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阳才子”易顺鼎的蜀中壮游
2019-01-10
陈子昂读书台
公元1885年(清光绪十一年)正月,有“龙阳才子”之称的诗人易顺鼎由水路经巴东、巫山、云阳入蜀,开始了将近一年的蜀中壮游,并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28岁生日。
一年前,易顺鼎第四次会试落第,心境非常抑郁。好在家里新近添了一桩喜事:父亲易佩绅由贵州按察使调任四川布政使,掌管一省的财政,职位从正三品提升为从二品。就近侍亲,人子之孝。加之下一次会试尚有一年,易顺鼎便由吴越溯江而往四川,凭吊司马相如、扬雄、李白、杜甫、陆游、范成大等前贤已题咏过的蜀中胜迹,同时也拜访在四川的师友。
诗人例到,最后风雅
这一次蜀中壮游,诗人大约是做了很周密的规划,所以一路走来,不仅尽得蜀中自然风景之精华,也一偿自己多年前对一些人文胜迹纸上神游之后必欲亲履实地的心愿。就中,也还有一些仿前贤而随处题咏、一较高下的心思。以诗人正当青壮的汩汩诗才,他料定自己这一次壮游题咏必定在“朋友圈”中引发和鸣。清晚民近,白话文兴,易顺鼎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再也没有如此深入和大体量的古典诗词题咏了,因此,称诗人这一次蜀中壮游为古典诗词题咏最后的风雅,当不为过。
易顺鼎的蜀中壮游,由云阳入万县始,这和历史上大多数诗人入蜀所走的水路是一致的。但入蜀后,诗人的线路显然有“个性定制”上的微妙变化。按易顺鼎《琴志楼诗集》中所列入蜀诗篇目,可大体看到他题咏的足迹:入蜀后过高梁山、黄泥碥、九盘山,然后渡嘉陵江,抵顺庆(今南充);其后渡涪江,取道射洪,访子昂故里读书台;再后,到成都,短暂访友,由水路到嘉定(今乐山),游乐峨;最后返回成都稍作休息后,访青城山、玉垒山和扬雄故里。
这次蜀中壮游的题咏,总约近百首,诗人随后按入蜀先后时间和主要履迹编次为《蜀船诗录》《巴山诗录》《锦里诗录》《峨眉诗录》《青城诗录》,共5卷5册,于光绪丁亥年(1887)木刻印行,由文廷式题签。其中,《锦里诗录》《峨眉诗录》和《青城诗录》当是这次蜀中壮游题咏的精华所在。
易顺鼎《琴志楼诗集》书影
从题咏数量来看,易顺鼎的蜀中壮游诗实在可以称得上不让前贤,而从质量上来讲,易顺鼎之诗作,虽没有留下更多脍炙人口的名句,但其中仍然不乏佳构,如《自青城归,过笮桥登玉垒关,观岷山、大江作歌》,写景汪洋恣肆,抒情淋漓尽致,有力追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气概。更为难得的是,易顺鼎此番蜀中壮游的诗,是观察晚清四川社会风貌极有价值的文学史料,对弥补方志记载之不足,有很重要的价值。
遗憾的是,易顺鼎的山水题咏诗连同他的其他诗作,自“五四”以后基本被埋没,除少数研究者外,并没有受到文学史家和诗歌理论者足够的重视。珠玉尘埋,发光待时。
在晚清诗坛,一时“樊易”(樊增祥和易顺鼎合称“樊易”)曾经是一个很有标识性的诗人组合。但无论是樊增祥,还是易顺鼎,他们身后之名,都实在难以和清初那些斐然成就的诗人相比肩,更难得和唐宋那个群星璀璨的时代相提并论,我们也只能叹息诗人生错了时代。
