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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和解”与“意识融合”的文学史张力

2019-01-07房伟

人文杂志 2019年12期
关键词:世俗化王蒙革命

房伟

关键词王蒙 90年代 世俗化 社会主义文学

王蒙的小说创作贯穿当代文学。这些作品,以其敏感政治性、时代呼应性、独特创新性,成为共和国发展历程的见证,表现出世俗化与革命、启蒙诸多概念的纠缠,也展示了当代文学与历史之间复杂隐秘的内在关系。王蒙创作于50年代的《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等小说,表现了中国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热情想象”与“内部话语冲突”;王蒙的80年代小说,较典型地反映了“新时期共识”的主流表述及其内在危机;而他的90年代小说,则表现出全球化历史时期,中国文学在追求“历史和解”与“意识融合”基础上,再造民族文化主体叙事的努力。

因此,对王蒙的理解,不能割裂地以某一类文学形态去评判,除了苏联文学和西方文化影响之外,必须建立在当代文学史“内部关联性”基础上,将之放在社会主义文学内部嬗变语境之下,才能理解其创作中革命与启蒙纠缠,传统与创新结合,主体再造与历史和解并存的独特形态。因此,理解90年代王蒙的变化,也必将成为理解文学史的重要支点之一。

中国现代文学发轫之初,五四青春叙事,有着苦难与自卑交织,新生与毁灭并存的叙事腔调。“青春”包含着对于“中国现代性”的想象,主体是青年知识分子。革命叙事兴起之后,革命主体的成长故事就替代了青春成长故事。这种革命叙事对成长主题的改写,在杨沫的《青春之歌》达到高潮,即描述小知识分子如何克服浪漫情绪与软弱胆怯,成长为革命者。然而,《青春之歌》还属于“建国叙事”范畴,随着社会主义建设的不断展开,新中国需要一种新的、具象征意味的青春叙事。这种青春叙事要塑造一种“当下”的青春体验,让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青少年打造自己言说“成长”的方式,从而树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体叙事”性。这也就是很多批评家所说的王蒙的“少共情结”。

王蒙14岁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曾作为中央团校学员、腰鼓队成员之一,参加了开国大典。党性与青春,在王蒙的精神血脉之中已紧紧联系在一起。《青春万岁》展现了革命胜利后的沸腾生活。夏令营的篝火,义务劳动,强健的肉身与纯洁的精神,文化学习与社会事务结合,无不显现出理想主义色彩的中国社会主义“青春气质”。这种生活的摹本是苏联。《青春万岁》中那群充满青春朝气的“共和国之子”,是中国当代文学最早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旧社会遗留下的少年人的疾病和衰弱远没有彻底消除。但是,你们是第一批在新时代成长起来的新人。你们毕业了,这样高兴,到天安门前来庆祝。多少时代学生没有,这种快乐心情。”他们是杨蔷云、袁新枝、郑波、周小玲、张世群等“社会主义新青年”。小说还虚构了毛泽东与青年学生见面的场景。青春万岁,是革命理想万岁。青春见证历史,青春在历史的主体建构之中。王蒙写道:“五十年代,中学生生活有很多优良传统和美好画面,例如:又红又专、全面发展的口号……同学们之间的互助,以及新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种对“社会主义”的浪漫认知,也能看到王蒙思想与情感的连续性,一直保留在王蒙的文学世界,并成为“历史和解”与“多维融合”思路的重要一环。

然而,热情明丽的想象背后,依然存在潜在的问题:知识和革命、世俗化与革命能否协调一致?青春理想主义与现实之间,能否达成和谐?裂隙的出现始于《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这篇小说既可看作社会主义的“青春成长小说”,也可以看作《青春万岁》的续篇。《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直接受到苏联作家尼古拉耶娃小说《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的影响。这篇小说,比一般反官僚主义题材小说深刻之处在于王蒙以更复杂的目光看待刘世吾与林震、赵慧文等人的关系。《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突出日常生活对革命理想主义的溶解作用。老干部刘世吾的口头禅是“就那么回事”,他对于理想激情的倦怠,来自拥有权力后不自觉的保守意识。林震对待刘世吾的态度,恰可看作青春理想主义与革命成功后的现实政治秩序的一次“不激烈”的对抗。林震这个形象的暧昧,恰在于他有审父的叛逆,又充满了对父权的维护。这既与王蒙童年家庭不睦、父权形象缺失有关,也有现实政治潜在心理制囿,更彰显了一个始终贯穿王蒙创作的矛盾主题:社会主义内部官僚主义,不仅是个人品质问题,如麻袋厂韩作新变成腐败分子,更是一个时间性的结构问题。当革命激情状态退却,日常生活浮现,个人主义“私利”也就出现了。王蒙作品提出这样的问题:如何防止革命理想主义蜕变?如何处理日常生活与革命的关系?

