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术到媒介:摄影的流变及其当代趋向①
2019-01-09四川师范大学服装与设计艺术学院四川成都610101
陈 冲(四川师范大学 服装与设计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1)
摄影术自诞生以来,它所引发的争论与纠葛就从未停止,摄影是一门技术,还是一门艺术?是一种媒介,还是一个能容万物的文化“容器”?……在摄影180年的短暂历史中,它的流变与突破,为我们提供了多种可能,也向我们提出了各种思考,在当前虚拟的数字环境和多元文化语境下,摄影文化的本体内核与形式语言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本文试从摄影的开端与演变展开分析,探讨摄影从追寻艺术的线性发展到成为文化媒介的多元转变,希冀能从现象的梳理之中把握摄影文化的内在轨迹与走向,使当前愈加迷乱的摄影概念与趋向能够相对清晰起来。
一、摄影作为艺术的滥觞与发展
1839年,法国达盖尔发明银版摄影术。从探索到发明,人们一直关注的是摄影的影像固定、清晰度、持久性等技术层面,几乎没有考虑摄影的艺术性,但随着摄影技术的改进提高以及摄影所表现出的精准的摹写能力,一些摄影家们开始不满足于这种“机械的记录”,他们开始越来越关注摄影的艺术审美,并自然而然的向当时流行的绘画艺术靠拢,由此开启了摄影作为艺术的滥觞。
19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从雷兰德的访画摄影到鲁滨逊的画意摄影以及戴维森的印象派摄影,主张从形式到内容都模仿绘画意境与意趣的绘画主义摄影一度盛行,这不仅引发了当时以再现为能事的绘画的恐慌与排斥,也受到来自摄影界内部的反思与争论,自然主义摄影的开创者爱默森曾评价绘画主义摄影:“跟着绘画跑,充其量是个奴婢而不会成为主人”[1],并发表《照片是一种反应自然的艺术》,以此开启了摄影本体语言的探索。随后,美国人斯蒂格里兹成立纯粹派摄影,强调摄影与绘画的分裂,以斯特兰德、布洛斯菲尔德为代表的新即物主义摄影和以韦斯顿、亚当斯为代表的F64小组则将纯粹派摄影推向深入,他们使摄影艺术在内容表达和形式语言上逐渐找到了不同于绘画的方向并不断走向成熟。
20世纪以后,随着轻便相机以及摄影技术和印刷技术的进步,即时、直接、客观写实、瞬间抓拍的摄影手法成为可能并深入人心,摄影开始越来越多的进入社会纪实和新闻报道领域,并逐渐发展成为摄影的纪实主流。在这一进程中,堪地派创始人萨拉蒙强调对新闻事件适时抓拍,不加干预,而成为新闻摄影的开创者,创刊于1936年的美国《生活》杂志,则成为推动新闻报道摄影的媒体平台,也因此聚集和成就了伯克·怀特、卡尔·迈登斯、尤金.史密斯、阿尔费莱德·艾森斯塔特等一大批优秀的新闻摄影大师。沃克·伊文思、多罗西娅·兰格等摄影师所开展的FSA摄影调查则成为摄影史上最大规模的有组织的纪实摄影活动。马格南图片社创始人亨利·卡蒂埃·布列松的“决定性瞬间”理论和罗伯特·卡帕的名言“如果你拍的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战争还不够近”曾经一度成为新闻摄影的至理名言。这一时期的摄影显然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本体语言和纪实的发展方向,纪实摄影与新闻摄影的崛起与日臻繁盛,使摄影在艺术审美之外开始展露出独特的媒介功能,摄影逐渐融入政治、经济、军事和民众生活,在技术与审美、艺术与媒介之间不断交错变换,并一步步走向独立发展的文化之路。
