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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化审美再阐释
——黄梅戏与莎剧的三次“碰撞”及启示

2019-01-09何亦邨邹荣学

内蒙古艺术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莎剧仲夏夜碰撞

何亦邨 邹荣学

(1,2,安徽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戏剧影视系,合肥 230011)

一、改编莎剧对黄梅戏艺术本体的陌生化探索

1.黄梅戏与莎剧三次“碰撞”的创作背景

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陌生化”理论强调颠覆原本已有的审美感受和审美习惯,这一点在黄梅戏改编莎剧的过程中得到印证。

黄梅戏移植、改编莎剧的剧目主要有三部:1986年的《无事生非》、1987年的《仇恋》和2016年首演(至今仍然活跃舞台)的《仲夏夜之梦》。黄梅戏《无事生非》是安徽省黄梅戏剧团(现安徽省黄梅戏剧院)应“首届中国莎士比亚戏剧节”之邀,把莎剧《无事生非》改编为黄梅戏演出。黄梅戏《仇恋》是安庆市黄梅戏剧院三团在“安庆市第二届戏剧节”之际,改编自莎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目。

《仲夏夜之梦》与前两者相隔近30年,是安庆再芬黄梅艺术剧院在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之际,改编自莎剧《仲夏夜之梦》的一部的抒情喜剧。这三部作品都是黄梅戏发展的探索和创新,体现出了黄梅戏的艺术自觉。

2.三次“跨界”促进黄梅戏艺术本体的革新

当前对于黄梅戏的发展探索,有多元化的路径尝试,包括传承传统剧目、新创剧目,移植和改编其他剧种的经典剧目。黄梅戏改编莎剧不是照搬照抄,也不是移植中国其他剧种改编莎剧的现成剧目,而是直接与莎剧发生“对话”,在改编的同时对黄梅戏自身进行创作和革新。

《无事生非》《仇恋》《仲夏夜之梦》这三部黄梅戏剧目在改编莎剧时基本保留了原来的剧本框架,把故事发生的大环境改为中国古代,做了细节的改动和人物的增删。从改编莎剧原作到排演、舞台呈现,是一个推陈出新的过程,需要在意境、风格和语言等多方面进行从莎剧到黄梅戏的转换,既不能丢弃莎剧最核心的思想内涵,同时还要使故事适合中国古代环境的语境,使改编遵循戏曲艺术的基本规律。这三部戏的改编,颠覆了黄梅戏“泥土芬芳”的刻板印象,探索多元化的艺术风格,是黄梅戏从小戏走向大剧种可贵的艺术实践。

“陌生化”理论最早由前苏联文艺理论家、艺术家维克多·鲍里索维奇·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不同于布莱希特的“陌生化”理论。其基本内容是认为陌生化是通过设法增加对艺术形式感受的难度,延长审美时间,增强审美效果;其主要目的是为了提倡文艺创新,改变语言和艺术中的惯性化思维,反对缺乏原创性和新鲜感的“自动化”,打破一成不变的作品给人们带来的审美倦怠感。布莱希特的“陌生化”即“间离化”,是对前者理论的嬗变。

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推动了艺术创作对审美感知进行不同维度的探索,产生新奇的审美体验,从而引起人们对生活新的感受。陌生化理论当中很重要的一点即运用技术手段把审美对象变得陌生,使审美难度增加,从而增强作品的艺术效果,唤起审美受众新的审美意识。

陌生化理论对黄梅戏剧目创新,尤其是对外国戏剧的移植、改编起到了重要作用。改编即创作,改编要克服中西方在审美认知上的差异,用适当的方式突破剧种本身带来的制约。改编莎剧本来就是极大的挑战,是黄梅戏的跨界尝试,而黄梅戏表演中的非程式化特征和黄梅戏自身兼容并包的艺术特质,降低了移植、改编莎剧的难度。

黄梅戏改编莎剧,其优势在于拓宽了黄梅戏题材的范围,其难度在于要从莎剧这一陌生的戏剧领域当中拮取适合保留的部分,对不适合保留的部分提取其精髓而后加以改编,在技术手段上要丢弃一些固有的传统技法,化用程式,创造新程式;在唱腔、曲词、舞蹈和服化道等方面做出相应的改进,运用新的叙事手法和编创手段,使黄梅戏表演切合莎剧的精神内涵,体现莎剧当中的人文关怀,使莎剧“黄梅化”,黄梅“陌生化”。黄梅戏《无事生非》《仇恋》《仲夏夜之梦》三部作品都在陌生化探索中寻求非陌生化的语境设置,不做全盘西化的戏曲作品,总体上是对黄梅戏艺术本体所进行的大胆革新。

二、黄梅戏改编莎剧的陌生化表达与审美体验

黄梅戏改编莎剧,造成剧中角色的陌生化表达以及观众对作品的陌生化审美体验,此二者的实现是一个连贯的整体,不可偏废,角色的陌生化表达是造成观众对作品陌生化审美体验的原因。黄梅戏《无事生非》《仇恋》《仲夏夜之梦》三部戏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增加戏剧矛盾、设置悬念与惊奇等技术手段来实现陌生化表达。