除了游览蜀中名胜古迹、前贤故里外,易顺鼎也得空拜访在四川的师友,如王闓运、于式枚、江瀚、宋育仁等。宋是王闓运的弟子,“新学”巨子,早年他们在京城就已经结识,甚为投契,此番蜀中再遇,自是親切万分,因此,宋育仁也曾腾出精力和时间,陪他游览乐峨风光。
君子之处,动静皆宜。壮游结束之后,易顺鼎在师友们的支持下,在成都主持发起了诗钟社,“往往酒阑烛尽,夜半不休”,预席者皆一时名家,如顾印愚、范玉斌等,连王固运这样的大儒也偶来助兴,足见诗人组社的号召力。
首站南充:感怀三国故事
从巴渝入川后,易顺鼎没有直上成都,而是渡嘉陵江而游历南充,是为这里浓郁的三国遗迹和三国故事感召。
按学者陈松青著《易顺鼎系年诗传》所记,易顺鼎在南充“游金泉山,访谢自然升天遗迹,还,饮甘露寺,感怀纪信、谯周、陈寿故事……”。
“衣上犹余京洛尘,杯中且尽嘉陵酒。”在南充,诗人受到赵宝珊、李铁船等友人的接待,诗兴高涨,在南充写诗近十首。有一首《顺庆府》用陆放翁“半天高柳”果州诗意,表达自己踵迹前贤的敬仰之情:“依旧放翁题句处,半天高柳小青楼。”
金泉山在今南充顺庆区西郊,现为西山风景区的一部分,亦称果山。传李淳风埋钗,遭袁天罡指地化泉,乃得金泉山之名。这里也是陈寿以“西河为砚,河堤为卷”呕心沥血著作《三国志》的地方,易顺鼎在这里感怀“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也访问了民女谢自然白日升天传说留下的遗迹:谢自然塑像及诏书碑刻。
在易顺鼎的《南充咏古三首》中,诗人感叹纪信:“斯人竟无徵,佚史应有间。忠名自难没,万古传愚贱。”大约是诗人没有找到纪信实有其人的任何遗迹,乃有此叹,由此也可证明诗人并未顺道访问纪信的故乡西充。在今西充县紫岩乡纪公庙村,尚存两处大型历史名胜遗迹,一是明朝嘉靖年间修建的九坪寨山寨堡,二是清朝乾隆8年修建的纪信将军庙。在《谯周》一诗里,诗人感叹:“堂堂东汉代,节义争相高。变局始三国,推波成六朝。”对谯周一生事功有全面的评论。在《陈寿》一首里,诗人感叹:“应变非所长,知侯莫如寿。从来王佐才,讵以阴谋售……世多无识人,良史翻蒙诟。”皆为咏古论人的佳作。可惜南充的方志并未对这位诗人的咏古诗给予足够的重视。
对谢自然白日升天的传说,诗人是什么态度呢?在《南充赵宝珊孝廉招同邻水李铁船比部游金泉山访谢自然升天遗迹还饮甘露寺作》一诗中,诗人在感叹“果州山水真奇绝,曾产仙灵复贤哲”之后,转向对朋友赵李二人的友情抒写,最后收笔时托出衷怀:“男儿只合填沟壑,愧汝升天谢自然。”由此可见诗人在青壮年时的追求。
第二站:访陈子昂读书台
离开南充后,诗人渡涪江,取道射洪,访陈子昂读书台,追念名将郭元振任通泉尉的历史往事。
对陈子昂,诗人除了敬仰,还远追知音,大抵是因为都有少年任侠的气性。在《古琴歌怀唐拾遗陈伯玉》一诗中,诗人从陈子昂少年时摔琴的故事写起,以陈子昂的《感遇》诗收束,除了追认这个千古知己之外,也对自己何日能否“摔琴成名”深有寄托:“君不见陈拾遗,碎琴都市人方知。布衣岂料开风雅,寂寞孤吟感遇诗。”
