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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死亡的人论日本原爆文学作家原民喜

2019-01-08徐义红李晓霞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广岛原子弹妻子

徐义红, 李晓霞

(大连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28)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文学界出现了一个极为特殊的流派——原爆文学。相关作品主要描述1945年8月日本广岛和长崎原子弹爆炸,以及原子弹爆炸给日本社会、人民生活、心理造成的影响。

日本反核文学会策划、整理了与原子弹爆炸相关的小说、戏曲、诗歌、手记、记录、评论、随笔等文学作品,于1983年7月,由ほるぷ出版社出版了15卷本的丛书《日本的原爆文学》,标志着原爆文学的正式形成。该丛书第一卷作者原民喜是原爆文学的开创者,其短篇小说《夏之花》被认为是开启日本原爆文学先河的作品。大江健三郎称赞其为“现代日本文学中最杰出的作家”[1](笔者译)。

一、原民喜生平

原民喜(Tamiki Hara),日本小说家、诗人。1905年11月15日出生于广岛,是家中的第五个男孩。12岁时,父亲去世,享年51岁。13岁时,最亲近的姐姐鹤去世,时年21岁。少年时代的原民喜就展现出了文学方面的天赋,12岁时与二哥创办了同人杂志《波吉》,18岁时与同学创办《少年诗人》杂志,并开始发表诗作。1924年,入庆应大学预科学习,在此期间发表了多篇“达达主义”风格的诗作。1929年,进入庆应大学学习,1932年庆应大学毕业,因女友背叛曾试图自杀,但没有成功。1933年与永井贞慧结婚,创作进入高峰期,发表了多篇诗歌和小说作品。1944年9月,妻子因病去世,原民喜怀着巨大的悲痛,发表了很多悼念妻子的诗作;1945年8月,他经历了广岛原子弹爆炸,根据原子弹爆炸逃难过程中记录的《原爆受灾时的笔记》,写下了著名的《夏之花》,又陆续完成了《毁灭前夜》《来自废墟》《安魂曲》等多篇原爆文学的重要作品。1951年3月13日,原民喜卧轨自杀,结束了与死亡相伴的一生。

死亡几乎伴随了原民喜的一生,作家自己也对死亡异常的敏感,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关于死亡的描写和探究,独到而深刻。笔者通过“对比死亡”“凝视死亡”“记录死亡”等几个方面,研究原民喜文学作品独特的艺术特点和文学魅力。

二、对比死亡

1946年完成的《夏之花》是原民喜最为重要的作品,也是日本早期原爆文学最优秀的作品之一,在日本原爆文学史上具有极其独特的魅力和重要的学术意义。该作品1948年获得第一届水上泷太郎奖。小说最突出的特点是朴素与真实。小说全文仅1万余字,作家使用毫不花俏的朴实语言,记录了“我”经历“广岛原子弹爆炸”这场毁灭性灾难时的感知,以及逃离家园时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小说以“我”为妻子扫墓开始,描写了逃难途中看到很多原子弹爆炸受害者死亡, 并以“N”在废墟中找寻不到自己的妻子为结尾[2], 突出描写了死亡与死亡之间的强烈对比。 对比死亡很少见于其他作家的笔端, 在原民喜的作品中也并不常见。 或许只有这种极端的书写手法, 才能更加精确地反映作家面对原子弹爆炸死难者时的心境。

1944年9月,原民喜的妻子贞惠病逝,享年只有33岁,这给作家留下了深深的伤痛。然而贞惠的人生虽然短暂,但也是完整的。她在丈夫和母亲的陪伴下平静地闭上了眼睛,丈夫安排了她的葬礼,将她的遗骨入土为安,并在周年祭去给她扫墓。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死于原子弹爆炸的人们。他们被原子弹爆炸夺去了生命,无论他们的人生有什么可能性,人生轨迹如何,全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了,他们经历的“死去”是被剥夺生命的“杀死”。比如小说中提到的“N”的妻子,我们能了解到她生活的地方“宇品附近的家”,工作的地方“女子学校”,却不知道她死去的地方。在小说的结尾,“N”遍寻各处,却仍找不到他的妻子,这种没有终结的死亡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是最为痛苦和不甘的。

除了关于死亡形式的对比,更让人震撼的是关于死亡情形的对比。在《死亡的风景》中,原民喜记录了妻子贞恵临死前的表情,虽然妻子饱受病痛的折磨,但是在临终之际却仍能够恢复平静,坦然地接受了死亡[3]。而在描写原子弹爆炸受害者的死亡情景时,作者不吝笔墨,用极为平实的文字描绘了一个真正的人间地狱——“盯着那灵魂出窍的脸,我不禁感觉自己也被什么感染了一般。那样的脸,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但之后我不得不面对无数张比这更诡异的脸。”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在后面的文字里,作者进一步直接描写了这种感观“这无疑是精密布置出的新地狱,这里抹杀了所有人的气息,就连尸体的表情,也被某种模式化、机械化的东西所代替。尸体在痛苦挣扎的瞬间僵直,带着诡异的节奏。”

