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龙船的人(短篇小说)
2019-01-10刘欢喜
刘欢喜
五伯爷什么时候开始守龙船的,我不知道。
我隐约记得,那时我大概四五岁,与强崽、四牛、小溪最喜欢在龙船旁玩躲摸摸的游戏。躲摸摸,其实就是现在城里小孩玩捉迷藏的游戏。
我们村的龙船平时放在祠堂的上厅旁。祠堂的中央是神位。龙船是我们村最神圣的物品,可以与列祖列宗并排。
我们村在潇水河畔。潇水清清,长年累月温顺地亲吻村庄,滋润田地,养育着一代又一代村民,像母亲连着孩子的脐带。我们平静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春夏秋冬,生老病死,一切均安详有序。当然,偶尔也有发脾气涨洪水的时候。如果遇到涨洪水的年份,村里的男人们也会出去撒网捉鱼,与天斗,与水斗,显现男人力量的野性。
是的,我们村的男人们,我们村的龙船,就是潇水里的水鸟,潇水里的木排。潇水温柔着他们,潇水给了他们野性的源泉。每年端午节的扒龙船,男人们在河里激荡力量的锣鼓,呼天喊地的号子,才会让潇水充满活力地奔出都庞岭,流向远方。
龙船竖摆在祠堂的神位旁。龙船被桐油油后,熠熠生辉,透视着吉祥与威严。我读书后,学到成语“不怒自威”,大概就是这个状态。我的列祖列宗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它。那时,大约上世纪70年代中期了,是生产队、大队的组织体系,我们一个村近千人,都姓张,同宗同源。所以,龙船说是大队的也行,是我们张姓族人的也行。
五伯爷专门负责看守龙船。白天生产队出工,插田,翻地,他不用去,一天到晚就在祠堂守着龙船。每天上午、下午都要用洁净的干毛巾把龙船周身擦拭一遍。那时家里的洗脸巾可能会有几个洞,可是,擦龙船的毛巾必须全部干净、完整。这是大队的决定。五伯爷每次都认真地擦,说是擦,其实应该是他粗大的手在抚摸龙船,擦一遍下来,上午的话,太阳正好到了中央,下午就到了黄昏。我无意中试了几次,五伯爷上午擦完了,我跑到太阳下去踩身影子,太阳正射着我,影子又矮又胖。黄昏的时候,会看到太阳拖着我的影子,无声地沉入潇水,还有一些水鸟在影子中飘来飘去。每当初一、十五早晨,五伯爷还要虔诚地给列祖列宗和龙船烧香,磕头,敬酒。我最喜欢看五伯爷给龙船烧香了。他跪在龙头前摆上香、酒,闭上眼睛,口里念念有词,我也听不清他对龙船讲了什么,默念三分钟后,点上香,磕三个响头,再敬上一碗米酒,最后大喊一声:扒龙船呀——哦嗬——。那就是我们村男人扒龙船的口号。他的喊声震得整个祠堂呼呼响,回声来回打转转,不时惊起三五只麻雀从屋檐上飞走。那时他的脸上会挤满勉强的笑容。往往这时也是我最自豪的时候。我常就跟强崽、四牛和小溪说,你们看我五伯爷好有力气,喊声震得屋响。
五伯爷是我爹的五哥。我爹是老六。我爷爷、奶奶一共生了六个崽,崽生多了,总想要一个女,直到生了我爹,还是一个男丁,爷爷才罢休。
那时,五伯爷才二十五。
我常纳闷,五伯爷长得高高大大,一身力气,为什么专门在祠堂里守龙船呢?五岁生日那天晚上,妈煎了一个荷包蛋给我吃。吃完饭后,我爬到爹的大腿上,缠着爹给我讲奶奶曾给他讲的那些鬼的故事。后来,我又好奇地问爹,五伯爷怎么不到生产队出工挣工分而专门守龙船呢?五伯爷好舒服呢。爹在我屁股上打了两巴掌,生气地说,五伯爷的事情,小孩子不要问。他把我从大腿上丢开,起身去了别的地方。我一下就大声哭起来。妈听到我的哭声,走过来对我爹说,今天毛毛过生,五哥的事情不说就不说,你不要打崽呀。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眨了很久的眼睛,对五伯爷守龙船的事情,想呀想,使劲也想不明白。透过窗,看到天边挂着苍白的月芽。五伯爷也会看到月芽吗?
