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逸诗人吴中蕃
2019-01-10青田耕者
文/青田耕者
孔尚任、顾彩的高度评价
在贵州有成就的诗人中,就知名度和影响力而言,吴中蕃相比谢三秀、周渔璜、郑珍、莫友芝等人要低得多。这种现象与他诗歌所取得的成就是极其不相符合的。
但是,在320余年前,即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著名戏剧家、诗人孔尚任在读到了吴中蕃的诗集《敝帚集》时曾拍案赞叹道:
“兹果得《敝帚》一集,杂体千余首。即中原名硕素以诗噪者,或不能过之。乃知其中未尝无人.....使天下知黔阳之有诗,自吴滋大始,岂非盛事!”
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中原”泛指全国,《文选·张衡·東京赋》:“文德既昭,武节是宣,三农之隙,曜威中原。”
也即,孔尚任的意思是,在他的那个时代,吴中蕃的诗歌水平,可以与全国著名诗人相提并论。
吴中蕃属于由明入清的跨朝代诗人。同时期的著名代表诗人有顾炎武、钱谦益、吴伟业、王士禛、朱彝尊、查慎行等。孔尚任为什么会对吴中蕃有如此之高的评价呢?在《敝帚集》的孔序中,他说:“先生为人,予无从悉其概。观其诗,则身隐焉文之流,多忧世语,多支离漂泊、有心有眼不易告人语。屈子之闲吟泽畔,子美之放歌夔州,其人似之,其诗似之。”孔尚任认为吴中蕃的身世遭遇,与屈原、杜甫相似,诗歌的内容和风格也相似。所以,吴中蕃“取法于上,仅得其中。”诗歌水平自然就高。孔尚任的好友,著名诗人、戏剧家顾彩在序《敝帚集》时说:“读其诗,若颜、若谢、若陶、若杜,盖才大学博,郁郁不得志于时之所为;想见其人,亦今之商於之四皓,香山之九老,衣冠甚伟,迥非时辈矣!”顾彩认为他的诗像东晋诗人颜延之、谢灵运、陶渊明。其人又像秦汉间隐居在商山的四位情操高尚的隐士。
屈原因遭上官大夫的嫉恨而被楚怀王疏远,继而又被顷襄王放逐,悲愤行吟,作《怀沙》赋,抱石投江,以死明志。杜甫于广德三年(765年)四月离开了成都。经辗转,于次年到达夔州(今重庆市奉节县)。由于在夔州的生活相对稳定,诗歌创作也进入高潮阶段,共放歌写诗430余首,占其全部诗作的三分之一。
吴中蕃生活在清朝与南明王朝对峙交战的时期,经历了父亲战死,二姐、三嫂不忍羞辱自杀身亡,导致一门九死的惨烈过程。他先在南明永历王朝历任遵义知县、重庆知府、礼部仪制司郎中、吏部文选司郎中。后因直率谏言得罪了永历帝(力劝永历帝勿走云南),几乎被斩,幸好得好友郑天喻说情,才被贬黜还家贵阳,隐居龙山、芦荻(今属贵阳花溪区),不肯仕清。其诗宗陶、杜,吟咏河山、终老林泉。吴中蕃的人生际遇和诗歌创作背景与屈原、杜甫相似。所以,孔尚任、顾彩才有上述评论。当代一些学者认为孔、顾二氏对吴中蕃的评价过高,但又说不出其中的缘由,是因为对吴中蕃的人生曲折经历和内心苦痛不甚了解;同时,也缺乏对吴中蕃诗词的深入研究。
◎ 吴中蕃先生画像
◎梦草池旧影