人的一生,包含了出生、活着、死亡这样一个自然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死亡是生命的终结,进入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怎样进入死亡”是“怎样生活”的一部分[4]。

但对于广岛原子弹爆炸死去的人们来说,他们的人生过程变成了出生、活着、被杀。 他们“进入死亡”的过程被原子弹剥夺,他们的人生失去了“终结”,变成了“中止”。

通过比较,可以看到“妻子”的死亡与死于原子弹爆炸的人之间的强烈对比(见表1),正是通过这种对比,作者用极为平实的笔触刻画出了原子弹爆炸所带来的灾难和恐怖的末日景象。

表1 对比死亡

三、凝视死亡

《夏之花》的真实来自于作家的亲身经历,极具穿透力的文字则来自于作家对死亡敏锐的认知。“死的叫唤与混乱把我升华了,这种升华使我能够忍耐极端的饥饿与贫穷。”[5](笔者译)这种对死亡的认知,主要源于原民喜充满悲剧的人生经历。他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死亡:小学一年级时,其弟六郎去世;小学五年级时,父亲去世;高等科(相当于初中)入学第一年,二姐去世。亲人的陆续过世在作家心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虽然作家的青年生活中也有参加左翼运动等激进的活动,但其文学作品却与大多数作家充满朝气和活力的青年时期作品不同,青年原民喜的作品充满了冷静和忧郁的情绪。作家的青春阶段是以被女友背叛自杀未遂而结束的。可以说,是以青年原民喜的“死亡”结束的。

原民喜大学毕业后发表了多篇回顾青少年时期的作品,这类作品在作家的一生中都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这类作品中多次提及作家对死亡的思考,如在短篇小说《火焰》中,面对姐姐鹤的去世,作家写到:“一个一个的死去,死后会怎么样呢?”[6](笔者译)原民喜的作品,大多充满了对死亡的预感,以及对人的存在的怀疑和不安。

进入成年的原民喜,有过一段美满的婚姻。然而,1944年9月妻子贞惠因糖尿病和结核病离世,再次将他推到了死亡的边缘。他曾考虑在妻子去世1周年自杀,但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更大的死亡威胁,使他继续活了下来。1945年8月,经历了原子弹爆炸灾难的原民喜,看到了无数人死去的样貌。身为作家的责任感令他不得不继续活下去。在逃难的途中,他陆续记录下个人的见闻,即《原爆受灾时的笔记》,保留了关于这场灾难的第一手资料。战后,作家便着手完成了原爆文学的开篇之作《夏之花》,之后又陆续发表了《毁灭的序曲》《废墟之上》等一系列反应原子弹爆炸影响的作品,成为原爆文学的开创者。这些作品使人们更加真切地了解和感受到原子弹爆炸带来的灾难。1951年3月13日,在朝鲜战争爆发的第二年,或许认为自己作家的责任已经尽到,这位一生凝视死亡的作家,在留下19封遗书后卧轨自杀,走完了并不漫长却经历了太多死亡伤痛的一生。

四、记录死亡

原民喜的作品以短篇、短诗为主。其战后作品按照内容划分,主要可以分成3大类:追忆少年时代,悼念亡妻贞惠与原子弹爆炸经历。这3者之间在写作时间上没有明确的区间划分。虽然主题不同,却都拥有相同的核心——记录死亡。

笔者整理了战后原民喜的主要作品,并对作品的主题内容进行了分类(见表2)。

表2 战后原民喜主要作品汇总

追忆少年时代的作品在原子弹爆炸前后都有出版,与其他作家回忆逝去的美好青春不同,原民喜追忆作品的核心全部是关于死亡的记录,内容大多是在描述、追忆、记录亲人的离世。如原子弹爆炸前的短篇小说《火焰》重点提到的是姐姐的死,《云的裂隙》关注的是父亲的去世,《死与梦》、短篇集《幼年画》等则沉溺于亲人死去的意境。这些作品可以认为是作家为家人所写的安魂曲。

悼念亡妻的作品在战后作品里数量最多,从1946年的《难以忘怀》到1951年的《遥远的旅程》,作家有一半以上的作品都与之相关。其追忆的主题不仅包括对妻子过往生活点滴的记录和回忆,更多的则是对妻子的倾诉。在《美丽的死亡之岸》中,作家写到“他虽然与妻子生离死别,但仍然为妻子写作。对他来说,妻子一直到最后都是他最贴心的说话对象,既使在妻子死后,他也想一直与妻子对话。”[7](笔者译)在《遥远的旅程》中,他写道“如果妻子死了,我会再多活一年的时间,为她写一本悲哀的美丽的诗集。”[8](笔者译)这是个人化的“我”对妻子的诉说,是作家为自己和妻子写下的安魂曲。

