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治伤寒学思想探微❋
2019-01-10郭小舟
陈 西,秦 艳,郭小舟
(1.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2. 北京市门头沟区中医医院脾胃科,北京 102300; 3. 北京市昌平区中西医结合医院肝病科,北京 102208)
章太炎先生是中国近代著名的革命家和思想家,其学术思想可以说是包罗万象,有经学、史学、文学、哲学、佛学、小学等,后人对于章太炎的研究也多集中于以上诸点。但作为其学术思想重要组成部分的医学思想却很少为人重视。“太炎先生经学、史学、诸子、小学成就与贡献均有专著论及,惟医学之成就与贡献鲜为人知”[1]。 确实,我们翻阅有关章太炎研究的著述和文章,会明显看到少有学者注意其医学思想,即使注意到了也常常认为医学是其思想之余绪:“太炎先生为当代国学大师,稍知治学者,无不仰之如泰山北斗。医学乃其余绪而深造如此,洵奇人也。[2]”其实纵观章太炎生平,其医者情怀可以说是贯穿一生,“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此亦吾人之志也。[3]”早年投身革命,属医国,当时局不如其所愿时,便退而医人。所以探究章太炎的医学思想,尤其是其用力最勤的伤寒学,对于我们把握和理解其整体的学术思想定有诸多裨益。
1 《伤寒论》为章太炎中医思想的核心
在章太炎的中医思想中,他最重视《伤寒论》,其撰写的医学论文很大一部分都与《伤寒论》有关。《章太炎全集·医论集》全部篇数共134篇,其中与《伤寒论》有关的大约50余篇;此外在论述古代医学思想时也多以《伤寒论》为准绳:“余于方书,独信《伤寒论》”[4]363“近道者,惟《伤寒论》《金匮要略》,语皆精审,绝少傅会五行之语,审证处方,非是莫赖。[4]134”可见,章太炎独尊《伤寒论》也并非无的放矢,而是其他医书相较《伤寒论》,过多夹杂附会着某些经验理性无法认证的成分。“黄帝、雷公之言,多有精义,犹时有傅会灾祥者,精而不迂,其惟长沙太守”[4]20。
其次,章太炎如此推崇《伤寒论》也与其所处的时代有着密切联系。清末民初正是中西文化激烈碰撞的时期,学术的争论不可避免会涉及到中医和西医孰优孰劣的问题。那么章太炎对此争论作何反应?他认为,中西医的优劣应该在于临床的疗效,而不在于医理,只要能治好病,有没有理论都无足轻重。“是时中西医方以其术相倾……夫医者以愈病为职,不贵其明于理,而贵于施于事也,不贵其言有物,而贵其治有效也。[4]376”因此对于中西医的争论,章太炎是兼而采之,主张中西医汇通。章太炎从其祖父开始三世为医,治愈的病人不可计数。因此,他对于中医是很有信心的,认为中医不用跟西医争辩,只要观察西医不能治愈的病,而中医可以治愈,这样中医自有其存在的价值:“余以为今之中医,务求自立,不在龂龂持论与西医抗辩也。何谓自立?凡病有西医所不能治,而此能治之者……中医之忽略解剖,不精生理,或不免绌于西医也。独伤寒热病之属,其邪浮而无根,非脏腑症结比,自张仲景以来,论其脉证独备,而治法亦详,中医能按法治之者,率视西医为胜。[4]362”在章太炎看来中西医各有优劣,西医的长处在于脏腑的解剖生理学眼见为实;但对于“伤寒热病”之类的疾病,还得以张仲景的《伤寒论》为准,因为《伤寒论》直接从病证入手,不多说理,有证则有方,“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5],也就是随证立法,随法开方,不做过多的医理阐释。此外,《伤寒论》相较于其他医书,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脉证和汤剂兼备,对于病情的演变特别重视:“方书专是列方举证,不讨论病的变化,大论则对于病情演变,特别重视。[6]”故章太炎认为,《伤寒论》“傅受变异,一病而立三百九十七法,故精审无與擬。[4]27”
2 章太炎的伤寒学
