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介语境下的复古版“致青春”
——从《你好,之华》谈起
2019-01-10李骏
李 骏
(浙江传媒学院华策电影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由陈可辛参与监制、岩井俊二编剧并导演的《你好,之华》,于2018年11月9日在中国上映,作为一次跨国合作,我们可以看到影片融合了二者的电影风格与理念。陈可辛来自中国香港、岩井俊二来自日本,二人均有多年的导演、制作青春爱情题材影片的经验,《你好,之华》同样属于这一类别,并且迎合了近年来中国院线盛行的“致青春”题材,看似赶上了流行的热度。但是,《你好,之华》另类、复古、慢调子的视听风格与节奏感,与时下中国院线的浮躁氛围格格不入。当下的中国影院成为这个时代的文化缩影,大片与“网生代”风格“霸屏”,人们追求“更快、更高、更强”的电影——这就是节奏更快、成本更高(票房也更高)、感官的刺激度更强。相比之下,《你好,之华》在影院的放映,仅仅是听觉上就具有极高的区分度:其他影厅一概是听觉“轰炸”,而放映本片的影厅,多数时间听到的仅仅是轻声细语。本片能够突出重围、挤进银幕,简直就是意外。这种慢条斯理的情感叙事,看来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一、手机/书信:两种媒介,两个时代
《你好,之华》影片开始不久就有这样一个值得注意的情节,这就是当之华与尹川在同学会见面,尹川加了之华的微信,之华回到家后,把之华当作之南的尹川,立刻发来了表白情感的微信,之华的手机被丈夫看到,丈夫一怒之下毁掉了之华的手机。但是之华并未就此作罢,她开始写信给尹川,由此开始了之后的故事。与岩井俊二的经典之作《情书》(1995)的故事一样,书信成为重要的结构线索。在这个“移动互联”如此方便、快捷、普及的年代,本片人物偏偏要放弃手机、微信,重新拾起几乎要被世人遗忘的纸笔写信,这一细节设计是刻意的、做作的、不现实的。但是,虚假的剧作反而别具文化象征意味,这也是本文接下来展开思考的切入点。
生于江南的木心先生有一首诗作叫《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Milano等[8]发现脱位次数和首次脱位年龄是关节盂骨性缺损的重要影响因素,当肩关节初次脱位时,会出现前下盂唇复合体的撕裂,如果没有得到及时、正确的治疗,随着脱位的反复发生,肱骨头脱位的过程中反复磨损、牵拉前下盂唇复合体,导致该结构越来越松弛甚至吸收消失,而该结构的缺失可进一步增加肩关节再脱位的风险,两者相互作用,既是原因,又是结果,从而导致复发性肩关节前脱位不易自愈,反复前脱位还会冲击牵拉前关节囊,造成前关节囊的过度松弛,更加重了脱位的风险且大多数病情呈脱位频发趋势。经常从事运动的年轻人群,脱位复发率高,反复脱位后关节慢性不稳状态以及随之而来的创伤性关节炎严重影响患者生活质量。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从前慢》因为对具有诚信、执着、永恒气质的古典“慢生活”的歌咏,在被改编为流行歌曲之后,打动了当下中国人的心灵。与诗中所写的“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意境一样,《你好,之华》也放弃了手机,带领观众追忆那个通过书信寄托情感与思念的年代,并且向那个写信的年代致敬。用书信的方式传递的情感,相比于现代媒介,连情感本身也随写信和等信的过程一起被延宕,充满了期待、想象与信仰。《你好,之华》是一个与书信一样的慢节奏的爱情故事,情感的节奏也慢,电影的节奏也慢。欣赏这样的影片,观众需要时间沉淀,需要耐心沉浸。而时间与耐心,恐怕是当下的奢侈品。《你好,之华》放弃了手机,也与当下电影更快的节奏和文化保持距离。
