诗织曾作为日本反性侵的代表人物登上《纽约时报》;英国BBC为她制作的纪录片《日本之耻》引起轰动;她被美国《新闻周刊》杂志日文版评选为“受世界尊敬的100位日本人”之一。
如今,走出阴影的伊藤诗织加入了性教育志愿者协会。她到很多学校演讲,教女生们如何保护好自己。
一只蝴蝶的翅膀扇起的风是微弱的,而千百万只蝴蝶的翅膀能够引发巨大的连锁反应。作为日本首位向全社会公开姓名和外貌的性侵受害者,伊藤诗织凭借一己之力尝试改变顽固的社会偏见,并打破司法壁垒。有日本媒体将她称为日本“Me Too”第一人。山口敬之遭遇的困境,说明他承受了社会舆论的压力,也间接反映出日本社会观念的变化——对性侵受害者的同情,以及对嫌疑人的鄙夷。
编辑:姚志刚 winter-ya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