五伯爷对强崽好,这不是我们四个小伙伴的秘密。五伯爷似乎不是我的亲伯爷,而是强崽的亲伯爷。想起这些,有时候我吃强崽的醋,我幼小的心灵也感到委屈。那次晚上躲摸摸,轮到强崽找我们,我、四牛和小溪躲在五伯爷的床下面。我心想强崽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躲在五伯爷的床下面。可是我们刚爬到五伯爷的床下,强崽就走到床前喊我们爬出来。我们不解地爬出来。结果,我们看到五伯爷在旁边偷笑。我们知道五伯爷告密了,五伯爷在帮强崽。而轮到我找强崽他们的时候,强崽他们被五伯爷抱进了他的衣柜里,我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找到他们,我就哭起来。强崽他们听到我的哭声,一下就从五伯爷的衣柜里跳出来,还哈哈大笑。那时,我觉得特别特别无助。而五伯爷却在一边用刷子给龙船补桐油,他对我的哭声像没听见。有一天下午,五伯爷不在祠堂。我们四个人爬到了龙船上面,强崽站在龙头的地方掌龙头,我、四牛和小溪坐在划船的地方,强崽喊“扒龙船呀——哦嗬——”,我们就用小手当木桨,“扒龙船呀——哦嗬——”,祠堂里飘着我们稚嫩的声音。那会儿,我们好像在潇水上激越漂流。不知什么时候,五伯爷回来了,他凶神恶煞地对着我说,谁让你带头爬到龙船上去的?他的巴掌落在我的屁股上。然后,又骂了四牛、小溪。唯独没有骂强崽。他转过身去对强崽说,强崽,你掌龙头的姿势不对,那个腰不能太挺,要稍微弯一点腰,手势要干脆有节奏。当时,我故意哭声更大,好让强崽听不见。我们也发现了五伯爷的一个秘密。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们又跑到祠堂去躲摸摸,结果看到五伯爷一个人拿着桨,坐在一号扒手的位置,拼命地划桨,拼命地呼号,扒龙船呀——哦嗬——扒龙船呀——哦嗬——龙船好像在潇水河里破浪前行,划桨的声音搅得月光咕噜咕噜响。他扒完后,把桨抱在自己的怀里,用手抚摸又抚摸。我们悄悄在他后面扶着船沿看得发呆。五伯爷本是潇水河的一等好水手呀。他为什么不能在端午节去扒龙船呢?我们搞不懂。
五伯爷是我爹他们六兄弟中个子长得最高,力气最大的。他身高一米八一,在我们这个地方已经凤毛麟角了。说到力气,他读初二时十七岁,就可以挑一百五十斤谷子了,双手的力气也大得很,我们凉亭的方石凳,他说捧起来就捧起来。我爹有一次双手去移动方石凳,费了很大的力气,弄得满脸通红,方石凳才微微动了一下。爷爷在他六个崽里最满意五伯爷。爷爷让其他几个崽只读了小学毕业,唯独让五伯爷读到初中毕业,是家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五伯爷初中毕业后,爷爷终于把藏在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这一年,五伯爷刚满十八。一天吃晚饭,爷爷把宝树主任、有声民兵营长请到家里吃饭,把一只还在下蛋的老母鸡杀了炖了,爷爷跟寶树主任、有声民兵营长说,把老五送到部队去。宝树主任说,要得,把老五送到部队,老五这身板和文化,在部队肯定能出人头地,说不定还可以提干呢。宝树主任说完,他们三人狠狠地碰杯一饮而尽。