黄梅戏《无事生非》《仇恋》《仲夏夜之梦》当中的主要角色都不是平面化的人物形象,剧中人物形象往往通过一定的情境设置、情节反转而发生极大的转变——剧中角色的身份陌生化、性格陌生化、行为陌生化。人物形象的这些转变加上特定的叙事手段,能够起到两方面的作用:一方面引导情节发展,另一方面使观众产生陌生化的审美体验,进而产生新的审美愉悦。

1.黄梅戏《无事生非》的陌生化表达与审美体验

黄梅戏《无事生非》有三处较为突出的陌生化表达。一是通过“假面”这一介质,使人物陌生化。具体做法是让某个角色隐去真实的身份,该角色必须以另一个假身份和他人发生戏剧冲突(该角色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他(她)必然会对某一事件产生误会。以此来设置悬念与惊奇,能够加强故事情节的尖锐性和紧张感,打破观众的思维定式,引起观众的好奇心和观看欲,进而产生审美愉悦。

开场交代了假面舞会的背景,戴着面具的娄地鳌冒充白立狄,结果中了唐丹江的计谋,误以为唐德隆想娶李海萝,二人对话被白立狄偷听;唐德隆戴着面具冒充娄地鳌,帮他讨取李海萝的芳心。娄地鳌、白立狄皆以为唐德隆是假意说亲,认为其真实目的是想娶李海萝。待到娄地鳌和唐德隆摘下面具以后,又回到原来的身份状态,之后真相大白,娄地鳌、唐德隆与白立狄三人误会消除,进一步引出唐德隆想要撮合娄地鳌与李海萝、白立狄与李碧翠两对年轻人的话题。至此,观众心中的疑问也得到解决,紧张感得到消除,开始期待下一步的剧情发展。

二是唐丹江无事生非,授意鲍西豪教唆马姑娘使用欺骗的计谋,让马姑娘试嫁衣,鲍、马二人刻意演戏,鲍西豪在楼下叫“海萝妻”,马姑娘要叫他“豪将军”,以此离间娄地鳌与李海萝二人之间的感情,令娄地鳌第二次中圈套,误以为李海萝不贞。在这场戏当中,浅层次的陌生化表现为马姑娘冒充李海萝,深层次的陌生化则是娄地鳌心目中李海萝美好贞洁形象的崩塌。娄地鳌在婚宴上“揭开盖头现出娼妇相”的唱词以及“我心中的海萝已经死了,你是毒蛇穿着人装”的念白,仿佛另一个陌生的娄地鳌出现在舞台当中,全盘否定了善良纯洁的李海萝,也否定了娄、李二人的感情。与此同时,李爱樵对女儿突发质疑,“爱女顿然变凶相,难道你十八年都以假面把真容藏。天朝赐封的侯王府,岂可任你卖轻狂,谁人借我一把剑,无颜老父自剖胸膛”的唱词,体现出至亲之间信任感的薄弱。编创者通过矛盾的设置,增加了观众的审美难度,延长了审美时间。此时观众是知晓真相的,并且对李海萝蒙冤万分同情,但是要等误会解开,必须带着期待和紧张的心理看完整场戏。

三是李碧翠让众人以为李海萝已死,意图“死里求生”。舞台上八个女子身穿白衣,脸围白色面纱,都称自己是李海萝。这一幕亦真亦幻的场景,正是陌生化的点睛之笔,让惊奇的设置和情节的大反转成为李海萝洗脱冤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催化剂。李海萝“莫再让假面真心造罪过,真面真心结丝罗”的唱词呼唤人性的回归,也让观众得到心灵的净化和升华。

黄梅戏《无事生非》的改编,坚持了莎士比亚人文关怀的思想和探索复杂人性的创作初衷。这部作品通过陌生化表达,揭开人性面纱,有效地使用误会、巧合、谎言、阴谋,揭示人性的善与恶。正如李碧翠的唱词一样,“假面常把真心掩,真心难识假面颜”,“假时真来真是假,真假面容本难分”。

2.黄梅戏《仇恋》的陌生化表达与审美体验

关于黄梅戏《仇恋》的现存资料并不多见,笔者仅以《一出声情并茂的好戏——谈黄梅戏〈仇恋〉》①为参考。《仇恋》基本延续了莎剧原作《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情节,罗、朱两个封建家族的内讧导致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双双殉情。与莎剧不同的是,《仇恋》突出了对封建家族内讧的抨击和对封建包办婚姻的反抗;而它又同莎剧一样,用两个年轻生命的牺牲终结了这场看似荒诞、实则残酷的罪恶之争。

《仇恋》的陌生化表达得益于莎士比亚原作对人性的终极关怀。具体而言,这部作品的陌生化表达是通过三对极其鲜明的矛盾冲突展现的:美好爱情和家族内讧之间的冲突,自由恋爱和包办婚姻之间的冲突,生与死的冲突。