章太炎认为,研读《伤寒论》的方法是明其大意,得其大体,“余谓研究《伤寒论》先须明其大意,不必逐条强解,死于句下也。”[4]424具体而言,第一是说明伤寒、中风、温病,以恶寒、恶风、恶热来命名它们的症状,这是指证而不是指因。第二是六经病是指六部,并非指经脉;六经之名虽出自《素问》,但意义并不从《素问》而来。“抑余谓治《伤寒论》者,宜先问二大端,然后及其科条文句。二大端者何?一曰伤寒中风温病诸名,以恶寒恶风恶热命之。此论其证,非论其因,是仲景所守也……二曰太阳阳明等六部之名。昔人拘于脏腑,不合则指言经络,又不合则罔以无形之气,卒未有使人厌服者”。[4]394-395章太炎主张伤寒不传经是指研读《伤寒论》不可以把《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的传经理论带入研究。
2.1 论经脉
章太炎家族三代知医,对于《伤寒论》等方书的疗效很有信心,但是对于运用经脉的针灸技术则不一定。章太炎早期认为经脉理论相较于西医高明,对于针灸的治疗还是持肯定的态度:“十二经脉为热为寒,乃视远西为审。彼但于手足作四大支,而此区分甚析,依以针灸,多能取效,其优于彼远矣。”[4]136西医对于手足只做四大支的区分,中医依经络,手足各有三阴经、三阳经总共有十二条,因此中医比起西医来说详细精审。但是后来随着对西医研究的深入,尤其是解剖生理学,章太炎发现即使只论四肢,四肢中的肌肉、肌腱、结缔等组织比起经脉来说不逞多让,而且还更加具体,因此他便认为十二经脉为谬误:“至说解剖一事,亦已载在《灵枢》。但所以多错谬者,盖由祗剜胸腹而不能割剥肌肉,故所载十二经特为谬误。”[4]149可以看出,章太炎完全是用西医解剖生理学的标准来看待中医的经脉,中医在解剖时没有割裂肌肉去查看,因此会造成诸多错误。也正是因为章太炎如此看待经脉,所以对于他很重视的《伤寒论》来说,便不会把经脉与之联系起来。同理,建立在经脉上的针灸技术,也几乎都被章太炎所舍弃。
2.2 六经之“经”的含义
《伤寒论》主张“六经辨证”,六经为太阳病、少阳病、阳明病、太阴病、少阴病与厥阴病这6种病。但是在《内经·灵枢》中的十二正经,恰巧也是这6个名字,这样便产生了六经的解释与经脉到底有没有关系的问题。章太炎对经脉理论的不信任,使之在诠释《伤寒论》时不用经脉的观念。他认为六经和经脉是毫无关系的,故说:“张仲景以太阳、阳明等名篇,不过沿用旧名,要于经脉起止之说无與也。”[4]149张仲景只是沿用旧名,用了《灵枢》中的名称,至于其意义则与经脉说法无关。接着他便以清代医家柯琴的说法进一步阐释到:“《伤寒论》所以分六部者,各有所系,名目次第,虽袭《内经》,固非以经脉区分也。按《伤寒》太阳等六篇,并不加经字,犹曰太阳部、阳明部耳。柯氏《论翼》谓经为径界。然仲景本未直用经字,不烦改义。”[4]172可见,章太炎认为六经这6个词,只是6个部分,所谓经并非经脉,而是径界,是指某种范围的区别界限,因此《伤寒论》各版本的目录上,六经都没有经字。
2.3 论伤寒不传经
章太炎认为伤寒有狭义、广义之分。狭义伤寒指的是发热、恶寒的外感风寒疾病,广义伤寒指的是一切外感疾病,而《伤寒论》讨论的是广义伤寒。“《伤寒论》一书,大概是治外感的书。《难经》云: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湿温,有温病,有热病。则《伤寒论》是广义的伤寒,非五者中之一种伤寒。[4]150”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再来探讨章太炎是如何看待伤寒传经问题的。先从起源看,伤寒传经不是张仲景的主张,“日传一经”是王叔和的意见。“日传一经”出自《素问·热论篇》,王叔和在收集整理《伤寒论》过程中把《内经》的传经理论放入《伤寒论》序例中,导致两者牵扯不清。“昔人谓少阴病必由太阳传入者,则由叔和序例日传一经之说误之。按日传一经,义出《内经》,而仲景并无是言”[4]151。再从内容上看,“阳明篇有云:阳明居中土也,无所复传。可见阳明无再传三阴之理。更观太阳篇中,有云二三日者,有云八九日者,甚至有云过经十余日不解者,何尝日传一经耶。盖《伤寒论》全是活法,无死法。阳明无再传三阴之理,而三阴反借阳明为出路,乃即《内经》所谓中阴溜府之义也。且伤寒本非极少之病,亦非极重之病。张仲景云:发于阳者七日愈,发于阴者六日愈,足见病之轻者不药可自愈,更可见伤寒为常见之病。若执定日传一经为伤寒,否则非是,不独与本论有悖,且与《内经》所谓‘热病者,伤寒之类也’一句,亦有抵触矣”[4]151。可见,章太炎主张伤寒不传经是有其历史根据和理论依据的。