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二三十年代,受现代主义艺术思潮的影响,现代主义摄影运用各种方式对摄影的表现语言和思想表达展开了激进的探索与实验。这一时期流派林立,异彩纷呈,以未来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抽象主义、主观主义等流派为代表的现代主义摄影,敢于推翻传统,强调摄影的主观表达、艺术想象和形式结构,表现出激进的实验性和先锋性,越来越脱离现代摄影客观纪实的限制。如果说现代摄影强调的是如何凸显摄影的本来特征的话,那么,现代主义摄影则是在确认摄影固有特征的同时,不断尝试以各种颠覆性的,有时甚至是反摄影的方式从反面来验证、考验现代摄影的理念。[2]现代主义摄影探索了大量令人耳目一新的实验性作品,大大拓展了摄影的表现天地,同时也为后现代摄影的产生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
二、摄影作为媒介的转变与突围
1940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设立了摄影部,标志摄影正式成为一种艺术样式被吸纳进艺术殿堂。[3]虽然摄影在“作为艺术”的不断抗争中终于取得了合法的地位,但这不过是一场屈从于固有艺术观念为代价的“虚假胜利”。因为从摄影的诞生到被承认为艺术的这一百年中,摄影与绘画等艺术一直争论的焦点是“摄影到底是不是一门艺术”,不管是早期的仿画摄影,还是现代的纪实摄影,抑或是现代主义的形式探索,摄影家们努力奋斗的目标都是极尽所能的想挤进被绘画等传统艺术所固守的艺术行列,如今这场“胜利”并未对摄影带来实质性的改变,在“高艺术”眼里摄影仍然摆脱不了低下的地位,摄影的“艺术化”反而阉割了摄影的本质属性,削弱了摄影的影像力量,越艺术,越苍白!正如本雅明在《摄影小史》中指出:“尽管摄影理论家奋斗了近百年,来与这种拜物教的,完全反技术的艺术概念抗争,却丝毫没有结果,原因是他们只在守旧艺术的法庭前为摄影家们辩护”[4]。
从后现代摄影的勃兴一直到当代摄影的发轫,摄影才真正摆脱艺术的从属地位而一跃成为文化艺术争相追捧的重要媒介。正如本雅明指出:“如果我们把看待摄影的方式从‘摄影作为艺术’转换为 ‘艺术作为摄影’那么强调的重点将完全改变”[4]。艺术是艺术家个人情感和内心的表现,作为客观记录的摄影一向被艺术所排斥,直到后现代艺术家将摄影从遵循客观的禁锢中解放出来,转而描绘心灵,表达观念,它才真正获得了艺术的入场券。在后现代语境中,摄影以其直观性和快捷性成为后现代艺术的主要媒介和重要载体,并进一步成为各种艺术乃至各种文化形式相互接近的最大赢家和受益者。
后现代摄影主张取消艺术与生活的界限,强调表达观念,对历史、政治、社会、阶级、性别、民族、文化、生态等问题表明态度,干预现实。它充满叛逆精神,强调个人化视点,反对真实客观的传统摄影原则,更加倾向于主观、虚构、挪用、拼贴、戏仿、反讽、俗艳等创作方法。如果说现代摄影是严肃的,有深度的,结构整饬的,后现代摄影则往往是戏谑的,平面的,支离破碎的。[5]后现代摄影反对把艺术神圣化,主张人人都是艺术家,它们对专业的器材和高深的技术并不在意,而更强调一个新鲜有力且充满灵感的想法,它们对摄影是什么身份并不关心,而更关注摄影能做什么和能创造什么。
作为后现代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摄影不仅给整个后现代艺术带来巨大的活力,还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文化批评的主力军。桑塔格在《论摄影》中曾评价到:“绘画的写实任务被摄影接管,摄影解放了绘画”[6],不仅如此,摄影还向我们展示了不同于绘画的多种文化观看方式,从而打开了艺术的广阔空间。