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型地区单位认同与地域认同代际变迁研究
——以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乌兰木伦镇为例
2019-01-08孙艺璇
孙艺璇
(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济南 250100)
一、背景与问题
上世纪80年代以来,我国中西部地区的丰富自然资源得到大规模开发,出现了一大批资源型地区。本研究将资源型地区定义为:因自然资源开发而快速发展,并且以资源型产业为支柱产业的地区。这些地区凭借单位制度的优势得以崛起,经济结构具有单一性和高度资源依赖性特征,形成了企业强势而政府相对势弱的治理格局,外地移民或外来务工人口常常多于原住居民。作为主导资源型地区发展的核心力量,国企承担了基础设施及社会福利设施建设,此即“国企办社会”。大量国企职工与当地居民对企业福利产生了极大依赖性,并且诸多隐性福利,如住房、子女上学与就业等优惠政策也使许多居民不愿与企业分离。但进入21世纪以来,国家不断对各地“国企办社会”的情况进行摸底,狠抓国企瘦身健体,促其加快剥离社会职能。许多资源型地区的国企逐渐将教育、医疗等基础设施交给地方政府管理,而这个过程中的福利落差一时让国企职工与当地居民难以适应。在此背景下,资源型地区因开发而聚集的大量外来移民人口开始不断外流,也给社会稳定带来潜在风险。
资源型地区的发展变化,一定程度上是制度变迁的缩影。制度变迁伴生种种社会心态问题,两者交互影响。社会心态反映群己关系,而社会认同理论则是解释群己关系问题的良好工具。社会认同理论强调作为社会建构的自我的社会属性,对于个体的社会行为,必须通过个体建构自己和他人认同的方式来解读。个体认知到自身从属于某群体,群体资格使个体产生某种情感和价值意义,此即社会认同。[1]社会认同是连接群体与个体的桥梁,近年来成为学界研究热点。可根据具体研究的群体的不同将之划分为若干子领域,如单位认同、地域认同。本研究即是应用社会认同理论,通过调查乌兰木伦镇三代居民单位认同与地域认同的变迁,来解释导致外来移民聚集的资源型地区一系列变化的社会心理因素。
二、文献综述
既有文献多是集中于宏观层面的经济学研究,社会学研究相对薄弱。关于单位企业的单位认同研究,已取得一定成果。上世纪90年代,于显洋首次提出“单位意识”概念。[2]之后,凌明将这一概念扩展为单位认同,通过“集体记忆”解释单位认同的形成。[3]田毅鹏专注研究单位制度十余年,指出社会转型带来的社会成员的原子化、社区认同与单位认同之间的复杂互动已成为集体认同模式转换的关键问题。[4][5][6]张晓溪同样强调单位认同的转换,她将单位认同看作是一种仿血缘、仿亲情化的“关系束”,认为转换的关键在于选择适当的方式。[7]随着中国社会的转型,单位认同向社区认同的过渡已成必然,学者们也相继提出自己的方案。闵学勤主张采用仿企业化模式促成单位认同向社区认同转变,以缓解居民不满情绪。[8]而许坤红[9]、耿直[10]则指出,对资源型地区来说,打破居民对单位与地方的心理界限,建立地域认同,才是首要任务。
既有文献已对单位制度与单位认同的关系进行了深度的、富有价值的研究,并且认识到转型期单位认同向社区认同转变的必要性与复杂性。但相关研究存在两方面局限,一方面,研究对象集中在城市中的单位企业,忽略了我国大量存在的因资源开发被建构起来的资源型地区;另一方面,关于集体认同模式的转换方式争论激烈,缺乏对单位制度不同情境分门别类的具体考察。针对于此,本文将运用社会认同理论展开研究,关注生活在资源型地区中群体的心理变迁;以代际变迁为主线,描述不同年龄段居民社会认同模式变化;通过调查三代居民的认同模式变化,提出应对该类资源型地区社会认同模式转变的对策与建议。