有意思的是,孔尚任在读到吴中蕃诗集《敝帚集》之前,认为贵州是没有诗人和人才的。他在《湖海集》卷九《官梅堂诗集序》一文中说:“吾阅近诗选本,于吴越得其五,于齐鲁燕赵中州得其三、于秦晋巴蜀得其一,于闽楚粤滇再得其一,至于黔贵则全无之。虽天生之才,其聚散多寡之数,不可得知。大抵诗之所在,即才之所在也。”孔尚任读当朝诗歌选本,入选诗人最多的地区是江浙,占50%;其次是山东、河北、河南等地区,占30%;第三是陕西、山西、四川、重庆等地,占10%;福建、湖南、湖北、云南,占10%;至于贵州是零入选,是空白。孔尚任的《湖海集》成书于康熙二十七年。那个时期所谓的近代诗选本诸如《近代诗抄》《国朝诗隽》《国朝诗风》的确未选入任何一位贵州籍诗人的作品,包括同时代的周渔璜也未得以入选。据笔者所知,最早选入贵州诗人周渔璜诗作的清人选清诗选本是沈德潜于乾隆二十四年(1758年)编籑的《国朝诗别裁集》。此时,已距孔尚任去世40年,他当然会得出诗人“黔贵则全无”的结论。虽然孔、顾二氏早在康熙中期为《敝帚集》写序作赞,但此诗集并未及时刊布,而是作为抄本保存在吴氏族人手中,直到清嘉庆年间,才有吴氏响怀堂刻本面世。由于流传不广,影响有限,乃至于以后的国内的许多明清诗词选本,均未选入吴中蕃的作品。
诗人小传
吴中藩,字崧生、号滋大,一号大身,晚号今是山人。贵阳人。明万历四十六年腊月初九日生(1619年元月24日)。祖淮,嘉靖三十一年壬子科解元,官户部郎中,著述宏富。父子骐,万历四十年举人,官兴宁县令,以才干闻。崇祯十五年(1642年)中蕃举于乡,因战乱而未进京应试。永历王朝立西南,重用中蕃。历任中书省秘书郎、遵义知县、重庆知府、礼部仪制司郎中兼吏部文选司郎中、诰授中宪大夫。清军平定云贵,中蕃弃官还乡,奉母避于家中,以诗文自遣。清廷召以云南知府,力辞而止。康熙十五年(1676)入吴三桂幕府任总理部曹。后见吴有异志,遂于康熙十八年(1679)洁身引退而归,遂号今是山人。吴三桂之孙吴世璠派人胁迫中蕃复职。中蕃乃佯狂掷桐城方以智所赠之石砚于市中,断为三截。使者信之,归报获免。两次应聘主籑《贵州通志》,征集颇多。滇黔督抚屡次欲推荐于清廷,坚决推辞不就,闲居于贵阳城西“梦草池”(解放后为中共贵阳市委大院)。后移居真龙山、芦荻寨等地。
中蕃承祖父遗风,少年遍游吴越,转益多师。故学行皆有根柢。所著书甚富,有《四书说》《曲台捷取》。文集有:《听古集》《响怀堂集》《文集续稿》《黔言》《通志补遗》。诗有:《敝帚集》《响怀堂集》《腐草》《断砚草》《断砚草二集》。删订有:《坡仙集》《明文选》《选明高杨张徐集》《曹能始诗集》《袁海叟集》《韵会》诸书。惜大多散佚,今仅存《敝帚集》十卷,录诗1094首,《黔诗纪略》录诗395首(大多选自《敝帚集》)。现共存诗1135首。
《敝帚集》孔尚任序曰:“黔阳之有诗,自吴滋大始。”顾彩序曰:“读其诗,若颜、若谢,若陶、若杜。”
《黔诗纪略》莫友芝传证评曰:“不屑句揉字炼为工,而质厚气苍,自然瑰异。”
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正月初六日,吴中蕃逝世,享年78岁。族人将其葬于今平坝县土门寨大坡。1999年11月23日吴氏后裔将墓迁葬于天河潭景区内。2000年1月7日花溪区人民政府公布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2003年10月9日贵阳市人民政府公布为市级文保护单位。
