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中的动物意象研究
2019-01-10范跃萍
范跃萍
摘要:艾丽丝·门罗的自传体小说《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以其特有的精确的洞察力和对主人公生活及精神上的哲理性思考,揭示了黛尔在安大略的诸伯利小镇成长过程中发生的一系列具有重要意义的事件。门罗早年居住在加拿大安大略西南部的威汉姆小镇,童年时期的乡村生活使她对环境自然有着敏锐的观察,因而环境成为了她小说中的主角。门罗在《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中花费了诸多笔墨对小镇上出现的动物进行细致深刻的描写,以主人公黛尔亲身经历的所见所闻,表达了对动物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
关键词:艾丽丝·门罗;《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动物意象;黛尔
201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拿大短篇小说家艾丽丝·门罗至今共创作了14部短篇小说集,近200个短篇故事。2009年门罗获得曼氏布克国际文学奖时,评委会一致认为:“近乎完美的写作……作为短篇小说家,艾丽丝·门罗的每一篇短篇小说作品所具有的深刻感、哲理性与精确度,大多数长篇小说家都需要借助主人公从生到死的漫长一生才能够表述。”[1]获加拿大书商协会奖的自传体小说《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以门罗特有的精确的洞察力和对主人公生活及精神上的哲理性思考,揭示了黛尔在安大略的诸伯利小镇成长过程中发生的一系列具有重要意义的事件。《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由八个分别独立的小故事组成,但八个小故事之间又彼此联系,内容连贯,因而被认为是爱丽丝·门罗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门罗早年居住在加拿大安大略西南部的威汉姆小镇,童年时期的乡村生活使她对环境自然有着敏锐的观察,因而环境成为了她小说中的主角。20世纪70年代以来,逐渐有越来越多的学者把关注的对象转向自然环境中的具体对象——动物,来考察人与动物之间的伦理道德关系。彼得·辛格在其《动物解放》一书中提出,我们不应当把动物排除在道德考虑之外。[2]汤姆·里根从权利观点出发,认为某些动物是有权利的,我们应当在道德上考虑它们,给它们以基本的尊重。[3]门罗在《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中花费了诸多笔墨对小镇上出现的动物进行细致深刻的描写,以主人公黛尔亲身经历的所见所闻,表达了对动物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
一
狐狸从动物世界进入到人类世界,本身就带有深厚的文化意蕴。在西方文化传统中,狐狸历来都是机智狡猾的象征。《伊索寓言》中狐狸的性格倾向于世俗,常常有着洞悉世事、练达人情的睿智。法国的列那狐,德国的莱涅克狐,英国、俄罗斯及其他国家的寓言狐故事中无不贯穿着古希腊夸张强调狐狸智慧的线索。[4]但进入近代社会之后,狐狸被迫从丛林走向人世,被迫剥夺了自己与生俱来的自然属性不得不屈服于人类的社会属性,成为人类社会的一个商品符号,狐狸成为被攻击、被捕猎的对象。“自然完全是一种动物掠食另一种动物。自然仅仅是大量的浪费和残忍,也许从自然的角度不是,但是,从人类的角度就是这样。残酷是自然的法则。”[5]101 在《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中,狐狸已经消解了它在文学史中作为“欧洲智狐”的所有高贵意义,沦为商品经济社会的狐狸肉食品和狐皮大衣。小说主人公黛尔的父亲以饲养银狐为生,他和班尼叔叔把成熟的狐狸剥皮,晒干,出售,借以维持全家人生计。