一些新的艺术形式,包括装置艺术、大地艺术、行为艺术,它们纷纷寄生于摄影和视频这样的媒介才有了历史和价值,它们借助摄影媒介功能所带来的直观的视觉信息与快捷的表现形式,游刃有余的表达着个人的观念与想法,影像已然成为它们创作不可或缺的重要媒介手段。在后现代艺术中,曾经一度追随传统艺术的摄影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表现力并不亚于任何艺术形式,而且还赋予其他样式以新的表现活力。今天,摄影作为一种重要的艺术表现样式已经名正言顺地取得了承认与尊重,许多美术馆和画廊向摄影家敞开大门,其角色身份也从“摄影师”转变成了“艺术家”,不仅如此,摄影借助其直观快捷的表达与传播,开始将它的媒介触角延伸至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
三、当代摄影的多元融汇与媒介表达
从“摄影作为艺术”到“艺术成为摄影”的华丽转身,使摄影逐渐成为极具融合性与表现力的当代文化媒介,摄影开始突破传统的影像标准和表现形式,由此开启了影像表达的多元化时代。
1.当代摄影的多元融汇与媒介魅力
20世纪60年代以后,随着现实生活中各种观念的纠结、碰撞与摩擦,许多当代艺术家意识到,艺术不仅仅局限于现代艺术中的形式探索和更新,更重要的是必须面对现实,进入社会公众话题,与社会形成更有效的互动,强化艺术的当代性。作为当代艺术之一的当代摄影,在现代主义摄影对表现形式多样化和极端化探索的基础上,自从进入当代艺术现场后,就开始对几乎触及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敏感话题展开了形式多样的表达与讨论。观念摄影是当代摄影的主要形式,把摄影作为一种自由的工具和媒介,不局限于单纯记录对象而是作为探索,讨论问题的方式,从而更好地将艺术家的观念通过和社会的对话渗入当代生活,以此拉开了与传统摄影界限。[7]当代摄影积极参与社会议题的姿态与方式,也让摄影文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广泛的社会认知,正如大卫.康帕尼在《艺术与摄影》一书中说:“摄影图像成为了当代艺术的中心”[8]。顾铮也说:“20世纪60年代以来,摄影以一种水银泻地般的态势融入到当代艺术中,成为当代艺术的一个无法剥离的重要部分”[2]。作为一种表征的手段和社会角色,当代艺术已由衷的接纳了摄影,并不耻于摄影的渗入,摄影也以其自身的实践为其它艺术样式注入了活力并由此确立了在当代艺术中的重要地位。
在后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中,摄影与其它艺术之间的门户之见已然打破,艺术家们对摄影欣然接受并“虚心”学习,许多艺术家游走在摄影与多个艺术领域之间,摄影与绘画之间的关系也从未如此亲密,它们相互越界,混合与综合,表现得非常明显且界限模糊。里希特说:“照片是最完美的绘画”,安迪.沃霍尔干脆直接用照片进行创作,许多行为艺术家更是离不开图片和影像来对其作品的记录和呈现。当代摄影打破了现代主义摄影所讲究的精细分工和自成一体的精纯语言,进行各种样式的综合杂交,形成多中心或者无中心的状态。它们也不讲究高低艺术的鸿沟,有的甚至将商业广告用于作品,比如杰夫·沃尔,就用广告灯箱的形式表达“当代生活”。当代摄影引发人们对种族、性别、性、暴力、环境、交流等社会与政治问题的思考,使常被忽视的社会矛盾视觉化,从而对现实犀利发声。当代摄影还敢于打破禁忌,重估价值与质疑传统,有的对传统抱以讥讽,有的对经典进行挪用和戏谑,有的通过对历史与记忆的视觉化重建唤起对历史的关注,有的借助身体这个容器来反观现实,有的以新纪实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眼中真切的存在,从而开启了影像表达的多元化时代。[2]
2.当代摄影的样式拓展与媒介表达
