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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启蒙时代的园林审美及其中国因子①

2019-01-09中英伦葩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410000

关键词:造园园林法国

中英伦葩 严 瑶(中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引言

18世纪的法国处于启蒙时代,新思维不断涌现,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都发生了重大变革。法国的园林艺术和审美也发生了变化。借用德国著名的园林艺术家玛丽安娜·鲍榭蒂的话来概括:“人们是想在一切都是有规律的几何形式之后,突然转向一种似乎是杂乱无章的形式。这杂乱无章是充满一个梦想的世界,是受‘中国’两个字的诱惑。”[1]79本文在对史料文献和造园实例进行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究启蒙时代法国园林审美的表现与变化以及中国文化对法国园林艺术转变的影响。

一、法国启蒙时代园林审美的表现及变化

(一)法国古典主义园林向自然风景式园林的转变

17世纪到18世纪中叶是法国古典主义园林辉煌的时代,这种园林风格在世界园林史上曾经独树一帜。古典主义园林规模宏大,典雅庄重,一条壮丽的中央轴线贯穿整个园林,跟园林面积和规模相得益彰,是园林艺术的中心和灵魂。园中所有景观和建筑都要围绕中央轴线合理布局,形成对称规则的统一体;人工痕迹明显,丛林成特定形状,树篱高而规则,排列整齐,花木被修剪成各种几何造型,充分体现出莫列特提出的法国花园设计的经典概念:按照严格的规则式方案布置的纹路花圃、草坪花圃和整形式树丛的等级制度。[2]92以凡尔赛花园为例,这座路易十四时代的伟大作品,占地面积达6000多公顷,中轴线全长约3公里,各种造型的花坛、修剪整齐的草坪、大大小小的喷泉、材质不一的雕塑等集中布置在中轴线上或两边,组成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观景带。园中还有运河、人工湖泊和植物园等,场面盛大壮观。伏尔泰认为,路易十四时代文化的基本特色是“伟大风格”,这种风格被造园家们很好地贯彻到造园艺术中,成为这一时期法国古典主义园林最鲜明的特色,同时也象征着西方几何规则式园林发展到了辉煌的顶点。古典主义园林深受王公贵族们的喜爱,为显示地位和财力,他们纷纷按照这种风格打造自己的庭园,创造了如孚·勒·维贡特府邸园林、尚蒂伊府邸花园等旷世瑰宝。法国古典主义园林不仅深受法国人的喜爱,对世界其他国家的园林艺术也产生了深远影响。自17世纪以来,法国“这种以凡尔赛园林为代表的伟大艺术风格曾经让欧洲乃至全世界无数的王公贵族们感到无比震撼,进而顶礼膜拜,加以模仿。[3]169

18世纪中叶,随着封建王权衰落,法国古典主义园林逐渐失去往日的辉煌,英国自然风景式园林代之而起。这种园林艺术深受中国园林文化的影响,传到法国后,受到法国社会的欢迎和模仿,进而兴起一种观点:“英国园林艺术——法国人甚至称其为‘英中园林’——的起源在遥远美丽的中国。时至今日,很多汉学家仍赞同这一观点。”[4]182虽然在具体的园林建筑和布局上有所区别和变化,但“自然”是它们共通的,也是最重要的元素。造园家们越过树篱,发现整个大自然都是园林。自然风景式园林的特点表现为反对在造园时使用生硬的直线、雕塑和人工修剪的非天然形状的树木,摒弃过去园林艺术表现出的人类对自然的控制,突破边界,与自然界互动,实现人工和自然的融合。

自然风景式园林在法国风靡一时,巴黎市内的城市园林也不例外,都建成了风景式。以莫封丹园为例,该园林位于欧麦农维尔附近,园林中水池、岩石、参天大树都保持着自然状态。天鹅野鸭在湖边振翅飞翔,群鹿闲庭信步,野趣横生,还有布满荆棘的荒芜之地,俨然一个远离尘世的世外桃源。此外法国的风景式园林还有蒙梭园、小特里亚农宫、巴加泰勒庄园、马尔梅森府邸等。