《仇恋》通过唱腔、舞美等元素,尽可能地强化这三种冲突。在男女主人公恋爱之后才知道双方家族是仇家,二人所追求的恋爱自由被封建家庭包办婚姻所扼杀。罗密欧的上场方式是从副台到主台,象征从混浊冷酷、尔虞我诈的现实到纯洁幸福、美好清新的圣地,追求理想当中的爱情。罗密欧杀死朱丽叶的表哥,成为剧情由喜到悲扭转的关键,一对有情人的悲剧命运也随之到来。罗、朱二人殉情的剧情对观众的审美情绪变化起到导向作用,在审美上增强了观众内心的紧张感,让之前压抑的情绪转变为痛感释放出来。

戏曲的舞台艺术当中蕴含着中国古典美学深沉、含蓄的基调。《仇恋》要通过改编来表达西方人炽热的、直接的情感,则要用科白结合的方式展现人物心理活动。演员的唱腔是心理活动的外化,《仇恋》的第四场和第五场,演员唱腔的低沉哀怨、如泣如诉、婉转深情增强了观众在审美上的共情,激发了观众对剧情的期待感和想象力,无形当中放大了男女主人公的艺术形象。

《仇恋》在思想上融入了对于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理性思考,但是从现存的文字资料来看,这部作品的创新性仍然不足;角色塑造虽然也注重人物形象的多维度刻画,但总体而言略显单薄。随着审美能力的提高,观众更希望看到精细打磨、结合社会现实、富于创新性思考的改编作品。

3.黄梅戏《仲夏夜之梦》的陌生化表达与审美体验

黄梅戏《仲夏夜之梦》对莎剧的改编,除了在叙事表达上使其西方化以外,还加入了黄梅戏原本没有的技术手段,这两个方面构成了这部作品的陌生化表达。

其一是叙事表达上的西方化。以“仙药”为贯串整部戏的“红线”,引发了双生双旦荒诞的爱情故事,完全抛去封建礼教的束缚,让四位青年男女在追求恋爱自由时大胆尝试,敢爱敢恨,直至找到适合的终身伴侣。

高尚和吴铭都在“仙药”的作用下同时爱上玲珑,而原本他们二人的追求对象是鱼儿,在此之后发生人物性格、爱好的变化以及身份感的倒错,引发一系列荒唐的故事情节。“仙药”的作用是削弱了高尚、吴铭二人戏剧行动的动机,即行动的主动性,改为某种外力的驱使。此种叙事表达在西方戏剧当中十分常见,但是在黄梅戏当中并不多见,属于新的尝试。

明月神被清风神滴了“仙药”,身不由己地把驴子当成爱人,同样导致角色身份的倒错,身份认同发生颠倒、混乱,让观众啼笑皆非。这样的剧情看似荒诞,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射当下年轻人“快餐式”的生活方式——吃快餐、玩“快餐式”手机游戏、谈“快餐式”的恋爱……

其二是加入了“慢镜头”、“倒带”等影视剧艺术处理手段,借鉴了电影《大话西游》当中的“穿越”情节,并且拼贴了西班牙斗牛舞曲和探戈等经典音乐片段,布景运用灯光调度显示出随剧情和故事时间变化的月相,突出了浪漫和梦幻的感情基调。这些实验性的嫁接和拼贴,无疑是对黄梅戏尝试性的解构和重构,试图迎合年轻观众的审美趣味。

黄梅戏《仲夏夜之梦》的陌生化表达带给观众新奇审美感受的同时,也带来更多的思考:这部作品是否是对启蒙话语的照搬照抄?这部作品的现实性意义体现在什么方面?这部作品到底是对莎翁时期精神的复刻,还是对当下时代精神和社会问题的反映?思想深刻性和戏剧娱乐性的天平应该向哪一边倾斜?

莎士比亚认为,人是万物之灵长,宇宙之精华。其作品的主角和中心都是人。莎翁的《仲夏夜之梦》发生在古希腊时期的雅典,从而带有明显的古希腊神话色彩,意在借神话故事的外壳强调冲破中世纪对个人欲望的束缚,争取人的自由、个体的自由。笔者认为,黄梅戏《仲夏夜之梦》发生的时间设定在朝代不明的中国古代,并且沿用神话剧题材,模糊了这部改编作品的时代背景,从而也减弱了这部作品的现实意义,使其缺乏对当下和未来的思考和关怀,对人性深度的挖掘尚显不足。

三、新时期黄梅戏改编莎剧的启示

通过对黄梅戏《无事生非》《仇恋》《仲夏夜之梦》三部戏的分析,不难看出:黄梅戏移植、改编莎剧一定要反映出作品的现代性意义和普世价值。黄梅戏改编莎剧同样也是一个陌生化的过程,在和而不同的前提下实现莎剧的中国化。

黄梅戏移植、改编莎剧要秉持初心,形成凸显黄梅戏剧种特色的作品,要弘扬文化自信,不做市场的奴隶。只有反映出作品的现代性意义和普世价值,深入地挖掘人性,反映人类情怀,未来移植、改编莎剧的黄梅戏作品才会获得更加长久的艺术生命力和更加广泛的影响力。

注 释:

①可参阅《黄梅戏艺术》1987年第4期刊载的赵家勤的文章《一出声情并茂的好戏——谈黄梅戏〈仇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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