当代摄影打破了摄影的传统定义,使历来的影像标准发生了动摇。它们从历史话语权的“篡改”到观念的挪用,从后纪实摄影的真相表达到私摄影的亲密接触,从对物的关照、静思和无动于衷的冷面注视,从具象写实到纯抽象的疯狂实验,从身体审视的变异到自我身份的重新定位以及新媒介的介入与多元表达,使摄影越来越成为一种极其自由的表达媒介,表现出多元化的影像标准与表达样式。[7]
对从历史话语权的“篡改”到观念的挪用,是当代摄影最擅长的形式,通过对历史上经典的绘画、雕塑、摄影进行挪用和篡改,对历史影像进行重新的诠释定位,并且挪用即有的影像改造为新的空间,从而达到当代摄影介入话题的可能,如莱昂纳德·尼莫尔利用肥胖女性作元素对经典时尚摄影作品的“挪用”与“戏仿”,表达出对所谓经典的嘲讽和戏谑。
后纪实是当代摄影的又一形式,它突破传统纪实摄影纯粹的记录功能,不拘泥于传统纪实的精致优雅,它比传统纪实摄影能够更直接、明确、真切的表达创作者对社会现实的态度,更恰当直接地阐述作者对于自我的身心所赖以生存的世界立场。如美国女摄影家南·戈丁的《性领地的歌谣》,通过对身边朋友或个人的隐私拓展放大,表现了她对生活真实的感受和对这些群体的关注和忧虑,又如英国摄影家马丁·帕尔的“旅游系列”,是用随意粗糙的拍摄手法将现代旅游的众生相暴露无遗,表现出对人类的冷眼观察与讥讽。
当代摄影还常常通过对静态物象的重新排列定位,或对常见的景观以特殊的方式呈现,赋予生命的物体以冷酷的表象,它们不同于传统的沙龙风光摄影,更多以城市景观切入议题,不以唯美为目的,而是一种物的关照.静思和无动于衷的冷面注视,让人由之而产生思索和对现实发问。如贝歇尔夫妇的“类型学”摄影,杉本博司的《海景》《电影院》等景观摄影等,它们的作品不以悦目为目的,却能使观众静观之下产生诸多联想与思索。
抽象实验是当代摄影的又一表征,实践证明具象与抽象,听觉与视觉以及触觉与视觉等感受是可以共同的,摄影不仅可以超越绘画的写实功能,同样也可以表达抽象的概念,因此当代摄影展开了从具象纪实到抽象的疯狂实验。如(日)苏菲·西野的“城市拼图系列”就是用拼图的手法将具象的城市抽象化,从而让人更强烈地感受到城市生活的嘈杂、琐碎与躁动。从具象纪实描述到抽象的实验演变,并且将抽象理念不断推向极致,寻找多种媒介手段的融合共通,体现出当代摄影强大的融合性与表现力。
身体是当代摄影的一个重要议题,在这里,他(她)们并不以表现“唯美”为目的,而是通过人体承载对社会、政治、经济以及性别和生命的感悟和思考。他(她)们以自拍、挪用甚至是戏仿的形式,从身体审视的变异到自我身份的重新定位,展开对人类身体价值的反向思考,在传统自拍的基础上寻找突破,如(日)森村泰昌以及(美)辛迪·舍曼大量自编自导的自拍作品,让所谓的经典与高雅显得尴尬而虚伪。
以数码技术为主的各种新技术运用成为推动当代摄影的催化剂,技术的变革进而推动艺术思维方式的飞跃,各种新媒介对摄影领域的介入不断拓宽当代摄影的多元表达力,使观念的表达变得更加快捷和容易。无论是杰里.尤斯曼的传统暗房蒙太奇,还是其夫人玛姬.泰勒的现代数码合成影像,还是李小镜《人兽》系列天衣无缝的新技术合成,似乎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这也说明,当代摄影的未来竞争依然是思维方式的竞争,新技术和新媒介只不过是其中一层漂亮的外衣而已。
英国当代著名艺术史家贡布里希说过:“20世纪的西方艺术发展最显著的特征在于它们的实验性。”因此,不管是摄影还是其它艺术,都已呈现出一种多元化发展的趋势,不但表现手法和风格多种多样,技术上也跳出单一的局限,摄影也因此混淆了与绘画、装置、电视、电影、网路等其他视觉媒介的界限,乘着数字技术日新月异的东风,摄影彻底成为一种大众传播的媒介。[7]
四、摄影的当代嬗变与趋向
在当前科技和文化的影响下,当代摄影已完全不同于传统的影像概念,摄影无论是外在形态还是文化内涵都发生了整体的嬗变,并呈现出新的延展与趋向。
