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翻译视域下的《边城》英译本研究
2019-01-08周雪婷何庆庆
周雪婷, 何庆庆
(长沙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76)
湖湘文化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英译研究旨在响应文化“走出去”战略,繁荣民族文化事业,促进我国民族文化的对外传播。《边城》是湖湘文化的代表作,自1934年问世以来,国内外学者主要侧重于汉语作品的文学价值等研究,其英译本研究未引起足够重视。目前《边城》有4个英译版本,2005—2011年期间,研究多集中于戴乃迭译本;从2011年开始,金介甫英译本引起广泛讨论。主要英译研究视角是翻译美学、翻译策略、翻译与文化传播,而从叙事翻译视角研究《边城》英译本的相关成果几乎没有。因此,本文以蒙娜·贝克的叙事翻译为理论依据,以《边城》的两个英译版本为研究对象,对比分析不同译者在翻译中所采用的叙事策略,剖析译作叙事融入目的语语境的本质原因。
一、蒙娜·贝克的叙事翻译理论
蒙娜·贝克是当今国际译学界非常杰出的学者。2006年出版了《翻译与冲突: 叙事性阐释》一书,叙事理论被创新地用于翻译研究中。贝克借用叙事理论展开她对翻译与冲突的种种关系的论述,研究视角独特、新颖[1]12。书中所说的叙事并不是叙事学或语言学理论中的概念,而是侧重于社会学和交际学中的概念。贝克对叙事的定义是:被普遍认同的公众或个体“故事”,它指引着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行为[2]19。同时指出,叙事参与建构现实而非仅仅反映现实,因此,任何人都无法置身事外绝对“客观”地观察叙事。
蒙娜·贝克通过Erving Goffman的框架理论将叙事理论与翻译研究紧密地结合起来。在贝克看来,叙事与翻译联系密切。倘若经不同的语言重述或翻译某种叙事文本,就会增添不同的叙事元素[2]22。翻译中的叙事建构是指译者使用不同策略来隐显或修改原文中的叙事元素,以期在目的语中重构叙事[3]130。译者主要采用4种策略来达到他们的目的,即时空建构(temporal and spatial framing)、文本素材的选择性采用(framing through selective appropriation)、标示式建构(framing by labeling)、人物事件的重新定位(repositioning of participants)[2]112。根据语境或翻译目的变化,译者可以利用所有语言和非语言手段,包括辅助语言手段如语调和排版,视觉手段如颜色和形象,以及多种语言手段如时态转换、指示词、语码转换和委婉语,等等,来改变布局方式并影响读者的叙事视角。
2011年,赵文静中译本《翻译与冲突—叙事性阐述》出版,翻译与叙事的研究在中国得到加强和深入。邵璐从经典叙事学视角分析葛浩文对《生死疲劳》的翻译[4];赵文静、陈颖探讨了明末清初翻译对社会的叙事性建构[5];申丹论述如何翻译叙事中的“隐形进程”,将国内叙事翻译研究推向新阶段[6];吕奇和王树槐依托贝克的叙事理论框架,对外媒涉华报道应按翻译中的叙事建构进行了多维解释,探寻了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对译文的介入、操纵与建构痕迹,该研究对在中国语境下重塑外媒描述的中国形象有重要意义[7]。因此,将蒙娜·贝克的叙事翻译理论应用于《边城》不同英译本研究具有可行性,对促进湖湘文化和中国文化“走出去”具有重要意义。
二、《边城》英译本中的叙事翻译
《边城》长达73年的英译历程管窥了中华民族文化“走出去”的沧桑巨变[8]110。就研究趋势而言,学者更青睐戴乃迭及金介甫英译本的研究。1962年,国家外文局出版戴乃迭的《边城》英译本(以下简称“戴译本”),其翻译宗旨是对外宣传中国形象,属于公共叙事(public narrative)。戴译本在进行公共叙事翻译时,一般删除了有亵渎和禁忌的内容,更符合中国主流意识形态的标准。2009年,哈珀·柯林斯出版社首次以单行译本形式发行了金介甫翻译的《边城》(以下简称“金译本”)。金介甫是国外研究沈从文的专家,精通沈从文小说及湖湘文化。他借鉴戴译本的经验得失翻译《边城》,以期译出既蕴含充实的中国民族文化又符合目的语读者阅读习惯和世界主流文化语境的文本,这属于概念叙事(conceptual narrative)的范畴,金介甫作为译者,可以或选择接受并传播,或选择质疑现有的公共叙事。因此,出于不同的翻译目的与立场,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会采取不同的叙事策略。笔者从翻译中所使用的四种不同叙事策略对戴乃迭与金介甫《边城》英译本进行多维阐释。
