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安与拙政园
2019-03-14王稼句
王稼句
顺治十五年四月,陈之遴的拙政园遭籍没,徐乾学《苏松常道新署记》说:“海宁得祸入官,而驻防将军以开幕府。禁旅既还,则有镇将某某者迭馆焉。无何,而前兵备使者安公以为治所,未暇有所改作。”安世鼎任分守苏松常道在康熙四年,五年调榷浒墅税关,六年苏松常道裁省。就在那年,吴三桂之婿王永宁从天而降,成了拙政园的新主人。
王永宁,字长安,山西太原人。关于他的身世和经历,钱泳《履园丛话·旧闻》作了介绍:“苏州王永康者,逆臣吴三桂婿也。初,三桂与永康父同为将校,曾许以女妻永康,时尚在襁褓,未几父死,家无担石,寄养邻家。比长,飘流无依,至三十馀犹未娶也。一日,有相者谓永康云:‘君富贵立至矣。’永康自疑曰:‘相者言我富贵立至,从何处来耶?’有亲戚老年者知其事,始告永康。时三桂已封平西王,声威赫奕。永康偶检旧箧,果得三桂缔姻帖,始发奇想。遂求乞至云南,无以自达,书子婿帖诣府门,越三宿乃得传进。三桂沉吟良久,曰:‘有之。’命备一公馆,授为三品官,供应器具,立时而办,择日成婚,妆奁甚盛。一面移檄江苏抚臣,为其买田三千亩,大宅一区,在今郡城齐门内拙政园,相传为张士诚婿伪驸马潘元绍故宅也。永康在云南不过数月,即携新妇回吴,终未接三桂一面。永康既回,穷奢极欲,与当道往来,居然列于公卿之间。后三桂败事,永康先死,家产入官,真似邯郸一梦,吴中故老尚有传其事者。”
在这段记载里,“王永康”显为王永宁之误。此外,还可补说几点。王父死后,永宁并非“寄养邻家”,而是随母徐氏生活;其投奔吴三桂,约在康熙三年或四年,时三桂据昆明,署理云南军政事务,拥兵自重,权倾一时;永宁时年“三十馀”,与三桂女订婚约都“尚在襁褓”,两人年当相若,当时三桂女不可能仍在闺中,此为一疑窦,或有李代桃僵之事,三桂似又不必;三桂既不爽前约,复言重诺,亦颇可见其性格和作派;因三桂封平西王,故永宁有额驸之尊;永宁偕新妇到苏州,并未直接入住拙政园,因道署需善后,园子需修治,或暂居官舍,或间去扬州,永宁在扬州也有园墅,惜已无可稽考。
永宁的际遇,很有传奇色彩,但与事实相去不远,吴伟业《王母徐太夫人寿序》说:“惟我国家剖符定功,封亲王以镇抚南夏,其尊宠人臣莫比。独太原王氏于亲为睦,揆厥所自,盖王氏之先公同官为寮,在军中用气谊相推重,比王贵,而公先以封疆著忠节,王是以惠顾前人之好,而施及其子孙,申以昏姻,厚其汤沐。嗟乎!先王亲亲仁厚之道,余盖未之见也。上下数百年,其有结平生之分,定骨肉之亲,分之以宠禄,被之以文章,和之以声音,镇之以彝器,如王氏之所遭者乎?虽然,家门当荼苦之日,藐诸在襁褓之中,微太夫人辛勤黾勉,鞠育教诲,则不足以及此。”又说:“母夫人追念先公生长艰难,与兵终始,不及见其家富贵,喟然于车马威仪之盛,以为吾提三尺之孤以入关,窃不自料赖朝廷厚德,克有今日。”
永宁出身武人之家,又历经贫困,虽然识字,文化水平不高,想不到否极泰来,一步登天,自然就穷奢极侈、造作无端起来。他在拙政园中新建或改建若干楼台厅堂,就是一个例子。