1.从线性演绎到多元融汇
20世纪西方艺术的实验性导致摄影与绘画都呈现出一种多元化发展的趋势。当代摄影艺术家不断以他们激进的实验来打破既成观念,努力拓展各种艺术形式和思维空间,当代摄影与其它艺术之间的越界、混合与综合,则使摄影的定义进一步扩展。当代摄影文化更像是一个“透明的文化容器”,它以开放包容的姿态,不管是古典艺术、现代艺术还是当代艺术,也不管是精英艺术还是大众文化以及绘画、音乐、装置,摄影都能够以包容的心态予以接收,进而形成融合共通、雅俗共赏、多元多维的影像生态。当代摄影不再是美不美的问题,也不再是瞬间把握得准确与否;不再是“用光绘画”的技巧磨炼,也不再是“离目标”远近的争论,它更像是一个把技术、艺术、媒介、文化串联起来的多媒体网络,一门综合人际与视觉关系协调的合成术。[9]
如果说摄影早期的发展基本上是一个围绕艺术层面的单一的线性演绎,那么从现在起,摄影正朝着全方位多向度的方向融汇拓展。作为一种当代文化的融合剂,摄影不仅在技术和艺术的表现上存在着无限可能,它还快速地融入当代文化与社会生活,在艺术学、社会学、人类学、传播学等领域广泛介入并不断发展。随着传统媒体向以网络媒体、移动媒体为主的新媒体融合转变,摄影与网络已密不可分,借助网络的快速传播,摄影传播由纸媒向网络传播快速转变,由传统线性传播向数字非线性转变,并呈现出高度交互高度互动的态势,传播方式的变革则进一步推动摄影快速融入当代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
2.从客观记录到媒介表达
当前,摄影正处于一个大的变革时期,从银盐到数码,从照相到造像,从生产到编辑,从照片到影像,从纸本到屏幕,摄影开始从对现实生活的客观记录不断向更富个性,更加自由的媒介表达发展。
如今摄影与各艺术之间的门户之见已然打破,摄影以其媒介优势迅速成为各种艺术相互接近的最大赢家和受益者,波普艺术、装置艺术、行为艺术,观念艺术纷纷寄生于影像以寻求突破,在当代艺术家手中,摄影从现实生活中摄取照片的“照相”开始演变为创造自己心目中影像的“造像”。如今图片随处可见,照片已不再是真实的代名词,人们很难在照片中获得真实的信息,对于当代艺术家,拍照对他们已不重要,因为获取图片素材已变得非常容易,对海量的图片去芜存菁,并加以编辑和创新显得更加重要。对照片进行过滤、鉴定、挑选并进行编辑重组,也成为当代艺术家的主要工作。[10]在阅读习惯从纸本转入屏幕的当下,互联网自然也就成为图像制造和发布的试验场,摄影更是渐渐远离传统的社会性纪实的本尊,从而转向人们抒发个人情绪,表现个人观感的行为。著名策展人、影像批评家海杰说:如今屏幕成为新的权力争夺对象(不管是集体还是个体),而图像是其中的运载工具,这也说明摄影的媒介功能在新媒体时代依然备受推崇且不可或缺。
摄影以其客观记录性,机械复制性,传播便捷性,媒介融合性,大众参与性等属性优势正迅速成为当今网络文化中最为活跃和最主要的传播媒介,作为互联网经济下商业文化的最佳载体,在文化与商业之间充当着牢固的纽带,表现出极大的产业价值和社会价值。[11]21世纪以来,随着数字技术和网络的发展,以数字信息技术为基础,以网络互动传播为特点,具有创新形态的新型媒介不断出现,摄影也由单一的静态图片不断向具有文字、声音、影像、动画、网页等全方位视听效果的“影像”扩展,在此语境下,摄影也开始突破单纯的客观记录和与其他媒介的界限,不断向具有全媒体性质的大众传播媒介发展。
3.从精英文化到大众文化