描写原子弹爆炸经历的作品除了《夏之花》三部曲外,还有《镇魂歌》,这是为广岛原子弹爆炸死难者所写的安魂曲。“不是为自己而生,而是为死去的人哀叹而生。如果说有让我活下来并让我感动的东西的话,那就是为你们哀叹[9]。”(笔者译)这是社会化的“我”为广岛的死难者所写的安魂曲。

战后原民喜的创作,既有对妻子的哀思,也有对广岛死难者的哀思,他一直生活在这两种悲伤之中,最终结束了自己孤独的一生。

原民喜的一生,历经了亲人的死、妻子的死、原子弹爆炸受害者的死,是一位一直凝视死亡而写作的作家,是一位不断咏叹着安魂曲的作家。

五、死亡情结

在经历了太多的死亡之后,原民喜最终选择了自杀,为自己凝视死亡的一生画上了句号。将视角扩大到整个日本文学界,20世纪自杀的知名作家多达20人以上,除原民喜外,还包括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等文豪。虽然还没有明确的研究结论表明原因,但日本文学家自杀率高这一点基本已经成为世界共识。每个作家的自杀原因可能不尽相同,但他们中的大部分并非出于消极厌世,而是由于追求自我不成而产生的内心苦闷所致[10],原民喜的自杀也并不具有代表性,但自杀的死亡情结,却确确实实体现在诸多的日本作家身上。

芥川龙之介1927年7月24日仰药自尽,在其遗稿《芥川龙之介遗书》中,他写到“自杀的人大多像雷尼尔所描写的一样,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何而自杀吧。跟我们的行为一样、在行为背后的动机也总是复杂的,虽如此,至少现在的我确实是茫然不安、我对我的未来是茫然不安的。”“爱着自然的美并企图自杀、你应当觉得我的矛盾很可笑吧。但我还是要说,自然的美是映照在我末期的视线中的。我比别人都更深地见过、爱过、理解过,过程中相对的我累积了同样多的苦痛,也多少得到了满足。”可以说,芥川龙之介的自杀是矛盾的,但又是不可避免的。

太宰治1948年6月13日深夜与崇拜他的女读者投水自尽,这不是太宰治第一次自杀,在此之前也有过多次自杀未遂的记录,可以说自杀已然成为太宰治的一种习惯性选择,生活中一旦碰壁,太宰治马上就想到死,自杀而死对他来说完全就是一种人生模式,自杀体验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常有体现。

三岛由纪夫1970年11月25日切腹自杀。对于他的死,在日本社会是毁誉参半的,当时的《朝日新闻》评论到:“三岛由纪夫的演出以剖腹自杀宣告谢幕。他自身实际上就是其最后的创作。”

川端康成1972年4月16日含煤气管自杀,没有留下遗书。川端康成对自杀的看法十分矛盾,在1933年发表的《临终之眼》中他写道:“我讨厌自杀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为死而死这点上。”而后,在1962年的《自夸十话》中,又提到:“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11]另一方面,川端康成的政治主张和创作活动都比较复杂,所以研究他的自杀动机十分困难,目前还没有令人信服的结论。

回到原民喜,笔者在第三部分中已经提到,原民喜在生前也曾多次尝试自杀,青年时代因女友背叛而试图自杀,成年后计划在妻子离世1周年后追随而去,到最后1951年卧轨自杀。前几次的自杀,可以认为是原民喜脆弱的情感遭遇巨大打击时的过激反应,但对于他最后的自杀,时代背景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当时正值朝鲜战争,核战阴云再次笼罩于东亚上空,可以说,对人类未来的绝望最终将原民喜推上了不归之路。日本著名评论家佐佐木基一在作家自杀之后评论道,“原民喜的恐怖决不是妄想”,原民喜是“别人酣睡我独醒”。

六、结 语

作为日本原爆文学的开创者,原民喜在写作手法及观察视角上都有其独到之处。尤其是他对死亡的敏感,使其作品更具感染力和震撼力。其作品,在日本原爆文学乃至现代文学史上都具有重要地位。

我们也应看到,日本的战后文学普遍存在着仅注重战争结果,很少关注战争原因;仅关注本国人民的受难体验,不考察其给其他国家人民带来的更为严重灾难的问题。原民喜的作品也存在这个问题,其原爆文学的核心是关注原子弹爆炸所带来的巨大灾难,而不是战争的非正义性,虽然作者在《夏之花》里也提及对战争发动者的控诉,但也只是一带而过,作者更注重个体的死亡,很少有对战争本身的思考。这一点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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