(二)法国启蒙时代园林审美的表现

德国启蒙时期的哲学家苏尔在他的著作《美的艺术通论》中指出:“造园是从大自然中直接派生出来的东西,大自然本身就是最完美无缺的造园家。”[5]330他还认为:“正如绘画描绘大自然之美那样,庭园也应该模仿自然美,将自然美汇聚到庭院中。”[5]330同一时代的哲学家康德认为造园术是自然产物之美的集合,它利用花草树木、河流山谷等多样性的手法将大自然直观地呈现出来。

在法国,让-雅克·卢梭首开自然式造园思想的先河。他的“回归大自然”思想引起了人们对自然的关注。他主张园林设计应模仿大自然风景,表现出自然情趣。在1761年出版的《新爱洛伊斯》中,卢梭将自己对自然风景式园林的构想一一描写出来:“浓密的树荫,绿茵茵的草地,周围盛开的鲜花,一道潺潺的流水,许许多多鸟儿的鸣唱,不仅使我的感官感受到了此处的清新,而且也使我的想象力也像我的感官那样活跃起来。但同时,我也觉得,这里好像是天地间最原始和最孤立的地方。”[5]383“在较为空旷的地方,我看见一些既无一定行列而且又不对称的零零散散的花丛……我循着弯弯曲曲的和不规则的小路前进,小路两边有开花的小树,路上还有数不尽的花饰……”[6]384,“在水池的那一边,有一道土堤;它一直延伸到围墙拐角处一个长有各种灌木的小山丘那里……我在远处听见鸣叫的小鸟就栖息在这些小树林中;我们站在这块就像一把太阳伞似的树荫下观看它们;它们飞来飞去,尽情歌唱和嬉戏,好像没有看见我们就站在它们下面似的。”[6]386之所以说它最“原始”,因为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原的景色,鲜花繁茂,绿树成荫,流水灌溉,随处可听到鸟儿的叫声,大自然似乎保持着它最原始的特色,看不到任何人工的痕迹,小说的男主角圣普乐也对这种景象表示困惑:“可是我在哪儿也没有看出有人经营管理的痕迹,到处都是那么的碧绿、清新和生气勃勃,一点也看不出是经过园丁的侍弄。”[6]389对此,女主角朱莉的回答是:“一切都是大自然创造的”。而最孤立的地方表现为花园掩映在林荫小道中,高大的树木遮住了花园的门,门也经常锁着,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景象,因而与外界是隔开的、分离的。朱莉一手打造了这个花园,既是作为她理想的休息地,也是孩子们的娱乐和锻炼的场所。在忙碌了一上午之后,她会在园中漫步歇息,一直待到傍晚,她教孩子们修剪园中的树枝,也让他们在此锻炼身体。她将这里称为“爱丽舍”,即希腊神话故事中的天堂,理想中的乐土。卢梭借朱莉之口,表达了对自然风景式花园的无尽赞美和喜爱。

卢梭的朋友吉拉丹侯爵在埃尔蒙诺维尔设计了一座庭园,也是对卢梭的自然风景式园林幻想的实施。园林中有瀑布、河流、水池,僻壤处有荒地、丛林、岩石、湖水、丘陵、森林等等,园林设计的元素都来自于大自然。1778年5月,卢梭面对这片心旷神怡的自然景致曾经赞赏道:“啊!我的心早就向往此地,现在极目畅观,真想永远留在这个地方!”卢梭在此安度两个月后便辞世,以另一种形式永远地留在了这里。为纪念他,人们在水池中央的“白杨岛”建了卢梭墓,让自然与他为伴。