另一层潜在话语冲突,即个人理想追求与革命庸常化现实(世俗化)的冲突。严家炎认为,《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前史”,是丁玲的小说《在医院中》。主人公陆萍,就是革命年代医院“新来的青年人”。赵慧文与林震朦胧的“办公室爱情”更彰显了这种困惑。林与赵因反官僚主义互相吸引,其结果却成为带个人性私密色彩的“性欲”。这种力比多转换方式,无疑丰富了矛盾层面。虽然小说使用第三人称,但林震的视角,始终与叙事者、作者合一,更是纯洁坦诚意味的“理想主义”视角。王蒙将深刻的社会政治困惑,放置于理想主义视角之下,无疑缓解了尖锐的政治刺激性,也表现出社会主义文化内部的结构张力性。小说结尾,林震从赵慧文家中出来,一声亲切的“刚出锅的炸丸子”,不仅有王蒙式幽默,更表现了王蒙在生活与革命之间的两难选择。娜斯嘉式的“理想”,寄托于州书记之类的领导的英明睿智。王蒙在日常生活与革命理想之间的困惑,比尼古拉耶娃更深刻,触及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某些敏感点。

但是,这篇小说,并非描写“党话语”与“知识分子话语”产生内在对抗的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依然是在“组织内部”,依然是建国伊始,“当代文学”探索之中,社会主义文学形态的“内部矛盾”。这篇小说,也为王蒙90年代的独特小说形态,打下一个注脚,即世俗化与革命之间,知识启蒙与革命之间,也存在“和解”与“融合”的可能。

某種意义上讲,80年代是王蒙的小说创作走出固定的“青春模式”,走入更广阔的创作形式的时期。这一时期,王蒙笔下革命与世俗生活之间的张力关系逐渐缓解。内在原因在于,在“新时期改革共识”基础上,因为启蒙的介入,与现代意识的觉醒,王蒙很好地表现了民族国家叙事对启蒙与革命叙事的融合。这里不仅有《活动变人形》《蝴蝶》等大量影响深远的伤痕反思小说,而且也出现了更多艺术类型和技巧的探索,比如,《球星奇遇记》《名医梁有志传奇》《一嚏千娇》《坚硬的稀粥》等寓言性作品,《在伊犁》系列以新疆为背景的地域风情小说,也有《布礼》《春之声》等所谓“新意识流”作品。这一时期是王蒙的“个性觉醒”期。无论语言诉求,还是自我意识,王蒙的小说都变得更丰富复杂了。

王蒙在80年代的小说,也比较典型地体现了政治主流化的“新时期共识”。它们既反极左政治,反对政治对文学的钳制,也反极右自由主义,反对否定党的领导。这种谨慎的改革意识,使得“关注人民生活”的世俗化意识与“人的解放”的启蒙意识,都得到了暧昧的包容。这种“新时期共识”,是社会主义文艺内部的调整策略,也隐含着潜在危机。这类“共识”试图在社会主义文化框架内实现文学发展,表现在很多遭受极左磨难回归文坛的作家身上,老一辈的有丁玲、杨沫,相对年轻的有王蒙、张贤亮、从维熙、刘绍棠等。王蒙充满青春气质的理想主义没有被完全磨灭,而是化为“试炼”的党人忠诚。《布礼》主人公钟亦诚念念不忘“少共回忆”。钟的妻子凌雪说:“党是我们的亲母亲……亲娘也会打孩子,但是孩子从来不记恨母亲。”这种“忠贞”的党人情怀,得到很多人的赞同,也受到了很多人的质疑,如曾镇南说:“小说无意认可变了形的封建宗法观念。”有学者指出,王蒙的情结,仍然是“延安文学精神”,是“比较开放、善于变通的延安文学精神之子”。还有的学者,称王蒙是“一个偏于左翼化的,自由主义的支持者”。