康熙十二年十一月,清廷下诏撤藩,吴三桂反,报闻京师,三桂子应熊下狱,籍没吴氏家产,拙政园亦在其中。园被籍没不久,毛奇龄前往一游,他在《西河集》卷二十三《杂笺》中说:“平西额驸构园亭于吴,即故拙政园址也,因旧为之。凡长林修竹,陂塘陇坂,层楼复阁,雕坪曲圯,极崇闳靡漫之胜。予入观时,方籍入,毁拆非盛时矣,然一步一境,移人性情。但记其一名楠木厅者,大概九楹,皆楠木所构,四向虚栏洞槅,轩敞高辟,中柱百馀,柱各有础,其础纵横絜量,通约三尺,而高齐人肾,墨石如鉴,雕镂之巧,龙盘凤转,锦卉错杂。询之,皆故秦晋楚豫诸王府物,而车徒辇载,所费不亿,不足则复取具区石,购工摹仿以补之。其奢丽皆此类。”徐乾学《苏松常道新署记》说:“既而归于永宁,凡前次数人居之者,皆仍拙政之旧,自永宁始易置丘壑,益以崇高雕镂,盖非复图记诗赋之云云矣。滇黔作逆,永宁与凶渠有连,既先事死,而园屋犹以藩本入官。其最侈僭,则楠木厅柱础皆刻升龙,今已撤而辇至京师,供将作矣。”阮葵生《茶馀客话》卷八也说:“既而为平西婿王永宁所有,益复崇高雕镂,备极华侈,滇黔作逆,永宁惧而先死。康熙十七年,改为苏松道署,缺裁,散为民居。”
今所知者,当永宁时,园中有潇碧堂、瞻近堂、斑竹厅、娘娘厅等。园籍没后,僭度之物,均拆除后运载京师,部分建材也移作他用。如徐崧等《百城烟水》卷二记尹山崇福寺,“至康熙壬戌,里人顾士祯倡建”,夹注:“时王额驸娄门潇碧堂籍没,购为殿材,以始其事。”一说拆斑竹厅移建西斋堂,袁学澜《尹山崇福寺》诗注:“拙政园斑竹厅,吴三桂女所居,后拆修崇福寺西斋堂。”
拙政园一带,相传为元末张士诚婿潘元绍府邸遗址,清中期曾有石础出土,被认为是潘氏所遗。其实不然,王献臣建园于大弘寺废地,且潘之所居向无落实的记载,因此出土石础当是永宁园中之物。钱泳《履园丛话·阅古》说:“嘉庆二十年春三月,偶同潘榕皋、畏堂两先生及其令子理斋户部、树庭中翰游拙政园,园西有粉墙,露出桃花几枝,因问两先生为何家所居,曰程氏也。遂通知主人,并往游焉。见后园有石础八枚,制作奇古,每一础上蟠螭六面,下列三兽穿于螭首之下,高二尺许,围圆四五尺,心窃喜之。主人曰:‘此元时潘元绍家中物也。’隔三四年,闻此宅已为他人所有,遂从程氏购归,置之履园报春亭下。余所得者仅四础,其馀四础为榕皋先生取去,亦置之须静斋中。”与钱泳同时的张紫琳,在《红兰逸乘·咫述》中则说:“又白石雕龙凤鼓墩,亦王长安故物。”今尚存其一,高二尺许,俗称“九狮墩”,在拙政园盆景园内。
永宁在时,园中景致,少人记咏,惟见徐釚《王氏园林四首》,诗云:“几折烟萝暗,林塘一径迷。红泉回翠壁,绿树问丹梯。扪石人行倦,分巢鸟乱啼。遥知歌舞歇,可有旧乌栖。”“兴废成今古,登临一惘然。危楼馀宿草,片石起苍烟。荷叶田田出,藤梢故故牵。辋川遗迹在,图画总堪怜。”“忆昔屯兵日,清秋散橐驼。至今饶苜宿,空使向藤萝。白鹭低飞急,青山入望多。来朝好乘兴,载酒复相过。”“比舍朱楼好,波光望里悬。已知行乐地,曾费买山钱。绿野情何剧,清尊兴枉然。翻令悲绝塞,有梦引平泉。”诗收入《南州草堂集》卷一,此卷作于“自壬寅至丁未止”,即康熙元年至六年,诗后自注:“此舍为海宁相国拙政园,相国在政府十年不归,旋遭迁谪,今废为公署。”就诗题来看,此时园已归永宁,但入住未久,徐釚吟兴所寄主要还是在陈之遴的遭遇上。