另一位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虽与卢梭在政治主张上相对立,但对自然的态度和他一致。不管是伏尔泰的作品还是实际生活,都体现出自然的力量。小说《老实人》的主人公为躲避战争,无处可去,于是乘一小木船顺流而下,“在河中漂流了十余里,两岸忽而野花遍地,忽而荒瘠不毛,忽而平坦开朗,忽而危崖高耸。河道越来越阔,终于进入一个险峻可怖,岩石参天的环洞底下......最后,两人看到一片平原,极目无际,四周都是崇山峻岭,高不可攀。”[7]52就这样他无意中来到了传说中的“黄金国”。这一段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环境描写充分突显了大自然那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伏尔泰本人也从自然的力量中得到治愈和幸福。晚年的伏尔泰曾在日内瓦的“愉园”度过了一段恬静的时光。愉园倚着湖畔,前面是明镜般的湖泊和高耸的阿尔卑斯山。伏尔泰常常漫步在花园中宽阔的小路上,或者“倚在一堵矮墙上,百看不厌地凝视着这个全景:湖泊、日内瓦、阿尔卑斯山”[8]262。自然的宜人景色令人心旷神怡,拥有奇妙的治愈作用,使他忘却被舆论攻击的痛苦和病痛的折磨,也远离上流社会的各种沙龙酒会,在这里他过着回归田园的生活,醉心于开垦土地,精心侍弄蔬菜和各种各样的植物。处在这样轻松舒适的自然环境中,身体和精神都倍感惬意。“他觉得在这个自己选择、自己拥有、自己随心所欲塑造的地方,他将获得宁静,一种自由和独立生活的‘愉悦’”。[8]262

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也是自然风景式园林的爱好者之一。1750年,孟德斯鸠访问英国时,自然式园林正流行英国,返法之后,他立即按这种风格打造自己的庭园,“以满足其理性的、浪漫的田园式生活。”[9]46

博物学家布封将自然与人的和谐关系拓展到了自然与动物界。他认为“天性比人工更美,在一种动物身上,动作的自由又构成美的天性”,[10]4所以呼吸新鲜空气、采摘四季鲜果、自由自奔腾在草原上的马“它们拥有大自然赋予的优势,即力量和高贵,别的马只有人工赋予的技巧媚姿。”[10]4自然将一切美的形式和颜色都赋予给动物,它把汇集天地间各种色彩的羽毛馈赠给孔雀,让天鹅拥有优雅漂亮的形体,在斑马身上画出如用直尺丈量过的规则条纹。

二、法国启蒙时代园林审美的特征

(一)优雅的无序

“不规则”或“无序”是启蒙时代自然风景式园林审美的一大特征,与喜爱规则秩序的古典主义园林审美截然相反。“早在棋盘状树篱、五点梅花状花坛和树木编成的棚架在英式花园中生长得枝繁叶茂之前,此类以人力扭曲自然的行为已引起颇多诟病,在花坛周围和棚架遮蔽的园中小径上人们对此议论纷纷。”[4]183文学领域也流露出对这种规则性越来越多的不满。17世纪末英国政治家、园艺爱好者威廉·坦普尔在论文《论伊壁鸠鲁的花园中》将不规则、不对称的中式园林和欧洲传统规范园林进行对比,认为园林之美和比例对称毫无关系,园林首先应该是令人心情轻松愉悦的。他用“sharawadgi”一词来概括中式园林的特点,这个陌生的单词一度引来争议,有人认为这是他自己杜撰的,也有人认为这个词类似于日语发音,可能是日语中“不规范”的意思,钱钟书将其解读为“在有限的空间里有趣地无序布置”。英国文学评论家艾迪生则借中国人之口表达对规则园林设计的批判,他认为,“任何人都能将树木等数排列或修剪成同样形状”。艾迪生自己也承认:“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有同感,但对我而言,我更愿欣赏枝叶自然繁茂的大树,而不愿意看到它被修剪成几何图案”。[4]185为显示对不规则设计的偏爱,在自己的花园里,他引入了不规则的树木和曲折的溪流。同样,卢梭在作品中对规则式园林进行了尖锐的讽刺:“……自然美的建筑师……他要把一切都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小路要修得漂亮,大道要分岔,美丽的树木要修剪成伞形或扇形!栅栏要精雕细刻!……草坪的形状有圆的、方的、半圆的和椭圆的!美丽的紫衫要修剪成龙头形、塔形和各种各样的怪物形!”[6]390这样的园林只是 “一个令人沉闷的地方,是没有人去散步的”。