2.4 论伤寒与温病之争
寒温之争是伤寒学上争论不休的问题,章太炎站在广义伤寒角度讨论,以病证为主,阐述不必强分伤寒与温病。“余谓前人论伤寒、温病混淆太甚;后人论伤寒、温病,分别太繁。惟陆九芝阳明为温病之薮一语最为切当。盖病至阳明,则伤寒与温病无异。如服桂枝汤后,大烦渴者用白虎加人参汤。服麻黄汤后蒸蒸发热者用调胃承气汤。此犹伤寒为其皮,温病为其骨,其实伤寒和温病不能截然分别。凡病至发热不恶寒、口渴心烦者,既可以称为阳明病,亦可以称为温病,不必强未划分也。不然,岂有一日服麻黄、桂枝之时则为伤寒,次日服白虎、承气之时即变为温病乎”[4]426?章太炎在此是用病证的观念说明阳明病和温病的病证相同,所以赞同陆懋修所说当疾病是阳明病时,伤寒与温病就没有差别,不必细
分。章太炎认为伤寒论是广义伤寒,故其中包含温病,历代医家有争议的原因在于把伤寒论定义为狭义伤寒,所以出现伤寒和温病之争。
此外,章太炎亦认为不通伤寒则不能治温:“温病与伤寒异治,然《伤寒论》所说,本为伤寒广义,中风、温热悉在其中,故不通《伤寒论》,即亦不能治温。[4]206”广义伤寒有伤寒、温病、中风、湿温、热病5种,而此段话中“温病与伤寒异治”中的伤寒为狭义伤寒,所以为更好地理解温病,必须了解温病和其他如中风、狭义伤寒、湿温和热病的区别,因此说不通伤寒论亦不能治温。并且章太炎从《伤寒论·序》中看出,张仲景“宗族数百人,十年之中,病伤寒而亡者过半”[4]152,因此不可能只有一种狭义伤寒病而已,一定有温病在其中,甚至《难经》中所说的5种伤寒也不能完全说明广义伤寒的范围,所以章太炎确定治外感症法,全部都可以出自《伤寒论》。那么,章太炎是如何解决伤寒和温病之争呢?章太炎说:“《伤寒论》包举五种伤寒,所说温热证治甚备……案大论所述,唯热病径直易知,若温病则塗径稍迂,凡有三式:其初起即发热不恶寒而渴者,此温病之正也。阳明恶寒,得延一日,发汗灼热,始知风温,以是为例,则有内蓄温邪,外闭风寒,必先发汗解肌,然后温象得以呈露,或虽发汗而热转趣里者,此温病之变态也。温邪在内,风寒锢外,外不得解而内烦躁已甚者,又温病之殊异者也。粗工不审,以第二式为伤寒化热,第三式为伤寒阳盛,遂令温病在太阳者失其的治,淆乱名实久矣。今捃取大论治温热诸条,分科而列,凡十八法十三方。[4]216-217”章太炎认为,《伤寒论》对于温热证的处理很齐备,不过热证写得很清楚,温病则没有说得很清楚,他用温病之正、温病之变态、温病之殊异3种类型来分类,最终分成温热病十八法十三方,以此平息伤寒和温病之争。
综上所述,章太炎伤寒学最独特的就是对六经的看法,认为经并非经脉而是径界,六经是六部。此外便是在伤寒和温病的处理上,他先以病证为主,以此为标准作为解决伤寒和温病的基础,而不以伤于寒邪或热邪作为标准,颇有其独到之处。尤其是在以病证为主的原则下,分成温热病十八法十三方,对于由广义伤寒观点来治疗温病提出了具体辨证论治方法。
3 余论
章太炎所处的清末民初时代,正是中西方文化交流碰撞剧烈的时代,其中医思想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西医的影响,但是其对中西医的分歧以及优劣能够辨证的看待,并非一味地肯定或否定,而是努力汇通中西医思想,既能尊重传统又能吸纳新知,既能返本又能开新。他以《伤寒论》和解剖生理学为根基,以病证为主,注重疗效,而不是以病理为主沟通中西医,他的这种思路应该还是以后中西医汇通研究的主要方向。但任何时代人物的思想都会为历史条件和时代环境所限,章太炎亦不能免,其对《伤寒论》的研究亦存在一些不足之处。最典型的就是以西医的脏腑理论和解剖生理学来评价分析《伤寒论》中的六经病或中医经脉学,看来或许有着诸多的不合宜之处。此外就是对于五行学说、运气理论的完全否定,或许还有可商榷之处。总的来说,章太炎于近代中医存亡之际挺身而出,大力提倡《伤寒论》,并积极借鉴西医理论充实发展伤寒之学,这对于延续中医之脉、发扬光大张仲景学术思想都有着极大的推动作用。即使他的中医思想中存在一些现在看来是缺憾的地方,亦是能够理解的,并不能因此而掩盖其所取得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