1.时空建构
时空建构,一般指译者将源文本融于目的语的叙事语境内,以增强其在新时空语境中的叙事表现力,并引导读者关联它与现实生活中的叙事[1]170。时间与空间是《边城》叙事写作手法中重要的元素。沈从文将空间固定在茶峒内, 使情节发生在恒定空间里,并借鉴了神话的时间特点,有限运用反复叙事和概括性词语来形成时间的回环节奏。恒定的时空体使湘西的世俗生活表面升华出深层的神圣性,达到作者建构理想民族性的目的。
小说开篇第1段介绍茶垌的地理位置,设置了一个闭合地点,第2节第1段则描写茶垌与世隔绝的的环境。船上、翠翠的家、码头、吊脚楼是故事情节反复发生的地点。闭合统一的地点塑造了《边城》独树一帜的“桃花源”形象,这种叙事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把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联结在一起,使相互之间形成天然的亲近感,构建出一种共同的民族心理[9]819。
时间与空间关系密切,互相影响。 小说在叙事上注意空间性、时间性的相互融合,使得整部小说的叙事具有完整性和层次感[10]687。 在恒定的空间体中,乡民的生活世代相同、绵延不绝。 沈从文采用反复叙事和概括性词语来形成时间的回环节奏, 如使用“某一年”“大约”“第二天”“两年日子过去了”“在此后的几个日子里”“过了一个月”,等等, 来显现湘西生活神话般的永恒性[11]175。 原文恒定的时空体要求译者既要具体分析原文中叙事元素, 再现内部时空布局, 又要考虑译入语文化语境等外部时空因素, 从而重新建构牧歌叙事特征。
例1 白河的源流,从四川边境而来,从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发时可以直达川属的秀山。但属于湖南境界的,茶峒算是最后一个水码头。这条河水的河面,在茶峒时虽宽约半里,当秋冬之际水落时,河床流水处还不到二十丈,其余只是一滩青石。小船到此后,即无从上行,故凡川东的进出口货物,皆由这地方落水起岸。[12]19
金译文The source of the White River was up past the Sichuan frontier.Small boats going upstream could make it all the way on the high waters of spring to Xiushan in Sichuan.Chadong was the last river port on the Hunan side of the border.The big river broadened to half a li at Chadong, but when autumn turned to winter and the water level fell, it revealed a riverbed only two hundred feet wide.Beyond that were only shoals of black boulders.Boats arriving at this point could go no farther upstream, so all goods going in or out of East Sichuan had to be unloaded here.[13]18-19
白河是湘西的母亲河。春水发时,直达秀山;秋冬水落,唯有青石。译者遵循原文的空间顺序,通过一系列空间指称词,“up past the Sichuan frontier”“make it all the way to Xiushan in Sichuan”“the last river port on the Hunan side of the border”,由远及近,自西向东,由四川走向湖南,到湖南西部边地,再到茶垌山城,构成故事发生地点偏远闭合的环境。金介甫采用指示词具有强烈的指示作用,从“we”的视角进行语境建构,读者可以随着主人公的出现开始进入故事世界,并不断调整自己,从而接受作者感知世界的角度。将茶垌定位在山水之间,山水相辉映,如诗如画,意境幽远。“Chadong was the last river port on the Hunan side of the border”和“boats arriving at this point could go no farther upstream”,暗示了茶峒除贯穿茶峒而过的酉水外,同外界毫无联系,再次强调环境的闭塞。
