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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联合政府》:毛泽东对中国现代化的首次全方位设计

2019-01-10杨宏雨严哲文

学术界 2018年12期
关键词:新民主主义联合政府民主

○ 杨宏雨, 严哲文

(复旦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上海 200433)

1945年4月,中共七大在延安召开,毛泽东向大会提交了题为《论联合政府》的书面政治报告。《论联合政府》是在抗战胜利前夕这样特殊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它提出了中国现代化的五大目标——独立、自由、民主、统一与富强,并从政治、经济、文化三个方面构思了中国现代化的建设方略,是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在革命年代对中国现代化建设的全方位思考,也是毛泽东对中国现代化的首次全方位设计。

一、从现代化视角解读《论联合政府》的合理性

(一)抗日战争即将胜利,全力推进现代化符合中国历史发展的大趋势

在《论联合政府》等相关文献中,毛泽东指出:“我们的大会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开会的……整个世界上反对法西斯侵略者的神圣的正义的战争,已经取得了有决定意义的胜利,中国人民配合同盟国打败日本侵略者的时机,已经迫近了。”〔1〕鸦片战争是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起点,同时也是中国人民反抗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争取民族独立、人民解放运动的开始。在100多年中,中国人民进行过无数次革命斗争,但由于多种原因,最终都是失败了。抗战的胜利既是中国人民反对日本法西斯侵略者的胜利,又是中国近代民族民主革命的伟大胜利。“中国在这一次有成为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富强的中国之可能性,为近百年来、五四以来、有党以来所仅有。”〔2〕抓住这一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全力推进中国的民主化和现代化,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是历史和时代赋予中国共产党人的伟大使命。

(二)在抗战胜利后,继续与国民党保持合作,是共产党一贯的方针

1935年华北事变发生以后,国共双方有了合作抗日的意向。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国共两党再次携起手来,共赴国难。因为有着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的教训,第二次国共合作没有再采用党内合作的形式。第二次国共合作中,国共双方实现的仅是一个松散的联盟,这必然导致双方的猜忌和矛盾。当时国内外许多人都有一个疑问:共产党会不会在抗战结束后继续走革命的道路,武装夺取中国的政权,建立一个类似苏联的一党专政的国家。对这一疑问,毛泽东和中共中央曾多次给予答复。还在1937年10月,毛泽东就在一份党内文件中指出:“共产党不但要在抗日问题上与国民党合作,而且要在实现三民主义建立新中国上同国民党合作。因此这是一个长期的几十年的合作,而不是一时期的合作或玩弄手腕。”〔3〕1938年2月,毛泽东在同合众社记者王公达谈话时,公开表达了同国民党“共同抗日”“共同建国”〔4〕的意愿。1942年7月,毛泽东在给刘少奇的复电中说:“我们的方针是极力团结国民党,设法改善两党关系,并强调战后仍须合作建国。”〔5〕1943年1月,毛泽东在给时任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的复电中指出,中共“在德、意、日打倒后”,应争取“与国民党建立和平局面”。为此他准备“到适当时机”“出去见蒋,以期谈判成功”〔6〕。1944年3月,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发表讲话时称,对国民党要“实行‘孔夫子打麻将——和为贵’”〔7〕的方针,搞好两党之间的关系。1944年6月,毛泽东利用会见中外记者西北参观团的机会,就国共关系发表声明说:中共“拥护蒋委员长,坚持国共合作与全国人民的合作,为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建立独立民主的中国而奋斗”〔8〕。1944年7月,毛泽东在同英国记者斯坦因谈话时说,“我们愿意同国民党合作,不仅在战时,而且在战后,假使国民党让我们这样做的话。而且,我们将会像今天一样,继续履行我们在一九三七年对国民党许下的四项诺言。”〔9〕1945年3月,毛泽东在中共六届七中全会上说:“联合政府有三种可能性”,即使是对中共最为不利的一种,中共也打算“委曲求全”,加入进去,“做宣传工作”〔10〕。在七大的口头报告中,毛泽东明确指出,中共对蒋介石的态度是“请他洗脸,不割他的头。”〔11〕所谓洗脸就是要蒋介石和国民党改弦更张,实行民主,给人民以自由,和共产党、民盟及无党派爱国人士共同建立联合政府;所谓割头,就是革命,以武力推翻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的统治。

上述资料,时间跨度从1937年到1945年,包括中共党内文件、中共政治局会议上的讲话、与中外记者的谈话、给党内和军队内重要人物的复电等。在各种形势和各种场合下,毛泽东都对战后国共是否继续合作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三)和平、民主代表了当时中国社会最广泛的要求

就民主而言,经过辛亥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再经过反法西斯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鼓舞,民主万能论在中国风靡一时,用张申府的话说:“民主几乎已成了今日的万应丹。”〔12〕1944年5月22日,成都《华西日报》发表社论,发出“非民主不能动员国力,非民主不能强化团结,非民主不能澄清吏治,非民主不能激扬士气,非民主不能增加外援,非民主不能准备进攻与反攻”〔13〕的呐喊。1945年2月,当时活跃在重庆文化界的312位知名人士联名发表“对时局进言”,进言中写道:“内部未能团结,政治贪墨成风,经济日趋竭蹙,人民尚待动员,军事急期改进,文化教育受到重重扼制,每况愈下,以致无力阻止敌寇的进侵,更无力配合盟军的反攻”,凡此种种,要求都解决,好像很难,但办法不仅“有的是”,而且“非常简单,只须及早实行民主”。〔14〕对民主的崇仰、热望与《华西日报》的社论如出一辙。

就和平而言,经过十年内战、八年抗战,中国满目疮痍,人民疲惫不堪,非常渴望中国能有一个和平安宁的局面。1945年8月15日,中国妇女联谊会发表“对时局宣言”,指出:“中国人民,特别是我们妇女,在抗战中已支付了最大的代价,我们有权利要求在战后享受民主、自由、和平、幸福的生活。我们不愿在抗日胜利后,再有任何战祸发生,削弱建国的力量,和使自己的父亲兄弟丈夫儿子再充当屠杀自己同胞的凶手,或在自己同胞的枪炮下牺牲。”〔15〕1945年8月19日,一个署名“学方”的读者致信《群众》周刊:“日本无条件投降后,中国抗战已经走到终点,我们的要求是澈底解决敌人,完成和平,建设民主政治。……我们经过八年的痛苦和牺牲,换来了胜利,决不能再有内战,我们连内战两个字都怕听见”〔16〕。抗战胜利后人民大众对和平的渴求,由此略窥一斑。

(四)国际形势制约与影响着国共关系

在《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引用美国总统罗斯福的话说:“世界已经缩小了。”在一个大大缩小了的世界中,一个国家或一个政党的路线、方针、政策的制定必然要受国际局势的影响和牵扯,绝无法闭目塞听,完全从自己的好恶或意识形态出发。

根据有些学者的研究,“毛泽东是在1944年9月时开始思考写作《论联合政府》的”,到1945年3月底,“基本的框架、问题、主要观点等已经完成”。〔17〕这一时期的国际局势是:反法西斯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进入全面反攻阶段;无论是欧洲战场还是亚洲战场,战争都没有结束,都还在进行中。在这样的局势下,苏、美、英三大国的团结合作很重要。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苏联出了很大的力量,没有苏联就不能够胜利。没有英、美能不能胜利?当然也不能够胜利”。因此,尽管苏联与英、美的社会制度不同,双方在价值观、意识形态、利益诉求等方面有着不少矛盾,但“团结占主要地位”。〔18〕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毛泽东指出:“英美苏三大民主国一直是团结的。她们之间,过去存在过,将来还可能发生某些争议,但团结终究是统治一切的。”他充分估量苏美英团结与合作的意义,认为“这是一个决定一切的条件”。〔19〕它不仅决定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必然胜利,决定了“解放欧洲,并立即增强着解放亚洲的可能性,从而使亚洲获得解放”〔20〕,而且决定了世界未来的走向,“国际间的重大问题,必须以三大国或五大国为首的协议来解决。”〔21〕毛泽东对国内问题国际化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说:“苏、英、美三国团结得很好,影响到国共关系亦不会很坏。……在此国际总局势下,国民党在战后仍有与我党合作的可能。”〔22〕换言之,在苏美英团结合作的情况下,战后蒋介石在英美的压力下,有条件地承认中共,建立联合政府或吸收中共加入国民政府,走和平发展的道路的可能性是相当大的。