然而,王蒙没有走回十七年文学老路,也没有加入80年代初重建“社会主义新人”的努力,更没有在西方文学影响下,走人先锋文艺的路径,而是走向另一条独特的探索道路。比如,对于从西方引进的“意识流小说”技法,王蒙有过借鉴,也曾有过深刻的反思。他认为,西方的意识流,是一种叫人们逃避现实,从而遁入内心的艺术形式,而“王蒙式的意识流”,则是让人们同时面对主观和客观世界,热爱生活和心灵的艺术。可以说,王蒙的“意识流”,不是文学走向极端虚无的产物,而是一体化体制对文学的束缚放开之后,中国社会主义文学内部启蒙生机的进发。王蒙的意识流不是神秘的不可知论,而是个人感知、经验与思想的爆炸式解放。这里充满主体启蒙释放自我的喜悦。从个人而言,这是摆脱专制苦难的启蒙喜悦;从国家而言,这种意识流,则是人民脱离意识形态禁锢,找到民族国家发展新道路的启蒙喜悦。由此,《布礼》的时空闪回,意识流动,更多展现数十年历史风云,给钟亦诚带来的巨大心理冲击。《蝴蝶》以张思远对世事变迁和身份转换的恍惚感受,展现个体心灵的复杂情绪。

更典型的是《春之声》。闷罐子车的各种杂声,就是改革开放共识的“春天之音”。岳之峰的回家之路,各种声音嘈杂入耳,有黄土高原的铁砧、广州三角形瓷板、美国抽象派音乐、京剧锣鼓声、火车车轮声。从空间讲,读者则在汉堡游轮、北京高级宾馆、三叉戟客机、斯图加特奔驰车厂、闷罐子车之间眼花缭乱地转移。这正是一个由于改革开放造成的丰富复杂的时空特征。各个时空信息,都加速交织,汇成令人欣喜的“杂音”,以此表征迅疾发展的中国现代化。落后与发达、传统与现代、外国与中国,并存于时空之中。那再也不是灰暗的时空,不是革命的红色时空,而是充满多元活力的时空。《春之声》的火车,如同《哦!香雪》的火车,“火车”这个“现代性符号”,再次被赋予了“历史新起点”的现代象征意义。

这样的现代民族国家意识之下,宏大化的启蒙意识流充满重生的喜悦和进步的自豪,在回忆往昔的伤感与展望未来之间,个人意识得到空前拓展。但是,这始终是“过渡”状态。这种多声部并置状态,王蒙很难对之整合,只能将“多声部”演变成语言狂欢,如《杂色》《来劲》等。创作主体意识在启蒙感召下觉醒,也召唤着王蒙不断寻找真正自我:“茫茫的生活海洋,时间与空间的海洋、文学与艺术的海洋……我要寻找我的位置、支持点、主题、题材、形式和风格。”王蒙的小说从透亮纯净的青春成长式抒情语言,演变成饱含焦虑的、复调式的现代性话语。这种信息量巨大且多变的“反叙述”语言,既成为独特的小说风格,也显示“杂色”的内在困境。革命、启蒙、现代、后现代、传统、抒情、反讽等诸多要素,王蒙试图将之容纳入小说时空。郜元宝认为,“80年代,王蒙这些带有探索性质的小说,其语言是‘拟抒情,借此消解宏大叙事的话语。”王蒙与其他作家的不同在于,他有强烈的社会主义政治体验的表达欲望。这使得新时期共识的过渡价值,被延宕到90年代。王蒙的作品不仅体现了对政治的解构,且体现为对革命叙事意义的重构。

