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红萝卜》中的白痴叙事
2019-01-10江曼
内容摘要:“白痴”、“傻子”作为特殊形象经常出现在作家的笔下,这一社会边緣人成为叙事性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在病理意义上,“白痴”、“傻子”通常指智力低下、不明事理的人,一般指有先天生理、心理缺陷的人,身体畸形、智力为零。还有一种,是具有文学性的,如莫言《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与常人相比,是一“白痴”形象,与普通白痴相比,又似“精灵”一般,既沉默又灵异,既沉迷自我又向成人世界靠拢。
关键词:透明的红萝卜 黑孩 白痴叙事
一.失语与暴语
《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称其为“傻子”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他的沉默、失语。通观整篇作品,可以发现黑孩只在四个地方发出过声音,除此之外,作者对黑孩的描写只有肢体行为,而没有话语表达。稍加注意就能发现,这四处仅仅只是发出了声音,并非具有意义的言语。丧失了语言能力也就没有了话语权,黑孩就真正成为了一个社会边缘人。
分析黑孩的生存处境,作者通过小石匠之口注明了黑孩的过去,“这孩子可灵性哩,他四五岁时说起话来就象竹筒里晃豌豆,咯嘣咯嘣脆。可是后来,话越来越少了,动不动就象尊小石像一样发呆,谁也不知道他在寻思什么。”可见黑孩的“失语”是由于后天环境造成的,自幼没了亲娘,亲爹续弦后独自下了关东没个影,跟着后娘生活,后娘并不把他当人看待。在亲爹走后,后娘爱上了喝酒,“喝醉了他就要挨打、挨拧、挨咬”,连小石匠都调侃黑孩是被后娘“打傻了”。莫言在小说中两次以括号的方式注明黑孩身上有两块大疤瘌,可见,是作者有意为之,是在暗示和强调黑孩所受身体摧残之重。如果说“两块大疤瘌”道出了家庭之不幸对其身体的摧残,那“失语”乃是生理至心理整个的戕害。
按照社会心理学的观点,自然人到社会人之间是社会化,通常认为自闭患者、白痴、疯子等都属于社会化失败的结果,很显然黑孩就属于社会化失败的一列。试看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对黑孩的态度及语言描写,和黑孩说话的第一个人队长一见黑孩就对他呼哧道:“黑孩儿,你这个小狗日的还活着”,“刘太阳”看到黑孩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也算个人?”菊子姑娘是唯一一个愿意真正关怀黑孩,愿意同他说话的人,当菊子姑娘靠近他和他说话时,却引来了周围人的戏谑,“菊子,是不是看上他了?想招个小女婿吗?那可够你熬的,这只小鸭子上架要得几年哩……”,虽然不是直接和黑孩对话,却直接给他造成了伤害,也以至于黑孩从始至终都不敢接受菊子的关爱。自称是黑孩师傅的小铁匠,“滚”、“小混蛋”、“小狗崽子”这样的话语更是不甚枚举,这种语言暴力对黑孩是精神、情感和自尊的伤害。
可以说“失语”是黑孩面对外部环境而选择的一种自我封锁,此外还有身体封锁。当黑孩被铁锤砸手,被后娘用扫帚打屁股,赤身用肚皮贴着河墩向下滑,赤手捡起淬火的发红的钻子时,作者把场面描写得惊心动魄,黑孩却是一副“慢悠悠”、“不慌不忙”样子,冷、热以及痛感似乎在黑孩身上都起不了任何作用,也就是说,这就不单单只是外部环境的原因,更深层的是黑孩的一种自虐倾向和感官封锁。
二.回忆叙述与梦幻叙述