三、研究方法
本研究采用个案研究,以观察法与无结构访谈为依托收集资料。本文以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伊金霍洛旗乌兰木伦镇为个案展开研究。乌兰木伦镇是神府东胜煤田16个乡镇开发区之一,总面积725.7平方公里,下辖16个行政村,是一个以汉族为主体,蒙古族等少数民族共同居住的镇区。境内有丰富的煤炭资源,储量约为80亿吨,被称为“太阳石的故乡”。在国家大力开发下,乌兰木伦镇由农业为主的落后乡镇转变为煤炭开发重镇,拥有神华神东煤炭分公司、神华煤制油化工有限公司鄂尔多斯分公司等多个国家重点工业企业。2015年,全镇地区生产总值为390亿元,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49500元。[11]镇区内煤矿大多隶属于神华神东煤炭分公司,其前身华能精煤公司东胜分公司于1987年开始筹备建设主力矿井——上湾煤矿和补连塔煤矿。因为资金短缺,华能精煤公司与政府协商,将乌拉特前旗煤炭资源枯竭近四年的营盘湾矿整建制迁入两个矿井,较为年轻的矿工作为先遣队于1987年迁入开矿并建设生产生活基础设施,矿工家属则在1992年迁入。优越的工作环境、良好的发展前景也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到乌兰木伦镇就业与寻求发展,外来移民成为镇区人口的主要构成,典型资源型地区的特征基本具备。
在乌兰木伦镇开发与建设的不同阶段,镇区人口在年龄、职业等方面呈现明显差异。外来移民及其后代成为当前镇区居民的主体,60岁以上居民大多是来自营盘湾煤矿的资源开发与基础设施建造者。35—60岁居民中,一部分是开发者的后代,随迁乌兰木伦镇后参加工作,进入煤矿或企业办的其他社会机构;另一部分则是从外地迁入的务工者。35岁以下居民多为前两代居民的后辈,在乌兰木伦镇出生长大,其中不少是依靠职工福利政策进入煤矿企业工作。根据以上镇区居民特征,参照理论性抽样资料穷尽性、真实性以及过程与变异性,(1)基于对当地情况的充分了解,综合考虑职业、迁入时间等其他基本特征,以年龄层次为主要标准,本研究将现有居民划分为三代移民,共选择10位被访者(详见表1),于2016年12月—2017年3月先后对被访者进行深度访谈。在访谈大纲引导下,把握居民的基本流动特征、社交情况、对国有企业与地方政府的看法,了解被访者的流入时间、居留意愿、人际交往、单位制改革前后对企业与政府的评价等问题,获取第一手的研究资料。
表1 被访者背景资料一览表
四、初代移民的原住地地域认同与人际交往
安土重迁是中国人的典型特征。费孝通曾指出,中国的乡土社会,是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12]对于外地移民来说,适应是一个艰难且漫长的过程。本研究的田野点就是一个移民聚居地。20世纪80年代,作为神府东胜煤田主采区的乌兰木伦镇聚集了来自各地的开拓者,不同地域的人如何融入当地环境是关系当时社会稳定的大问题。社会认同是个体划分内群体与外群体的标准。初代移民的原住地地域认同使乌兰木伦镇形成了边界清晰的三大社交群体。一是“营盘湾人”群体,主要由整建制迁入的原营盘湾矿人员组成;二是“乌盟人”群体,即籍贯为乌兰察布盟的迁入者组成的群体,群体成员以乌盟口音作为区分标志;三是“伊盟人”群体,是籍贯为伊克昭盟的迁入者和本地原住居民组成的群体。除这三大群体外,其他迁入者均被划为“外地人”。在建矿初期,这几大群体之间界限分明,融洽的群体内部关系与冷漠的群体间关系并存。这一点在与几位访谈对象的交谈中得到印证。