(五)三个大会给中国提供了三种现代化方略

1944年9月,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在重庆上清寺召开全国代表会议,会议决定取消同盟的团体会员制,以后盟员一律以个人名义加入,组织的名称由中国民主政团同盟改为“中国民主同盟”。大会还通过了《中国民主同盟纲领草案》46条,内容包括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教育、社会等六个方面。在该草案中,民盟提出了“实行宪政,厉行法治”“司法绝对独立”“经济民主化”“军队属于国家”“现役军人绝对不得干预政治”“保障学术研究之绝对自由,并以法律禁止在教育文化机关中组织党团及推行党务”〔23〕等社会变革主张。民盟的这些主张反映了其在战后的中国“建立一个十足道地的民主国家”〔24〕的想法,也可以说是民盟的建国与现代化主张。

1945年4月,中共在延安召开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大会通过了《论联合政府》的政治报告。在报告中,毛泽东系统地阐述了中共希望在战后建立一个新民主主义共和国的想法,并对未来中国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方面的变革要求作了系统的阐述,反映了中国共产党的建国主张和现代化思想。

1945年5月,中国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在重庆召开,蒋介石致开幕词并提出了这次大会的三个使命:“加强战斗力量,争取抗战最后胜利”“确定实施宪政,完成革命建国大业”“增进人民生活,贯彻革命终结目标”〔25〕。大会通过了《土地政策纲领》《民族保育政策纲领》《本党政纲政策案》《农业政策纲领案》《工业建设纲领实施原则案》等,并发表了《中国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

过去学界在政治宣传和革命史观的双重影响下,把国民党六大看作是蒋介石“坚持独裁,准备内战,把中国引向黑暗的大会”〔26〕。从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看,特别是联系后来国共冲突的历史看,这种观点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时至今日,如果我们能够解放思想,不带成见地细读文献,不难发现,国民党六大通过的相关文件中,不少都涉及现代化建设问题,因而也是一种现代化方略。

从1944年下半年起,当时中国国内三个主要政治集团——民盟、中共、国民党都敏锐地感觉到了时局的巨大变化,先后召开本党的重大会议,提出自己的建国方略和现代化构想。毫无疑问,作为有功于中国抗战的政治集团,民盟、中共、国民党都有权按照自己的见解和认知提出其对未来中国蓝图的设计,他们的现代化方略也各有千秋,但究竟谁会成为历史的宠儿,历史会怎样发展,则是由国际国内局势的各种必然、或然的因素共同决定的。

综上所述,用现代化的视角来解读《论联合政府》,不仅顺理成章,而且非常有意义、有价值。

二、中国现代化的目标:独立、自由、民主、统一与富强的新中国

毛泽东在中共七大的开幕词中指出这次大会的任务是:“团结全国和全世界一切可能的力量,打败日本侵略者,建设独立、自由、民主、统一与富强的新中国。”〔27〕“独立、自由、民主、统一与富强的新中国”,就是毛泽东在七大前后设计的中国现代化的目标,这一现代化目标有一个逐渐形成的过程。(详见表1)

表1 《论联合政府》成稿之前毛泽东对新中国的相关表述〔28〕

表述时间篇名资料来源民族独立,民权自由与民生幸福的新中国1937.07.23中国共产党为日本帝国主义进攻华北第二次宣言《毛泽东集补卷》第5卷,第88页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华1937.08.25为动员一切力量争取抗战胜利而斗争《毛泽东集》第5卷,第256页自由解放的新中国1938辩证唯物论《毛泽东集补卷》第5卷,第242页独立自由和幸福的新中国1938.04.11在边区国防教育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开幕典礼上的讲话《毛泽东集补卷》第9卷,第369页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国1938.05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毛泽东集》第6卷,第10页自由平等的新中国1938.05.23—1938.06.3论持久战《毛泽东集》第6卷,第96页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国1938.06中共中央复电致谢美共产党全代大会《毛泽东集》第6卷,第147页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国1938.07抗日游击战争的一般问题《毛泽东集补卷》第5卷,第327页自由平等的民主共和国1938.07.02同世界学联代表团的谈话《毛泽东文集》第2卷,第135页独立、自由、幸福的新国家1938.07.05我们对于国民参政会的意见《毛泽东集》第6卷,第158页自由解放的新中国1938.10.12—1938.10.14论新阶段《毛泽东集》第6卷,第167页三民主义新中国1938.10.12—1938.10.14论新阶段《毛泽东集》第6卷,第222页独立自由幸福的三民主义新中华民国1938.10.12—1938.10.14论新阶段《毛泽东集》第6卷,第233页三民主义的新中国1939.05.04在延安五四运动二十周年纪念大会的演讲《毛泽东集》第6卷,第334页

从表1可以看出:(1)毛泽东和共产党人在九一八事变以后,就已经认识到了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重要性,经常“独立”“自由”并提,并常常把“独立”放在了第一位;(2)在中共七大召开以前,“独立”“自由”“解放”“民主”“平等”“幸福”是毛泽东和中共描述新中国的特征时常用的六个概念。七大提出的“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富强”正是对上述六个概念的继承、概括和提升;(3)在全面抗战爆发以前,中共受俄国革命和建设模式的影响,经常使用“苏维埃新中国”这一明显带有左的特征的概念〔30〕。为了促成第二次国共合作,1937年2月,中共中央致电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提出五项要求和四项保证,表示中共愿意“在全国范围内停止推翻国民政府之武装暴动方针”,“苏维埃政府改名为中华民国特区政府,红军改名为国民革命军,直接受南京中央政府与军事委员会之指导”。此后,中共不再使用“苏维埃新中国”这一概念,转而使用“三民主义新中国”。1940年1月,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一文中首次使用“新民主主义共和国”这一概念,其后著述中虽然“新民主主义共和国”和“三民主义新中国”并用,但以前者居多。

“独立、自由、民主、统一与富强的新中国”是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中提出的中国现代化建设的五大目标。下面笔者将逐一叙述这五大目标的独特内涵。

(一)独立。从表1可以看出,在绝大多数文章中,毛泽东都把独立作为新中国的首要特征,可见民族独立对中国现代化具有决定性意义。

实现民族独立首先是抗战的直接目标。毛泽东指出:“日本帝国主义是我们第一个大敌。”〔31〕“消灭日本侵略者,这是谋独立。”〔32〕日本帝国主义先是制造了九一八事变,把中国的东北变成其殖民地;接着又挑起卢沟桥事变,企图全面占领中国,把整个中国变为其殖民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日本对中国抗日军民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在中国土地上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日军所到之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下,中国随时有亡国灭种的威胁,更遑论现代化了。所以,彻底消灭日本侵略者,实现民族独立和民族解放,建设一个“独立自主的中国”〔33〕是中国人民最迫切的任务,也是“中国人民神圣的权利”〔34〕。

彻底消灭日本帝国主义,实现民族独立也是近代中国民主革命的基本要求。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人民为了摆脱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地位,前赴后继,英勇斗争,掀起了一波又一波民族民主革命的高潮,“从一八四一年平英团在广东起义反对英帝国主义起,到现在一九四五年已经有一百零四年的历史了”〔35〕。抗战不仅要实现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出中国,而且要完成中华民族从百年屈辱到走向新生的转折。“一百多年来无数先烈所怀抱的宏大志愿,一定要由我们这一代人去实现”〔36〕。抗战胜利以后,中国不能只是获得“形式上的独立、平等”,再回到过去那种半殖民地的老路上去,一定要“由半殖民地变为独立的国家”〔37〕,彻底实现中华民族的自由和解放。“半殖民地的国家是穷得很的,人民生活痛苦,饱受压迫……上海有所谓‘外国火腿’,就是外国人踢了一脚,算作给一个‘火腿’。到过上海的人,还看见过有的公园有‘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牌子。民族战争就反对这些东西,外国民族压迫中国民族是不行的,我们要独立。外国野蛮的法西斯压迫中国人民,不讲道理是不行的!中国共产党代表全国人民要求独立!”〔38〕