坐在旁边的五伯爷拿起一个海碗,倒上满满的米酒,端起来对宝树主任、有声民兵营长说,宝树叔、有声哥,我做梦都想去部队,请你们一定想办法弄一个指标送我去。说完仰头就干掉了。宝树主任连声说,豪气豪气!有声民兵营长对爷爷说,叔呀,干脆在家先把媳妇找好,将来让老五在部队安心干。有声民兵营长这么一说,爷爷更是满心欢喜,五伯爷没有吱声,他觉得自己才十八,想一个人自由自在,将来进部队了,也可心无旁骛。但爷爷是一言九鼎的人,在家里他的每一句话,就是圣旨,六个崽哪个也不敢违抗。没过几日,六婆婆就把河西村的花姣介绍给了五伯爷。五伯爷的身板,六兄弟家庭的力量,让花姣见了一面,就欢喜得不得了。花姣隔三岔五就从河对岸坐渡船来我们河东村,有时下午生产队刚收工了,她跑过来在爷爷家吃一顿晚饭,跟五伯爷见一个面,又回到河西村。没出两个月,准备正式定亲。
一年一度全县的端午节龙船大赛又要开始了。我们县端午节扒龙船,已经有上千年的习俗了。去掉纪念屈原的意义不说,单说习俗,更是一个村庄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展示一个村子男人们的力量与肌肉,显现一个村子的整体实力的象征。因此,离潇水河不出五里远的村庄,几乎都有一条龙船。龙船下水是一个盛大而严肃的仪式,一般定在五月初一。由村里的主任或者辈分最高的长者主持,村里老老少少汇集在祠堂里,划船的队员分列龙船两边,主持者先给列祖列宗上香,烧纸,敬酒,队员再依次拜敬祖宗。然后,宰叫鸡公,杀猪,办酒席。结了婚的可以请岳父、岳母、姨妹子来玩;男孩定了亲的,可以接对象来参加仪式,全村人喜气洋洋。这是村里过大节,办大事,哪能遮遮掩掩?亲戚们参加完龙船下水仪式后,可以到县城看扒龙船。从五月初一开始,一直扒到初五天黑。这几天潇水河就沸腾起来,上百条龙船在潇水河比拼,各式各样的龙头,有青龙、白龙、金龙、黄龙,还有老鹰、乌凤、金虎,等等,“咚咚锵”的锣鼓声,“扒呀哦嗬”的吆喝声,像箭一样地穿行在潇水上空,潇水两岸人山人海,人声鼎沸,周边几个邻县的人坐一、两个小时班车来看龙船。端午节,其实就是我们这里的情人节了。
五伯爷四月三十把花姣接过来,想让她见识一下我们河东村第二天的龙船下水仪式。那天晚上,爷爷作为长者被宝树主任喊去吃晚饭,一起商量明天龙船下水事宜。爷爷喝了几杯回来就睡了。奶奶临睡前,叮嘱花姣一个人睡厢房。这是我们村上的规矩,不准没结婚就两个在一起,男女一视同仁。而五伯爷背着爷爷、奶奶,不让花姣一个人睡,他要跟花姣睡在一起。花姣蛮不过五伯爷,只好留在五伯爷房间。花姣刚好来了例假,五伯爷拼命想要,花姣拼命也不给。花姣说,你就是一头蛮牛,力气留到明天扒龙船。
第二天早晨下起倾盆暴雨,一直持续到中午。潇水河涨起来了,青春期男人的荷尔蒙一样,一下就迅猛起来。
我们村的龙船下水仪式,没有因这突发的暴雨而终止。宝树主任特意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举着高香站在列祖列宗神位前,三鞠躬,然后,烧纸钱,敬酒。再就是二十个队员依次拜敬祖宗。五伯爷是当然的一号队员。五伯爷虔诚地拜完香后,还带头高喊了一声“扒龙船呀——哦嗬——”,花姣在人群里听到后,咯咯地笑,像只小母鸡。吃完酒席后,大家一路喊着“扒龙船呀——哦嗬——”,冒雨把龙船抬到河里,然后放起噼里啪啦的鞭炮。