◎ 清嘉庆年间《敝帚集》书影
吴中蕃诗歌赏析
◎ 龙山皂角树
从吴中蕃的诗歌体裁而言,有四言、五言、七言古体诗;有五言、六言、七言律诗;五言、七言排律诗;五言、六言、七言绝句。体裁之完备,在清代诗人中为少见。尤其是四言古诗,主要宗法于《诗经》。清代贵州戏剧家、诗人傅玉书在《黔风旧闻录》中评曰:“兹得山人《敝帚集》千余篇读之,乃叹曰:‘是真能学陶矣,是真能学杜矣!是真源于《三百》归于《三百》者矣’!”说明吴中蕃作诗,以《诗经》为宗,以陶渊明、杜甫为师。如四古《我行其野四章》句:“中庭有稷,其叶翼翼,维雀之食。中园有麻,其叶委蛇,维蚁之緺”描写战乱之残垣断壁景象,细致入微。五古《感遇诗》句:“八月秋高晚,横流大峡长,尽日余无见,客心那不伤。”是一种悲秋的景象及愁绪。七古《春江行》句:“轻生岂是爱封侯,不才何意中原鹿,纵然有翼谁能飞?南望乡云泪枯目。”写军旅官兵孤苦思乡的境况。七律《别万客侯》末句:“回首三山人又远,浪头雪立暮潮涌。”写与友人别离时的惆怅。五绝《推窗》:“放云归野壑,延月又登床,把手花阴入,添予满室香。”“云”可以放走,“月”可以请来,真奇兴也!七绝《采石矶月下吊李白》末句:“容为皎月千年在,气即长江万里横。”有太白夸张的想象力和气势。有些当代学者评吴中蕃诗时认为,他的古诗好,近体诗一般,七绝尤差,想来也是偏见。由上引句可以看出,吴中蕃是诸体兼擅。
《尚书·尧典》云:“诗言志。”吴中蕃在诗中,经常抒发自己的志向。《愿为》表明自己:“愿为江上独立之青峰,不愿为天边弄影之明月”是因为:“青峰万古自崔嵬,明月有时还晦缺。”四十岁时,清廷拟任他为云南某地知府,他坚辞不就,写下了《得准滇郡之辞胡止戈以诗见美就韵酬之》:
四十投簪亦未迟,尚惭元亮已先之
山山芝美将焉待,岁岁薇柔好共谁?
岂是长歌真当哭,敢云浊饱不如饥。
一身去就寻常事,焉用夸明诧决为。
表明了自己不愿为贰臣的决心。
《自矢》
息意事躬耕,途穷岂倒行。
四时衣常褐,一饭不求羹。
缄至邀蛩诉,诗成送月评。
丈夫死则已,何至易平生。
则言情愿回归田园,宁静淡泊,粗衣淡饭,也不轻易动摇自己的志向。
忧世忧民,是他诗歌里常见的题材。吴中蕃生活在兵荒马乱的岁月,目睹战争给社会和百姓造成的巨大破坏及痛苦,他常以悲愤的笔调加以揭露和谴责。如《采蕨者》:
比岁供亿百出,官复籴贩,民无食,采蕨充饥,所在皆然。
习饥渐成俗,采蕨宁辞碌。
十室九闭门,尽若逃亡屋。
挥锄力已无,湿土汗如霂。
一茎百吁喘,寸壤劳反覆。
未审肠果充,但见白骨矗。
齿突缩双颐,泪枯深两目。
虽或缓须臾,相看成异族。
采蕨苦不多,蕨多苦颠仆。
行行还屡坐,意往步难速。
谁家所娇儿,道旁啼且逐。
顾之未暇哀,转幸身孤独。
伤心比月来,蕨衰粉莫漉。
不见村舍烟,惟闻远近哭。
谁怜稼穑翁,终岁只枵腹。
问之何因尔?秔稻非不熟。
一幅官吏只顾横征暴敛,而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的凄惨图卷即刻呈现在读者的眼前。《渝州杂诗》中有:“旧库存遗骨,当途有卧熊”“户少村难立,田荒草待烧”之句。也是描写战乱情形的。