张柠在其《叙事的智慧》中论述到,除了外部条件对声音的挤压可以造成声音的复杂化,另一方面个人的“自我意识”也能对声音产生影响,“用中国民间的说法,叫‘火焰低,即容易见神见鬼,五官出奇地敏感。这种‘自我,不但不能有效地抵制外部压力,防止声音变形,反而是逃到了私人的梦幻中,说一些咒语般的独白。”①面对黑孩的失语,相应的补偿机制就是黑孩拥有敏锐的五官,使黑孩身上透露出一股灵异的气息,他能够听见虫鸟音乐般的鸣叫、鱼群唼喋,甚至能够看见透明的红萝卜。菊子姑娘也多次注意到黑孩耳朵会动,眼眸深邃就像一个小精灵,这就使黑孩在“白痴”这个意义上,加入了“精灵”的色彩。
黑孩“自我意识”通过回忆和幻想显现,逃到了私人的梦幻中,遁入为一种潜意识。回忆和梦幻既是小说的主要内容,又是重要的叙事方法。如马尔克斯,将过去、现在和未来汇聚于同一语言时空的叙事模式在莫言作品中也频繁出现。在《透明的红萝卜》中,作者就在顺叙的基础上运用了插叙。这既打破了时间顺序,也在不经意中交代了黑孩的成长经历和生存环境。“回忆叙述”在整部作品中就像网一样,将人物的主要成长阶段串联起来,同时又使作品具有延展性,在有限的文本中表现出更大时间的内容。这个“回忆”包括两个维度,一是前面提到的关于黑孩的回忆,从这些插叙中让我们知道黑孩的成长经历,知道黑孩失语的真相;另外一个是作家与文本之间,同样可以称之为“回忆叙述”,莫言12岁时参与修建水利工程,也曾因偷吃红萝卜而受众人批斗。本篇就是在童年记忆上的加工,莫言自己也曾坦言自己就是书里的那个黑孩子,可见莫言将自己的童年经历写进了小说中。不同的是,莫言偷萝卜是因为饥饿,而黑孩则被加工为遁入了自身的幻梦中。
再者就是“梦幻”,如果说“回忆叙述”打破了时间顺序,那“梦幻叙述”就打破了空间界限,但同时也混淆了现实与梦幻间的距离,因为黑孩的幻想和梦境又时时沾染着现实的影子。黑孩一直在现实和幻想中徘徊,出出进进,这也折射出其自我与外界的矛盾。
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菊子、小石匠、小铁匠等都主动和黑孩发生过很多次语言关系,话题的焦点在黑孩身上,往往是旁人说得火热,黑孩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沉默处之。这就形成了两个圈子,一个是热闹的外部世界,一个是冷静的黑孩世界,黑孩与外界存在着距离。而在黑孩的幻想与回忆中,却呈现出了一个人的狂欢。黑孩的狂欢往往依托于自然环境,与人关系失败,却与自然相容。细看会发现,作者笔下的自然环境描写跟随着黑孩心境的变化而变化。当黑孩第一次下河去捡水桶时,鱼儿亲吻他,而当小铁匠将透明的红萝卜扔掉之后,黑孩“身体软软的倒了下去”,不仅黑孩像丢了魂一样,就连周围的环境,也变得情绪化,“河水在雾下伤感地呜咽着”、“几只早起的鸭子站在河边,忧悒地盯着滚动的雾”,同样的是要下河去捡东西,这次面临得却是鸭子的嫌弃。学界很多人根据莫言童年的饥饿经验,认为“透明的红萝卜”是人在极度饥饿的之下,食物被神化所产生的幻觉。这就致使很多读者觉得莫言所写过于魔幻化,失真。但我认为“透明的红萝卜”是正常的物理现象,烤熟了的萝卜在火光的照耀下,的确是既透明又火红,还能看清萝卜中的经脉,只不过莫言用文学性的语言描述了出来,但这一很正常的现象,恰恰只有黑孩关注到了,所以透明的红萝卜就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是黑孩心象的载体,感情的投射,是潜意识在其梦中的表象,“透明的”、“发光发亮”的红萝卜与“灰色的”、“无爱的”现实形成巨大反差。小铁匠把它丢掉了,就意味着丢失了黑孩的幻念,同时也剥夺了了黑孩与大自然“物我合一”的准许证。
三.代际隐喻
黑孩用“失语”和超强的“自我意识”将自己封锁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黑孩的世界里没有成人世界,黑孩在封锁自身的同时,也在寻找个体与世界兼容的途径。