我们村的青龙下水了。龙船下水后,雨停了。但是河水上涨厉害,水流也越来越急。宝树主任现场再次讲话,安排大家试训。在宝树主任讲话时,五伯爷把花姣喊到他划船的位置,让花姣坐了上去,还让花姣站在掌龙头的地方试了一下掌龙头的滋味。哪知道花姣不小心把裤子弄湿了,她的裤子透出了暗红色。她在掌龙头时,不小心还靠了一下龙嘴。结果被宝树主任看见了。宝树主任跑过去就把花姣拖下了龙船,说,谁让你这么大胆?你想败我们村子的风水?败我们的彩头?掌龙头,是扒龙船的总指挥,是龙船的灵魂,关系到扒龙船的节奏,呼喊口号的频率,比赛胜负的结果,更体现一个村的民风,宗族的凝聚力。因此,从掌龙头的人选,可以看到一个村庄的兴衰更替,民风好坏。所以要么由德高望重的长者承担,要么由村里的主要负责人承担。我们村掌龙头的当然是宝树主任。
试训的时候,刚好河西村龙船下水仪式也搞完了。宝树主任隔河喊:铁能主任,我们先比划比划?铁能主任回应,大战五个回合,五打三胜。一时间,河面上就响起了锣鼓声、扒呀哦嗬声。第一局河西村胜,第二局我们村胜,第三局河西村胜,正在第四局紧张比拼的时候,我们村的龙船翻了,队员全部落水。潇水河边长大的男人,每个人水性都出奇的好。尽管河水已经涨了,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大家迅速游到龙船边,把龙船扶正,一边游一边把龙船推到岸边。清点人数时,发现果叔不见了。大家拼命喊,果哥——果哥——,没有见果叔的身影。月婶哭天喊地,果呀,你离开我们,我跟强崽怎么过呀?宝树主任安排人到下游寻了三天三夜,都未见到踪影。
这一年,我们村没有参加全县的扒龙船比赛,这也成了我们村史上的耻辱。之后,我们村的人遇见邻村的熟人,都低头走开,连招呼也不好意思打一声。最后,宝树主任决定,五伯爷不能推荐去当兵,不能参加扒龙船,不能娶花姣,还要守龙船。
爷爷夜里含着老泪告诉五伯爷时,五伯爷双拳打在堂屋门上,门板上凹进去两个窟窿,窟窿里两个鲜红的血印,像两盏煤油灯暗淡的光,掉在地上的一滴滴血反射着光刺得眼痛。哐当,五伯爷打开大门,跑进了夜色,划过一阵疾风,没有掀开一丝缝。夜色完全融进了他。
不知五伯爷当晚是否回屋睡觉。第二天上午生产队出工时,他没有迟到。第二天是割山地的杂草,每割一个小时,大家就休息十分钟。五伯爷不休息,一直低头割草,拼命割,不省力地割,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割草的嚓嚓声。大伯娘看不下去了,喊他,老五,休息一下,我们晓得你心里苦,你这样折磨自己把身体搞垮了,何必呢?五伯爷没理会大伯娘。一个上午他都没有休息,仿佛他是割草机器人,永不知疲倦。爷爷看在眼里,躲在山坡上一边抽旱烟,一边叹气。收工回家时,五伯爷不停地往自己的箩筐里堆草,爺爷过去把箩筐里的草丢掉,他又捡起来往里堆,父子俩如此反复。最后爷爷说,你真是一头牛。那一担草,像移动的小山,跟随五伯爷的脚步起伏在山间小道。