唐代名将郭元振本是河北邯郸人,仕途却起步于射洪。咸亨四年(公元673年),年仅18岁的郭元振考中进士,被任命为通泉县(今射洪)县尉。郭元振在通泉县尉任上大约呆了近20年,久沉官僚体系的最底层,大有抱负却又志不得展,于是破罐破摔,铸造私钱、掠卖人口,做了不少坏事,老百姓自然对他也没什么好口碑。此事传到武则天耳中,郭元振被召入京城,准备治他的罪。谁知一番交谈后,武则天发现郭元振才华横溢,便索要他的文章。郭元振呈上《宝剑篇》,武则天大加赞赏,一个操守和政绩都不怎么好的低级官员从此走上了一帆风顺的仕途,终至一代名将、帝国宰相。
易顺鼎《古剑歌怀唐代公郭元振》中的“古剑歌”,当指郭元振的《宝剑篇》而言。“宁甘弃置风尘中,自有光芒牛斗下”,这不仅是郭元振写作《宝剑篇》时的真实心理,也是青年诗人不俗心期的自然流露。“君不见郭代公,高歌宝剑生悲风。当时寥落通泉尉,岂计存唐盖代功。”
易顺鼎写陈子昂和郭元振两诗,可作凭古怀人的姊妹篇看。古琴与古剑,分别代表着身怀济世安邦之才的陈子昂和郭元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即起始都很寥落,而后终至名声卓著。巧的是,郭元振任通泉县尉的历史节点,恰与陈子昂在射洪少年任侠的历史节点有数年重合。不知道他们在那数年里是否彼此知名,而多年后,他们在先后走上帝国政坛时,是否都能想到这个共同的寂寞寥落的低谷期和人生初始之地?
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易顺鼎的心期,他借陈郭二位历史名人而抒自我胸怀的深意便不难看出了。
第三站:畅游锦里
成都是易顺鼎蜀中壮游的中心,在这里他两度休整,两度出游,同时,也拜访在成都的师友,组织诗钟社,张弛动静之间,对锦里风韵感受甚深。
按照其《琴志楼诗集》卷六所收《锦里诗录》,易顺鼎在成都写诗约18首,起讫时间为1885年二月至三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锦里春色初放,绣陌华屋,游人春服,府吏休沐,诗人望之,宛然京雒。在《二月望日成都郭外游览作》一诗中,诗人对成都的“初体验”和“第一印象”是非常好的,他盛赞成都的舆地历史、文教传统和市井风习。尽管是第一次到成都,诗人还是藉由历史文献记录,看到了成都的可喜变化。“昔见同轨艰,今成置邮速”“皇风始遐扇,英贤方乐育”“文学起王褒,博士徵张叔。”论述全面,铺陈细腻,宛如一张徐徐展开的历史画卷,完全可以用来观察清晚期成都的市井风情。
然而,诗人对成都“土风信豪奢”也有深深的隐忧,所以,在全诗即将收尾时,提出了自己的劝谕和警戒:“既富教宜图,全盛衰所伏。好逸贵知劳,救奢当反朴。”意思是说,经济发达、物产富饶的成都,应该抓好教育,要知道全盛的时候,或许正隐藏着衰败的可能。耽于安逸享受的时候,也要知道劳动创造的可贵,而拯救奢侈的风习,恰恰需要人们返璞归真,坚守朴素生活的底色。这些劝谕和警戒,深中成都市井崇尚安乐享受的传统风习,可谓一针见血。在诗人所处的时代,而有如此超前的眼光和进步思想,是非常难得的。遗憾的是,研究历代诗人咏成都作品的学者,并未对易顺鼎此诗中隐含的进步思想和用世哲理引起过多关注和重视。