“我们有九亩地,饲养狐狸。”[5]9狐狸满足了戴尔父亲爱刺激、爱冒险的性格,也满足了其他人食物、穿戴、装饰的需求,而自己的族类却遭了殃。狐狸被人类像家畜一样长期圈养之后虽然生活质量大为改善,但由于人造环境与自然环境的巨大反差,“若动物缺乏必要的刺激,必然会给动物来许多潜在的伤害,如动物异常行为即其中之一。”并且“动物异常行为的特点是无目的性或是对自身或是对其他个体有害”。[6]这一异常行为在《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中,母狐与幼狐之间怪诞、血腥、扭曲的关系中得到具体体现。围栏中的母狐受到惊吓的立即反应不是保护幼狐进行防御,而是选择杀死它们的幼崽,这一行为显然违背了动物的天性。亚里士多德对狐狸的习性颇有研究:“分娩前雌狐隐伏到荒塞之处,因此怀孕的狐是绝难捕获的。分娩后它哺护小狐为之保温,慢慢舐着小狐使之成形。”[7]“哺乳期的雌狐,一般在洞内安卧静养,母子所需食物完全由雄狐独自承担。”[8]母狐无论是在分娩前后还是在抚育过程中,对幼狐天性上充满了爱护与关怀,这是人类及动物的自然本能。而小说中的母狐则是亲手杀死自己的幼崽,完全违背了动物的天性,表现出非常明显的“母性行为异常”。狐狸父母是很疼爱自己的孩子的,从孩子刚出生搬家就可以看出来。“父母们不仅很疼爱自己的孩子,而且更注重对它们的培养。”[9]小说中的狐狸幼崽还没来得及得到父母的培养,学习打洞、捕猎、逃生、规避人类等生活技能就惨死于母狐的爪下,原因为何戴尔虽然没有直接告诉我们,“没人知道它们这样做是出于盲目愤怒,还是母性受到了激发和惊吓。”[5]26但很显然与人类圈养狐狸的行为有关。在长期被圈养的环境中,野性难驯、有“机智狡猾”之称的狐狸并不满足于人类提供的温暖舒适的环境、丰富的食物、良好的庇护所,等待着它们命运的终结,或变成餐馆的一道佳肴,或被剥皮风干被制成精美的狐皮大衣,它们向往自由自在的森林和原野。母狐摔死自己的幼崽恰恰是不想自己的后代重复父母的命运,这是“非人类”的狐狸对人类社会微弱的反抗,是工业社会中亲缘关系的异化,这也是门罗对20世纪早期“动物就是机器”观点的强烈批判。
母狐与幼狐异化的关系是小说中玛德琳和女儿戴安母女关系的隐喻。科技的发展造成自然环境的大肆破坏以及人性的扭曲,兄妹之间、母女之间的关系在工业社会的考验中岌岌可危。玛德琳这个不满17岁的女孩被自己的哥哥以一纸征婚广告嫁给了千里之外毫不相识的陌生人班尼叔叔,因长年患有精神病和暴力倾向,经常虐待不到两岁的女儿戴安。玛德琳常常把戴安打得双腿淤青,“她把戴安的腿用皮带绑在婴儿床的栏杆上,用鹅卵石打她......还有孩子背上拨火棍的印记。”[5]26书中没有提及玛德琳的恋人即戴安的父亲,但可以想象的是,一个不满17的女孩,未婚生子,孩子父亲不见踪影,精神错乱,又被自己的哥哥胡乱塞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做妻子。在她的心里,戴安是导致她一切不幸的根源,況且只有戴安是比她更弱小的人,所以她只能在戴安身上发泄自己的愤怒,全然不管自己的女儿也是受害者。这显然也是违背人类社会的伦理道德的,是对父权社会的血淋淋的控诉:女性没有人权,婚姻可以任由父亲或哥哥随意安排。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亲代对子代总是负有哺育、抚养、保护责任的,玛德琳的异常行为是在特定的社会背景和家庭背景中形成的,她的精神病使她与社会隔绝开来,形成自我保护,而她虐待女儿的举动,与母狐摔死自己刚出生的幼崽一样,既是一种残忍的爱护,也是她对父权制社会微弱的反抗。母狐与玛德琳在母性行为异常方面取得了微妙的共鸣,二者都处于被男性剥削、压迫的地位,但她们不甘继续忍受这样的命运,向社会发出她们微弱的呐喊和抵抗。
二