受技术和经济条件所限,摄影早期只能是部分贵族和中产阶级的玩物,但摄影在社会科技、意识和物质条件的不断发展中催生了它与大众的亲密接触。19世纪末,美国伊斯曼公司推出干版胶片和小型照相机并打出广告语:“你按快门,其余由我来办”,摄影也从以小作坊生产转变为工业化生产,销售也转向为大众阶层,摄影不再是精英的特权,而是作为大众得以参与和自我表达的生活方式,从而大大催生了摄影的大众化进程。进入21世纪,随着数码相机的普及,网络传播和手机摄影的兴盛,摄影完全进入了大众的视野,也由此开启了一个“全民摄影”的大众文化时代。如今,摄影体现出娱乐化、游戏化和私人化,成为一种没有定义,标准失效的本能活动,成为一种大众交往表达的媒介语言。[12]摄影贴近大众,大众参与摄影,这使大众的生活丰富而充满趣味,大众既是影像的生产者,也是影像的消费者,摄影不仅成为大众喜闻乐见的文化形式,也成为大众消费和大众传播的最佳载体,摄影以其技术门槛低,操作便捷,复制传播快,再现能力强等媒介优势正快速地融入大众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并成为这个时代的文化“宠儿”。
摄影的大众化既是自身媒介特点所决定的,也是文化发展的必然,正如本雅明所提到的,摄影的产生,导致传统艺术“灵韵”的消失,和一个机械复制的大众文化时代的来临。[13]如今,摄影以亲民的方式使艺术走下圣坛,从大众对艺术的膜拜转换为大众的自娱行为,艺术即生活,生活即艺术,从精英回归大众,从垄断回归民主,从“他娱 ”回归“自娱”,这是摄影重大的文化转折,正彰显出文化的民主、平等与共享,摄影对人类精神生活也将产生更有益也更有效的文明促进作用。
如今,大众文化不仅取得了与传统精英文化分庭抗礼的合法性地位,而且大众文化已逐渐成为这个时代的主角,精英文化大有被推至边缘的趋势,[14]一切的文化与生活都围绕大众文化而展开,曾经的主流与精英,甚至政府都只能顺势而为。可见,本雅明所预见的仅是摄影在工业时代的巨大前景,而当今后工业时代的网络与数字技术则把摄影推向了前所未有的突出位置,摄影的大众化在整个时代的大众文化视野下显得举足轻重而不容忽视。
4.从孤芳自赏到关注现实
20世纪40年代以前的100年间,摄影始终在对艺术的追寻中孜孜前行,不管是对绘画的模仿,还是对纪实的表达,抑或是现代主义的实验与创新,都难以脱离追随传统艺术的宿命和形式表达的窠臼,越艺术,越苍白!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不过是摄影一段孤芳自赏的历史。
20世纪60年代以来,当代观念摄影与后现代摄影对现代主义的孤芳自赏和纯粹摄影造成严重冲击,并开始从关注艺术到关注现实的伟大转向。在当代科技与传播的推动下,在业已形成的商品文化、大众文化的基础上,摄影开始探讨当代社会议题并充分与绘画等媒介融合,以建构、打造、摆设、捏造等形式突破现代主义的封闭性,以观念的手法切入种族、身份、国家、宗教、环境、公害、记忆、身体、性别、欲望、文明冲突等各种社会议题。[15]当代摄影并不局限于摄影的美学价值,更强调其内容意义和对社会话题的介入,并且在表现手法上更多地从拍摄照片进入制造照片的层面,这也使摄影在当代话题的介入中显示出得天独厚的优势,对于当代艺术家来说,摄影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摄影可以表达什么,以及如何更好地表达。
日本时代摄影画廊总监石原悦郎在谈当代摄影时说:“现在,作为一个运动的摄影已经结束了,现代主义已经结束了,现在已经进入多元主义的时代,所谓的主流已经不存在了,也不存在什么中心,大一统的美学观念也已经不起作用了,世界各国的摄影家通过各种尝试,将旧摄影观念解体,这意味着应扩大以前的有关摄影定义,打破旧框架,寻求与时代新的节点,关注全球大家所关注的当代社会问题”[3]
5.从艺术层面到更为丰富的文化延展