十天后,五伯爷终于倒下了。发高烧,讲胡话,迷迷糊糊在床上躺了七天七夜。醒来后,一头的白发,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力气基本衰退,二三十斤重的东西都无法挑起。村里最后让他只在祠堂守龙船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分田到户。五伯爷已近三十,其间有几个人介绍,女方都忌讳翻龙船的事情,大都见一面就没有下文了。五伯爷的田就与爷爷、奶奶分在一起,共一亩七分。爷爷、奶奶七十多了,田地的事情就只有五伯爷一个操劳。说起来也怪,五伯爷已十年没有参加体力劳动,分田到户后,仿佛他的体力又恢复了起来。一个人把一亩七分田耕种得像女人样,粗活做出细功夫,种的早稻、晚稻都丰产,成了村里的种田能手。
月婶的田紧挨着五伯爷的田。果叔那年端午扒龙船失踪后,她没改嫁,一直拉扯强崽顽强地生活。她既当男人,又当女人,没日没夜地操劳。那次双抢季节,月婶犁田时,不知道怎么回事,牛拖着犁乱跑,月婶怎么牵牛也不听话。月婶慌乱地大叫起来。五伯爷刚好在田间做事,跟月婶隔着条田埂。五伯爷冲过去从月婶手里抢过牛绳,一下就把牛拖住了。五伯爷赤裸上身,古铜色的肌肉一股一股。月婶看了一眼,马上就把眼光移开了。但五伯爷的汗臭味直往她心口钻,她觉得身上爬满了毛毛虫。晚上,五伯爷躺在床上没头没尾想下午跟月婶在一起的场面,浑身觉得酸胀,一身要爆炸,有种要跑、要飞的感觉。月嫂,你带我跑。月嫂,你带我飞。他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他想起来去见月婶,想跟月婶说,以后她家的重活他全包了。这一夜,他不知怎么睡着的。第二天凌晨,他跑到田头,他知道月婶会去插田。他在田头等月婶的时候,太阳刚刚从河面一晃一晃浮起来,他看到荡开的晕圈好像月婶的脸,美丽而模糊。月婶到后,他怎么也开不出口,他悄悄走到月婶旁,拿起秧插起来。月婶说,老五,你别这样帮我。他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昨晚想了一晚的那句话,就是不敢说。他不小心从月婶的衣襟口看到了她的大奶子,口忽然干燥起来,喘着粗气,插田的频率越来越快。太阳在背后升得好高了,他俩的影子无声地移动像在演一幕哑剧。
晚上,六婆婆串门跟奶奶说,大嫂呀,赶快给老五讲一个媳妇,要不然会出大事。六婆婆还没讲完,奶奶就气呼呼跑到月婶家门口,大喊大叫说,月花,你可以偷别人,不要偷我们老五,老五这辈子会被你们一家人害死。全村人都跑到月婶家门口七嘴八舌看热闹。月婶在里屋没作声,也没露面。好一会儿,我奶奶准备走了,月婶却拿出一瓶敌敌畏,当着我奶奶的面,像喝矿泉水一样咕咚咕咚就喝了。五伯爷冲出人群,抱着月婶往赤脚医生惠叔家跑,一路吶喊,让开让开。惠叔用肥皂磨了一脸盆水,让五伯爷把月婶的嘴巴撬开,惠叔像给狗灌肠一样咕噜咕噜把肥皂水灌了进去,然后惠叔说,老五,使劲压月花的肚子,使劲压,使劲压。五伯爷像石磨压豆腐似的双手压在月婶的肚子上,连续压了十三下,月婶像泻肚子样哇地吐了出来,吐了一地。月婶救过来了,五伯爷嘿嘿傻笑。之后,五伯爷每天晚上擦完龙船、敬完香,就跑到月婶家门口蹲着,像村后庙里的菩萨,不喊不叫,小溪家的黑狗围着他团团转。月婶每晚早早就把大门关了,从不见他。九天后五伯爷不再蹲月婶家门口,而是敲月婶的大门,砰砰砰,敲得一个村子都在晃动。