《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中另一个行为异常的动物是老狗梅杰。梅杰是故事中唯一被赋予了名字的动物。“狗在许多领域都有重要的应用,如牧羊、搜捕、救护、导盲、防卫、雪地运输等。这类具有特殊技能并能承担专项使役任务的犬成为工作犬”。[6]147狗对主人顺从、尊重与忠诚,能按主人的意图办事,并对主人怀有深厚的感情。梅杰是一只金棕色混血牧羊犬,有一种“迟缓的参议员般的尊严”。[5]129作为本应忠诚、温顺、家禽家畜的保护者的牧羊犬梅杰,却“晚节不保”连续几天咬死了邻居家的羊。陆承平认为,犬的异常行为尤其是犬攻击人的行为分为领地攻击、恐惧性攻击、烦躁行攻击及母性攻击四种情况,而梅杰的情况属于烦躁性攻击,即犬类表现出易烦躁的现象,这类犬往往无法忍受中度的不悦刺激。没人知道梅杰为什么会老了反而成为“老杀羊犯”,或许是梅杰到了“老年的智力衰退期”,也或许是“它好像只是以这种令人惊骇的方式回复了青春活力”。[5]130大家对于惩罚梅杰的态度也各不相同。父亲、母亲和班尼叔叔认为应该杀死“杀羊凶手”,而黛尔的弟弟欧文则反对杀死梅杰,甚至天真地想以祈祷的方式阻止梅杰被杀。黛尔对梅杰的态度则是矛盾的,她不想梅杰死,但想象梅杰的行刑场面却让她满怀兴奋。黛尔在惩罚梅杰的态度上既表现出黛尔对梅杰的同情,又反映了黛尔在成长过程中对宗教的迷惘和困惑。欧文希望通过向上帝许愿、虔诚地祈祷来拯救梅杰的命运,可最终,梅杰还是没有逃脱被枪杀的命运。黛尔的观念发生了巨大变化,在黛尔心里,上帝或者不存在,因为上帝听不到人类的祈祷,或者上帝自私冷血、冷酷无情,漠视人们的痛苦而无动于衷。“如果上帝站在善良、仁慈和怜悯的一边,他为什么让这些东西那么难以达到呢?祈祷行刑不发生是没有用的,很简单,因为上帝对这些抗议不感兴趣,它们和他无关。”[5]133黛尔的外婆是一个宗教狂,现代社会中的人们已经失去自己的信仰,受过高等教育的母亲不相信上帝,认为“上帝是人类创造的!”在信教的外婆和不信教的母亲的影响下,黛尔对宗教表现出茫然而困惑的态度:“为什么上帝要憎恨它创造的一切?如果他憎恨,为什么要创造?”“耶稣和上帝失去了联系。”[5]128
三
牛在西方文化中是財富与力量的象征,这一传说起源于古埃及。依照《圣经·出埃及记》的记载,以色列人由于从埃及出奔不久,尚未摆脱从埃及耳濡目染的习俗,就利用黄金打造了金牛犊,当作耶和华上帝的形象来膜拜。在某种程度上,金牛取代了上帝的位置,具有了和上帝同等的神性。黛尔在河岸边遇到的死牛,“黑苍蝇聚集在它棕白相间的皮肤上,爬动着,阳光照射到它们的时候,会一闪一闪的,像珠饰的刺绣。”[5]51死牛并不显得恐怖可憎,而是具有一种神秘的美感。它在生前只是一头平凡普通的牲畜,却在死后被赋予了神秘幽暗的意味,显得神圣而庄严。故事发生在20世纪40年代初,战争仍在持续,人们的物质生活极其贫乏,大量工厂倒闭,物资短缺,食物来源极其有限。在这种情况下,这头死牛却被遗弃在河岸边,乏人问津。从“背上奇异的地图”、“变形的脖子”、“光滑的眼睛”、“白色的斑点”等可推断出,这头牛是疾病致死,所以它才逃过被食用的命运,被遗弃在岸边。就像那头被埃及人造出来取代上帝接受人们敬仰,最后却受到上帝审判的金牛一样,它本身并无罪恶,并且也做出应有的贡献,却因为人类的干预而受到惩罚。
“我拾起一根棍子,敲打死牛。苍蝇轰地一下子废弃,盘旋着,又落下。我看出牛皮上是一幅地图,棕色是海洋,白色是漂浮的陆地。我用棍子描画它们起义的形状、弯曲的海岸,试图让棍子见保持在白色和棕色的临界线上。然后我把棍子只想脖子,沿着一条拉近的肌肉移动—牛市伸着脖子死的,好像想要接近水,但是它躺倒的方向正好相反。”[5]52从黛尔的一连串的动作,“拾起”,“敲打”,“描画”,“移动”等可以看出,黛尔对死牛抱着好奇,不畏惧的态度,死牛在她眼里不是丑陋可怖的,相反是美丽而吸引人的。她把牛皮看成地图,牛皮上的不同花纹区分了海洋和陆地,吸引人进一步探索,这是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孩子眼中看到的情景。黛尔详细描述了它的眼睛:“它的眼睛大睁着,乌黑,光滑,一无所见地凸出着,有丝绸般暗红的光泽,反射着阳光。仿佛一只橙子塞在黑色长筒丝袜里。”[5]52这头牛虽然死了但眼睛却依然睁着,但它的眼睛提示读者它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死牛的躯体成为一幢房子,而苍蝇和细菌是它的房客,在死牛身上寄居,“苍蝇在一个角落筑巢”,“黑苍蝇聚集在它棕白相间的皮肤上”。[5]52在苍蝇和细菌的分解作用下,这头牛将变为微生物融入自然,成为滋养其他植物的养料,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自然之中。