自18世纪20年代开始,法国古典主义园林向自然风景式园林过渡,造园家们打破规则式园林中的生硬直线,尝试用柔软的曲线软化传统园林和乡村的边界,布局上用峰回路转和蜿蜒曲折代替轴线分明和严格对称,利用起伏的地形地貌作为背景,延长视线,将封闭的园林延伸到自然界中。造园要素就地取材,甚至将田园也纳入其中,尽可能多地展示绮丽的自然风景。风景式造园家兰利明确反对规则性,他的造园方针中就有一条要求“在开阔的平地、花坛中央决不可规则整齐地种植常青树。”[5]295著名的造园家肯特强调,“自然讨厌直线”“他的庭园将直线形苑路、林荫道、喷泉、树篱等一概拒之门外,只留下不规则形池岸的水池及弯曲的河流。”[5]296

法国自然风景式园林中表现出的无序和不规则审美倾向一方面出于对规则秩序的古典式园林的反叛,另一方面源于人们对大自然的强烈向往和崇敬。

(二)对大自然的模仿

与古典主义园林处处露出人工痕迹、彰显人类对自然的支配不同,自然风景式园林刻意将人类力量弱化、淡化,始终将自然作为模仿的对象,歌颂自然,在园林中表现出自然的美。在启蒙时代,很多领域都可以寻觅到人们对自然的热爱。英国诗人喜欢歌颂浑然天成的自然之美;18世纪英国作家沙夫茨伯里伯爵解释自己热爱自然之美的原因:“因为无论艺术还是人类自大的天性都没来得及损害自然的原始状态和秩序”[4]185;法国皇太后帕拉丁公爵夫人曾说:“‘我喜爱一条小溪更甚于壮观的瀑布,比起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我对一切浑然天成之美更有兴趣’。后来伏尔泰在他的《与普鲁士王子书》一书中表达了相同的观点。”[4]208

受诗人和文学家们的启发,造园家们也把目光转向自然。造园家们发现,“在自然中有着造园所无法企及的恢宏与壮观,而园林有类似于自然的那种美,它通过与自然的同化,就会取得最佳的效果。”[5]294因此,造园需要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将人工巧智隐藏在自然背后,不显示人为的痕迹,使人工与自然融为一体。相反,几何状、规则的造型树木只会让人们与自然越来越远,正如卢梭在书中所说:“那些所谓的高雅人士的错误在于:他们到处都想搞点艺术,而出自天然的艺术,他们又不喜欢;他们不知道善于审美的人是着重于看那藏而不露的美的,尤其是对大自然的作品,更是如此。”[6]392卢梭认为,造园家不应该太多地暴露园林中人为修饰的痕迹,而应该合理地将这种痕迹隐藏起来,让人看到的好像是一种自然的美。“注重的是以设计展示自己的艺术天赋,因此会精心掩饰人工的痕迹。中文里有专门的词汇描写此种园林之美,即初见瞬间震撼心灵,却很难察觉其中的人工匠心”。[4]185艾迪生所形容的这种美应该就是中国园林的审美原则:虽为人作,宛自天开。受卢梭回归自然思想的影响,德·利涅亲王要求他的花园里的牧羊人和牧羊女必须身着“体现淳朴高贵的自然之美的服装,因为他们是自然之美的代言人”。