个案1:A2先生,70多岁,补连塔煤矿建设者(原营盘湾矿矿工)
“(刚到乌兰木伦镇)当然是跟老兄弟们来往多,跟他们本地人、乌盟人处不来,乌盟人太能耍诈。再说了,挖煤上的事还是我们营盘湾来的懂得多,刚毕业的小后生、外地来打工的都不行。”
个案2:A3女士,70多岁,营盘湾矿随迁家属
“还是他们(矿工)先迁的,一开始连房子都没有,我们也不愿意去。建好六栋楼(2)之后我们才搬去。虽然是楼房,但比我们原先住的小多了,我们营盘湾来的都住一起,相处起来也舒服。”“在市场做买卖的都是乌盟人,这儿(乌兰木伦镇)本来本地人就不多,乌盟人到处流窜着赚钱,很多都跑到这片儿来了。”
通过与几位被访者的交谈,可以发现初代移民对群体界限的清晰划分。不仅与非同一原住地的迁入者鲜少往来,还存在“污名化”现象,为乌盟人贴上“奸诈”的标签,为伊盟人冠以“土气”的名号,外地人则更受孤立与歧视。费孝通曾指出,所谓籍贯,就是“血缘的空间投影”。[12]为建立相对稳定的社会关系,开拓者们更愿意以籍贯为名片,与同乡人建立起亲密同盟,由此形成界限清晰的各个社交群体。然而籍贯地域的相同并非决定不同群体形成的唯一因素。在上述的访谈中可以发现,从营盘湾煤矿整建制迁入的矿工及家属一直以“营盘湾人”而非以籍贯地自称,这实质上是一种单位认同。据了解,营盘湾煤矿原是隶属于内蒙古自治区劳改局的劳改单位,以煤矿开采为业,建成四个矿部,基础设施尤其生活与娱乐设施完善;其人口构成复杂,来自五湖四海,却在长期生活中渐渐消弭了原住地地域认同,形成了强有力的单位认同,类似的认同建构过程,也出现在乌兰木伦镇的二代移民身上。
但这并不能证明中国人已经失去了“乡土情结”。在对几位初代移民的访谈中可以发现,他们对老家仍然有着强烈的向往。
个案2:A3女士,70多岁,营盘湾矿随迁家属
“我老家在山西,兄弟姊妹分散各地,很想跟这几个还在世的姊妹们一起回老家看看,可惜身体也越来越不顶事。这里(乌兰木伦镇)挖煤挖得空气也不好,不适合养老,回老家或者跟着闺女(养老)吧。”
个案3:A1先生,80多岁,上湾煤矿建设者(原营盘湾矿矿工)
“单位福利很好,无论是在营盘湾矿还是在神东公司,房子也给分,现在退休了,退休金也不少。不过咱们都讲究叶落归根,我趁着身体还行,这几年每年都回一趟老家,我是呼市(呼和浩特)人,又不远,能回就回。”
上述访谈资料表明,初代移民具有浓烈的“老家情结”。究其原因,可以对费孝通的那句“生于斯、死于斯”稍作改动,即“生于斯、长于斯,故忠于斯”。受访的初代移民多生于上世纪30、40年代,少年时期还在故乡生活,为求生存各地迁移,虽然在其他地方居住的时间更长,但乡愁浓厚,故乡在他们心中还是“家”的首位存在。
五、二代移民单位认同与集体记忆的塑造
二代移民与初代移民不同。一方面,二代移民多出生于上世纪60—70年代,他们迁入乌兰木伦镇的目的,是出于对煤炭行业发展前景与优厚单位福利的向往。另一方面,二代移民经历着与初代移民不同的发展阶段。初代移民作为开发者,在企业与基本社会机构建成后便进入退休阶段,并未形成较强的取代原住地地域认同的新认同模式,群体界限依旧鲜明。而二代移民是乌兰木伦镇的建设者,职业生涯在神东公司起步,经历了完整的单位认同塑造过程,地域群体界限逐渐模糊,单位取代原住地或籍贯所在地,成为情感寄托的首位所在。