然而,新时期共识框架内,世俗化代表的日常理性,与革命、启蒙等种种意识形态之间的复杂纠葛,也集中表现在《活动变人形》。《活动变人形》塑造了“倪吾诚与倪藻”两代知识分子形象。倪吾诚语言大于行动,性格软弱,去过解放区,也留过洋。他狂热支持破四旧,甚至对于“消灭自己的肉体,也举双手赞成”。然而,倪吾诚缺乏毅力与恒心,最终成为没落的失败者。其实,王蒙在80年代中期通过“分裂的知识分子”形象,展现了80年代启蒙共识的潜在危机,也预示了世俗化对启蒙意识的解构。中国知识分子的软弱性、非理性与话语幻觉,使他们在传统与现代、西方与中国、肉身与信仰之间,常处于矛盾状态。批评家张颐武认为,“《活动变人形》,表现了日常生活与宏大叙事分裂的尴尬与矛盾。”王蒙延续了《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困惑,日常生活如何与激情理想达成和谐?集体性宏大话语如何才能与个人日常生活和谐相处?《活动变人形》从知识分子自身反思人手,将他们的内在灵魂分裂展现出来。

革命传统的单纯明朗与眼花缭乱的现代性体验之间,不可避免地产生巨大眩晕感。集体的道德情怀与个人主义的怀疑叛逆,使得王蒙不得不求助小说形式突破缓解焦虑。《来劲》等小说,形式意义大于内容意义。大量名词堆砌、变形叙述,呈现出更大的分裂感。《坚硬的稀粥》则是王蒙80年代创作的一个“异数”。它通过一家人吃饭这一“世俗化”的故事,从日常生活角度引出政治问题的处理方式,甚至是“文化共存发展”的态度。这部小说,也初步奠定了王蒙90年代以历史和解与意识融合,再造共和国史诗的文学史野心。

很多研究者认为,90年代是王蒙创作的一个衰落期,其影响和活力,都大大下降。然而,如果從王蒙整体的创作轨迹,以及90年代中国小说的宏大叙事演进逻辑来看,这一观点值得商榷。因为,对于王蒙创作衰落的判断,显然服从于90年代是“启蒙的自我瓦解”(许纪霖语)的时代的整体判断。可是,单一的启蒙视角,不足以解读90年代,也不足以解读王蒙这样复杂的作家。90年代的思想分歧,很多都是80年代内在问题的显性浮现与延续性激化。比如,权力、资本与公平、正义问题。张炜的《古船》《葡萄园的愤怒》,王润滋的《老霜的苦闷》,贾平凹的《小月前本》等小说,对于改革开放导致的欲望与伦理、权力与资本的复杂关系,就多有所揭示。90年代思想的分裂,既有来自80年代社会主义体制转型导致的中国内部变化因素的影响,也是全球化语境下资本市场对于中国社会深度介入的结果显现。

然而,现代性宏大叙事的目标在90年代的中国不再是摆脱外族侵略与阶级压迫的解放,而是“实现中华民族文化复兴”与实现“个体的人”的启蒙解放的双重任务。王蒙内在于社会主义体验,因而具有了某种主体观察的视角、心态和文学可能性。類似前苏联作家拉斯普京、卡卢斯、艾特马托夫、肖洛霍夫等,王蒙小说是社会主义经验内部自我启蒙的典范性文本,张贤亮代表右派文学的激进改革意识,受到更多西方影响,将个人欲望放大到政治控诉,试图以市场化共识,实现个人欲望解放的神话。王蒙的小说,则代表了右派作家的保守性改革意识,他们更注重共和国的社会主义文化体验主体性,并将80年代的改革意识,发展为90年代多元化背景下对于“历史和解”与“多元意识融合”的努力。

可以说,王蒙“不新不旧”的艺术特质,在于少共式理想主义,融合世俗化现代逻辑,形成浪漫又务实,批判又怀旧,建构又解构的社会主义内部体验性。世俗化,让王蒙取得了相对革命叙事更为冷静理性对待叙事态度,也让王蒙对启蒙的高调论说保持着本能怀疑。王蒙反对极左,也反极右,以生活促发展,以世俗代替革命,以审美距离保存对革命的敬意。王蒙更能代表中国政治领域稳健派的改革共识。“杂色”随着时间流逝与缓慢经验积累,有成为共识与信仰的可能。

理解王蒙,必须充分认识中国的世俗化思潮。世俗化(secularization),既是启蒙的产物,让王蒙怀疑反省革命左倾问题非常深刻,也让王蒙对启蒙本身的功利性与原罪性,有一个清醒的认识。考察“世俗化”在西方的流变史,它首先是作为“国家没收教会的财产”“教职人员回归社会”等宗教社会学概念使用。后来,追求个人物质与精神幸福的世俗化思潮,逐渐被纳入启蒙的思想框架。康德认为:“启蒙,就是人脱离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即没有别人的指导就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智。”这无疑是运用理性来指导自己,追求幸福。而中华民族有“耻谈功利、崇尚道德”的文化传统,自五四以来,中国文化又处于“救亡”和“超越他者”的焦虑之中,这也让中国更注重民族国家意义的宏大启蒙意义,忽略个人世俗化欲望的启蒙。