同样的,人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死亡只是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人类的躯体将会被微生物分解,改变成其他元素,再次回归自然。所以,去世的克雷格叔叔“不一定死克雷格叔叔,他可能是一种花!”“死亡将被彻底摆脱。”[5]56黛尔对死牛并不害怕,她敢用棍子去敲打死牛,并仔细观察牛皮的形状和牛脖子,但她多次提及牛眼睛时却抱着畏惧的态度,“我不敢看它的眼睛。”“我不能戳它的眼睛。”由此可看出,黛尔在成长过程中,虽然对死亡抱有敬畏、恐惧的态度,但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和结束,而是大自然的另一个起点。在人类和动物生命的尽头,重新与自然合而为一,是对自然和自身生命的双重尊重,人类在敬畏自然中完成自身价值的实现,而在弯曲回归自然中与自然融为一体并持续生生不息,使这一价值获得永恒。[1]86
四
蝴蝶色彩斑斓,美丽耀眼,然而,从一只毫不起眼的毛虫到自由飞翔的蝴蝶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黛尔的母亲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们答案。她小时候家庭贫困,母亲是个虔诚的宗教狂,二哥邪恶、傲慢、凶残。恶劣的家庭环境尤其是二哥的性虐待使她尝试过自杀。毛虫的意象通过黛尔的舅舅,即小时候对黛尔母亲造成过不可弥补的心灵创伤的二哥的口中描述的详细而生动:“茧刚刚变薄,它从里面拉动着,努力着,累了就廷一会儿,……接着我们看见蝴蝶出来了……”[5]103从描写毛虫变成蝴蝶的动词如“拉动”,“努力”,“工作”,“拍动”等细致生动地描述了毛虫经过艰难的努力变成蝴蝶的过程。“房子”就是毛虫变蝴蝶前藏身的茧,房子中的三个人,黛尔母亲,外婆,比尔舅舅仿佛茧中的毛虫,拼命挣扎,试图摆脱生活、信仰所带来的桎梏,迎接美好的新生活,但结果却各有差异。外婆试图通过虔诚而坚定的信仰受到神的眷顾,通过上帝的援手摆脱现世的生活贫苦,但外婆最终还是无望而平淡地死去,她的结局揭示了人们信仰的失落,精神世界荒芜一片。而黛尔的母亲则是把据说会让人中毒的黄瓜和牛奶一起吃下肚后在房子中静候死亡的来临。自杀未遂的母亲从此也改变了对宗教的信仰。母亲虽身处贫困家庭,但她坚持着通过教育来摆脱自己家庭妇女的社会地位和窘迫尴尬的生活状态,她在婚后的工作也与传统的家庭妇女的工作无关,而是通过卖《百科全书》、写作等方式来维持生活,在女性借本是男性附庸的社会大背景下取得经济上的独立,活出了自己的人生。比尔舅舅因年少时对妹妹的性虐待而愧疚,临死前最后一次看望妹妹,带着赎罪和忏悔的意味。三个人中唯有母亲在艰辛的生活条件下完成了成功的蜕变,从丑陋的毛虫变成了自由飞翔的天鹅,虽然黛尔偶尔对母亲表示不耐烦,但她无疑成了黛尔心目中成功女性的化身,这成为黛尔高中毕业之后没有选择结婚生子,而是通过不停写作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埋下了伏笔。
《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讲述了主人公黛尔自己生活中的重要片段,还有她所了解的女人们的生活概貌,那些女人的生活丰富和预示了黛尔自己的生活,成为黛尔成长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文中出现的动物意象如狐狸、狗、牛、毛虫等,实际上揭示了黛尔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种种困惑与烦扰:对生活、死亡、信仰、亲人关系、朋友关系的困惑,显示出她对那些生活在限制与禁锢之下的姐妹们的同情,她们所受到的限制是社会强加于她们的性别之上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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