单位认同是诸多社会认同表现形式中的一种。在单位这一工作场所中,相对固化的人员结构产生了更为亲密的人际互动、高度的情感共鸣与一致的排外情感。这种认同的形成得益于同一职业群体长期共事生成的“集体记忆”。莫里斯·哈布瓦赫在其著作中首次提出“集体记忆”一词,它是一个社会建构概念。过去是在现在的基础上被重构的,是群体中的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并通过参加纪念性的集会不断重演记忆来强化它。[13]集体记忆与单位认同相辅相成。对于集体记忆如何影响单位认同,可用哈布瓦赫的观点解释,即人们是通过将现在与建构的过去对置起来,进而对自身产生认知的。最初的茫然与当下的优厚福利相对应,集体记忆不断被强化,单位中的成员产生了强烈的单位认同与归属感。本研究通过对乌兰木伦镇的二代移民的访谈,证明集体记忆对单位认同的塑造确实存在。
个案4:B2先生,40多岁,神东公司职工
“当然不光是福利好,我一毕业就来(乌兰木伦镇)了,最开始在上湾煤矿工作,参加工作20多年,我始终都是神东人,没有什么比你和一个企业一起成长更自豪的事了。不管是从哪来,大伙一块儿打拼,就是一个战壕的兄弟。虽然很矫情,但是还是那句话:‘我是神东人’。”
个案5:B4先生,50多岁,神东公司职工
“我们虽然是国企,又有华能的好底子,但是煤矿越来越多,产量越来越大,生产越来越安全,这些是我们自己的成就。现在的神华集团子公司里,神东公司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干活赚钱,我们干活除了赚钱还赚出一些成就感。”
访谈资料表明,乌兰木伦镇蓬勃发展时期的强势企业与弱势政府的格局,不仅促进了经济发展,还为单位认同的塑造提供了良好环境。新的单位认同(3)已在二代移民中形成。2004年神东公司推出风靡一时的《神东人之歌》,其中有几句歌词这样写:“我自豪,我骄傲,我是神东人”。“神东人”成为二代移民的一张带有强烈单位认同的标签。新的单位认同逐渐打破初代移民间的群体壁垒,在二代移民中,地域群体间的污名化逐渐消失,新的集体记忆形成,对神东公司的单位认同不断强化。然而,这也意味着形成新的地域认同将更加困难。如果这种坚固单位认同所赖以存在的基础被推翻,二代移民将陷入认同困境。
1999年,十五届四中全会明确提出:要分离国有企业办社会的职能,把减轻国有企业社会负担工作提上日程。2000—2002年,国家经贸委、教育部等各部委出台文件,对分离国有企业自办职工机构的具体工作进行部署。[14]1995年,作为国内“头号”国有煤炭企业,改组后的神华集团逐渐在各分公司开展分离社会职能的工作。神东公司在乌兰木伦镇共有企业自办学校五所,(4)自办医院一家,均由神东公司教卫处统一管辖。从2000年开始,神东公司将幼儿园、小学、中学陆续移交给地方政府。2003年,神东公司陆续完成了社会机构移交工作后,乌兰木伦镇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着强势企业与弱势政府的局面。经济方面,神东公司的税收贡献仍是政府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乌兰木伦镇大多数居民仍在神东公司供职的情况也没有改变;管理方面,镇政府尚无整个镇的长远发展规划,许多事项仍沿用神东公司管理方式;居民方面,居民普遍对神东公司有着深厚感情与强烈依赖,政府在其生活中存在感极低,影响力弱。实质上,国企“瘦身”过程,也是剥离居民们优厚社会福利的过程,特别是对被分离到其他机构的原国企员工来说,“瘦身”意味着其作为职工和居民的双重福利剥离,这部分被访者的不满情绪更强烈。
个案6:B1女士,40多岁,上湾小学教师
“当时自然是不愿意归地方(政府)啊…因为归地方后工资会降低,福利也会有,但不如(在)神东(公司)的时候,后来(工资)也慢慢涨起来了。但归地方(政府)之后,教育局的事情多了,天天评比、比赛、检查,归神东的时候就没有这么多事。”