伤时感世题材的诗,常在吴中蕃的作品中出现。永历帝遇害于昆明,吴三桂称帝衡阳,吴中蕃心中唯一的希望幻灭,只好回到贵阳。而昔日的家园梦草池又已被新政强占。居无定所,只能偕母避祸山中,家国破,亲人亡,其心境之悲愤压抑,则可想而知。此时的诗中,是一种不平的哀怨倾诉。《香髓池》其三云:
故国频戎马,心伤梦草池。
穿云生一滴,听月得多时。
徙谷愚难疗,分波活可期。
如何炎帝女,衔木欲令夷。
贵阳城中的梦草池别墅(地处今贵阳恒丰步行街)系吴中蕃父亲吴子骐购置,早年吴中蕃遵父命携千金回贵阳重加修葺,是当时的名园。园中古木参天,荷池溢香,骚客文人多雅集于斯。后因战乱,被权贵豪夺巧取,几易其主,怎能不令人伤心至极。《望臬署园池》最能体现:
园满新红池满鳞,不知培养几艰辛。
愿将惜物怜花意,并及呼天抢地人。
还有《过太平桥感旧》:
当年情事类狂猱,诗酒弹歌兴最豪。
今日经过足惆怅,荒园秋雨长蓬蒿。
归隐林泉,山水为宾,松月为友。1662年6月南明王朝最后一位皇帝永历帝朱由榔在昆明被吴三桂所害,明朝彻底灭亡。这一年,吴中蕃43岁,避居于真龙山(今花溪龙山村),真正开始了他的隐居生活。《龙山杂韵》共六首,其六《澹炎瀑》:
一缕注山脐,晴空见舞霓。
豪情余洒落,冷态自凄迷。
莫近热中客,应将洗耳题。
秋风且无忌,夺我响玻璃。
表达了自己归隐林泉,不再过问世事的的态度。又如《徙居芦荻》:
自来行止等游丝,但着烟林便觉宜。
屡有寻求将客误,渐无名字与人知。
耕渔足了半生事,木石才堪百世师。
每坐溪头向水笑,遑遑舍此欲何之。
吴中蕃在龙山、打通、芦荻等地长达三十余年的隐居生活中,写下了大量吟咏贵州奇山异水的诗篇。《尤爱溪晚泛》其二:
晴溪一曲足流连,忽听渔歌起暮烟。
峡转暗将山态换,藤垂暂许石心坚。
孤云来住翻如累,好月窥临实未全。
拼掷此身鱼鸟内,不劳车马愧林泉。
据不完全统计,吴中蕃吟咏黔中山水的诗篇达120多首,其中尤以描写花溪一带迤逦风光的为多,是该景区不可多得的文学遗产。
民国贵州著名诗人潘咏笙在其《黔诗汇评》论及吴中蕃诗时,曾摘其中佳句如:《掘马樱花》云“买山得最幽,花命唯我造”,《微雨》云“凭谁分砚水,乞我洗头盆”,《栽竹》云“所添唯一澹,何地不成遐”,《桃始花》云“不尔春无谓,从兹冷有涯”,《看梅》云“梅花叹我忽然冠,我觉梅花略长抱”,《赏牡丹》云“一从北圃初呈笑,未觉东风尚带寒”。并评曰:“余视其每以小题而至数十首,首数十,均气机甚畅,诗亦颇似大苏。诗题下每有序引,极峭健,则又仿佛柳柳州也。”应引为吴中蕃诗的知音。
吴中蕃对自己的诗是有期许的,他在《敝帚集》自序中说:“余无可致人之知者,何敢恨人之不我知?”《除夜》更能体现这一点:
士有不得志,怃心恒自疑;
贱应来众毁,贫乃致亲高。
何地堪埋骨,此生好语谁;
岂真千载后,定有一人知。
◎尤爱溪
吴中蕃生前生后诗名不显,是因为战乱避居偏僻之地,加上贵州信息交通闭塞,以及出版业不发达。现在,这些客观不利因素已不复存在,是到了彰显他诗歌成就的时代了。
作者后记:2019年元月14日是吴中蕃诞辰400周年纪念日。此前笔者已编籑了《闲吟放歌若屈杜——吴中蕃研究资料辑录》一书,将于近日交付出版社出版发行,此文资料均源于该书。因笔者学术水平有限,文中定有不足之处,恳请方家指正。谨以此小文纪念吴中蕃先生诞辰40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