独立是个性发展的前提。一个人如果不能独立,就没有人格,也不会有个性,只会有奴性和依附性。毛泽东指出,一个国家同一个人一样,独立是一个国家和民族个性发展必须的前提条件。“中国如果没有独立就没有个性,民族解放就是解放个性,政治上要这样做,经济上要这样做,文化上也要这样做。广大群众没有清楚的、觉醒的、民主的、独立的意识,是不会被尊敬的。”〔39〕抗战既是为中国争国格,为中华民族求解放,同时又是为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争自由争人格,争生存权和发展权。

独立是“为着使中国人民脱离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悲惨命运”〔40〕,但决不是要让中国再回到过去那种天下一统、万邦来朝的局面。所以中国独立以后,必须与他国建立平等的外交和国际关系。“中国共产党的外交政策的基本原则,是在彻底消灭日本侵略者,保持世界和平,互相尊重国家的独立与平等地位,互相增进国家与人民的利益及友谊这些基础之上,和各国建立并巩固邦交,解决一切战时战后的相互关系问题,例如配合作战、和平会议、通商、投资等等。”〔41〕

(二)自由。从表1可以看出,在毛泽东的相关论述中,自由往往紧挨着独立,作为新中国的一个重要特征。

首先,自由与独立密不可分,两者有着共同的指向性。在《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指出,在日本帝国主义以武力侵略中国,中国面临亡国灭种的紧要关头,“中国人民争自由的目标,首先地与主要地是向着日本侵略者。”〔42〕“在太阳旗下,每个中国人只能当顺民,做牛马,不许有一丝一毫的中国气。”〔43〕换言之,不彻底打到日本帝国主义,实现“民族的自由”〔44〕与解放,等待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的前途和命运只能是当亡国奴,也就不会有什么个人的自由而言。

其次,自由是人民的自由。“人民的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思想、信仰与身体这几项自由,是最重要的自由。”〔45〕国民党在获得中国的政权后,以“训政”为名,把人民的这些基本自由和基本权利剥夺得一干二净,结果不但没实现国家的统一与富强,反而导致了日本帝国主义的长驱直入。因此,痛定思痛,中国人民必须向国民党政府争自由,要求国民党“开放党禁”,保障“民权自由”〔46〕。

在《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还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论断:“自由是人民争来的,不是什么人恩赐的。”〔47〕他号召中国人民“为民主与自由而斗争”〔48〕,并说:“我们共产党人是永远站在争自由与争平等的人们一起的。”〔49〕一个“争”字反映了其对斗争学说的崇奉。

自由是权利的本质,是民主的基础。自由和独立性、个性有着天然的联系,只有让“人民有了比较充分的自由,有独立性和个性”〔50〕,人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才能发挥出来,社会才能快速进步与发展。针对当时社会上有人怀疑“中国共产党人不赞成发展个性”的看法,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中指出:“民族压迫与封建压迫残酷地束缚着中国人民的个性发展”,共产党领导人民进行反帝反封建斗争,其目的“正是解除这些束缚”,“保障广大人民能够自由发展其在共同生活中的个性”〔51〕。“独立性、个性、人格是一个意义的东西”〔52〕,都是自由的表现形式。共产党人不仅要领导人民争自由,“为他们的自由而奋斗”,让“社会上的人都有人格、独立性和自由”,而且要进一步“发展”“他们的人格、独立性和自由”。毛泽东援引马克思恩格斯的话说,“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因而“不能设想每个人不能发展,而社会有发展。”〔53〕毛泽东还指出:“被束缚的个性如不得解放,就没有民主主义,也没有社会主义。”〔54〕换言之,实现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每个人的个性,建立一个每个人都能自由发展的“自由人的联合体”,是共产党人和马克思主义者的基本主张,也是新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社会的发展要求和发展目标。

(三)民主。民主是《论联合政府》一文的核心概念。据笔者统计,该文中民主一词出现达257次,除去民主同盟、三民主义、民主派、民主主义、民主党派、民主分子等固定词中所含的“民主”二字,仍有140次之多。

民主是战后世界发展的大趋势。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反对德日意法西斯的战争,战后“整个法西斯势力及其在各国的游魂,必须被消灭。……世界将引向进步,决不是引向反动”〔55〕。战后,“民族的自由、政治的民主”将“成为新世界的确定不移的原则”〔56〕。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现在的中国,是一个不民主的国家。”〔57〕这是与世界的发展潮流和要求相悖的,因此,战后的中国“必须在全国范围内实行民主改革”〔58〕,按照民主的原则和要求,建立一个崭新的制度和国家。

民主是团结抗战的需要。抗日战争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与帝国主义的日本之间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进行的一个决死的战争”。日本“是一个强的帝国主义国家,它的军力、经济力与政治组织力在东方是一等的,在世界也是五六个著名帝国主义国家中的一个。”〔59〕而中国则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弱国,“在军力、经济力与政治组织力各方面都显得不如敌人”〔60〕。因此,中国不可能靠一党一派的实力赢得抗战的胜利。“抗日战争是全民族的革命战争”,它的胜利,离不开团结,“离不开统一战线”,“离不开全国人民的动员”〔61〕。中国要赢得抗战的胜利,就必须充分动员和团结各阶层的群众来参加抗战、支持抗战、服务抗战。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实行民主。民主是团结的基础,“要团结必须有民主”〔62〕。离开了民主,就无法建立最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即使勉强建立起来,也是离心离德、同床异梦,而这显然是不利于抗战建国的大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抗日而没有民主,是不能胜利的,抗日与民主是一件事的两方面。”〔63〕

“只有民主才能救中国”〔64〕。在抗战中,毛泽东把能否真正“实行民主”,动员民众,团结全国各阶级各阶层一致抗日看作是“一项关系国家兴亡之大问题”〔65〕。为了团结抗战,为了尽早实现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出中国,完成中华民族独立的任务,他提出“从各方面实行民主”——“民主必须是各方面的,是政治上的、军事上的、经济上的、文化上的、党务上的以及国际关系上的,一切这些,都需要民主。”〔66〕

政治民主化和经济工业化是现代化的两大要素,对建设一个现代国家非常重要。在这两大因素中,毛泽东认为,政治民主化是关键,“政治不改革,一切生产力都遇着破坏的命运,农业如此,工业也是如此。”“解放中国人民的生产力,使之获得充分发展的可能性,有待于新民主主义的政治条件在全中国境内的实现。”〔67〕这无疑是极为高明、极富远见的看法。

(四)统一。翻检表1,可以看出,在中共七大以前,统一没有作为一个定语出现在“新中国”之前。表格中与统一有关系的一个词是“领土完整”,所以,与独立和自由一样,中国人民争统一的目标,首先的与主要的是向着日本侵略者,即彻底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收复一切失地”,收回“东北四省、台湾、澎湖群岛”〔68〕,建设“自由平等与领土完整的新中国”〔69〕。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毛泽东指出:“为着消灭日本侵略者,为着防止内战,为着建设新中国,必须将分裂的中国变为统一的中国,这是中国人民的历史任务。”〔70〕

统一首先是彻底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需要。抗战迫切需要“各党各派的抗日合作”,需要“统一的国防政府”“统一的国防军”和“统一的民众团体”〔71〕,一句话,需要“中国内部的团结与统一”〔72〕。只有把“国民党、共产党及全国一切抗战力量,都在民主基础之上,而不是在独裁基础之上,统一团结起来”,才能更好地“配合盟国早日把日本强盗打倒”〔73〕。

其次,统一是防止内战、建设新中国的需要。1928年张学良在东北易帜之后,国民党只是在名义上完成了全国的统一,实际上当时山西、广西、四川、宁夏、云南、青海等省仍为地方实力派所把持,他们拥有自己的军队,割据一方,基本上处于半独立状态。此外,中共还在1931年11月成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与国民政府分庭抗礼。全面抗战爆发以后,国共两党在抗日的旗帜下再次携手合作,各地方实力派也纷纷表示拥护中央、拥护抗日,这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但是在整个抗战时期,国共矛盾、“中央与地方的对立”〔74〕始终是存在的。特别是国共矛盾,时常有激化的现象并有极端的事件发生。抗战胜利以后,中国人民要求建立一个“不是分裂的而是统一的中国”〔75〕,“中国人民,中国一切民主党派及民主分子,一切关心中国时局的外国人民以及许多同盟国的政府,都希望中国的分裂局面重趋于团结”〔76〕。只有团结、和平、统一,才符合战后世界历史的大趋势,才符合全国人民的利益,才能尽快实现工业化、现代化,维护国家的独立和自由。

