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冶》中的文人设计
2019-01-10赵一凡
赵一凡
《园冶》成书于明末崇祯七年,是中国古代第一本园林艺术理论专著,是作者计成回顾和总结其毕生的园林创作实践经验提升成为的一本理论著作。全书共分为三卷十三篇,以及自序、题记、附录等。卷一包括《兴造论》《园说》《相地》《立基》《屋宇》和《装折》六篇;卷二《栏杆》一篇;卷三《门窗》《墙垣》《铺地》《掇山》《选石》《借景》六篇。此书刊行以后沉寂上百年,直到20世纪20年代又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除了其中蕴含的设计理念与现代社会所提倡的诸多理念不谋而合值得深入研究之外,笔者还关注到了作者计成作为一位文人在介入到造园活动中对匠艺世界所带来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1.文人计成
《园冶·兴造论》是整本书的开篇第一章,表明了写书人对于营造之事的整体把握和看法。其在文章开始就指出人们在“兴造”时,大多是依靠工匠之言,但是作者认为“三分匠,七分主人”,这里的主人不是建筑的主人,而是指能够统筹规划,并且在建造过程中能够给予指导的设计师,也就是专业的造园师。“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作者非常明确地表明了对以造园为职业的专业造园师的态度。同样表述在题词中也有,“是唯主人胸有丘壑,则工丽可,简率亦可”,只有主事之人能够做到有丘壑在心中,园林的布局才既可华丽,也可以简朴。
《园冶》中提到的“能主之人”实际上就是计成本人。对于计成此人的性格特点以及能力,从《园冶》的冶叙、题词和自序的只言片语中可看出一二。阮大铖作的序中提到“无否人最质直,臆绝灵奇,侬气客习”。计成字无否,这里从他人之口可以知道计成性格质朴,具有奇思妙想,没有世俗的客套气息。“所为诗画,甚如其人”,可以确定的是,计成能诗擅画,并且他所作的诗画如其人性格相同。郑元勋的序中指出“从心不从法,为不可及”,“能指挥运斤,使顽者巧、滞者通”,这两句话是对计成造园能力的肯定和称赞。在作者的自序中说“少以绘名”“最喜关仝、荆浩笔意,每宗之”“适晋陵方伯吴又予公闻而招之”“别有小筑”“时汪士衡中翰,延于銮江西筑”。这些足以证明计成少年时代是以绘画而出名,后来又从事造园工作,经验颇丰,常有奇思妙想,且能够切中园林主人的“胸中丘壑”。另外,《园冶》通篇的行文风格,更是凸显了计成的文人本色。“有学者统计《园冶》一书涉及的典籍多达20余部,其中既有儒家经典,又涉及史籍、诸子百书以及其他领域的典籍”,就这些统计以及序言中作者自己和他人的描述与评价中便可知计成首先是一位学养深厚的文人,其次才是一名出色的造园师。
2.文人的实用功能设计
当文人进入到匠艺领域,参与造物活动,对于整个匠艺世界带来了什么呢?首先,文人之所以能够进入到匠艺领域就要从当时的社会现实说起。明代士绅阶层对于造物的关注远大于其他朝代,这种情况的出现与当时的社会背景以及社会思想是不可剥离的。随着明代城市、商业、交通以及印刷和造纸技术的发展,知识的传播以及社会财富的划分与历代呈现出诸多不同。第一就是士绅与市民阶层的崛起。由于社会财富的重新划分,这一阶层在民间的地位逐步上升,同时因为社会环境的相对自由,大批的文人士大夫开启了官方体制外的讲学,对于公共空间的需求远大于其他朝代,也就是说对于符合文人标准的园林的实际需求非常之大。第二是在嘉靖以后,民间社会逐渐拥有较大的空间,市民生活呈多元化发展,官方控制力渐渐松弛。中国传统文人多追求入仕,企图用文人士大夫的话语权和解释权进入到官方意识形态中。但是在明代许多文人志士的思想是无法进入官方意识形态的。比如王阳明一脉的王学,由于与官方学有异说,所以直至嘉靖一朝结束前,其多数时间是处于民间的半蛰伏状态。因此文人的意识形态在民间逐步形成一定的影响力。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工匠却无法体现和把握文人们的“胸中丘壑”以及日常所需,就导致了一种“供不应求”的市场状况。那么,这两点变化在物质与精神两方面都为文人进入匠艺世界奠定了扎实的基础,以及起到了一个催化的作用。从另外一方面来看,这些变化同时也冲击和打破了传统匠艺世界的许多行为规范。