《边城》恒定的时间构建具有神话时间循环往复的特性。章节的开头一般是故事发生的时间;同时还会通过一些指示词来营造重复的生活常态。下面将列举金介甫和戴乃迭译本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时间指示词的翻译,并通过对比突出二者特征,见表1。
表1 金译本与戴译本最具代表性的时间指示词翻译
据上表可看出金介甫突出地翻译了历时指示词,采用“it is…”强调句式,用时间状语从句来帮助目的语读者感知故事发生的时间,“as”“while”具有共时性,能在当下激发读者的阅读体验。在翻译中国传统节日“端午节”时,金介甫采取增译,详细地向目的语读者传达中国端午节的具体日期,而戴乃迭直译为“the fifth month”,一定程度上模糊了具体的时间概念。金介甫的译文重在时空形式,戴乃迭译本重在简练易懂。现代读者对时间空间的敏感度增强,金介甫的译文更符合读者的阅读习惯。
2.文本素材的选择性采用
选择性采用文本素材指的是译者省略或添加文本素材来弱化或强化原文本中某些特定的叙事[8]69。《边城》中有许多方言、成语、习语和俗语,其中蕴含着深厚的湘西文化和中华文化内涵。当译者面对这些文化丰富的意象及意象群体时,由于翻译目的和读者接受情况的不同,不同的译者往往会采取不同的叙事翻译策略。如以下例子中,戴乃迭和金介甫分别采用不同的叙事翻译方法,或抛弃了深具中华文化内涵的独特意象,或保留了源语中形形色色的文化信息。
例2 一面敲着升底一面唱下去——唱王祥卧冰的事情,唱黄香扇枕的事情。[12]148
戴译sings two songs from the Twenty-four Acts of Filial Piety——“Wang Xiang Lies on Ice”and“Huang Xiang Fans the Pillow”.[12]202
金译He sang songs about children who were legendary exemplars of filial piety: about Wang Xiang, who lay naked on top of ice to catch a fish for his mean stepmother, and little Huang Xiang, who fanned the pillow of his sick father against the heat and warmed him with his own body to ward off the cold.[13]154
“王祥卧冰”和“黄香扇枕”是中国古老的民间传说故事,被后世奉为奉行孝道的经典故事。“王祥卧冰”讲述晋人王祥冬天为继母在冰上捕鱼的事情。“黄香扇枕”讲述黄香九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他自小懂事,对父亲也很孝顺。夏季,为父亲扇凉,驱赶蚊虫;冬季替父亲暖热被窝。“孝”是中华优良文化传统,拥有4 000多年的历史;西方很少有阐述孝文化的文献。戴译本直译为“Wang Xiang Lies on Ice”and“Huang Xiang Fans the Pillow”,仅有字面意思,未作解释。而金介甫采用增译法补充了这两个典故的来源和含义,易于目的语读者的理解。
再如,《边城》原文中,大儿子被船总顺顺叫做天保,小儿子被称为傩送,并解释了“天保”和“傩送”姓名的来源。“天保”意为老天保佑,蕴含“天人合一”的思想。“傩”有驱除瘟疫、消除灾难之意,属于原始宗教的巫文化。黄河、长江流域和西南地区的人民奉傩神为人类始祖,以祈求平安、丰收、兴旺。戴乃迭直接省略了该句的翻译,只翻译了天保和傩送的名字,使得译文读者无法领略极具地方风情的湖湘特色词汇。而金介甫采取增译的方法,注释了其“Heaven-protected”和“Sent by the Nuo Gods”的含义,将原汁原味的湖湘民族命名体系传递给了目的语读者。
3.标示式建构
标示,指的是识别叙事中关键要素的词语[1]187。相互对立的命名体系和标题是译者进行叙事建构的主要途径。人物和地点的命名不仅是称呼问题,还代表立场,这往往是因为有对立的人群和传统。翻译方法的差异反映了译者不同的叙事立场[1]189。《边城》英译本中有多处翻译反映了戴乃迭和金介甫对不同的事物拥有不同的命名体系。例如对“粉条”的命名,
戴译本将其译为 “vermicelli”,意式细面,属于西方食物,迎合了目标读者的阅读性与接受性。而金译意译为 “thin noodles made from bean starch”,充分再现了原文的文化元素,使得目的语读者感知这一富含中国特色的物质文化词。再如下例方言的译法选择。