在成都期间,易顺鼎还在父亲的带领下,拜访了主持尊经书院的大儒王闓运、书画家顾复初,并有诗词酬答。在《清明日侍家大人赴王學长讲舍宴集同宋都讲吴优贡舍弟豫》中,他描述王囤运讲舍位于“高侯礼殿北,严君卜肆东”,由此可大体推测当年王囤运成都讲舍的方位。他在诗中赞扬王固运对蜀中文教勃兴的贡献:“安楚虽殷念,化蜀且图功。”按陈松青所考,易顺鼎和兄弟“遵从父母的意愿,没有拜王闓运为师。”但易顺鼎兄弟却和王闓运在尊经书院的门生宋育仁、廖平、张祥龄等相往还。王囤运对易顺鼎也是青眼高歌,早年即有“仙童”之目,对易顺鼎的诗词文赋殷勤点拨,在《湘绮楼日记》里,王囤运也多次记录和易顺鼎诗文往还的过程,对易顺鼎全然没有老辈睥睨之势,更多是以平辈心态论学衡文。因此,两人无论从年龄还是地位影响上来说虽是两辈人,但论及平生交游,彼此都是不能忽略的“平辈知交”。
诗人、书画家顾复初时寓居成都,易顺鼎执晚辈礼前往拜会。在《答赠顾丈道穆》一诗里,易顺鼎赞誉老人“吴中高士诸侯客”“江左清门侍讲家”,并对老人“五湖烟水,范蠡归舟”、大隐于市的生活歆羡不已。“老翁七十何所求,仰天大笑行归休。”“千秋万岁只闲事,已觉身名皆赘疣。”诗人推人及己,“世间真有闭关人,才信嵇康懒成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安逸老境。
位于南充西山景区的谢自然塑像
《锦里诗录》中有一组咏牡丹的诗颇值得关注,这组诗几乎占了《锦里诗录》的一半篇幅,足见诗人对天彭牡丹的喜爱程度,由此大体可以推断盛春时节,诗人在成都或有一次彭州之行。在诗人不多的风物诗中,这组诗典雅富丽,浓艳高华,即使放在历朝咏牡丹名诗中当亦毫不逊色。举凡“春从此外看无色”“一春无敌始称王”“剪来十万云霞片,收尽三千世界香”“地脉几时通洛土,天彭一朵压河阳”“西蜀山川堕林粉,北朝家世郁金香”等句,真可反复玩味,更可以作为天彭牡丹与京洛牡丹分庭抗礼、一较高下之代言。
诗人似乎还去了武侯祠,从他写给武侯祠的这幅楹联,可看出诗人对诸葛武侯的崇敬以及一生事功的高度总结:一诗二表三分鼎,万古春秋五丈原。在武侯祠的众多名人联句中,易顺鼎此联的水平及地位,比及其他名家也不遑多让,从中也展示了诗人在楹联创作方面的深湛功力。
第四站:乐峨之游
四月,易顺鼎离开成都,从水路南下,开始计划中的乐峨之游。
先是泛舟青衣江,游凌云乌尤二寺,然后登峨眉山,冒雨游伏虎寺、万年寺,从金顶望大雪山,观峨眉云海,再游龙门洞。在嘉州,送别于式枚、江瀚和弟弟,然后再访东坡求学与初恋的地方——青神中岩寺,最后宿眉州。
这段旅程共得诗十四首,最后收录为《峨眉诗录》。不过让人意外的是,诗人在眉州而似乎未专题三苏祠,《峨眉诗录》最后一首《宿眉州忆弟》,则有“与君曾踏苏祠苔”之句,可见诗人曾有三苏祠之游。“四海飘零好弟兄,使人念此衷肠痛”一句,则有苏轼怀子由的深情,这大约也是诗人虚写忆弟而实写坡翁的巧妙构思,怀苏之极,隐藏诗中而不明示:“手瀹寒泉酹坡颖,江山不见公归来。”
在《嘉定泛青衣江游凌云乌尤二寺作》中,易顺鼎觉得乌尤山颇像焦山。“三江荡我前,石壁如动摇。目送西川流,手攀南斗杓”,这样的壮丽景观,是可以开拓诗人的心胸的,所以,他自然也能在这里得到慧悟:“悠然一团蒲,坐与天地超。”这样的诗境,对于28岁的诗人来说,确乎可以称得上高迈寻常。