当时永宁家乐的清歌妙舞,让人沉醉在豪门浮侈淫泆的晚风里。康熙十年,余怀、李渔、尤侗等在拙政园里观剧,余怀、李渔各填倚声记事。
余怀《玉琴斋词》有四阕,《鹧鸪天》题注:“王长安拙政园晏集,观家姬演剧。”词曰:“秋水芙蓉绕画廊。朱楼缥缈半斜阳。参差鹤舞阶前树,宛转桥通竹外墙。披翠被,拥红妆。柳欹花醉恼襄王。笙歌院落人归去,归路犹骑白凤皇。”又《鹧鸪天》题注:“丽人演《牡丹亭·惊梦》、《邯郸梦·舞灯》,娇艳绝代,观者消魂。”词曰:“戚里风流拟晋卿。西园重集阖闾城。清歌妙语红红丽,细骨微躯燕燕轻。惊梦杳,舞灯明。疏桐缺月挂三更。温柔乡里神仙降,十斛真珠满地倾。”《玉楼春》题注:“王长安拙政园宴集。”词曰:“华堂列炬堆红雪,碧串玲珑摇片月。海山初涌见蓬莱,楼阁新开疑太液。轻绡十尺遮罗袜。洛浦流波惊落叶。素娥几队出银屏,绛树双声横宝瑟。”又《玉楼春》词曰:“只应天上闻斯曲。何处人间攒碧玉。灯前袅娜闻腰肢,画里分明传竹肉。红丝步障围金谷。十二巫峰犹恍惚。歌成白雪妒周郎,唤起紫云留杜牧。”
李渔《耐歌词》有《花心动》一阕,题注:“王长安席上观女乐。”词曰:“此曲只应天上有,今日创来人世。听有馀音,看有馀妍,演处却全无意。当年作者来场上,描写出、毫端笔底。虽爱饮、只愁忽略,不教沉醉。我亦逢场作戏。叹院本虽多,歌声尽沸。曲止闻声,态不摹情,但使终场而已。焉能他日尽如斯,俾逝者,常留生气。借君酒,权代古人收泪。”
永宁在家乐的享受上,可谓朝歌暮弦,穷日落月,竭尽其极。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二说:“吴三桂之婿王长安,尝于九日奏女伎于行春桥,连十巨舫以为歌台,围以锦绣,走场执役之人,皆红颜皓齿、高髻纤腰之女。吴中胜事,被此公占尽,乃未变之先,全身而没,可谓福人矣。”
永宁在苏州时,可谓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的权势气焰之盛,钱泳《履园丛话·旧闻》举了一个例子:“康熙初,有阳山朱鸣虞者,富甲三吴,迁居申衙前,即文定公旧宅。其左邻有吴三桂侍卫赵姓者,混名赵虾,豪横无比,常与朱斗富,凡优伶之游朱门者,赵必罗致之。时届端阳,若辈先赴赵贺节饮酒,皆留量。赵以银杯自小至大罗列于前,曰:‘诸君将往朱氏,吾不强留,请各自取杯一饮而去,何如?’诸人各取小者立饮,赵令人暗记,笑道:‘此酒是连杯偕送者。’其播弄人如此。朱曾于元宵挂珠灯数十盏于门,赵见之愧,无以匹,命家人碎之。朱未敢与较,商于雅园顾吏部予咸,顾唯唯。乃以重币招吴三桂婿王永康宴饮,席散游园,置碎灯于侧。王问曰:‘可惜好珠灯,何碎不修?’朱曰:‘此左邻赵虾所为,因平西之人,未敢较也。’王会其意,语家人连夜逐赵出城另迁,一时大快人心。鸣虞之子后入翰林,常与王往来。王居北街拙政园,俱先三桂死。今申衙前尚有阳山朱衖之名,问所谓朱鸣虞、赵虾之号,竟无有知者。”
关于永宁的死,阮葵生《茶馀客话》说是“滇黔作逆,永宁惧而先死”。其实不然,吴三桂反是两年后的事。据王抃自撰《王巢松年谱》记载,康熙十年八月,王时敏八十寿庆,“王长安祝大人寿,携小优来演剧,里中颇为倾动。尔时,梅村夫子亦与集,岂知于冬底,两公同时并去,真可骇也”。可见王永宁和吴伟业都死于康熙十年十二月。