但是,中国应该如何实现统一呢?统一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独裁者的专制的统一”,另一种是“人民的民主的统一”。毛泽东指出,前者已经被历史证明是一条走不通的路,“从袁世凯以来,北洋军阀强调专制统一。但是结果怎么样呢?和这些军阀的志愿相反,所得的不是统一而是分裂,最后是自己从台上滚下去。”〔77〕所以中国只能走后一种即“人民的民主的统一”之路。要走这一条路,就必须“废止国民党一党专政,建立民主的联合政府。”〔78〕毛泽东指出,国民党的一党独裁是与民主的原则和要求背道而驰的,“一党独裁制度下完全没有民主”〔79〕,“如果一党专制的局面继续不变,则无法取得人民的信任,各种危机只会增大,……国家统一断乎不能实现。”〔80〕

在《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还回答了军队是否应该国家化的问题。毛泽东认为,抗战胜利以后,中国作为一个统一的国家,自然应该实现军令、政令的统一。他说:“‘军队是国家的’,非常之正确,世界上没有一个军队不是属于国家的。”但军队国家化必须以政治民主化为前提。他认为中国在战后应该是一个新民主主义的国家,并在此基础之上建立新民主主义的联合政府,“中国的一切军队均应属于这个国家的这个政府,借以保障人民的自由,有效地反对外国侵略者。什么时候中国有一个新民主主义的联合政府与联合统帅部出现了,中国解放区的军队将立即交给它。”〔81〕赞成在政治民主化的前提下实现军队国家化,是共产党人的一贯主张,并不是毛泽东为了应对抗战胜利后的和平局势提出的策略。翻检毛泽东的相关著述,可以看出,早在1937年10月,毛泽东和共产党就主张国共合作以后,建立统一的国防政府和统一的国防军。〔82〕1945年9月,毛泽东在回答英国记者甘贝尔的提问时,再次明确说:“我们完全赞成军队国家化与废止私人拥有军队,这两件事的共同前提就是国家民主化。”〔83〕军队国家化是国家统一的一个标志和不可缺少的内容,但如果没有政治民主化这一前提,军队国家化这一口号极容易畸变成拥护独裁、维护专制的说辞。

(五)富强。翻检表1,可以看出,在中共七大以前,富强没有作为一个定语出现在“新中国”之前,与富强稍有关系的一个词是幸福。富强包含人民富足和国家强盛两个方面的含义,可以看作是幸福的具体化。由于特定历史条件的限制,关于富强,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中主要论述的是发展工业,实现国家的工业化,建立巩固的国防等问题。

工业是国防现代化的基础。毛泽东特别强调了发展工业、实现工业化对于维护国家独立的重要性:“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必需有工业;要中国的民族独立有巩固的保障就必需工业化。”〔84〕他分析说:“没有工业,便没有巩固的国防,没有人民的福利,没有国家的富强。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以来一百零五年的历史,……清楚地把这个要点告诉了中国人民。”〔85〕中国要彻底告别半殖民地的命运,就必须发展工业,完成国家的工业化,建立强大的国防工业,“自制重武器与高武器”〔86〕。

工业文明是现代社会的主要特征。毛泽东充分肯定工业和工业化在现代社会中的价值,他说,工业是“最有发展、最富于生命力,足以引起一切变化的力量”〔87〕,没有工业就没有现代社会。他认为“分散的个体小农经济”是“中国古代封建主义和独裁专制的基础”,“未来的新民主主义社会不可能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88〕。新民主主义社会是一个民主的、进步的、发展的现代社会,它的基础是“机器”、“工厂”〔89〕、“工业”。工业“是新民主主义社会的主要经济基础”〔90〕,“中国社会的进步将主要依靠工业的发展。”〔91〕因此,“由农业基础到工业基础,正是我们革命的任务。”〔92〕“在新民主主义的政治条件获得之后,中国人民及其政府必须采取切实的步骤,在若干年内逐步地建立轻重工业,使中国由农业国地位升到工业国地位上去。”〔93〕

在《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还提出了“蓬蓬勃勃地发展大规模的轻重工业与近代化的农业”〔94〕的思想,这表明毛泽东的现代化思路明显地有别于当时苏联那种片面重视重工业、忽视农业和轻工业的发展模式。这可能就是毛泽东1956年提出以苏联为鉴戒,正确处理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中的重大关系的思想滥觞。

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富强是中国现代化的五大目标,“是互相关联的,不可缺一的”〔95〕。离开了任何一个方面,中国现代化不仅是不全面的,而且也是很难成功的。

三、推进和实现中国现代化的政治、经济、文化措施

(一)以民主联合政府为中心的政治发展道路

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毛泽东提出了“废止国民党一党专政,建立民主的联合政府”〔96〕,建设新民主主义国家政权的思想。联合政府是这一政治设计的核心。

建立民主联合政府的思想,首先源于毛泽东对中国革命性质的认知。毛泽东指出,一方面,中国革命“按其社会性质,基本上依然还是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它的客观要求,基本上依然还是扫除资本主义发展道路上的障碍。”〔97〕因此,“在中国的现阶段上,……不应该企图实现社会主义的国家制度”〔98〕;另一方面,中国革命是在十月革命影响下发生的,并且是“被无产阶级参加领导或领导的”〔99〕,是新式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即新民主主义革命,因此,中国也“不应该企图建立一个纯粹自由资产阶级旧式民主主义专政的国家”〔100〕。“建立一个联合一切民主阶级的统一战线的政治制度”〔101〕,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基本要求。

其次,建立民主联合政府的思想也是基于国共合作抗日的现实考虑。卢沟桥事变以后,国民党毅然放弃过去对日妥协的态度,走上抗战建国的道路。在抗战初期,“国民党政府的对日作战是比较努力的。”〔102〕武汉失守以后,“国民党政府开始了政策上的变化,将其重点由对外逐渐转移到对内。”〔103〕他不仅在军事上采取保存实力、消极抗日的方针,而且还颁布所谓“限制异党活动办法”,制约共产党及其领导的抗日武装,甚至制造过令“亲者痛仇者快”的皖南事变,但整个抗战八年,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集团“还在打日本”,始终没有投降日本人,还在和共产党合作抗战,“没有最后破裂民族团结”〔104〕。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蒋介石和国民党政府有功于抗战,战后建立的联合政府就不可能把蒋介石及其领导的国民党集团排除在外。

由于国民党是当时中国最大的政党,他的革命历史很长,在全国的影响“相当大”,“有一百五十万军队”,加上国民党领导的国民政府是当时中国的合法政府,“有国际地位”〔105〕,所以联合政府不仅不可能把蒋介石及其领导的国民党集团排除在外,而且也很难不以蒋介石和国民党为主体。毛泽东在中共六届七中全会上说:“联合政府有三种可能性:一种是坏的我们不希望的可能性,即要我们交出军队去做官。……第二种可能性,也是以蒋介石为首,形式是民主,承认解放区,实质仍是蒋介石的独裁政府。第三种可能性,是以我们为中心”〔106〕。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第三种可能性最小,第一、二种可能性比较大。毛泽东表示,要争取第三种可能性,但也不绝对排斥第一、二种可能性。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毛泽东表示,联合政府的底线就是必须包括共产党,因为“共产党人如果加入政府,这就意味着实行新民主主义的改革。”〔107〕“任何政府,如果把共产党排斥到门外,那是一件好事也做不成的,这就是中国进到了新民主主义的历史阶段的基本特点。”〔108〕1945年8月,毛泽东接受蒋介石之邀,赴重庆进行和平谈判。重庆谈判期间,毛泽东和中共提出“拥护蒋先生,承认蒋先生在全国的领导地位”〔109〕,“全国人民、各党各派一致努力几十年,在蒋主席的领导下,彻底实现三民主义,建设独立、自由、富强的新中国!”〔110〕这表明,当时中共的确主张并准备接受“资产阶级领导的而有无产阶级参加的”、“独裁加若干民主”〔111〕的联合政府。