个案7:B3女士,50多岁,出租司机
“遇到困难会习惯性地找神东公司的人,修个东西、领个补助之类的。现在还是,其实我们早不归人家管啦。我也知道我们这里有居委会,就在市场那块儿的院子里,但我觉得对我也没什么帮助,我们现在就是既没政府管又没企业管。”
以上访谈资料证明,强烈的单位认同在单位制瓦解的同时受到挑战,根深蒂固的单位认同短期内不会消失,而新的地域认同还未建立,乌兰木伦镇的二代移民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认同困境。如何解除这种困境,实现居民认同模式的平稳过渡,是镇政府要重视的工作。
六、三代移民的认同困境
与前两代移民相比,乌兰木伦镇的三代移民有其鲜明特点。一方面,三代移民多生于上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真正出生和成长于乌兰木伦镇,籍贯在他们心中的概念更加模糊;另一方面,随着单位制的改革转轨,三代移民童年时期曾享受过国有企业的社会福利,而这种福利在其求学就业时已经不复存在。在此背景下,三代移民呈现出较强的流出意愿,增加了当地人口流动的不稳定性。随着国有企业逐渐分离社会职能,三代移民的神东公司单位认同应该变弱,而对乌兰木伦镇地域和社区认同应该增强。然而,在对三代移民的访谈中,却发现这类认同仍旧很薄弱。
个案8:C1女士,18岁,中学生
“我对神东公司的印象就是我家里基本都是神东公司的人。我爸我妈、还有我舅舅姨姨,我妗妗也是,我小时候也在神东办的幼儿园上过学,我没感觉到(对自身)有什么影响,对我们家长辈们的影响应该挺大的。对镇政府啊,我也是前两年才知道政府和居委会在哪,基本没打过交道。”
个案9:C2先生,20多岁,神东公司三代职工
“神东公司挺好的,像我上班也是有照顾成分的,我是最后一批享受职工子弟待遇的。因为我爸我爷爷都是神东的,所以我在优先考虑的范围内。镇政府这两年做的最大的事就是把西面的那一片平房都拆了,然后盖了一堆房子没人住。”
个案10:C3女士,22岁,大学生
“很长一段时间都很难说自己是哪里人,听起来有点搞笑。当初上初中的时候还因为‘我是上湾人’跟一位伊旗的同学争的面红耳赤呢,可是上湾就是属于伊旗啊。当时没有这个概念,只觉得上湾就是上湾,连它是什么行政级别都不知道。”
由访谈可见,三代移民对神东公司仍保有好感或报以感激,对镇政府近年来的举措则缺少了解甚至反感。虽然三代移民因外出求学对地域归属已经有了意识,但这种意识较为薄弱,对乌兰木伦镇的地域认同不够强。对三代移民来说,一方面,由于单位制下子承父业、包分配的时代已经过去,从求学到工作都是独立自主的过程,神东公司不是可以或必须终身依赖的工作单位,对其的单位认同自然不强或几近于无;另一方面,三代移民在成长过程中仍受惠于神东公司留存的各种福利,而政府的作用并不显著,因此地域与社区认同弱。这导致三代移民陷入认同困境。
认同困境带来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人口加速流出。在单位制转轨的“后单位时期”,资源型地区的人口流动正在不断加快,社会原子化趋势显著。以乌兰木伦镇为例,近年来人口流动越发频繁,且流出大于流入。数据显示,截至2015年,乌兰木伦镇域总人口7.6287万人(含寄住半年以上流动人口)。[11]远少于规划人口(2013—2015)10.3万人。[15]根据实地观察与访谈,人口加速流动主要出于以下两方面原因:一方面,鄂尔多斯房地产泡沫经济破灭后,经济增长放缓,加之近年来国际煤炭价格下跌,煤炭行业业绩下行,以煤炭开采为一大经济支柱的鄂尔多斯首当其冲。这一系列变化使得原本打算迁入乌兰木伦镇的淘金者们望而却步,流入人口越来越少,流出人口越来越多;另一方面,认同困境中的居民缺乏归属感,采煤区日益恶化的空气与环境质量也成为促使人口流出的推动力量,越来越多的本地居民搬离乌兰木伦镇。