手机与书信之别,是两个时代之别。从社会背景看,经历了四十年高速发展的工业化、现代化进程的中国社会,追求速度、效率、利益成为普遍的文化心理,相比于“怀旧”,人们更愿意相信“明天会更好”。从媒介背景看,以手机和平板电脑为代表的各种移动互联网终端,作为这个时代的科技产品,塑造了一种全新的媒介环境,广泛而深刻地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文化,也改变着我们的电影,甚至爱情。如今的恋人以短信代替思念、在触屏上动动拇指代替拥抱,爱的表白变得更简单、直接,也可以不分时间、地点、场合,随时互联互动,因而,这种爱情也就更为廉价、易碎、不确定、瞬息万变。
“网生代”电影就是这种媒介环境的产物,“网生代”视听风格往往有着媒介环境的根源[1](P198-200):其一,人们可以通过手机看视频、看电影,观影的媒介趋向“微屏化”,这就决定了“网生代”电影画面削弱纵深,追求表意单一、直白的平面化、“二次元”影像风格;其二,人们随时随地通过手机阅读信息,挤地铁、电梯时、排队时,习惯于在各种碎片化时间阅读,这就形成了“网生代”电影“碎片化”叙事的风格,快节奏、毫无逻辑的剪辑,在各种时空间任性“穿越”;其三,因为叙事碎片化,人们需要在阅读信息时重新依赖文字、声音等方式来帮助理解、建构逻辑联系,这就形成了“网生代”电影“可读性”的风格,这也是为什么“网生代”电影中经常采用字幕、旁白的原因。
所以,《你好,之华》中用手机或者书信,绝非不重要的细节,而是一个关键的象征:手机与书信,标志着两种媒介、两个时代、两种美学的差异。不妨这样概括:手机代表的是“现在快”的时代,书信代表的则是“从前慢”的时代。《你好,之华》讲的是从前的爱情,珍视的是那个书信所代表的年代。片中的人物从到哪都离不开“WIFI”信号、埋头玩手机、表白用微信的现代,完成了一次媒介的复古。因此,本片虽然“致青春”,却并非“网生代”。这是一则“古典爱情叙事”。本片中,人到中年的尹川执着于自己学生时代的初恋,因为失去之南而耿耿于怀,失去以后依然执着地在内心守候,这种穿越岁月的坚守,固然美好,在现时代看来也许只能存在于童话或传说中。
二、从前慢/现在快:古典与现代爱情叙事之别
从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到东方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古典爱情叙事讲述不畏世俗与命运的险阻、历久弥坚、甚至穿越生死的爱情,专一、执着、永恒是这种古典爱情推崇的价值;现代爱情叙事则讲述这飞速变迁、物欲横流、纷繁复杂的世俗世界,人际交往更方便、选择更多,漂泊迁徙的恋人无法长相厮守,只能与现实妥协,多元化、碎片化、不确定是这种现代爱情的特征。古典爱情叙事讲的是“一生只爱一个人”,甚至穿越生死、三生三世只爱一个人,大量的“人鬼未了情”故事就是例证;现代爱情叙事则讲的是“一生要爱许多人”,消解了古典爱情叙事建构的神圣想象。
青春爱情题材电影中,大量地存在着这种“古典”与“现代”的分野,我们从中可以看到时代的变迁、梳理文化的脉络。今天这个时代的电影如果再去讲古典爱情叙事,往往不是在表达现代人的集体怀旧与文化乡愁,就是在供现代人消费这种古典爱情。除了本文论及的《你好,之华》,张艺谋导演的影片《我的父亲母亲》(1999)、《山楂树之恋》(2010)也属于这种古典爱情叙事,青梅竹马的男女在特殊年代青涩的初恋故事,专一、执着,成就了童话一般的电影。