其次,除了当时的社会环境催生了营造行业的兴盛,回归到《园冶》这本书以及作者。前文论证了计成既是文人,也是造园师,那么文人在建造园林时与工匠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呢?工匠造物多是对行业传统中已有的经验进行自觉或不自觉的“仿样”和“修正”。依“规矩”行事是工匠与文人建造师最大的不同。这里笔者需要指出的一点就是《园冶》此书中针对的消费群体是文人士大夫以及乡绅阶层,从作者计成也就是文中所说的“能主之人”他自身的身份以及他的服务对象的身份当中便可知一二[1]。因此,此书中关于《园冶》当中强调的实用,实际上是主要针对适应文人与乡绅阶层日常所需的实用。由计成主持建造的园林有三处是远近闻名的,武进吴玄的东第园、仪征汪士衡的寐园、扬州郑元勋的影园。从这些园林主人的身份和《园冶》中他的自序里提到“别有小筑”,以及社会背景,可以推断其当时主要面对的消费群体是他熟悉的士绅阶层以及市民阶层,而这一消费群体的需求显然是依“规矩”行事的工匠所不能满足的。正因为不能被满足的需求,才促进了类似于计成这一类的文人要介入到匠艺世界中去。
明代文人热衷纵情山水,在日常行为所需方面与普通百姓差距很大,他们追求在小小园林中尽显其文人的本色。《园冶》中从相地开始到立基、门窗、铺地等等各个方面都非常关注文人日常使用园林中的种种需求。放到现代来讲计成对于园林使用主体的关照是细致入微的,也是符合设计当中对产品功能要求的。他所建造的园林实用价值都非常高。《书房基》一节中,计成对于书房的选址就考虑到文人从事文化活动和日常办公学习这一事项需求,要求“择偏僻处,随便通园,令游人莫知有此”。书房在古代文人的家中,既是学习和从事文化活动的地方,同时也是园林主人修身养性的精神巢穴,因此使书房能够具有宁静、沉稳,让人身处其中自然能够平心静气且不受他人随意打扰是首要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目的。“余半间中,自然深奥”。根据厅堂基的大小,按照半间的模式建造,方可体现书房的自由和幽深,并且能够使其隐藏在整个园林当中。与书房功能相同的还有斋,计成看来斋应该具有“唯气藏而致敛”和“能使人肃然斋敬之意”。所以斋在环境的选择当中也应该是注重幽静,房屋的样式则同样不宜以轩敞醒目为宜。
计成既了解这些园林主人大致的生活习惯和日常“刚需”,也明白他们的审美取向,同时他对于营造的各个环节以及材料的物性基本熟知。在《园冶》一书中对于营造的种种要求和行为规范则更加能够证明文人以专业“设计师”的身份进入匠艺世界,并把其引入到了文人的话语世界中。最突出的表现就是计成在造园过程中对于园林主人日常生活活动需求以及审美取向的重点关照。《屋宇·斋》中写到:“斋较堂,惟气藏而致敛,有使人肃然斋敬之意。盖藏修密处之地,故式不宜敞显。”计成认为和堂相比,斋是用来聚人精气、收敛心性的地方,有让人看了肃然起敬的感觉,因此需要修盖在整个园林比较隐蔽的地方,且样式不应该太过宽敞显眼。斋室是中国古代文人风雅情怀的载体,是展露园林主人心性和情怀的重要场所,计成对此的关心主要集中在园林主人的使用要求与精神体现的统一。
在一些小的细节方面也体现了计成的“设计”功力。就铺地而言,大多工匠基本是考虑它的交通道路的性质,而计成还着重考虑了它的景观价值。什么样的石头铺在什么样的地方,铺成什么样的图案都有其自己的一套理论。例如乱石子在园中应是砌小路,“坚固而优雅”;鹅子石硌脚,“宜铺于不常走处”。这里他还提到了普通工匠使用鹅子石铺路是镶嵌图案的不妥之处,“如嵌鹤、鹿、狮毬,犹类狗者可笑”;青色的乱石板“宜于山堂、水坡、台端、亭际”,样式“意随人活”;屋内或庭院之中,适合用“诸砖砌地”。
3.文人的精神功能设计