第十天,月婶失踪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强崽成了孤儿。五伯爷跟爷爷、奶奶分了家。五伯爷把强崽接到祠堂来与他一起生活。五伯爷在祠堂里,有时间就拿着扒龙船的木桨培训强崽划船。怎么握桨,怎样摆臂,怎么收腹,怎么发力,怎么控制节奏,等等,把自己作为曾经的一号队员的心得毫无保留地教给强崽。有时,三更半夜还从祠堂里隐约传出“划呀——哦嗬——”的声音,大家都知道,那是五伯爷又在训练强崽了。强崽悟性好,很快就掌握了全部的要领,有了成为划船强手的基本素养。那时,强崽刚好读初一,遇上县体校在选拔赛艇运动员。强崽在强手如林中杀出重围,成功被县体校选拔上。后来进市队,入省队,最后,成为了国家队的运动员,在国际大赛上多次获得奖项。
强崽退役后,作为突出贡献的专业人才,县里安排在文广体局具体负责群众体育,重点抓一年一度的扒龙船比赛。
五伯爷过了花甲之年了。强崽把五伯爷接到县城住。村里的男人们都外出打工赚钱去了,一年就是扒龙船、过春节时回来几天。五伯爷守龙船的事一直没办法交给其他人。他每个月初一、十五都会从县城回到祠堂,给列祖列宗上香,给龙船擦灰除尘、上香敬酒,保佑村里风调雨顺,平平安安,从不间断。每次回来,都背着一个高尔夫背包,有人想看看包里究竟是什么宝贝,他一个人也不给看。
这年,又临近端午节。农历四月二十九下午,他就让强崽开车送他回村里,提前一点给龙船净身上油,拜敬祖宗。他到祠堂门口时,看到祠堂的大门已经被打开了,在龙船旁边围了一群人,里面有很大的争吵声。他走进去看见在广东做生意的几个人回来了,有四个人正在竞标哪个掌龙头。大华说他出两万,小标说他出五万,黑马说他出八万,泥鳅说他出十万。价码越来越高,最后黑马开到了二十万掌龙头。大华说,黑马,你那钱全是行骗来的,凭什么回家来摆谱?黑马对着大华就是一拳,有本事你拿二十万,这龙头就归你掌了。你以为你搞的是干净钱,你那钱也是卖假药赚来的。大华跟黑马扭打起来,小标和泥鳅也凑了上去。五伯爷见状,把背上的背包放下来,打开背包,取出木桨,用木桨对几个争吵扭打的人一顿乱抽,那姿势就是扒龙船的姿势。强崽在旁边看到木桨,金光闪闪,熠熠生辉,握手的把柄处已经被握出深深的槽子,像五伯爷消瘦的肋骨。他的泪水瞬间滚出,模糊了视线。
黑马、大华几个争执扭打的人被五伯爷一顿抽打后,反而停下了争吵。反过来围着五伯爷。黑马对五伯爷说,五伯爷,你不要生气,现在市场经济了,哪个有钱就是天王老子,哪个就掌龙头。原来你们讲了算数,现在钱讲了算数。小标说,你们这些老爹爹讲的那些东西值几个钱?隔壁的几个村子早就这样竞标了。大华说,明天龙船下水的酒席不要在祠堂办,到县城酒店摆流水席,哪个掌龙头就由哪个负责。五伯爷听得青筋直暴,一时觉得头晕,不停地用手轻轻敲脑袋。强崽见状,迅速过去把他扶到旁边的床上躺下。黑马说,就这样了,我出二十万,初一龙船下水,初一中午我在县城横岭大酒店摆流水席。五伯爷,你要把龙船擦干净,补好桐油。黑马说完扬长而去。众人稀稀拉拉地散了。