与另类的古典爱情叙事相比,现代爱情叙事正成为银幕的主流。王家卫的几乎所有作品都在讲述充满流动性的现代爱情,处境漂泊离散的男女,难以把握恒久的情感。彭浩翔导演的影片《志明与春娇》(2010)中,男女之间依靠手机作为媒介萌生情欲,他们是生活在香港的都市男女,办公室职员,有各自的小心机,小欲望,习惯于夜生活、一夜情。陈可辛导演的影片《甜蜜蜜》(1996)是更为典型的现代爱情叙事,影片开始,身为移民的黎小军与李翘来到香港,黎小军虽然还在和大陆女友小婷书信往来,但变迁的时空加速了缘分的流转,很快他与李翘也无法在一起,因为对这些华人移民而言,漂泊离散的不仅是时空和身份,还有情感。薛晓璐导演的影片《北京遇上西雅图》(2013)则是当代中国内地语境的现代爱情叙事,“拜金女”文佳佳未婚先孕,“落魄大叔”Frank则是单身爸爸,显然有过各种情感“前史”的这对男女,在异国他乡走到了一起。本片故事并非建构了某种华而不实的想象,相反,这种现代爱情叙事有其现实基础:今天的中国人越来越多地走出国门,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在婚恋上,也有了更大自由度和更多选择。
还有一种介于古典与现代爱情叙事之间的中间地带,这就是“转型期”爱情叙事。典型的影片比如由侯孝贤导演的《最好的时光》(2005)的第一段“1966年,恋爱梦”,少年在撞球间先是遇上了计分小姐春子并给她写信,之后秀美接替了春子的工作,并与少年相识,少年当兵之后,从营区写信给秀美,放假时又远道而来找秀美,但秀美已离开。本片男女交往的故事,看似微观、个体,却表现了转型期的社会背景。当时的台湾社会正经历着现代化的进程,新的体制尚未定型,远离乡村与故土的人群,迷茫、游离、富有流动性,少年随时有可能在某个城镇、某家撞球间邂逅新的姑娘。
不过,《最好的时光》并非要呈现某种王家卫式的充满流动性、离散性的都市情感,转型期爱情叙事的特点就在于它是介于古典与现代爱情叙事之间的中间地带。该片在台湾社会向现代转型的背景下,依然执着于表达复古的恋爱观。少年也以写信寄托思念,和《你好,之华》一样,书信作为传情达意的媒介,带我们回到了古典爱情叙事。身处变迁的时代,少年并未轻易放弃、随遇而安,而是知难而进、执着所爱。《最好的时光》第一段最感人的部分,就在于少年得知秀美离开之后,不辞辛苦一路找寻。我们看到,路牌在镜头前闪过,导演以抒情的镜语,歌咏少年可贵的执着。
韩国电影盛产情感叙事,由许秦豪执导的影片《春逝》(2001)也可以纳入这种“转型期”爱情叙事。调音师尚优与电台DJ恩秀的爱情中,恩秀轻言放弃、断然分手,这种独立、主动的女性形象本身就具有现代意义。尚优则深陷其中、执着难以自拔,他那用尽生命去爱的信仰何其古典,却生不逢时,偏偏遭遇这爱情叙事有着更多选择、更多不确定的现代语境。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文学作品《霍乱时期的爱情》曾经被迈克·内威尔改编为同名影片(2007),也属于“转型期”爱情叙事。其故事表现在情爱关系中,精神与肉体的被迫分离。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深爱着弗尔米娜·达萨,这是足以穿越岁月、历久弥坚的古典之爱,但他偏偏面临命运的捉弄,为了排遣分离的空虚,他让肉体在放纵的性生活中放逐。影片提出了超越古典爱情叙事的新的命题:到底怎样才算是现代意义的更坚贞的爱?
三、“慢电影”的美学传统与现实困境
从小津安二郎到是枝裕和,在日本电影史上,“慢电影”是一种被延续的美学传统。本文所指的“慢电影”[2](P5-12),不仅特指叙事、人物动作、剪辑节奏的“慢”。慢节奏的古典叙事与场面调度风格,对现实社会、家庭伦理题材的关注,对个体生命、情感世界的关怀,是这种日式“慢电影”的美学特色。由小津安二郎导演的影片《东京物语》(1953),讲述两代人的情感往来,叙事平静克制,有淡淡的温情与感伤。片尾葬礼之后,儿女相继离开,平山老先生孤独地守在屋内,屋外是城市的远景,虽然还是大片低矮的日式民居为主,但是可以看见一座座烟囱从地平线上拔地而起,火车沿着铁轨穿城而过。这些工业社会的符号表明,这是一个刚刚开始战后经济复兴、即将步入社会转型的日本。传统的生活方式、人伦情感,将渐渐不适应现代节奏。