个案7:B3女士,50多岁,出租司机
“可能是把平房都拆了吧,感觉现在(镇子里)空荡荡的。我是没钱,要是有钱我也去东胜康巴什住了。现在就指望着闺女以后去哪,她在哪(定居)我就在哪。”
个案9:C2先生,20多岁,神东公司职工
“我留在这里(乌兰木伦镇)工作当然有家里人也是神东的这层原因。但是以后只要有机会,还是希望离开的。我刚结婚,房子也买到了康巴什,毕竟这里又偏,环境也不好,不适合定居。我同学们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能买房的都不会在这儿买,顶多租个房。”
由此可见,在经济、环境因素的刺激下,缺失地域认同的镇区居民已经表现出普遍的流出倾向。这是区域社会稳定面临的挑战,也是实现新的社会整合的起点。对于以乌兰木伦镇为代表的资源型地区来说,应采取有效应对举措,从而助力实现地区新整合与区域社会稳定发展。面对新的历史条件,资源型地区的首要任务是抓好生产和重建社会。(5)自国企剥离社会职能以来,乌兰木伦镇政府一方面借助神东公司的力量,尽量消减在接收过程中职员及居民的不满;另一方面,则开始对镇区进行规划建设与改造,努力增强居民对政府的信任,提升其地域认同。
在走访调查中得知,2000年神东公司首先决定将企业自办的上湾小学移交给地方政府教育局管辖,许多教职工因归地方政府管理后会降低福利待遇(6)而反对移交。在多方协调下,政府与神东公司达成一致,根据中央文件的提议,决定从2001年1月1日起设置三年的过渡期。过渡期期间,在校教职工仍以企业时期标准发放工资,一切按神东公司职工标准执行,地方政府与神东公司共同承担办学经费,企业负担比例逐年递减,政府负担比例逐年增加直至全额承担。除对学校进行过渡性接收外,对神东公司自办的神东矿区医院,因其创伤急救技术是在煤矿生产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政府也暂缓接收。此外,考虑到企业住房较为零散,管理难度大,镇政府只对2000年后的规划住宅进行统一物业管理,而对之前企业住房的物业不予接收。因此,原企业住房仍可享受低价物业优惠。这些举措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乌兰木伦镇居民尤其是二代移民的不满,为实现认同模式的平稳转变打下良好基础。在弹性削弱国有企业社会职能的同时,政府也在不断强化新的地域认同。近年来,乌兰木伦镇政府对镇区进行整体规划,大规模拆除平房危房。将整个镇区划分为商业区、工业区、居住区三大功能区域。[15]人居环境得以改善。此外,镇政府推出70岁以上老人免费定期体检等福利政策,在春节期间免费向老人们发放米面油等必需品,雇佣家政服务上门服务。这一系列举措赢得居民普遍赞赏,政府的信任度逐渐提高,有利于地域认同的塑造。乌兰木伦镇的这种“单位认同—地域认同—社区认同”的渐进式推进法,对广大资源型地区的社会转型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七、结论与对策