“自然”成为法国园林艺术表现和赞美对象的这一转变不仅仅是由于当时人们对大自然的热爱,还得益于他们从中国园林崇尚自然并成功地效法大自然这一特征中得到启发,因而也促使法国园林开始学习和模仿中国园林。

(三)中国元素的融入

除了自然情调外,法国启蒙时代的园林审美还与中国情调结下了不解之缘,园林建造和审美中加入了很多中国元素。中国园林作为世界三大园林体系之一,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一、崇尚自然。中国园林艺术主张自然美,园中以花草树木、山水等自然物为主,根据地形的特点因地制宜,以不规则、无序、曲线的设计方式呈现它们浑然天成的自然形态。建筑为辅,充当自然景观的点缀,成功地实现人工美与自然美的和谐统一。二、情景交融。中国园林以景观渲染意境,每一处景就像一首诗一幅画。小桥流水、烟雨绿荷、曲水假山,营造出清幽自在的意境,游人进园如入画。“在游观过程中,情与景是浑融合一的”[11]122,园林的自然景色之美总是和游园者的情感心境相得益彰。园中景观多是在曲径通幽处,极尽幽居雅致之美。而这些景物通常被赋予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寄托主人的理想意趣。游园者移步异景,身外之景和内心之感相互交融,园林化作诗意的栖息地和心灵的庇护所。三、天人合一。中国园林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道家哲学思想的影响。庄子认为,“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是天地自然的产物,与自然是相互对应,相通相融的。这种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一致的思想引导园林主人在建造园林时充分体现独特的审美追求和合理运用宇宙哲学,达到人和宇宙自然的融合。

17世纪至18世纪末,法国宫廷中一直流行着中国情调。早期模仿中国式建筑的园林首推特列安侬瓷屋,这是路易十四为自己的情妇莫内斯潘夫人建的一座阁楼,仿照荷兰人纽霍夫游记所附南京报恩寺素描设计,内部装饰采用了大量的中国的手法。建筑多处用陶瓷瓷砖点缀,横梁上有栏杆,室内蓝白两色是主体,墙壁用白色石膏铺成,桌子被涂成蓝白相间的瓷器式样,因为当时法国进口的中国瓷器很多是蓝白色,所以这两种颜色被认为是赏心悦目的中国式色调。这座爱巢“完全都是用源自中国的装饰风格完成的”,甚至有说法认为,“亭阁的布局模仿了北京皇宫的中央庭园”。特列安侬瓷屋建成后,皇家贵族们纷纷效仿,很快就在法国各地出现了许多有中国式建筑的园林、宫殿等。

1775-1778年,建筑师路易·德尼·勒·喀穆在尚德露园内修了一座中国塔,塔高44米,柱廊上方刻着中文“睦”和“知恩”。1782年,海军理财长博达尔在钮丽建造的一处园林中有中国式的亭子、冰窖及中国桥。他自己非常喜欢中国式园林,还在自己的家园为妻子修建了一所中国式的“出浴亭”。贝茨花园里有一座中式小桥,“桥的一端有贝壳和珊瑚装饰的山石,石上蹲坐着两个会点头的中国人像,身着华丽的宫廷服饰。另一端有两条三头巨龙据守,每个龙头嘴中衔着声音洪亮的吊钟。”[4]212尚蒂伊的一座中国楼四角挂着大红灯笼,楼内壁龛上放着香炉,墙上挂着表现中国节日的绘画和浮雕。据冯·埃德伯格在《欧洲庭园中的中国情调》一书的卷末列出的建有中国建筑物的庭园,有25座庭园列入其中,这并不是全部,因为有很多建筑因为时间久远等原因没有保存下来,由此可见,中国式建筑是18世纪法国园林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法国自然风景式花园中的中国式建筑多为凉亭、宝塔、小桥、庙宇、鸟舍等,“这些优美脆弱的建筑的共同的特征是回纹、吊铃和游龙无一例外。一切都精致悦目,色彩鲜艳,细腻华丽”。[4]192“但值得注意的是,当时所谓的‘中国建筑’只是18世纪人们感觉中的‘中国风格’的建筑,其中包括了人们所普遍想象的从印度到日本的所有亚洲国家的建筑,故‘中国建筑’一词具有相当的灵活性。”[5]322这种情况也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当时大部分的造园家没有去过中国,没有看到过真正的中国园林,他们对中国园林的理解都是从中国瓷器上的图画或传教士带回的书籍中得来的,因而与实际的中国建筑相差甚远,但同时也反映出18世纪西方对于中国的想象和向往。