《园冶》中对精神功能的体现主要反映在计成对于文人审美和精神世界的关照,为此作者还颇费了一番笔墨,而且这也是《园冶》一书中显而易见的一个中心话题。仅《园说》一篇中就先后提到多位历代的书画家,“刹宇隐环窗,仿佛片图小李”。“刹宇”是寺庙,“片图小李”是指唐代擅长画小幅山水的著名画家李昭道。“岩峦堆劈石,参差半壁大痴”,“大痴”即为元代著名书画家黄公望,园林中的石头像被刀斧砍劈过,就好像黄公望画的山水图一样层峦叠嶂,高低变化。“不羡摩诘辋川,何数季伦金谷”,“辋川”是唐代诗人王维的辋川别业,“季伦金谷”是指西晋富豪石崇建造的金谷园。就单从这一篇中即可见计成对于文人精神世界的重视程度了。这种重视也是基于作者本人实际上就是当时社会中文人的典型代表。
此外,通过造园来体现计成对于园林主人精神世界重视的内容可以说是贯通在整本书中。古代相地是建造房屋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计成作为整个园林建造的统筹者,对于各种地理环境所造成景色的不同和需要施以人工力气的不同的描述十分精准:山林地景色最佳,“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工”;城市地虽不太适合建造园林,但如果仔细布局,也可以达到“足征市隐,犹胜巢居”;向往田园生活的可选择村庄地,“堂虚绿野犹开,花隐重门若掩”,既有田野之趣,又无田野之累;郊野地“去城不数里,而往来可以任意”;傍宅地不仅便于主人休闲享乐,还有“护宅”的作用,“足矣乐闲,悠然护宅”;江湖地景色优美“足征大观也”,可以追求“寻闲是福,知享即仙”的生活趣味。另外,中国古典园林中有一个十分重视的物品,就是假山,可谓无园不石,无石不园。古话讲:“水系易成,山势难立”,山势如果做好了,那么园林中风景的整体基调也就定好了。“多方景胜,咫尺山林”,不仅体现了造园师的“胸中丘壑”,同时这也是园林主人的优雅情趣之所在,是要以人工山水来体现自然山林的意趣。假山的艺术正是中国古代文人志士精神世界最典型的一种反映。中国人的假山观念中,经常提到“镜”,《园冶》中也不例外。比如“建造园山时“是以散漫理之”,就可得“佳境”;在厅堂前叠造假山,如果没有可欣赏的树木,就在墙体上嵌上石块或者种些藤萝类植物,形成“深镜”;峭壁山如若安排妥当,仅从窗中观景,则有“宛然镜游”的体验。这其实是反映了中国古人的一种人生态度和精神追求,同时也和佛教盛行有关系。佛教认为,一切世相,都是因缘和合而生,都无实性,都是假名;一切法相,都是假有,其性为空。“有真为假,做假成真”,用真山的意境来营造假山,使假山呈现出真山的神韵。《园冶》中对掇山的一篇的描写在整本书中都占有很大的比重,这篇分别从园山、厅山、楼山、阁山、书房山、池山、内室山、峭壁山、山石池、金鱼缸、峰、峦、岩、洞、涧、曲水、瀑布共十七个地方的假山来描述,区分之细致,变化之丰富,可见假山在文人的欣赏世界中的重要地位。
4.结语
综上所述,可以说计成实际上在整体上抓住了“设计”最为重要的两个方面:实用与审美。并且他对于目标的消费群体的生活需求和审美需求都十分了解。如果说《营造法式》体现的是当时社会营造的各项标准数据和规定,可以类比是现代工程师的工作范畴,那么《园冶》中所展现的则是统筹全局的设计师的工作,在他营造的园林中深刻地体现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物的和谐统一。计成作为文人代表了这一类人的实用和审美诉求,而他同时又作为设计师来解决了这一类诉求。就审美这一点而言,文人对于匠艺世界的介入,起到了一种对传统样式的打破以及造物审美方面提高和风向标的双重作用。正因为这种作用的产生,在明代造园活动中诸如计成这类文人的参与,实际上就是将匠艺引入到了文人的话语世界当中。
注释:
[1]吴玄,吴中行之子,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清康熙《常州府志·卷二十四·人物》:“吴元(即‘玄’)字又予,武进人,万历进士,授湖州府学教授,历任湖广布政”。经园林学者们的多方考证,明代仪真县寤园的主人汪士衡是安徽省休宁上水南人,其在崇祯元年捐款获得了文华殿中书的职位,历史中上水南的汪氏家族是明末仪真县显赫的盐商。郑元勋,安徽歙县人,明末扬州名士,崇祯十六年会试第三,清兵入关后因内讧遭误杀。擅长诗文,嗜好园林艺术,并且与董其昌、陈继儒等山水画名家有所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