永宁死后两年多,拙政园被籍没,康熙十八年重建为苏松常道治事之处。徐乾学《苏松常道新署记》说:“分守苏松常道驻苏州,故时道署在城之西南隅,隘庳敝陋,不足以称三府一州十六县之守令受教承事,及缙绅耆老来观政令之和布,及部曲将校所以走趋奉指麾者。康熙十八年,参议某使君因王永宁入官园产为新署,增置堂三楹、重门三楹,甍栋墉阈,皆中程度,赋财庀徒,不日而成,乃揆辰日而移治焉。其地在娄、齐二门之间,所谓拙政园者是也。”
至此,拙政园就又进入另一个历史时期。
值得一提的是,王永宁是清初的大收藏家,拙政园也是当时江南风雅生活的舞台。当时所谓风雅生活,仍是晚明的遗风,如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说:“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隙,间及古玩。”屠隆《鸿苞》卷二十一也说:“余见士大夫居乡豪腴,侈心不已,日求田问舍,放债取息,奔走有司,侵削里闬,广亭榭,置器玩,多僮奴,饰歌舞,终身劳冗,略无休息。”永宁自然也将收藏作为风雅生活的重要内容,而书画则较“古玩”、“器玩”更有风雅的意味。
康熙五年八月,王时敏在给王抃的信中说:“滇中王额驸初在郡中,今住维扬,广收书画,不惜重价。玉、石亦未能鉴别,好事家以物往者,往往获利数倍,吴儿走之者如鹜。石谷力劝我不可蹉此好机会,决宜摒挡物件,过江与作交易,渠愿身往。有阊门孟君在扬,寄字二兄,所言亦然。但闻近日额驸公以陈定为眼,去取贵贱悉凭判断,被他一手握定,截断众流,他人遂不得进。定在彼已获二万馀金,即近日昆山得李家二、三房书画几件,价止三百,到彼即卖千四,可为明证。所冀者,彼系官身,有时入省,若侦他不在扬时,庶可乘骊龙之睡,不然必无幸也。”(《西庐家书》丙午七)可见当时时敏并不认识永宁。此后识荆,论交渐深,六年在给王翚的信中说:“一入新春,王长翁又将北归,必当邀致。恐弟朝菌夕阴,遂无复接清光之日,深切痗怀。”下一通信说:“麄婢学制馎饵,比更勤习,已大胜前,再两月度必精熟,一俟长翁归,当即送去。因彼中无善此者,聊以充用,何言报乎。敝城馔品,惟寒家最恶,一二俗庖不过官厨排当,岂足供炼珍之役,容徐徐广觅以报。使若辈闻之,料无不奔走如鹜者,未知何人有此福也。”(《王时敏集辑佚》)则两人交往已超出一般社交范畴,进入了日常生活层面。至七年,《王巢公年谱》说:“额驸王长安渴慕大人非一日,五月初特遣使持书币相迎,情不能却,遂买舟渡江,款洽经旬而返。”时永宁当住扬州。当王母徐氏寿诞,王时敏和王鉴请吴伟业写序,《王母徐太夫人寿序》说:“吾友王太常烟客、王郡伯玄照,为余道其宗盟之长、额驸王公长安之贤,而盛推其能孝也。曰,公为人敦尚儒雅,好古博物,深自折节,以交天下之英俊,其为贤也藉甚,君子以为此不足以尽公也。”进而又说:“自古世禄之家,鲜不怙其势位。以公才地,托属王家,上可以筦枢机,次可以奉帷幄,乃优游不进者,二十年于兹矣。风流娴雅,举止如儒生,世之赫然要近者,视之漠如,非其好也。家居盛治风亭月榭,尝具数百人之饩,扁舟过江,载其图书万卷,清商两部,修承平王孙之乐,天下闻而慕之。”十年八月,时敏八十大寿,永宁带了家班来太仓祝嘏,这自然更让时敏心怀感激。