三、法国启蒙时代园林审美的影响因素

(一)古典文化根源的影响

欧洲人的第一个花园可以追溯到《圣经》中的伊甸园,它满足了人们对花园最初的想象,是天然的栖息地和庇护所。整个花园与自然融为一体,鲜花遍地、树木葱郁、果实可口,河流在园中流淌。人们在树荫下休息,自由地呼吸新鲜空气,渴了喝甘泉,饿了摘果子,仿佛置身于天堂之中。《圣经》中记载,耶稣复活后去见信徒玛丽时,就是打扮成园丁的样子。在古希腊神话中,诸神的栖息之所位于奥林匹亚山,仙女们也大都住在自然的深处,山林水泽,仙气缭绕,给人一种神秘浪漫的感觉。

欧洲园林史上对大自然的积极态度由来已久。古希腊人信仰神,他们认为神明居住的地方就是其乐融融的自然界,因而在很多的诗歌中赞颂自然界的美。智者们更是借助自然来表达自己的哲学审美,认为“越是自然的产品,越是真实和具有自然性”,并且“明确肯定美的艺术如音乐、绘画属于技艺,它是凭技艺对自然的‘十足部分的模仿’”[12]154而这一时期的哲学家们将“艺术模仿自然”上升到理论高度,他们发现,自然有各种形式的美,充满着令人惊叹的内蕴,因而主张将自然作为音乐、绘画、雕塑等各种文艺模仿的对象。从古代文化根源中,可见西方人对自然的欣赏和肯定态度,并且这种对自然的心理认同是一脉相承的。它为后世提供了艺术灵感,并深深影响着人们的审美观念。

古希腊人热爱竞技体育,兴建体育场,且体育场多选在水源丰富的风景胜地,后来逐渐演变成公共园林,以供人们休息和娱乐。古罗马时期,开放式的花园别墅非常流行,这种园林将建筑置于花园之中,花园围绕着建筑。“花园别墅造在风光优美的自然环境中。主建筑物是外向的,尽量欣赏自然风光的美是它的最重要的原则。”[3]68

从中世纪开始,欧洲进入漫长的黑暗时代,宗教成为人们心灵的寄托,修道院庭园发展了起来。这种庭园作为修道院的一部分,主要为僧侣的生活和宗教仪式服务,所以都是封闭式的。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主张思想自由和个性解放,将人从神的桎捁中解脱出来。人们关注的焦点由神转移到人和自然身上。自然的美被重新发现,这一时期造园思想也表现为模仿并赞美自然。为了亲近自然,自在地欣赏自然风光,人们纷纷选择回归田园生活。他们从古罗马的造园术中获得灵感和启发,古罗马式的花园别墅在郊区又盛行起来。18世纪的自然风景式园林将自然置于更高位置,造园家们将花园的围墙拆掉,使它成为建筑向自然的过渡,并和周围的树林共同组成园林,所有的景色对外开放,与自然连成一片。