80年代的“新启蒙”,阶级英雄变成知识分子英雄,但是,人类的世俗化欲望依然服从于现代民族国家叙事的宏大诉求。20世纪90年代,作家塑造了更多“普通人”的艺术形象。体现在他们身上,世俗化就成为一个重要维度。90年代“现代化改革”深入发展,为文学的世俗化倾向提供了更好的条件。一方面,经济世俗化与现代文学有着重要联系。埃斯卡皮指出:“现代小说发生与现代出版经济之间,有着非常重要的依存关系。”丹尼尔·贝尔也赞扬市场经济对作家的解放。这与支持“人文精神”的知识分子,把市场化视作“对文学自主性剥夺”的观点,形成了有趣对比;另一方面,中国的市场经济还远未成熟,世俗化书写虽通过“祛魅”一定程度消解了宏大叙事,但却走向了政治规避与精神虚无。同时,世俗化维度天然地包含着对精英文学的消解。这种附庸性,在市场经济受到主流意识形态操控情况下表现得更加明显,也应该警惕。

然而,90年代中国作家面对的更迫切任务,则是如何处理革命文艺精神遗产与世俗化的关系的问题。因为,世俗化既是启蒙的产物,也天生对所有宏大叙事带有强烈的解构颠覆性。文学的革命叙事,在近百年历程中常常表现出“激进启蒙”的面孔。它的集体性、崇高性,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合法性的重要部分。90年代,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崛起,后现代与全球化思潮冲击中国。中国当代文学也必然面临巨大的心理撕裂与精神重建,世俗化与革命叙事的关系,也就成为中国作家必须面对的课题。

对很多作家而言,这种世俗化冲击反映在创作上,都表现为“解构”与“建构”并置杂糅的状态。90年代王蒙的小说,也见证了这个过程的艰辛和复杂。在80年代的《在伊犁》系列小说之中,王蒙歌颂新疆朴实善良的劳动人民,在人民话语与宏大政治话语之间,其目光就更为关注“日常生活”。而这里的日常生活,成为王蒙重新审视人性叙事与革命叙事关系的桥梁。王春林指出:“《在伊犁》是一种对于90年代才流行于文坛的日常化叙事的大胆尝试。”

然而,王蒙90年代创作的《恋爱的季节》等系列作品,不是“完全世俗化”的作品,而更像是在世俗化基础上对启蒙与革命的双向反思与双向和解。也就是说,王蒙意味的世俗化,不仅有解构政治的因素,也是“再政治化”的宏大叙事建构。它们包含世俗化和人性多元论,谴责意识形态的伤害;同时,它们又蕴含理想主义气质,维护社会主义道德合法性,有别于90年代新历史主义小说。这也造成了理解王蒙的复杂性,及王蒙在90年代的寂寞。90年代的王蒙成了一个“横站”的经验主义者,有了更多宽容睿智的理性。与其说王蒙怀念革命,不如说他怀念单纯明朗的理想主义。与其说90年代的王蒙走入了世俗化视野,不如说他试图在世俗化形成的多元叙述空间内实现“历史的和解”,既批判反思革命叙事,歌颂世俗化对人的解放,又怀念革命的理想主义仪式,警惕世俗化本身的虚无情绪。

具体而言,王蒙的文论《躲避崇高》,是理解90年代王蒙的重要文献。崇高无法被“消解”,而只能被“躲避”。王蒙的姿态颇有意味。表面看来,王蒙称赞王朔,是因为“世俗的王朔”解构了宏大叙事,但具体论述中,王蒙主要针对阶级革命叙事,而“真诚”与否,被认为是革命叙事失效的重要衡量标准。他声称“首先是生活亵渎了神圣”“我们的政治运动一次又一次地与多么神圣的东西开玩笑”“是他们先残酷地‘玩了起来的!”由此可见,对王蒙这样的“少年布尔什维克”而言,将革命与启蒙截然二分,完全“消解崇高”,无论从情感上讲,还是从理性上看,都非常困难——更何况在中国的现代性进程中,二者本来就是扭结在一起的。