王时敏、王鉴都在拙政园中欣赏过永宁的收藏。《王奉常书画题跋》卷下著录《题自仿云林溪亭山色图》:“云林《溪亭山色图》,旧为吾郡王文恪公家藏,云间董文敏公亟称其为倪画第一,余想慕有年,恨未得见。今秋长安公憩拙政围,余偶因过从,幸获寓目。笔墨高奇,纸素完洁,洵是希世之宝。”又著录《石谷临巨然烟浮远岫图》:“巨然《烟浮逮岫图》,余一生想慕,未得寓目。辛亥秋,获观于拙政园,惜如庆喜见阿閦佛,一见更不再见。”上海博物馆藏王翚康熙八年作《山水图》十二条屏,第七条自题:“叔明《关山萧寺图》,向为王文恪公家珍藏,乃其生平得意之作,今秋得见于拙政园中,遂仿此法。湘碧鉴。”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王鉴康熙九年仿倪瓒《溪亭山色图》,自题:“云林溪亭山色,乃其生平得意之作,向藏吴门王文恪家,今为王长安所收,此图上有云林书此三绝。余雨坐染香庵,绿梅初放,兴与境合,因涤砚漫仿其意,并录三诗于左。时庚戌二月朔,王鉴识。”又藏王鉴于永宁卒后另仿的一轴,自题:“倪高士有溪亭山色,向藏吴郡王文恪公家,后归王长安,余时得纵观,今不知流落何处。闲坐红梅花下,风日晴美,涤砚伸纸,漫师其意,不求形似也。染香遗老王鉴。”
永宁的收藏活动不过五六年,但凭借他的势力和财力,在收藏家和鉴赏家的协助下,俨然已成一大巨豪。经他收藏的法书名画,有王羲之《瞻近帖》、颜真卿《鹿脯帖》、杨凝式《神仙起居法》、宋徽宗《六高士图》、马和之《荷亭纳爽图轴》、米友仁《潇湘图卷》、《宋名贤宝翰册》、《集古图绘册》、赵孟頫书《道德经》上下二卷、《赵孟頫遗墨册》、《历代名绘册》、元人《仿米氏云山轴》等等。且抄录几条清初的著录。
刘体仁《七颂堂识小录》:“颜鲁公《鹿脯帖》真迹,在常州一旧家,今为王长安购得,纸墨如新,精神奕奕,能摄人于十步外。”“禇河南《儿宽赞》真迹,为王长安所得,岁丁未冬见之京师,楮书方寸馀,后书禇遂良《应被诏》,所书二帖皆希世之宝。”
恽寿平《南田画跋》:“徽庙题大年小幅用右丞‘夏木黄鹂’、‘水田白鹭’两句,景不盈尺,笔致清远,今在维扬王氏所藏宋元册中。”“宋时人物衣褶,多宗李龙眠。石谷子为余言,向在贵戚王长安家观宋徽庙《高士图》,倜傥有出尘之度,行笔巧密,与龙眠《豳风图》略同。”“向在王长安家见燕文贵《长江图》,其山岚汀渚,树林篱落,人烟楼阁,水村渔舍,帆樯舟楫,曲尽其妙。”
高士奇《江村书画目》:“元钱舜举《秋江待渡图》一卷,真迹,上上品,自跋,王长安之物。”
顾复《平生壮观》卷一:“《景福殿赋》,白麻纸,完好坚结。因潢入水过多,墨气黯黮,十存五六而已。王长安得之,重其装饰,为裱工朱启明所润色,觉精彩索然矣。”
从以上著录,永宁书画收藏的富赡,亦可窥豹一斑。
在传世的永宁旧藏中,分钤“王永宁印”、“王长安父”、“王永宁”、“长安王永宁”、“太原”、“长安”、“瞻近堂”、“瞻近堂收藏印”诸印,未见有题跋,可见他的诗文水平、鉴赏能力都有限。正由于这个原因,收藏中的赝品应该也不少,顾复《平生壮观》卷六就记了一件事:“新安吴氏世传大李将军《明皇幸蜀图》立轴,二尺六,绢本,什袭甚谨,索值甚昂,携至广陵王长安所。斯时也,宾朋满座,如瞻景星庆云,未开展即有赞叹其妙者,及纵观,颂美若蚊聚声,卷轴后,指摘佳善犹聚讼,询之于予,予哑然曰:‘谚所谓宋板大明律,今始见之。’举坐骇然。”