例3 “你个悖时砍脑壳的!”[12]80
戴译“To hell with this hooligan!”[12]48
金译“Damned low-life! You’re headed for the executioner.”[13]35
在川渝地方及湖北一些地带,“你个悖时砍脑壳的”一般用来诅咒人会倒霉、不会有好结果。斩首(砍脑壳)是古代执行死刑的手段之一,就是杀头。戴乃迭译为“To hell with this hooligan”,就是“小流氓见鬼去吧”,属于西方文化中典型的口语,符合西方读者的审美兴趣。但金介甫将其译为“head for the executioner”,去见刽子手,即执行死刑,使英语读者能接触到源语中形形色色的文化信息。
标题也可以达到标示式建构的目的。虽然通常情况下小说的标题不会造成争议,但是在翻译过程中可以用标题进行有效的建构或重新建构叙事[1]197-198。小说中的“边城”既是地理概念又是文化概念。“边城”里真诚的人际关系是作者推崇的,但同时作者也批判了现实文明中的物欲横生的现象。1936年,项美丽和邵询美将《边城》译为GreenJadeandGreenJade;1947年、1981年、2009年《边城》分别被金隄和白英、戴乃迭、金介甫译为TheFrontierCity,TheBorderTown和BorderTown,显然后三者更能突出主题。这些细微的调整强化了译文标题体现的叙事。
4.人物事件的重新定位
译者可以通过多种语言手段如人称转换、指示词等重新定位人物事件,促使参与者积极参与叙事的重新建构[1]187。人物事件的再定位主要通过两种方式实现:副文本中的再定位和文本或话语内的再定位。
副文本中的再定位,是指译者主要是通过使用副文本如引言、序、脚注和词汇表等来重新定位自己、读者和其他参与者之间的关系[1]187。金介甫在翻译之前进行了大量的文史考证,译本附有32个注释,详解地名、人名、版本、谚语、头衔、动物、植物、食物等文化内容,呈现了湖湘区域历史文化。如“鲁班”,注释为“Lu Ban.A fifth-century B.C.E carpenter, philosopher, statesman, legendary inventor, and legendary builder of the Zhaozhou Bridge—but not, even in legend, the Luoyang Bridge, which was built after 1000 C.E.”“张衡”,注释为 “Captain Zhang Heng.A robber of boats in the popular novel Water Margin or Outlaws of the Marsh, who ended uo a naval leader of the heroic band of outlaws in the novel.”这些注释详细讲述了中国传奇人物的经典事迹,有利于异域读者了解中国古代人物形象。
文本或话语内的再定位,是指为了重新定位参与者在原文叙事内外的关系,译者可以微观或宏观地调整几乎所有的文本特征[1]205。例如,《边城》原文中有一段文字是翠翠哼唱巫师迎神歌曲:“他们既诚实,又年轻,又身无疾病”。本段是原文作者对边城人民简单而执著的信仰、宁静而淳朴的生活的颂歌。原文使用第三人称“他们”,以局外人的身份叙述,不仅不受时空范围的限制,而且能突出出翠翠在哼唱巫师迎神曲时的谦逊与敬仰。译文中,戴乃迭和金介甫均将第三人称叙述视角转换为第一人称叙述视角:“Our lads are true and bold…”,使得目的语读者感到亲切、真实。
三、结 语
经过大量的实例对比分析, 从英译本的叙事方式及翻译传播效果来看,金译本更受目的语读者青睐。戴译本属于公共叙事范畴,更符合中国主流意识形态的标准,而对目的语读者的需求未进行过多地考虑;同时,由于其出版社为国家外文局,在目的语语境中反响较小。金介甫前期对沈从文作品进行了大量的文史实证研究,重新建构《边城》叙事特征,以期译出既蕴含充实的中国文化,又符合目的语读者阅读习惯和世界主流文化语境的文本;同时借助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团合作出版,突破了学术出版的惯例,有利于扩大中国文化海外影响力。金介甫成功英译《边城》,推动其走向世界,启示我们文化对外传播需要译者挑选契合多重文化语境的文本,在翻译过程中重新建构叙事,使其融入目的语文化语境,同时借助出版社的力量,实现成功译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