王蒙有两个原发性精神资源,一是浪漫的革命理想主义,二是日常化叙述基础上对专制创伤的反思。80年代,王蒙复出之后,努力将启蒙和批判专制、浪漫理想主义同时呈现,制造一种“社会主义文学内部”的反思性。然而,“浪漫主义”与“专制”、革命与日常化之间的冲突,又造成了他身上的“讽刺解构”与“浪漫感伤”的双重气质。进而,在他的创作之中,造成了无法解决的悖论性冲突。这也使王蒙常以夸张反讽的“话语流”姿态出现,表现为强悍又软弱、幽默又伤感的“杂糅性文体”,如《一嚏千娇》《来劲》《杂色》等小说,政治讽刺、荤笑话、市井俚语杂糅并生,理想的天真与世故的装傻融为一体。郭宝亮将这些文体分为“自由联想体,讽喻性寓言体,拟辞赋体”。王蒙的这种悖论化焦虑情绪,在90年代初期达到顶点。与其说《躲避崇高》是王朔小说的“辩白之文”,不如说是王蒙自己痛苦心路历程的“自嘲”反思。

有的学者认为,王蒙标志着中国当代文学的审美“转型”,然而,90年代王蒙的启示,更在于90年代整体告别革命、拥抱日常化的背景下,中国当代文学如何将政治性与文学重新进行审美化联结。这主要表现在王蒙的“季节系列”小說。1990年初冬,王蒙决定“写一部一个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编年史”。《恋爱的季节》《踌躇的季节》主要写五六十年代的共和国历史,而《失态的季节》《狂欢的季节》则写到了文化大革命。王蒙将世俗化与革命、启蒙相结合:“可不可以大雅若俗,大洋若土呢?可不可以,在亲和与理解世俗,珍重与传承革命的同时,保持精英高质量与独立人格?”作家试图从世俗性个体层面切人历史,总结建国后半个多世纪中国风云变幻的历史体验。90年代王蒙既反思激进革命,也反思80年代新启蒙。这也使得他将“建构”与“解构”相结合,将“幽默”和“伤感”相结合,将理想主义与世俗性体验相结合。有论者认为,王蒙的这些准自传型小说,主人公叙述视角具有“追忆者旁观历史与介入历史”的双重性。其实,这些小说也存在大量全知全能叙事,某种程度上也凸现了中国现代国家民族叙事与世俗化的结合。

《恋爱的季节》是季节系列小说的开端。小说详细记述了解放初期,钱文、赵林、洪嘉、满莎、周碧云、舒亦非、林娜娜、箫连甲、李意等“社会主义中国新人”的生活。革命被解释成浪漫的爱情与生活,如舒亦非、周碧云、满莎之间的三角恋。一种小资浪漫情调用时间法则将革命叙事一分为二。长篇小说开头,就展现出一个乌托邦式的“全面发展的人”的形象。“梦”“青春”“中国”“人性”成了同义词。这种全面发展的人,有古希腊式肉身与智慧结合的影子,也有着建国初期小知识分子走入革命洪流,取得人生价值感的青春狂热。这种对肉身的强调,却与主流意识形态对于革命道德性的不断提纯,有着隐秘的内在裂痕。

洪嘉的母亲洪有兰再婚的情节,象征着世俗叙事与国家民族叙事的结合。尽管这里也有着“再婚住院”这样的喜剧性戏谑情节,但不能否认,“翻身、解放、自由、民主”,都因为新中国具有了现实依据。洪嘉、周碧云等人的婚姻和爱情遭受挫折,总是依赖性地找组织。小说中又有很多社会主义国家电影、50年代苏联歌曲、欧洲19世纪文学名言警句等历史记忆。正如王蒙借钱文之口说出,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也是浪漫的、歌唱的季节,“哪里都是爱情,到处都是爱情,人人都有爱情。”小说在钱文对东菊大声呼唤“我爱你”结束。这种世俗性对革命的改写,突出了革命胜利对人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解放。这种“革命回忆”与十七年革命叙事的不同在于,这是一种个人化叙事。小说也写到了理想主义之下的“人性自私”。比如,对于洪嘉的同父异母弟弟洪无穷的描写。无穷的亲生母亲苏红,因参与托派被捕,洪无穷毅然与苏红决裂,投奔同父异母的姐姐洪嘉,然而,洪嘉不仅不同情他,反而对洪无穷感到厌烦。