在国共合作、建立联合政府的情况下,孙中山提出的新三民主义自然就成了最好的旗帜。在中共七大的口头报告中,毛泽东指出“举起孙中山这面旗帜”非常必要。孙中山不仅“的确做过些好事,说过些好话”〔112〕,而且能和共产党真诚合作,重新解释三民主义。新三民主义“按其基本性质说来,是一个新民主主义的三民主义”,与共产党“在现阶段的纲领即最低纲领里的若干基本原则,是互相一致的”,因此,“对于中国共产党人,为本党的最低纲领而奋斗与为孙先生的革命三民主义即新三民主义而奋斗,在其基本上是一件事情,并不是两件事情。”〔113〕所以,一定要充分利用孙中山及其三民主义学说。“孙中山这位先生,要把他讲完全”〔114〕;“美国共产党现在把华盛顿、林肯当作自己的旗帜,我们就有孙中山”;“我们要善于引用他,这没有害处,只有好处”〔115〕。对于孙中山倡导的新三民主义,“一定要坚持”,这是“一个原则问题”〔116〕,不能动摇。

建立民主联合政府的前提是“废止国民党一党专政”。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毛泽东指出:“所谓国民党一党专政,实际上是国民党内反人民集团的专政”,如不立即废止,不仅影响中国夺取抗战的最后胜利,而且会在抗战胜利后导致“内战惨祸又将降临。”〔117〕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毛泽东还要求国民党开放党禁、承认共产党和解放区的合法地位,“承认一切民主党派的合法地位”〔118〕。废止国民党一党专政与多党合法化,允许一切党派平等合法地存在和发展,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

按照毛泽东的设想,联合政府是一个统一战线的政权形式,是一个“以全国绝对大多数人民为基础的统一战线的民主联盟”〔119〕。在中国建立联合政府包括两个步骤:“第一个,目前时期,经过各党各派及无党无派代表人物的协议,成立临时的联合政府;第二个,将来时期,经过自由的无拘束的选举,召开国民大会,成立正式的联合政府。”〔120〕临时联合政府的形成靠谈判、协商,正式联合政府的成立靠自由的选举。但不管是临时还是正式,都不搞一党执政的形式。换言之,在目前,因为“还没有民主选举制度,为着团结抗日”,需要建立民主联合政府,但在将来,“有了民主选举制度之后”,也“不由国民大会中的多数党组织一党政府。”〔121〕

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毛泽东还回答了国内外关于中共将来是否会搞一党制度,其目前倡导联合政府是不是因为实力弱小而采取的权宜之计等问题。毛泽东说:“有些人怀疑共产党得势之后,是否会学俄国那样,来一个无产阶级专政及一党制度?我们的答复是:几个民主阶级联盟的新民主主义国家,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是原则上不同的。中国在整个新民主主义制度期间,不可能因此就不应该是一个阶级专政与一党独占政府机构的制度,只要共产党以外的其他任何政党,任何社会集团或个人,对于共产党是采取合作的而不是采取敌对的态度,我们是没有理由不和他们合作的。俄国的历史形成了俄国的制度,……中国历史将形成中国的制度,在一个长时期中,将产生一个对于我们是完全必要与完全合理同时又区别于俄国制度的特殊形态,即几个民主阶级联盟的新民主主义的国家形态与政权形态。”〔122〕一言以蔽之,中共虽然在革命和建设中需要以俄为师,但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中共不会照搬照抄俄国的政治发展模式。此后中国的历史发展证明毛泽东此时说的不是虚言。1948年4月,在解放战争已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态势下,中共中央发布五一口号,号召“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社会贤达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123〕。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成为中国基本政治制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1940年1月,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曾提出未来的新民主主义共和国的政体是“民主集中制”〔124〕。这个思想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得到了继承。他说:“新民主主义的政权构成,应该采取民主集中制……只有这个制度,既能表现广泛的民主,使各级人民代表大会有最高的权力;又能集中处理国事,使各级政府能集中地处理被各级人民代表大会所委托的一切事务,并保障人民的一切必要的民主活动。”〔125〕

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毛泽东还要求国民党“给予中国人民以民主的自治权利”。联系毛泽东1944年3月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讲话〔126〕,1944年5月代表中共中央起草的《向国民党提出的二十条谈判意见》〔127〕,以及1945年8月毛泽东、周恩来等提出的《同国民党谈判的十一条意见》〔128〕等文献看,这里的“自治”应该是指地方自治。毛泽东和中共此时提倡地方自治,虽有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为中共争取生存和发展空间的意图,但联系建国以后毛泽东提出的发挥“中央和地方两个积极性”,“在巩固中央统一领导的前提下,扩大一点地方的权力,给地方更多的独立性,让地方办更多的事情”〔129〕等观点,也不能说毛泽东没有中央集权和地方自治相互配合、相得益彰的思想。

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毛泽东还主张“中国境内各民族,应根据自愿与民主的原则,组织中华民主共和国联邦,并在这个联邦基础上组织联邦的中央政府”〔130〕。这个思想的来源是列宁的民族自决权理论和列宁斯大林等人建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实践。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毛泽东根据中国的国情,用民族区域自治理论取代了上述思想。

(二)以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为中心的经济发展方略

在《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提出了一个生产力标准问题。他认为,在社会历史发展中,“最根本的问题是生产力向上发展的问题”〔131〕。“中国一切政党的政策及其实践在中国人民中所表现的作用的好、坏、大、小,归根到底,看其对于中国人民的生产力的发展是否有帮助及其帮助之大小。它是束缚生产力的?还是解放生产力的?”〔132〕他把生产力的解放与发展看作是中国社会进步与发展的关键,看作是中国“成为近代化的国家、丰衣足食的国家、富强的国家”的前提条件。毛泽东还指出,革命就是为了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中国共产党之所以领导人民闹革命,就是因为“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束缚了中国人民的生产力,不破坏它们,中国就不能发展和进步,中国就有灭亡的危险。”〔133〕中国的“老百姓拥护共产党,是因为我们代表了民族与人民的要求”,就是相信共产党在领导人民完成民主革命以后,能迅速发展中国的生产力,改变中国一穷二白、积贫积弱的局面。“如果我们不能解决经济问题,如果我们不能建立新式工业,如果我们不能发展生产力,老百姓就不一定拥护我们。”〔134〕

“耕者有其田”是孙中山解决中国农村土地问题的基本主张。它酝酿于19世纪末,公开提出于1924年。在1924年1月发表的《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孙中山提出:“中国以农立国,而全国各阶级所受痛苦,以农民为尤甚。国民党之主张,则以为农民之缺乏田地沦为佃户者,国家当给以土地,资其耕作,并为之整顿水利,移殖荒徼,以均地力。”〔135〕1924年8月,孙中山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演说时,第一次把自己解决中国农村土地问题的主张概括为“耕者有其田”——“我们解决农民的痛苦,归结是要耕者有其田。这个意思,就是要农民得到自己劳苦的结果,要这种劳苦的结果不令别人夺去了。”〔136〕

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毛泽东高举孙中山的旗帜,强调“为着消灭日本侵略者与建设新中国,必须实行土地制度的改革,解放农民。孙中山先生的‘耕者有其田’的主张,是目前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性质的革命时代的正确主张。”〔137〕他解释说:“‘耕者有其田’的主张,是一种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性质的主张”〔138〕,以“耕者有其田”为中心的土地革命,“是资产阶级性质的革命。它有利于资本主义的发展。”〔139〕“没有一场反对封建土地制度的革命,就不可能发展资本主义,西方国家许多年前的发展已十分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140〕因此,“耕者有其田”是完成中国民主革命、发展资本主义的必然要求。

“耕者有其田”的目的是解放和发展农业生产力,为实现工业化创造条件。实现耕者有其田之后,“土地从封建剥削者手里转移到农民手里,变为农民的私有财产”〔141〕,农民为自己而劳动,劳动所得全部归自己,这必将极大提高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提高农业的生产力水平。农民是中国工业市场的主体,“只有他们能够供给最丰富的粮食、原料与吸收最广大的工业品”〔142〕。农业生产力的提高,必将带来工业市场的勃兴,“造成了将农业国转变为工业国的可能性。”〔143〕