黑孩是一个羸弱且沉默的小男孩,除了出场不多的后娘的儿子,黑孩是整个作品中唯一的儿童形象,这就形成了黑孩一个人组成的儿童世界和其他所有人组成的成人世界两个世界,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存在着显著的代际差异。黑孩对成人世界最初的认识是母亲还在时的那个充满爱的世界,后来出现的小石匠、菊子姑娘也是对这个世界的补充和发展。与此对立的是由刘副队长、小铁匠等人组成的一个冷酷、无爱的世界。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交错影响于黑孩身上,形成了黑孩对成人世界复杂的认识,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黑孩一方面陷入“自我意识”无法自拔,一方面又在寻找通向成人世界的门票。
小说中有几处黑孩向成人世界靠拢的例子,当决定派小石匠和黑孩去滞洪匣后,“孩子慢慢地蹭到小石匠身边,扯扯小石匠的衣角。”二人行走时,黑孩“尽量使头处在最适宜小石匠敲打的位置上”,这都可以看出黑孩努力使自己跟上小石匠的步伐,努力与成人步调保持一致。接着出场的就是菊子,虽然面对菊子的关怀黑孩仍不做声,但他内心中是有感觉的,“现在,全工地的男人女人们都叫他‘黑孩儿,他谁也不理,连认真看你一眼也不。只有菊子姑娘和小石匠来跟他说话时,他才用眼睛回答他们。”可见,黑孩对成人世界是做了区分的。
值得注意的是,黑孩也在一步步向小铁匠靠拢。小铁匠对黑孩的态度不是打就是骂,但面对小铁匠恶意的指使,黑孩都去做,如果说这些事情是黑孩面对强势压力所做出的被动选择和妥协, 那面对小石匠和小铁匠之间的战争,黑孩自动站队到小铁匠一方就足以说明黑孩自愿向小铁匠靠拢。
在石匠铁匠发生冲突时,黑孩帮着打骂自己的铁匠,我认为原因是黑孩安全感的缺失。小铁匠曾对黑孩说过要收他当干儿子,虽然小铁匠是别有用心,但对这个世界充满模糊认识的黑孩,他认为这是一个“名分”,不管是“干儿”还是“徒弟”,都可以,对于黑孩来说,这就是归属感。而小石匠和菊子姑娘,作者通过对这两人的描写,使小说增加了一个恋爱主题,而正是两人恋爱关系的逐渐发展,使黑孩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两人相对于其他人来说确实对黑孩很好,但对于一个內心极度缺爱的孩子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
黑孩几乎一直处于无爱的环境中,是一个极度缺爱的人,当小石匠和菊子姑娘这样善良的人闯入他的生命中时,看似并没有改变黑孩什么,但在黑孩的心灵深处,潜藏着连黑孩自己也不知道的波澜。这种刚聚焦过来的爱,转瞬又扩散开去。所以黑孩宁愿跟着使唤自己的“师傅”,也不愿再在没有归属感的姑娘与石匠身上找关怀。
无论是对姑娘、小石匠,还是对小铁匠,都表现出了黑孩在成人世界中的挣扎。一方面陷入超强的自我意识之中,“逃到了私人的梦幻中”,一方面又主动往成人世界靠拢,想在成人世界中找到安全感。
参考文献
1.莫言.<透明的红萝卜>创作前后[J].上海文学,2006,(08).
2.莫言.透明的红萝卜[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
3.莫言、王尧.莫言王尧对话录[M].苏州: 苏州大学出版社, 2003.
注 释
①张柠.叙事的智慧[M],山东友谊出版社2000年版第43页.
(作者介绍:江曼,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现当代文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