可以用来比较的是,时隔半个世纪之后,侯孝贤导演应日本松竹公司之邀,拍摄了纪念小津百年诞辰的《咖啡时光》(2003)。在影片中我们看到,东京已经是一座完成了工业化的现代大都会,此时的“东京物语”中,我们看到了属于这个时代的典型人物形象:独自在东京生活的女子阳子,父母离异、未婚而孕、单身生活。影片关于其情感叙事的前史和未来均暧昧不明。
战后出生的著名日本导演中,是枝裕和与岩井俊二都生于20世纪60年代,见证了日本的经济起飞。是枝裕和继承了小津安二郎对家庭亲情题材的关注以及慢节奏的审美风格,其作品《步履不停》(2008)就像是《东京物语》的新续篇。新作《小偷家族》(2018)也延续了慢节奏,看似还是在讲家庭亲情题材,却又是在全新的社会现实背景之下,对传统日本社会之“家”的解构。总体看来,虽然经历了社会转型,日本电影“慢”的美学传统没有丢。这种“慢”,脱胎于传统社会,有日本文化的底蕴,亦有东方文化的背景。同属东方国家的中国,电影史上也曾经有一脉“慢电影”的传统,费穆导演的《小城之春》(1948)堪称经典之作。
陈可辛是一个关注情感叙事的导演,也是一个对电影市场嗅觉灵敏的电影制作者。他对电影的坚持不一定是“慢”,但又与“慢电影”不谋而合——这就是“中成本电影”。他在受访时说:“我不是拍小成本的独立电影,我也不喜欢拍大片……中成本电影是电影里最重要的,中成本的戏就是戏剧,没有中成本的电影,就没有健康的电影圈……就等于一个社会需要中产阶层,中产永远是最重要的阶层……所以中成本的电影永远是电影业健康的一个指标”[3]。结合陈可辛的作品题材看,这种“中成本电影”在内容上大体接近于关注社会现实、表现细腻情感的叙事电影。小成本电影受制于相对粗糙的制作工艺,高成本电影(大片)的大投资则会在类型、题材上自我设限,关注现实生活的叙事电影往往被排除在“大片”的视野之外。
这才有了陈可辛与岩井俊二在《你好,之华》中的合作。作为古典爱情叙事,《你好,之华》把《情书》中的清新日系风格和慢节奏移植到了时下的中国语境中,不过,这种“慢电影”作为一种移植而来的美学,与中国电影歇斯底里的现实语境水土不服。诸多初执导筒就是巨额投资的大项目(相当一部分成本用于流量明星的片酬)的“网生代”导演们,也不乏尝试“致青春”题材,但是,“网生代”导演的“致青春”更像是一次集体怀旧,梦醒时分,终究要被强大的现实力量消解。
比如郭帆导演的《同桌的你》(2014),以“网生代”的视听风格概念化、脸谱化地建构“古典爱情叙事”的尸骨,却无法还“致青春”之魂魄。影片结局,林一在周小栀的婚礼上幻想自己大闹教堂、抢婚并且成功夺门而出,这一场面调度效仿了20世纪60年代新好莱坞的青春爱情经典《毕业生》(1967)。只是,《毕业生》是“真青春”,因为在本片结局,教堂抢婚场景作为对抗体制的象征,表现了青春一代的热血与叛逆,也体现了新好莱坞以及当时美国社会文化思潮的变革基因。《同桌的你》以及我们这个时代的很多“致青春”题材电影则是“伪青春”,本片结局,人群中的林一坐在教堂的长椅上终于梦醒,当梦想照进现实,他还是西装革履、一幅体制内的人模狗样,没有抢婚,没有抗争。在这个大学不再是精神象牙塔,年轻人为就业、赚钱、买房的物质现实而焦虑的当下中国,青春一代不得不收敛理想,转而向现实体制妥协。因此,“网生代”电影中的“致青春”,其实质是对“青春”的消费。
《你好,之华》并不属于“网生代”的视听风格,但是,本片赶着“致青春”热度的古典爱情叙事,也难逃今日中国消费“青春”的语境。于是,在《你好,之华》中,古典爱情叙事也好、清新文艺的叙事风格与节奏也罢,都成为供人怀旧的形式,这些形式是那个与手机及互联网绝缘的时代的古旧玩物。所以,《你好,之华》开始,手机一定要被毁掉,如果手机不毁,像尹川与之华这样的文艺青年们便不可能在书信中施展“文艺才华”。无论如何,本片的“文艺腔”作为另类的清新风格,将多元性注入了当下千篇一律的中国银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