“耕者有其田”的核心是解放农民。农民是“最大的革命民主派”〔144〕,是“现阶段中国民主政治的主要基础”〔145〕,“耕者有其田”,就是废除封建剥削关系,解放农民,夯实中国民主革命的基础。“人民大众最主要的部分是农民,其次是小资产阶级,再其次才是别的民主分子。中国民主革命的主要力量是农民。忘记了农民,就没有中国的民主革命,也就没有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也就没有一切革命。”〔146〕

在实行“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政策的同时,国家应奖励富农“发展生产”,“奖励地主的资本向工业方面转移”〔147〕,这些不仅是推进中国工业发展与工业化的重要措施,也是缓和社会矛盾,顺利地实施耕者有其田政策必要的配套措施。

考虑到国共合作的特殊意义,考虑到国民党集团的党政军人物中不少和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还出于对十年内战时期过左的土地政策的反思,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毛泽东强调土地改革要慎重行事,他主张“首先在全国实现减租减息,然后寻找适当方法,有步骤地达到‘耕者有其田’”〔148〕。

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毛泽东还表示完全赞成孙中山“节制资本”的主张。1924年,孙中山先生在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提出:“凡本国人及外国人之企业,或有独占的性质,或规模过大为私人之力所不能办者,如银行、铁路、航路之属,由国家经营管理之,使私有资本制度不能操纵国民之生计,此则节制资本之要旨也。”毛泽东说:“在现阶段上,对于经济问题,我们完全同意孙先生的这些主张。”〔149〕

节制资本是孙中山民生主义的重要内容。孙中山的这一思想包括“节制私人垄断资本、保护中小资本、发达国家资本”〔150〕三个方面。在孙中山节制资本思想的启发下,毛泽东提出中国工商业应该“由国家经营,私人经营与合作社经营三者组成”〔151〕,“凡是能够操纵国民生计的关键产业如铁路、矿山等,最好由国家开发经营,其他产业可以让私人资本来发展。为了开发利用手工业及农村小工厂的巨大潜力,我们必须依靠强大的用民主方式管理的合作社。”〔152〕

按照节制资本的原则,毛泽东提出要“取缔官僚资本”〔153〕,“没收操纵国民生计的财产,没收汉奸的财产”〔154〕,归新民主主义国家所有,建立国营经济。同时,要积极发展合作经济。毛泽东非常重视合作社。他说:“合作社问题基本上是一个群众观点问题,要想到群众。”〔155〕他主张在生产力比较落后的中国农村普遍发展“民办公助”的生产、消费、运输合作社,达到“公私两利”,“减少中间剥削与发展人民经济”〔156〕的效果。

在《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重点论述了在中国发展私人资本主义的必然性和必要性。他说:“有些人们怀疑中国共产党人不赞成发展个性,不赞成发展私人资本主义,不赞成保护私有财产,其实都是过虑。民族压迫与封建压迫残酷地束缚着中国人民的个性发展,束缚着私人资本主义的发展与破坏着广大人民的财产。我们主张的新民主主义制度的任务,则正是解除这些束缚与停止这种破坏,保障广大人民能够自由发展其在共同生活中的个性,能够自由发展那些不是‘操纵国民生计’,而是有益于国民生计的私人资本主义经济,保障一切正当的私有财产。”〔157〕

众所周知,马克思曾在《共产党宣言》中说:“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158〕那么,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中的这些保护私有财产、发展资本主义主张还符合马克思主义吗?

发展资本主义首先是中国革命的要求。毛泽东指出,目前的中国革命还是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性质的革命,“这个革命的对象不是一般的资产阶级,而是民族压迫与封建压迫;这个革命的一切设施,不是一般地废除私有财产,而是一般地保护私有财产;这个革命的结果,将为资本主义扫清道路而使之获得发展。”〔159〕中国民主革命胜利后,“我们要建立的新民主主义社会,它的基本性质仍是资本主义的”〔160〕。资产阶级革命如果不要资产阶级的参与,或者更进一步,竟革了资产阶级的命,消灭了资本主义,那只能是笑话。

毛泽东指出,就整个世界而言,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资本主义是向下的”〔161〕,是在“走下坡路了”〔162〕。但这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已经是毫无价值的东西,譬如,英美这些民主的资本主义国家“在反法西斯时还有用”;在许多落后的前资本主义和半资本主义国家,“在中国及欧洲、南美的一些农业国”,资本主义还是进步的,“它的性质是帮助社会主义的,它是革命的、有用的,有利于社会主义的发展的。”〔163〕

其次,发展资本主义是发展中国生产力的必然要求。不错,共产主义者是主张消灭私有制,但它是以生产力的高度发达和条件成熟为前提的。恩格斯在《共产主义原理》中回答“能不能一下子就把私有制废除”的问题时就曾说:“不,不能,正像不能一下子就把现有的生产力扩大到为实行财产公有所必要的程度一样。因此,很可能就要来临的无产阶级革命,只能逐步改造现今社会,只有创造了所必需的大量生产资料之后,才能废除私有制。”〔164〕当时的中国还是一个半殖民半封建社会,生产力非常落后,现代经济在整个社会中所占的比例大约是10%,在这样的经济基础上要想建立起社会主义来“那只是完全的空想”〔165〕。共产党人是马克思主义者,而不是民粹主义者,“只有经过民主主义,才能到达社会主义,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天经地义。”〔166〕因此中国不可能“不经过发展资本主义的阶段”而“直接由封建经济发展到社会主义经济”〔167〕。在当时的中国,“拿资本主义去代替外国帝国主义与本国封建主义的压迫,不但是一个进步,而且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它不但有利于资产阶级,同时也有利于无产阶级。现在的中国是多了一个外国的帝国主义与一个本国的封建主义,而不是多了一个本国的资本主义,相反地,我们的资本主义是太少了。”〔168〕“在中国的条件下,在新民主主义的国家统治下,除了国家自己的经济与劳动人民的个体经济及合作经济之外,一定要让私人资本主义经济获得广大发展的便利,才能有益于国家与人民。”〔169〕

总之,在新民主主义革命完成之后,资本主义在中国获得一个广大的发展,不仅是必然的,而且是必要的。“资本主义的广大发展在新民主主义政权下是无害有益的”〔170〕。没有资本主义的广大发展,就不可能迅速发展生产力,完成工业化,建设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富强的新国家,就更不可能有中国革命的第二步骤,“使革命向前发展,建立一个社会主义的社会”〔171〕。列宁指出:“共产主义是从资本主义中产生出来的,它是历史地从资本主义中发展出来的,它是资本主义所产生的那种社会力量发生作用的结果。”〔172〕换言之,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是“以生产力的巨大增长和高度发展为前提的”。在生产力还没有得到充分发展的情况下“只会有贫穷的普遍化”,绝不会有什么社会主义,更不会有共产主义〔173〕。建立在对马克思主义全面正确地理解基础上,毛泽东旗帜鲜明地提出:“我们这样肯定要广泛地发展资本主义,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174〕“我们不要怕发展资本主义。”〔175〕为了让资本主义在中国能够获得广大的发展,毛泽东还提出了调节劳资矛盾的社会政策,“一方面,保护工人利益,根据情况之不同,而实行八小时到十小时的工作制以及适当的失业救济,社会保险,工会的权利等;另一方面,保证国家企业、私人企业与合作社企业在合理经营下的正当赢利。总之,使劳资双方共同为发展工业生产而努力。”〔176〕“公私兼顾、劳资两利”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的一项重要的经济——社会发展原则。

在《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还提出了利用外资推进中国经济发展的思想。早在1936年,毛泽东在和斯诺谈话时就说:“苏维埃政府欢迎外国资本的投资。”〔177〕1944年,毛泽东在和英国记者斯坦因谈话时又说:“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私人资本,在战后的中国都应给予充分发展的机会,因为中国需要发展工业。”〔178〕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他进一步阐发说:“为着发展工业,需要大批资本。从什么地方来呢?不外两方面:主要地依靠中国人民自己积累资本,同时借助于外援。在服从中国法令,有益中国经济的条件之下,外国投资是我们所欢迎的。对于中国人民与外国人民都有利的事业,是中国在得到一个巩固的国内和平与国际和平,得到一个彻底的政治改革与土地改革之后,能够蓬蓬勃勃地发展大规模的轻重工业与近代化的农业。在这个基础上,外国投资的容量将是非常广大的。一个政治上倒退与经济上贫困的中国,则不但对于中国人民非常不利,对于外国人民也是不利的。”〔179〕利用外资是一个中外两利的好事,是民穷国困的中国迅速发展经济的有效手段。毛泽东一生非常崇敬孙中山,他的利用外资思想也明显受到孙中山的影响,带有孙中山利用外资思想的影子。