摄影作为一种文化融合剂,它能够快速的与最新科技与文化形态交汇融合,因此摄影很难归于某一个单一的学科领域,从科技的角度看,摄影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开启了人类影像纪事的历史;从艺术的角度看,摄影是表达情感理念的独特形式;从媒介的角度看,摄影的精确复制具有其它媒介无可替代的独特优势;从传播的角度看,影像是一种超越语言文字的新的阅读方式;从社会的角度看,影像是人类认知的手段,是信息传播的文本,是社会记录的地图。[16]时至今日,摄影由银盐时代步入数字时代,摄影自身的文化内涵也发生了变化与扩展,影像深深植根于人类的日常生活中,已然成为一种信息交换的符号在社会生活中体现出独到的文化价值。
如果把摄影的诞生单纯看作是一个艺术史事件,那么摄影的发明不过是艺术史的一个插曲。摄影的诞生绝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史的事件,而是一个重大的文化事件,这有本质上的不同,它决定着我们如何看待摄影的基本视角以及如何理解摄影的意义与理论立场,正如贝尔指出:“当代文化正在变成一种视觉文化,而不是一种印刷文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17]。图像取代文本,观看取代阅读,摄影的产生带来了人类文化生产方式的革命性巨变,使摄影创造出与传统全然不同的文化生产和传播方式。摄影经过数字革命的华丽蜕变,以其自身的属性优势迅速成为当代网络生活中最为活跃的媒介语言,摄影不仅在艺术和传播领域中占据不可替代的作用,而且还将它的媒介触角延伸至政治、经济、军事、科技、文化、教育、旅游、娱乐等诸多领域,并在当代文化与消费之间充当着牢固的纽带。[18]
五、“后摄影时代”的变革与思考
面对数字摄影的科技变革和当代文化的多元融汇,当代摄影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与传统意义上的摄影大不一样。当代摄影还是我们熟悉的摄影吗?摄影业已形成的本体概念是否还适用于当代摄影?在当代以及未来我们如何给摄影一个明确的定义?……这一系列问题也牵涉出人们对摄影本体的担忧与思考。
1.摄影的当代变革与担忧
1945年法国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1918-1958)在《摄影影像的本体论》一文说:“摄影与绘画不同,它的独特性在于其本质上的客观性……一切艺术都是以人的参与为基础的,唯独在摄影中,我们有了不让人介入的特权”。[19]这种对摄影“客观性”的本体强调,也强化了摄影真实性的神话,至少在整个20世纪上半叶,没有受到任何质疑,但这以后,摄影的真实性则不断受到质疑与挑战。
当传统摄影真实性还未厘清,数字技术再一次对影像真实性提出了严峻的考验,新技术的到来正在改变传统摄影的种种概念,是一场涉及摄影图像生产、传播、标准衡量和价值重估的本质革命。数字取代胶片、软件取代暗房、造像取代照相、图像取代文本、观看取代阅读、屏幕取代纸本,影像的主观操控和网络的随意传播,数字新摄影对传统摄影的冲击,犹如当初摄影对绘画的冲击一样甚至更加猛烈,尤其当摄影开始融入到大众文化的狂欢之中,摄影真实性的担忧愈发强烈。20世纪90年代,当数字摄影风起云涌之时,米歇尔、里晴、克莱利、韦伯等评论家就认为,数字技术导致摄影150年的“纯真时代”的终结,并提出数字技术已使传统摄影面临死亡的说法。[15]
2.“后摄影时代”的走向与思考
威廉·米歇尔虽然感叹摄影“纯真时代”的终结,但另一方面,他又提出了“后摄影时代”的概念,同时指出,在如今后摄影时代,数字技术之于摄影,无异于重生,甚至认为,数字技术与1839年摄影的诞生具有同样的历史意义。[15]
