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粉成豆粒粒香
2019-01-10徐晓群
徐晓群
美食的诱惑力不仅仅是满足我们的口腹之欲,更会在我们的脑海里长久贮存。因为各人所处条件的优劣,有的人只认同山珍海味才是美食,对于大多数年过半百、农村出生的人来说则有着不一样的理解。在我的美食记忆里是有面粉豆这一项的。
小时候吃的东西很粗杂,大多是田间地头的产物,以填饱肚皮为主。闲来辰光的讲究全在情趣。比如在灶膛的余烬里放几只山芋,煨出来的味道就是比糖精水煮的山芋块好吃。如果有茨菇、荸荠都可以取来一试。被人遗弃的灰茭白焐熟后也能成为美食。有的茭白被黑穗菌严重感染后会鼓胀成圆乎乎灰白相间的茎,虽然不能做菜,但烘烤后却是奇香扑鼻,吃得嘴巴墨黑也不肯罢手。冬天在焐手脚的小铜炉里放几枚蚕豆、黄豆,随着一声清脆的爆裂声,从火灰中弹出的豆粒就可以享用了。实在找不到他物时,烧饭的干稻草里会有偶然残留的稻穗,投入火灰后,谷粒会爆出雪白喷香的米花。
那个年代读书是很轻松的。假日就是玩乐,有一回我们五个小伙伴相约去拾麦穗。烈日当空,我们踏进一片收割过的麦地,踩着能把脚底刺破的麦管,哼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歌,一路拾捡。云弟人机灵,手脚快捡得多,硬生生把自己的柴草包撑爆了,最后只能合在我们一起,得到了四大包麦穗。
伴随收获的喜悦,难受的是每个人身上都吸附了麦芒,这东西又尖又细,粘在皮肤上又痒又痛。数学考试经常吃大鸭蛋的云弟最有办法,率先脱掉衣服,赤条条地跳进了马路浜,在水里蹦蹦跳跳,说是立马就见效了。我们经不住鼓动,也立即加入了裸洗的行列,羞得几个正在河边割草的女孩子慌忙离去。
麦穗背到大队粮饲加工厂几经处理后,碾成了大约十斤面粉,因为不舍得机器里的残留,云弟掸掸扫扫,全身沾满了雪白的面粉,头发白了,眉毛也白了,成了一个滑稽的小白人。本来每人可以分上二斤面粉,回家后做成面疙瘩吃,面疙瘩比米粥耐饿。好来事的云弟说要做了面粉豆大家分了吃。面粉成豆粒粒香,干炒、油炸都是美味,农村人对这种食法不陌生。想到能吃香脆的面粉豆,大家都说好。午后在代销店买了五分钱发酵粉,回到自己生产队的脱粒场头,找出缸盆洗净后和粉,等个把小时发酵后,再搓成手指粗的面粉条,用剪刀剪成一颗颗大小相近的面粉豆。
又是好事的云弟提出要从脱粒场左侧的坡地上,找一找阿有成熟较早的芝麻秆,他说要是在面粉中和入黑芝麻,做出黑白分明的面粉豆,炒熟后会香得不得了。我们都搓揉过成熟的芝麻秆,籽荚中会蹦出黑沉沉或白花花的芝麻粒。这片向阳的地上栽种了好多茎秆作物,如向日葵、玉米、毛豆。对于每一种农作物特定的栽种期,我们还懵懵懂懂。芝麻也有,但成熟还需要时日。忙碌了一阵一无所获,云弟忍不住拔了几根甜甜秆,想啃啃解馋,尚不成熟的甜甜秆又苦又涩,坚硬的皮壳还划破了云弟的嘴唇,现场尽是骂骂咧咧的声音。
夏日的阳光炽烈火热,一颗颗晾晒在大竹匾里的面粉豆很快就脱尽了水分。虽然是简陋的食物,炒制也有讲究,火头不能太大、太猛,翻炒要均匀,略现焦黄就可以盛入盘中,等待冷却后食用。
生产队的脱粒场备有大灶台,我们答应要给看场地的水根一份,取得了的他的默认和帮助。洗锅、点火,一堆枯萎的甜甜秆也被当作了燃料,免得被大人发现证据后挨骂。几十年前塑料袋是贵重之物,为了便于盛装豆粒,不远处的藕田无辜遭了伤害,我们下田摘了五六张宽厚的荷叶。云弟聪明,摘了荷叶不让留下孤零零的荷梗,否则又会被大人发现。
没有和入芝麻的面粉豆依然喷香。折腾了一天,我们在自己饱餐后,把剩余的包入荷叶中,带给家人享用。这个美味几十年后还没有淡出记忆。
上世纪八十年代,向来勤奋好学的陆炳在部队考取了军官学校。有一年暑假回乡探亲,来我家串门聊天。家里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食物来招待,母亲灵机一动,把白天晒干的一盘面粉豆炒熟了,用作接待。陆炳的广州同学嚼着这香酥松脆、异香扑鼻的豆粒,甚是好奇。知道了这是面粉制成的豆时,还说我们苏州人就是聪明,会在吃法上动脑筋。那时候我已听人调侃过广东人的会吃,天上飞的除了飞机、水里动的除了船只不吃,什么都能成为他们的美食。想不到一盘面粉豆还能获得广东朋友的赞赏。
今年的暑期,转业在城市工作的陆炳要回乡和一群发小聚一下,许多人是几十年间的第一次聚会,为唤起记忆中的乡愁,我预先关照饭店老板阿多做一盘面粉豆。饭店老板安排给两位能精心制作苏帮菜和各式面点的大厨,看到两个年轻大厨面面相觑,阿多知道为难他们了,只好自己动手。虽然阿多比我年轻几岁,面粉豆的制法却是了然于胸,亲自动手揉面团,剪面粒,晾晒备用,直到当天下午才在煤气大灶上炒制出喷香的面粉豆。
没有添加剂,百分百原汁原味,还带着丝丝乡愁,我为自己的创意得意洋洋。面粉豆炒制得很香很脆,最早当上爷爷的云弟已是两鬓全白,看上去身体还不错。眼前这份面粉豆又让他来了童趣。把豆粒高高地抛向空中,再用嘴巴去接,曾经是他的拿手戏。大概是老眼昏花了,这一次有一半没有接住,伴随着落在地板上的嘀嗒声,一阵嘻笑后,大家顺手抓着吃了一颗又一颗。
我原以为很快就会一抢而空的豆粒,最后竟然有一半被遗弃了。陆炳的话倒是意味深长,面粉豆还是那么香,就是再也吃不出当年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