更有一个关于黄公望《秋山图》的故事,恽寿平《记秋山图始末》记之甚详。大意谓王时敏年轻时在润州张觐宸家见过《秋山图》,叹为神品,魂牵梦绕,不能去怀,惜主人不肯出让,及后再访,则画已杳然不知去向,倏忽数十年过去,王时敏仍念念不忘,便写了信,托王翚去寻访。“石谷携书往来吴阊间,对客言之,客索书,观奉常语,奇之,立袖书言于贵戚王长安氏。王氏果欲之,并命客渡江物色之。于是张之孙某悉取所藏彝鼎法书,并持一峰《秋山图》来。王氏大悦,延置上座,出家姬合乐享之,尽获张氏彝鼎法书,以千金为寿。一时群称《秋山》妙迹已归王氏。王氏挟图金阊,遣使招娄东二王公来会。时石谷先至,便诣贵戚,揖未毕,大笑乐曰:‘《秋山图》已在橐中。’立呼侍史于座取图观之。展未半,贵戚舆诸食客皆觇视石谷辞色,谓当狂叫惊绝。比图穷,惝恍若有所未快。贵戚心动,指图谓石谷曰:‘得毋有疑?’石谷唯唯曰:‘信神物,何疑?’须臾,传王奉常来。奉常舟中先呼石谷与语,惊问王氏已得《秋山》乎?石谷诧曰:‘未也。’奉常曰:‘赝邪?’曰:‘是,亦一峰也。’曰:‘得矣,何诧为?’曰:‘昔者先生所说,历历不忘,今否否焉,睹所谓《秋山》哉?虽然,愿先生勿遽语王氏以所疑也。’奉常既见贵戚,展图,奉常辞色一如王郎气索,强为叹羡。贵戚愈益疑。又顷,王元照郡伯亦至,大呼《秋山图》来,披指灵妙,纚纚不绝口,戏谓王氏非厚福不能得奇宝。于是王氏释然安之”。在这段记述里,王翚“唯唯”,王时敏“强为叹羡”,王鉴则表演得更圆滑一点,神情如画,各见性格。一九二○年,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根据这段记载,写了小说《秋山图》,下半场说:“我便行李也不带,急忙到金阊王氏府,去拜观《秋山》了。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这正是王氏庭院的牡丹花在玉栏边盛放的初夏的午后。”(楼适夷译本)那应该是在拙政园里。
永宁的收藏,不仅是书画,还有古玩。当永宁迎母徐氏于汾阳,在拙政园内为其做寿,铺张炫目,吴伟业《王母徐太夫人寿序》说:“鱼轩重锦,玉斝瑶瓮,载以筐篚,列诸两阶。”“其用玉,则璧羡肉好,温润清越,有夏后氏之璜、鲁侯之双琥焉;其陪鼎,则云螭雷纹,丹青斑驳,有商癸父之尊、周孟姜之敦焉;其陈图,则缥缃玉轴,摹写装褫,有唐昭陵之遗迹、宋御府之秘本焉。”刘体仁《七颂堂识小录》也记录了他的收藏:“王额驸长安又出一玉杯,卧蚕纹内有血斑,初视之玉情暗然,酒满则浸色外见,若出水芙渠,亦异物也。”“子父鼎,今在额驸王长安家。”
永宁自康熙三或四年来江南,或住扬州,或住拙政园,享尽荣华富贵,到康熙十年岁暮病殁,不过六七年时间,真好像是黄粱一梦,只是他是死在梦里的,比起“及醒,黄粱尚未熟”来,那要有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