随着计划经济体制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转型,中国社会经历了深刻的变革,而单位制作为计划经济时期的产物,其建立、发展与消解的过程将对制度中的人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本文基于对乌兰木伦镇移民调查,分析了每代移民在不同制度安排下的社会心理状况与社会认同。初代移民离开原住地、原单位来到乌兰木伦镇从事煤炭开发,社会适应的困境使其一段时间内以原住地地域认同为主,群体划分清晰,群体间关系一度僵化。二代移民享受着单位生活带来的各种福利,国有企业于他们而言,既是经济来源也是生活所托,共同奋斗与见证企业发展的经历构成这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单位认同在此推动下不断强化。但随着国企分离社会职能,三代移民在求学就业等重大事件中不再享受国有企业福利,像二代移民一般强烈的单位认同再难形成。地方政府长期处于弱势地位,影响力薄弱,所以几代移民地域认同都不强。总的来看,随着社会变迁,国企分离社会职能,这几代移民均陷入认同困境,甚至缺乏基本的地域认同,这也加快了经济下行背景下的人口流出。
对于曾长期处于国有企业庇护下的资源型地区,实现由以单位认同为主向以地域或社区认同为主的社会认同模式的转变,本质上是地方政府主导、国有企业协作的“生产认同”过程。相比宏观的政策规划,居民更关注的是切身利益保障。作为居民曾经高度依赖的物质与精神支柱,企业是化解认同困境的最佳合作对象。化解认同困境,需做好如下工作:
首先,要加快地方经济转型。在人口异质性强的资源型地区,良好经济基础既可增加居民安全感,减少人口向外流动,也能吸引大量外来人口迁入,实现可持续发展。在产业结构转型升级的大背景下,传统的矿石能源原料销售已逐渐在国际竞争中丧失优势。煤炭资源型地区的政府应大力支持企业从资源采掘与粗加工转向长产业链深加工,借助原产地区位优势,发展精煤化工,打造更加稳定的经济环境。
其次,需要完善社区管理服务体系,强化居民的行政区划意识。地域认同是促进社区认同的重要条件。若要令来自五湖四海的移民意识到地域归属,政府必须加强宣传工作,淡化“矿区”等模糊行政区划的称呼,强化村镇概念。同时,政府应将企业的社会福利政策取长补短加以延续。对二代移民尽可能保留企业福利,出台初代与三代移民养老医疗、学习就业的优惠政策,使福利政策覆盖到各个年龄层的居民。此外,居委会这一基层社区组织也应充分发挥作用,组织居民参与社区或政府决策,不断强化居民对政府的信任与依赖,促进社区认同。
第三,需要企业主动承担社会责任,创造宜居环境。资源型地区环境恶化是导致人口加速流出的重要因素,不利于提升地域认同。资源型地区的生态环境问题已经在全球范围内引起关注,我国因资源开采导致土地沙化、空气污染进而居民整体搬迁的例子不在少数。为避免重蹈覆辙,为政府强化居民地域认同提供良好硬性条件,作为资源开发主体的国企应承担环境治理的主要责任,配合政府安置采空塌陷区的居民,提高植被覆盖率,通过打造舒适宜居的环境减少居民流出。在地方政府与国有企业协作下,资源型地区居民地域认同提升指日可待,资源型地区也能够在居民认同与经济生态环境良好的“双重保险”中实现长久可持续发展。
注释:
(1)概括自Strauss·A与Corbin·J在《质性研究概论》一书中的论述。
(2)乌兰木伦镇上湾村于1991年建成的第一批住房。
(3)不同于初代移民“营盘湾人”群体对营盘湾矿的认同。
(4)分别为神东第三幼儿园、神东矿区实验小学(上湾小学)、神东矿区中学、乌兰木伦小学以及马家塔小学。
(5)2007年,沈原在其文章中提出,在社会转型期,面对新的历史条件,重建或生产社会生活的各种制度和规范是第一位的任务。
(6)除去较高的工资及福利待遇外,还存在对教师子弟等特殊群体的优惠条件,对外地借读学生,则要收取借读费,以增加学校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