在《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还提出了经济自由的主张。1944年,毛泽东在和英国记者斯坦因谈话时,就把“同一切国家进行自由平等的贸易”〔180〕列为战后中国应取的国际贸易政策。在《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还提出了“取缔官僚资本”“废止现行的经济统制政策”“扶助民间工业,给予民间工业以借贷资本、购买原料与推销产品的便利”〔181〕等经济自由的主张。

(三)建设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新民主主义文化

1940年1月,毛泽东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发表题为《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的讲演,提出要建设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新民主主义文化的思想。

所谓民族的,主要是就新民主主义文化的反帝性而言的,“它是反对帝国主义压迫,主张中华民族的尊严与独立的”〔182〕。新民主主义文化应有浓厚的中国味道,“民族的形式,新民主主义的内容”〔183〕,就是中国新文化的发展方向。

所谓科学的,主要是就新民主主义文化的反封建性而言的,“它是反对一切封建思想与迷信思想,主张实事求是,主张客观真理,主张理论与实践一致的。”〔184〕

所谓大众的,主要是就新民主主义文化的服务对象而言的,“它应为全民族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农劳苦民众服务,并逐渐成为他们的文化。”〔185〕

毛泽东这种建设新民主主义文化的思想,具有世界的眼光和批判的精神两个重要特点〔186〕。

毛泽东非常重视文化交流对建设中华新文化的作用,他说:“中国应该大量吸收外国的进步文化,作为自己文化食粮的原料……这不但是当前的社会主义文化与新民主主义文化,还有外国的古代文化,例如各资本主义国家启蒙时代的文化,凡属我们今天用得着的东西,都应该吸收。”〔187〕这就是一种世界的眼光。它反对文化问题上狭隘的民族本位主义,反对妄自尊大、固步自封,反对自囿于四大文明古国的历史骄傲,提倡清醒地面对现实——传统的中国文化在近代已经衰落,必须吐故纳新,吸收世界各民族的文化,尤其是西方的近代文化,这样才能走出困境,重新崛起。

在中国的新文化建设中,毛泽东强调要用批判的态度对待人类一切文化遗产。他说,不仅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决不能无批判的兼收并蓄”〔188〕,对一切外国的东西,也“决不能生吞活剥的毫无批判的吸收”〔189〕。批判的精神反对用进步与落后、革命与反动等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来简单地区分人类文化遗产,它主张用“扬弃”即辩证地否定的态度来对待文化遗产。这是一种复杂的取舍,也是一种再创造的过程。

在《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不仅沿用“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这一口号,而且也承袭了其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提出的文化建设思路。

新民主主义文化是民族的科学的文化,因此反帝反封建是这一文化的根本要求。“民族压迫与封建压迫所给予中国人民的灾难中,包括了民族文化的灾难。”〔190〕新民主义文化就以配合新民主主义政治和经济,建设反帝反封建的民族文化为己任。在新民主主义文化建设中,“一切奴化的、封建主义的与法西斯主义的文化、教育,应当采取适当的但是坚决的步骤,加以扫除。”〔191〕国民党的“党化教育”与思想自由的原则相背离,并带有明显的专制色彩,不利于发展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也应加以“取消”〔192〕。“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是蔡元培在北大倡导的治校原则,已为实践证明是发展教育、繁荣学术的有效途径。在未来的新民主主义国家,也要遵守这一原则,“保障教职员生活及学术自由”〔193〕。

新民主主义文化也是大众的文化,它“应该是‘为一般平民所共有’的”文化,而“不应该是‘少数人所得而私’的文化”〔194〕,所以,“为人民服务”〔195〕是这一文化的根本宗旨。“一国之强,基于教育”,民愚则国黯,“民智兮国牢”(张謇语),这是近代中国先进分子探索中国现代化之路得出的一条重要经验。青年时代的毛泽东也曾是一个“教育救国论”的积极响应者,他非常明白教育与现代化之间的关系。为着迅速推进中国的民主化和工业化,在《论联合政府》中,他提出要积极推进扫盲工作,“从百分之八十的人口中扫除文盲,是建立新中国的必要条件。”〔196〕

在《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强调古今中外,凡属有利于推进中国新文化建设的东西,都应该加以批判地吸收。“对于外国文化,排外主义的方针是错误的,应当尽量吸收进步的外国文化,以为中国文化运动的借镜;盲目服从的方针也是错误的,应当以中国人民的实际需要为基础,批判地吸收外国文化。对于中国古代文化,同样,既不是一概排斥,也不是盲目服从,而是批判地接收它,以利于推进中国的新民主主义的文化。”〔197〕世界的眼光与批判地精神在这里得到了完整的统一。

在《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还提出了“团结与教育现有一切有用的知识分子”〔198〕的思想。毛泽东早就认识到知识和知识分子的重要性。1939年12月,毛泽东在为中共中央起草的《关于吸收知识分子的决定》中指出:“没有知识分子的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199〕在《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指出,知识分子是“国家与社会的宝贵财富”,中国要建设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富强的国家,迫切“需要大批的人民的教育家,教师,人民的科学家,工程师,技师,医生,新闻工作者,著作家,文学家,艺术家与普通文化工作者”〔200〕。旧中国是一个文化、技术非常落后的国家,为着尽快地完成中国的现代化事业,中国一方面要有计划地“培养各类知识分子干部”〔201〕,另一方面要充分发掘、利用现有的一切知识分子。“在为着中国人民解放事业而斗争的总方针下,共产党人应当不分阶级、信仰与党派,和一切知识分子很好地团结起来。”〔202〕毛泽东提出的“团结与教育现有一切有用的知识分子”的思想,充分反映了中国共产党人博大的胸怀和宽广的视野。

四、《论联合政府》是毛泽东对中国现代化问题的首次全方位设计

在《论联合政府》之前,毛泽东曾写作过一篇重要的著作——《新民主主义论》。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毛泽东完整地阐明了新民主主义的政治、经济、文化纲领,阅读《论联合政府》的相关章节,不难发现其中有《新民主主义论》的一些影子。那么,能不能说《新民主主义论》是毛泽东对中国现代化的首次全方位设计?

毫无疑问,《新民主主义论》的确包含了一些现代化思想,但完全以现代化的视角来解读《新民主主义论》,甚至把该文看作是毛泽东对中国现代化的首次全方位设计则明显欠妥。

首先,《新民主主义论》的写作时间是1940年1月。其时,从中国战场来看,中日战争正处在战略相持阶段;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来看,第二次世界大战刚拉开帷幕,太平洋战争、苏德战争还都未爆发,德意日法西斯在战争中明显地处于优势,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还远未到来。因此,此时的毛泽东最关注的应是如何联合国民党进行抗战的问题,而不是战后中国的建设问题。因此,《新民主主义论》的理论定位应该是“革命方略”,而不是“建设方略”。

其次,《新民主主义论》是毛泽东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的讲演,讲演的内容最早刊登在《中国文化》上,题为“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新民主主义论》关注的重点是政治和文化,对经济问题虽然有所涉及,但篇幅很小,远不如《论联合政府》的相关内容那样丰富。1945年,毛泽东在六届七中全会上说:“这个报告与《新民主主义论》不同的,是确定了需要资本主义的广大发展,又以反专制主义为第一。”〔203〕这说明,在写作《新民主主义论》时,毛泽东用资本主义的广泛发展去推动中国工业化的思路还远未成熟。

再次,《新民主主义论》虽然是在毛泽东思想发展史上首次提出了新民主主义共和国这一概念的文章,但它没有像《论联合政府》那样具体地论述新民主主义共和国的特征,换言之,它没有具体地描述中国现代化的目标。此外,它也没有像《论联合政府》那样明确使用工业化和近代化这两个概念,更没有用专门的章节讨论中国的工业发展问题。