王蒙写了革命的幸福,也写了革命的恐怖、狂热和集体化策略。洪无穷因生母苏红是托派,就改名字,和母亲划清界限。周碧云拒绝了青梅竹马的恋人舒亦冰,嫁给了矮小的满莎,因为他身上有着革命话语魅力:“满莎身上有一种魔法,一种无产阶级的,革命的魔法,这真叫她羡慕!”然而,《恋爱的季节》不是《青春万岁》,王蒙戏谑地指出集体话语对个人生活空间的侵蚀:“就是去厕所,也要互相招呼,互相邀请,尽量集体化避免孤独的寂寞。”洪嘉嫁给山东革命英雄李生厚,青年诗人徐剑指出,李的英雄事迹材料是经过加工的:“找个人给我们俩整材料,你洪嘉和我徐剑也是孤胆英雄,革命楷模。”革命从激情状态走入日常化,每个人都要成家立业,洪无穷只能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意识形态话语的魅力最终被日常化所消解。赵林的女友受不了赵林没完没了的说教。萧连甲为了让未婚妻学理论,差点勒死她。洪嘉要结婚,为了新房子奔走。《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揭露的官僚主义问题,也有了更严峻的反思。当革命激情落实为权力傲慢,官僚主义就成为集体话语对人性的摧残。祝正鸿的未婚妻束玫香被局长调戏,他屡次上访,但遭到了官僚主义的无形阻碍。

同时,重新回顾建国的历史,王蒙的态度并不是决裂,而是试图通过世俗叙事,在革命与人性启蒙之间找到一种对话的途径,既反思革命的缺陷,又保留革命的美好,既保持世俗性的人情味,又对自私自利的世俗社会抱有警惕。小说结尾写道:“他想保持所有的美好的记忆和他的那一串串的梦。梦,就让它是梦吧。梦只是梦,它永远不会被得到,所以也不会失落。”钱文的这段心理独白,可以看作叙述者内心思想的流露,王蒙对待50年代和革命时代的态度,是将之作为一个“美好的梦”:既肯定了它的美好,也指出了乌托邦性质。这种“横站姿态”非常特殊,是一种价值的“多向汲取”。

《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狂欢的季节》从“反右”写起,写了一代青年的挫折与反省。这种反思从宏大话语退却,钱文的个人体验觉醒开始。钱文认为,“他又变成了自己,而且仅仅是自己。他和世界,重新又分清了,他在世界上,世界在他的心里。”这三部小说,内在心灵描述变多,革命叙事本身的反思维度也逐渐展开。《失态的季节》主要讲述反右斗争,钱文、赵林、萧连甲等一批青年的苦涩成长,大部分贯穿了钱文的个人化视角。曲凤鸣热衷于打右派,在细密罗织之中满足崇高感与权力欲:“分析问题是他最高雅的愉悦。他的笑容表现着高高在上的满足、赏神益智的沉醉与真理在握的庄严。”然而,曲也最终难逃被打成右派的命运。

更可怕的是,政治压力之下知识分子内心丑恶的泛滥。洪嘉揭发丈夫鲁若,鲁若在审讯室中手淫,最终被判刑,死在监狱。萧连甲被批判,与高干子弟女友的爱情也受到阻挠,绝望地自杀。章婉婉为摆脱右派身份,不与右派丈夫秦经世同房。《狂欢的季节》还插入第二人称“你”为视角,讲述钱文家一只猫的生死经历,以猫喻人,在心酸之中见人性温情。小说细致地写出文革期间文化界与政治界的真实变化。那些风华正茂的青年,变得意志消沉。钱文下放新疆,赵林成了不得志的机关处长。钱文的目光从革命宏大叙事沉入日常生活。他努力在日常生活中重寻生命意义:“到向阳口的商场,坐在看得到灯光街景的食堂窗边,吃世俗的猪耳朵与喝脱俗的葡萄酒,说一些该换汽车月票啦,管装皮鞋油上市啦……这不是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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