五伯爷躺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他给强崽说,你先回县城,我在家把龙船擦干净,把桐油补好,让它漂漂亮亮去比赛。强崽只好先回县城。五伯爷想迷糊一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他脑子里想起来,早些年听村里人讲,黑马曾在东莞开按摩院组织人卖淫,然后敲诈客人,被抓进看守所好几次;大华专门在广州火车站前用苦楝树籽假冒名贵药材卖;小标和泥鳅跑班车,在班车上设赌局。他们都暴发了,赚了钱回来砌了楼房,像皇宫一样,还在外面都包了二奶。现在又要回来竞标掌龙头?这河东村的龙头他们怎么有资格来掌呢?哎——哎——五伯爷连连叹了几口气,眼角不知不觉湿润了。五伯爷伤感起来。他强打精神坐起来,又拿着那把木桨摩挲。木桨如镜,镜面里的人苍老如许。然后,他又颤巍巍地走到龙船旁,围着龙船慢慢走了一圈,边走边絮絮叨叨,列祖列宗呀,列祖列宗呀,败了,败了。他又找来毛巾,走到龙头前,刚跟龙眼对视一下,老泪就吧嗒吧嗒地滴落在龙头上,声音很大。像跟婴儿洗澡擦身一样小心,他一边擦,一边抚摸。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从天井里照进来,照得他的身影孤独而修长。他借着月光,拜祭列祖列宗,点香,敬酒,烧纸钱,口里不停地喊,扒龙船呀——哦嗬——扒龙船呀——哦嗬——突然,他将一桶桐油倒向龙船,也倒在自己身上,把刚点燃的纸钱烧向自己和龙船。
老五——突然的喊声,让五伯爷赶紧把纸钱丢在地上用脚拼命踩熄。是月婶在喊五伯爷。月婶站在月光中迷蒙而飘渺。是你吗,月嫂?月婶突然出现,让五伯爷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月婶说,是我,老五。真的是你吗,月嫂?是我,老五。月婶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五伯爷,五伯爷觉得是一团火。月婶往五伯爷身边走,还没走到眼前,她突然就倒了。五伯爷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月嫂——月嫂——!五伯爷声嘶力竭地呼喊。月婶像睡了过去,安详,知足,一点反应也没有。五伯爷将双手从月婶的后背伸进去,使尽全力想把她抱起来,他要把月婶抱到赤脚医生惠叔那里去,可是他怎么也抱不起来。月嫂,你不要吓我,你上次喝敌敌畏没把我吓住,这次你突然出现是为了把我吓死吗?五伯爷像上次一样压月婶的肚子,压月婶的胸口,月婶没有一丝反应。此时,月光静静照着,祠堂里很静,村里很静,连狗叫的声音也没有,世界静谧极了。五伯爷的力气耗尽了,大口喘着粗气,一身软了,他瘫倒在月婶的旁边,与月婶并排躺着。五伯爷有一声无一声地低低呻吟,月嫂,你带我跑;月嫂,你带我飞。月光痴情地照着,洒了一地的柔情,给他俩披上了银色的服装,好像一对新人。
子夜时分,五伯爷拼力爬了起来,跪在祠堂的神位前,列祖列宗啊,不要怪罪老五这个忤逆子。然后,磕了三个响亮的头。他抬起头来时已是老泪纵横。于是,他从柜子里找出尘封多年的斧头、刨子、锯子。他拿着斧头对着龙船啪啪啪,把龙船劈开了,劈断了。每一斧头,村庄似乎都无声地抖了几下。他站着劈斧头时,虎虎生威,如罗汉冲天,似与天斗;蹲着紧推刨子,哗哗地响,仿佛跟地斗;不断地拉锯时,低鸣呜咽,时断时续,是跟他自己在斗吗?
第二天早晨,黑马他们到祠堂时只看到瘦长的棺材,不见龙船的踪影,五伯爷穿着一身黑衣在棺前烧纸钱。他的身边摆着木桨,木桨上写满了月字。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