(二)自然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影响

“自然”在成为造园家们的模仿对象之前,早已经出现在作家们的文学作品中。弥尔顿在《失乐园》中将伊甸园描绘成充满自然景致和情调的地方。达克的《凯撒的野营》和汤姆森的《四季》中描绘和表现了自然式造园家们模仿的自然风景和自然的造园思想。18世纪中后期,英国萌生了浪漫主义文学。作为创作方法,浪漫主义摒弃冷酷的理智和形式,抒发对理想世界的热烈追求,常用热情奔放的语言、瑰丽的想象和夸张的手法,是一种崇尚热烈情感和奔放思想的抒情主义文学。因此,当时的文学作品对园林的描写具有丰富的浪漫主义色彩。申斯通就是代表之一,他认为可以将园林的美分为壮美、优美和忧郁伤感之美三种,而自然风景式花园具有的“美妙的深谷,黑暗幽深的树丛,精心设计营造感伤忧郁的情境”,正好体现了这三种美。同时,英国各种具有浪漫主义思想的造园书籍被翻译成法语介绍到法国,如艾迪生的《旁观者》、汤姆森的《四季》、惠特利的《近代造园论》等,一时间法国的园林充满浪漫主义氛围,主要表现在庭园小品上,即在园林中增添各种农舍、谷仓等田园乡野建筑来烘托渲染气氛。

除了文学,美术也从古典主义向浪漫主义过渡,“其精神是情感、想象、好奇、心灵的解放和个性的自由。未经人工扰动的大自然是这种精神最好的寄托和抒发之处。这使自然风景在欧洲引起了普遍的关注。”[2]123风景画家们的观点和作品也对法国的园林艺术产生了影响。罗萨的笔触狂放豪迈,描绘的是嶙峋山石、扭曲的丛林等粗犷的自然景致,表现人对自然力量的敬畏,罗贝尔则对废墟景致情有独钟。拉斯金对这些风景画家们的评论是:“中世纪的人们常常关闭在城堡之中,精心绘制那些藏在壕沟后面的砖房和花坛,与此相反,近代画家喜欢空旷的原野沼泽,厌恶树篱壕沟,他们描绘的是自由自在生长的树木,随心所欲流淌的河流。”[2]123

(三)“中国热”在法国的兴起和启蒙思想家的推波助澜

17至18世纪,欧洲兴起一股“中国热”,不论达官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在不同程度上都受到这股热潮的影响。最初引起这股热潮的是跟随商船来到欧洲的中国瓷器、丝绸、漆器等商品。这些做工精美、独具中国文化特色的商品令人耳目一新,立即受到法国人的追捧和模仿,由此揭开“中国热”的序幕。同时,来华旅居的传教士们也带回很多有关中国风土人情、艺术文化等的日记、书信、报告、译文,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人们对中国的认识也由浅入深地发展到一个新阶段”[13]22。此时,法国流行起一个新词,“chinoiserie”,泛指来自中国的商品以及受中国艺术品影响的欧洲艺术风格和体现中国情趣的各类活动。这一时期,“欧洲室内装饰、家具、陶瓷、纺织品、园林设计等方面大量融入和表现出中国风格的元素”[14]48。

“早期欧洲人是从中国瓷器之类的工艺品上的装饰画里‘看到了’中国的造园艺术和建筑艺术的”[1]80,如丝绸、瓷器、托盘上的中国人物、花草、建筑等。但是物态文化所蕴含的信息量毕竟有限,人们难以从一个瓷瓶、一个罐子中了解中国园林的全貌。后来,出现了一些提及到中国园林的著作,比如卫匡国神父的《中华新图》中就有相当篇幅描述了中国园林,使西方人对中国园林有了进一步了解。18世纪下半叶,法国对中国园林的追捧才真正发展到高潮,这跟法国神甫王致诚和英国人钱伯斯有重要关系。1749年,王致诚描绘圆明园美景的书信在《耶稣会士书简集》上登出,信中他将圆明园称之为“人间天堂”,并且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将东西方的园林审美的异同进行比较。他认为:“每个国家都有其情趣和习惯,应该说我们的建筑很美。……我们喜欢规整和对称。……中国人也喜欢对称、有序和规整的布局,我在前面提到的皇宫便体现了这种审美情趣。……但是,他们在修建园林时却执意追求无序和反对称,一切都遵循如下原则:要修建的不是一切都符合对称和比例原则的宫殿,而是自然质朴、远离尘世的村野乡间。因此,我在御苑中见到的亭台楼阁,彼此相距虽远,却没有任何雷同之处。”[15]96这些书信后被翻译成英文和德文,刊载在其他国家的刊物上。与此同时,他还将圆明园四十景图副本寄到巴黎,让法国人看到了真正的中国园林的图像,在法国乃至欧洲引起巨大反响。