但是诗人既然游凌云乌尤二寺,却为何对大佛未着片字?这是乐峨之游的一个不可解处。大约是峨眉山的吸引力太强,所以诗人无心在凌云乌尤二寺过久逗留。
接下来的峨眉诸诗,于万千气象中充满无尽的禅意,“眉间星月大,足底山河细”一句,真道得所有登峨眉绝顶者之心臆,特别是《云海歌》与《峨眉山中怀壬父王丈》,真可谓句句如偈:“忽看非海亦非云,元气淋漓泣真宰”“是云是佛吾不知,但觉虚空皆粉碎”“黄鹄一高悬,始觉人间卑。”
然就整体气象而言,《峨眉诗录》中,唯以《题峨眉金顶寺阁用韩昌黎题衡岳寺门楼韵》一首最为高古博大,领冠全录。诗人用韩愈韵,正有和前贤一较高下的气量。兹不妨引全诗如下,以供读者评判:“平生壮游迈谢公,欲从域外窥寰中。东游泰山仰天笑,七十二代非豪雄。倥侗著履仅皇帝,禹迹亦到流沙穷。周家六叶差不弱,瑶池八骏如追风。何人凿海收四洲,蓬莱转与昆仑通。朅来峨眉望西极,云气挟我身形空。雪山嵯峨落窗外,界天一白难消融。迳乘飞龙越夏甸,直叱神虎开秋宫。不周山连日入处,黑水染作桃花红。兹山登临信奇绝,灵气默感交余衷。海内八山三在夷,恨未祭秩侪桓躬。严遵主治陆通隐,自问身世将毋同。谁甘蹉跎万古志,草木共腐哀韩终。藓壁题诗且未暇,愿埋玉检观成功。方今人主在震旦,金天杀气消朣朦。一人中立四天下,会看西岳还称东。”
此诗之气象,即见一斑。我之抄录全诗在此,实在是因为不愿金玉埋尘太久。近代以来诗坛之评价,对易顺鼎或不大涉及,或评价不公,大约评者都没有怎么读其作品的缘故。
青城山常道观三清大殿
第五站:游青城山
在成都停留数月后,1885年九月,易顺鼎开始了蜀中壮游的最后一站,西游青城山。
西游的路线是从成都到灌县,经新场入中兴场,然后山行至常道观。夜宿常道观时,恰逢诗人28岁生日,想起范成大生辰日宿丈人峰,自己的生辰日也住在青城道观,造化安排,让自己得以追踵前贤。“我与石湖同一笑,青城峰上过生辰(《范石湖以生辰宿丈人峰余宿常道观亦生辰也因记以诗》)”。其后,登玉垒关、观岷江。结束青城山之游回成都前,顺道去了扬雄故里,最后回到成都,诗人的蜀中壮游自此结束。
西游青城山,写诗24首,收入《青城诗录》。南充乐峨之游有兄弟朋友陪同,此番青城之游,诗人大约是孤身一人,但并不寂寞。“万牛不挽山林兴,一鹤飘然天地秋。”时令已是秋天,西行所见,正是成都一派迷人的秋景。诗人不禁感叹“蜀国山如图画好,秋空云似客装轻(《发成都西门作》)。”
面对大好河山,诗人之思排闼而出,于是继续选用歌行体以尽其意。《自青城归过笮桥登玉垒关观岷山大江作歌》在气象上颇类《题峨眉金顶寺阁用韩昌黎题衡岳寺门楼韵》,但使事用意都颇见雷同。如“蓬莱烟开桑树绿,海水日出桃花红”一句,似从“不周山连日入处,黑水染作桃花红”一句化出。倒是诗人借浩浩岷江奔流的气势而生发的感叹十分真切:“江流入海何忽忽,壮年一去如飘蓬。人生流落岂天意,竟欲散发冯夷宫……胡为抚膺坐浩叹,凭栏万里生悲风。”诗人的悲苦歌哭的气质到这里已有流露,这种气质成为他中年以后尤其是民国后诗作的常态。