笔者以为,数字时代摄影外在形式的变化,并不意味摄影本体的消亡,只不过是作为传统的胶片形式没落而已,摄影客观再现的本质并没有改变。摄影的真实性取决于拍摄者的根本动机,与使用胶片还是数字技术没有直接的关系,在胶片时代图像造假同样难以杜绝,只不过现在运用数字软件造假更加容易而已。其实当前盛行的数码合成恰恰是为了“恭敬的呈现摄影的真实感”而采用的一种技术手段,譬如充斥人们视线的广告摄影便是如此,在当前网络环境下,大众对“有图有真相”坚信不疑,他们通过摄影图片了解世界、发表见闻、发挥监督、参与社会议题,使摄影真实性反而得到最大的发挥与利用。可见,对数字摄影真实性的担忧不过是人们对银盐摄影的一种怀旧情绪而已,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可怕。从另外一个层面来看,摄影重在文化意义的高低,而不在技术与形式的差异。罗兰·巴特在他的《明室》一书中说:他感兴趣的是观看照片的行为,而不是制作的过程”,马诺维奇在《数码摄影的矛盾》一文中也指出:传统摄影与数码摄影虽然在成像上有差异,但二者在文化层面却并无区别,他甚至认为数码技术使摄影“美化且不朽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讲,胶片摄影与数码摄影在本质上并无区别。在当前数字网络技术和多元文化影响下,当代摄影正在成为一个全方位多向度发展的媒介,不管怎样变化,摄影区别于其他媒介的独特属性不会改变,摄影与其它媒介的落差依然存在,[20]虽然数码时代传统胶片摄影遭到解构,但并不意味摄影的消亡,更不会被其它媒介所取代,就像摄影导致绘画转向但却无法最终取代绘画一样。
随着现代科技和经济的飞速发展以及网络和数字媒体的兴起,视觉文化蓬勃兴盛,全球文化不断融合,大众文化渐成主流,摄影文化在当代的影响力、辐射力也将日益强大,[21]当代摄影从暗房到明室,从照相到造像,再由造像到虚像,显示出摄影巨大的表现潜力和无尽的可能,这些变化看似危机,实则预示着摄影文化新的转机和方向。摄影在新的技术条件下将会变得更加丰富多彩,变化莫测,内涵和外延也将不断深化扩展,摄影在纪实性的基础上将表现出更为丰富的艺术性、媒介性、融合性、大众性、商业性以及当代性等新的特质。正如马锡尔·卢汉所言:“任何技术都倾向于创造一个新的人类环境”,数字技术带来的摄影革命,正在引导人类开启一个新的影像生态,摄影经历凤凰涅槃似的重生,喻示着新生命的萌芽。摄影不再是原来的摄影,但摄影依然在关照人类,而且依然是一种无可替代的媒介方式。[22]
对于摄影的当代嬗变我们不必庸人自扰,摄影发展到今天,真实与再现已经不是唯一的了,它的多元融汇与延展已然从艺术的层面进入了文化的语境,我们似乎有必要重新考量摄影的本心本性,不管摄影的未来技术与形式怎样的变幻莫测,但摄影归根结底都是一门“看”的学问,是用怎样的眼光去“看”的问题,在“看”的过程中,思想与认识才是贯穿始终的关键。
结 语
从效仿绘画到本体觉醒,从客观记录到主观表达,从媒介融合到关注现实,摄影正在从传统的艺术表现到话语性的观点表达,从外在的视觉愉悦走向震撼心灵的内在根植,从寂寥苍白的孤芳自赏不断融入当下异彩纷纭的多元文化……如今,摄影在当代艺术中备受注目的地位已是不争的事实,同时,从艺术到媒介的延展,则使摄影正不断表现出超越艺术形式且更为丰富的文化内涵,摄影与其他文化的交流与历练,使摄影具备了强大的兼容力与融通性,这种多元融汇不仅不会失去自我,还会使摄影变得更富魅力,并不断渗透影响其它文化的发展,摄影的当代嬗变与文化重构,正引导人类开启一个新的影像生态。
如今,摄影尚在不断发展之中,我们无法预料未来的摄影会怎样变化,但无论如何,影像依然是一种无可替代的视觉符号和重要的文化交流方式。相较于其它文化形式动辄几千年的悠久历史,摄影180年的短暂历程还只能算是自身发展的“婴儿期”,但它已经在当代生活和文化艺术中表现出非凡的活力与生机,随着摄影的茁壮成长,它的外延和内涵也将更为广阔与丰富,它也必将在人类文化中担当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并创造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