几十年后,英国人钱伯斯出版了一本介绍中国建筑与园林艺术的画册《中国建筑、家具和服饰设计》。他曾在中国居住数月,对中国园林建筑十分感兴趣。这本书中插入了很多他关于中国园林和建筑的绘画。他对中国园林艺术的态度与王致诚不谋而合,认为中国园林就是对大自然的不规则的模仿,以合理的设计凸显自然之美。钱伯斯也曾到法国学习建筑,了解法国和英国园林审美的现状和需求。他们对中国园林的赞美和介绍使欧洲人从器物和文化上了解了中国的园林艺术,促成了欧洲模仿中国园林的高潮。

另一方面,启蒙思想家对中国文化推崇备至,其中伏尔泰是对中国最为了解和谈论中国最多的思想家。他高度赞扬中国,并在自己的书信、著作中介绍中国的政治体制,文化习俗,毫无保留地表达他对中国的钦佩。在启蒙思想家的勾勒描绘中,中国成为一片让人羡慕的人间乐土,有道德高尚的人民,英明睿智的君主,管理高效的行政体制等。或许这样理想的中国形象恰好符合他们心目中对“理想国”的设计。尽管不像伏尔泰对中国尽是溢美之词,但是法国另一位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也是借助批判中国的政治制度来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这种“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效果,也可以当作法国人模仿中国园林的初衷之一。

“中国热”在欧洲持续了一个多世纪,直到新古典主义开始确立其地位,欧洲社会进入到崇尚古希腊文化的时代,“中国热”难以继续盛行,逐渐衰落,但仍然可以感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有人认为,新古典主义以无序为美的见解,就来自中国艺术的启示。

中国园林在法国深受欢迎更多地出自于他们对中国的好奇、想象和猎奇,对中国风格和情趣的赞赏,因此对它的模仿多停留在表面上,似乎仅仅就是在园林里加了一些不伦不类、似是而非的凉亭、宝塔等中国园林建筑进行装饰,制造出异域情调的氛围,并没有学到中国园林艺术的真谛。然而,在某种意义上,中国的园林艺术改变了法国的审美情趣。一方面他们从中得到启示,摆脱了古典主义的对称规则,另一方面中国的异国情调十分符合洛可可风格的审美需求,它逐步与中国艺术中不对称特征和元素相融合,形成独特的审美风格,并运用到生活的各个领域。

结 语

综上所述,启蒙时代的法国园林审美是偏向无序、天然的,“模仿自然”贯穿于整个自然风景式造园的始终,反映出人们对大自然的强烈向往。造园艺术深受“中国热”的影响,可以认为,这一时期欧洲的各种中国式园林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而园林审美中的中国因子是多方面的,不仅体现在具体的园林建筑上,还表现在造园手法和造园思想上。受地域条件限制和历史的局限性,对中国园林难免有误读和虚构,法国启蒙时代创造的中式园林,出现了不同国家和风格的建筑物并存的情况,甚至有点夸张和荒诞。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对园林审美的不懈探索和尝试,不失为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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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千年园林的今世之约
法国MONTAGUT教你如何穿成法国型男
浅谈古诗文与中国园林
现代园林植物造景意境初探
关于“园理”研究的点滴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