但相较于其黄钟大吕一般的歌行体,《青城诗录》中的短篇律绝更显清新,尤其是观察成都西向乡土风情的诗句,亲切自然,正是晚清成都风情画卷的一种。“人家傍江居,以竹为四壁。”(《灌县道中》)这样的白描,正是当时民间的实景。“小邑丰年后,清渠茂竹中。”(《郫县》)真道得成都平原小康生活的实况,而“士风应未改,佳酿问郫筒。”(《郫县》)则知清末郫筒酒尚留声名;“人间争看龙行雨,是我诸天晏坐时”,写自己秋雨中游览青城的那种小情调(《雨中坐山阁戏为绝句》):“十里白云如堕海,半天红叶欲烧楼。”直追宋诗之理趣,又是青城秋景的生动写照。仅此一句,即见功力。
蜀中壮游至此结束。从年初正月出行入蜀,到年底九月结束,接近一年的时间里,蜀中主要胜迹几乎走遍,而留在“朋友圈”的近百首诗作似乎也并未引起较大的和鸣。两年后,诗人将入蜀后的诗编次为五卷,木刻印行,酬赠诗友。
寂寞身后名
易顺鼎平生作诗近万首,仅从数量来看,无疑是晚清以来第一。其蜀中壮游诗虽只有近百首,但在其青壮年的壮游诸作中,是颇见才力的。诗人对自己青年以后的壮游诗十分自诩,表示“平生壮游迈谢公”(《题峨眉金顶寺阁用韩昌黎题衡岳寺门楼韵》),“壮游颇类太史公”(《自青城归过笮桥登玉垒关观岷山大江作歌》),一是超过谢灵运,二是接近司马迁,这样的自诩,的确自视甚高。
然而,百余年来,且不论易顺鼎这些蜀中壮游诗绝少被人提起,便连易顺鼎本人之名号,也鲜有人提及。原因何在?钱锺书先生在《容安馆札记》中引樊增祥《书广州诗后》中的记录道明了缘由:“国变后,君(指易顺鼎)益任诞不羁……而世上之論石甫(易顺鼎号)者,亦忘其天之独绝,但摘其颓唐胆大之作,以供笑乐……”按易顺鼎晚年诗作,确乎颓唐胆大,加之行为失检,所以诗名“因是而减”。个人性格和行为的因素,影响了诗作的传播。正像易顺鼎的好友黄溶一样,因抗战后为日本人提供情报而被处死,其诗名遂被遮蔽。因人废言,大抵如是。
钱锺书先生对易顺鼎之诗评价亦不甚高,认为其“诗作貌似伟丽而肌理不细致,好言情而浮嚣无韵味,鹜写景而涂泽不真切。总而言之曰:以辞藻之富巧,掩饰意境之平凡”。(《容安馆札记第一百五十五则)虽为一见,但到底苛刻。
倒是张之洞的评价颇为中肯:作者才思学力,无不沛然有余。紧要决议,惟在“割爱”二字。若肯割爱,二十年后海内言诗者,不复道著他人矣……
易顺鼎于1920年去世。根据爽良《野棠轩文集》卷二《易实甫传》云:“辛酉得微疾,或以为风。余往祝之,于椅中徜徉,不似有疾者。问何苦,君曰:‘非病也,才尽耳!无才,不如死。余闻之瞿然。九月,竟殁。”可知诗人去世时是在当年9月。
易顺鼎去世的时间节点,恰逢白话文运动轰然开启。几乎没有任何过渡,易顺鼎这些晚清重要的诗人及其作品,便连同他们的时代被一齐抛弃。将近百年之际,重翻易顺鼎《琴志楼诗集》,其“纵横万里”的才气扑面而来。而翻读他蜀中壮游的近百首诗作,一条充满诗情画意、历史人文和自然景观交织融合的蜀中文旅热线便从诗中羽化而出。更为难得的是,透过易顺鼎的诗,我们仿佛看到了晚清时节生动细腻的蜀中风景和一众人物,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易顺鼎的蜀中壮游诗歌,无意之中弥补了文献方志记录之不足。
这是古体诗题咏传统“最后的风雅”,也是“自古诗人例到蜀”传统“最后的风雅”。易顺鼎而后,这样体量和质量的蜀中壮游诗,便再也没有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