值得一提的还有,《论联合政府》是毛泽东为中共七大准备的政治报告,其地位、分量都不是《新民主主义论》所能相比的。

综上,无论是从时代背景还是从地位、内容来看,《论联合政府》更适合作为研究和探讨毛泽东对中国现代化全方位设计的第一个文本。

注释:

〔1〕〔19〕〔20〕〔21〕〔32〕〔34〕〔36〕〔40〕〔41〕〔42〕〔45〕〔47〕〔51〕〔55〕〔58〕〔67〕〔68〕〔70〕〔75〕〔76〕〔77〕〔78〕〔81〕〔85〕〔93〕〔94〕〔95〕〔96〕〔98〕〔100〕〔101〕〔102〕〔103〕〔107〕〔108〕〔113〕〔117〕〔118〕〔119〕〔120〕〔121〕〔122〕〔125〕〔130〕〔132〕〔137〕〔138〕〔141〕〔142〕〔143〕〔144〕〔145〕〔147〕〔148〕〔149〕〔151〕〔153〕〔157〕〔159〕〔165〕〔166〕〔168〕〔169〕〔176〕〔179〕〔181〕〔190〕〔191〕〔192〕〔193〕〔194〕〔195〕〔196〕〔197〕〔198〕〔200〕〔201〕〔202〕毛泽东:《论联合政府》,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第9卷,东京:苍苍社,1983年,第183-184、185、188、186、250、233、215、223、258、237、238、237、221、186、233、250-251、232、238-239、250-251、216、239、233、241、250、251、253、251、233、218、218、219、195、201、228、227、225-226、233、229、218、236、227、226-227、220、220、248、243、244、244、247、244、244、248、246、245、221、221、230、221、244、224、224、224、225、252、252-253、230、253、254、230、231、222、253、254、255、254、253-254、254、255页。

〔2〕〔10〕〔64〕〔106〕〔115〕〔116〕〔170〕〔203〕毛泽东:《对〈论联合政府〉的说明》,《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72、277、272、277、274、273、275、275页。

〔3〕〔71〕〔72〕〔74〕〔82〕毛泽东:《目前抗战形势与党的任务报告提纲》,《毛泽东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3、53、48、54、53页。

〔4〕〔86〕毛泽东:《同合众社记者王公达的谈话》,《毛泽东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01、100页。

〔5〕〔22〕毛泽东:《山东有可能成为战略转移的枢纽》,《毛泽东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34页。

〔6〕毛泽东:《争取在抗战胜利后与国民党建立和平局面》,《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页。

〔7〕〔46〕〔126〕毛泽东:《关于路线学习、工作作风和时局问题》,《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99、100、100页。

〔8〕〔66〕毛泽东:《会见中外记者西北参观团的讲话》,《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68、169页。

〔9〕〔88〕〔90〕〔91〕〔140〕〔152〕〔178〕〔180〕毛泽东:《同英国记者斯坦因的谈话》,《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87、183、184、183、184、186、186、186页。

〔11〕〔38〕〔39〕〔105〕〔112〕〔114〕〔146〕〔154〕〔167〕〔174〕〔175〕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口头政治报告》,《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12、336、336、314、321-322、321、305、322、323、322-323、323页。

〔12〕张申府:《民主原则》,《张申府文集》第1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69页。

〔13〕《中国当前的民主问题》,《华西日报》1944年5月22日。转引自姜平:《中国民主党派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89页。

〔14〕《对时局进言》,南方局党史资料编辑小组编:《南方局党史资料·文化工作》,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196页。

〔15〕《中国妇女联谊会对时局宣言》,卓兆恒等选编:《重庆谈判资料》,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0页。

〔16〕《胜利、和平、民主》,《群众》第10卷第17期,1945年9月15日。

〔17〕康楠:《毛泽东〈论联合政府〉的形成与修改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6页。

〔18〕毛泽东:《时局问题及其他》,《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48页。

〔23〕〔24〕中国民主同盟中央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中国民主同盟历史文献》(1941—1949),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年,第26-30、18页。

〔25〕荣孟源主编:《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及中央全会资料》(下),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年,第902-905页。

〔26〕李良志、李隆基主编:《中国新民主主义通史》第9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00页。

〔27〕毛泽东:《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毛泽东同志开幕词》,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第9卷,东京:苍苍社,1983年,第179页。

〔28〕表格中的《毛泽东集》《毛泽东集补卷》由竹内实主编,由苍苍社1983年出版。《毛泽东文集》由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人民出版社出版,第1、2、3卷的出版时间分别为1993年、1993年、1996年。

〔29〕该文由毛泽东、陈昌浩、刘亚楼、萧劲光、郭化若合著。

〔30〕参阅于风政:《理想与现实之间——中国共产党的社会模式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42-145页。

〔31〕〔35〕〔133〕毛泽东:《在中国革命死难烈士追悼大会上的演说》,《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32、433、432页。

〔33〕毛泽东:《延安〈解放日报〉发刊词》,《毛泽东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53页。

〔37〕〔160〕毛泽东:《在中央党校第二部开学典礼上的讲话》,《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58、56页。

〔43〕〔59〕〔60〕〔61〕毛泽东:《论持久战》,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第6卷,东京:苍苍社,1983年,第70、60-61、62、99页。

〔44〕〔56〕毛泽东:《祝贺苏联红军成立二十五周年的电报》,《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6-7页。

〔48〕毛泽东:《中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在目前阶段的任务》,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第5卷,东京:苍苍社,1983年,第193页。

〔49〕毛泽东:《妇女们团结起来》,《毛泽东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70页。

〔50〕〔52〕〔53〕〔161〕〔162〕〔163〕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结论》,《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15、415、416、383、380、385页。

〔54〕〔89〕〔92〕毛泽东:《给秦邦宪的信》,《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08、207、207页。

〔57〕〔63〕毛泽东:《同美国记者斯诺的谈话》,《毛泽东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41、245页。

〔62〕〔104〕毛泽东:《同赫尔利的谈话》,《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20、221页。

〔65〕〔73〕〔79〕〔80〕毛泽东:《为林伯渠起草的复王世杰、张治中的信》,《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15、216、214、215页。

〔69〕毛泽东:《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布告》,《毛泽东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84页。

〔83〕毛泽东:《答路透社记者甘贝尔问》,《毛泽东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7页。

〔84〕〔87〕〔134〕毛泽东:《共产党是要努力于中国的工业化的》,《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46、146、147页。

〔97〕〔99〕〔124〕〔171〕〔182〕〔183〕〔184〕〔185〕〔187〕〔188〕〔189〕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第7卷,东京:苍苍社,1983年,第150、150、162、148、197、198、198、199、197、199、198页。

〔109〕〔128〕毛泽东:《同国民党谈判的十一条意见》,《毛泽东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0、21页。

〔110〕毛泽东:《中国只能走和平一条路》,《毛泽东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1页。

〔111〕毛泽东:《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新形势和新任务》,《毛泽东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7页。

〔123〕《中共中央发布纪念“五一”节口号》,《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7卷,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第146页。

〔127〕毛泽东:《向国民党提出的二十条谈判意见》,《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32页。

〔129〕毛泽东:《论十大关系》,《毛泽东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1页。

〔131〕毛泽东:《关于陕甘宁边区的文化教育问题》,《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09页。

〔135〕孙中山:《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孙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20-121页。

〔136〕孙中山:《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第一届毕业礼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10卷,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58页。

〔139〕〔177〕毛泽东:《和美国记者斯诺的谈话》,《毛泽东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10-411、393页。

〔150〕杨宏雨:《跨世纪的沉思——孙中山、梁启超、张謇社会经济改造观研究》,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8页。

〔155〕毛泽东:《切实执行十大政策》,《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71页。

〔156〕毛泽东:《经济问题与财政问题》,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第8卷,东京:苍苍社,1983年,第230-232页。

〔158〕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14页。

〔164〕恩格斯:《共产主义原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04页。

〔172〕列宁:《国家与革命》,《列宁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81页。

〔173〕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39页。

〔186〕杨宏雨:《毛泽东文化建设思想的三个特点》,《历史教学问题》1996年第5期。

〔199〕毛泽东:《中央关于吸收知识分子的决定》,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第7卷,东京:苍苍社,1983年,第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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