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稻香
2019-01-07王远鸿
王远鸿
(上海市委组织部,上海200031)
50 多年前,我那身患眼疾的二伯父,被安排到江西宁都,成为了一名“知识青年”。许多年后,我还是未懂事的少年,便经常听到伯父提起有关耕田插秧的往事,并说分到江西,那是组织的照顾。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总看不出这里的“照顾”为何,直到停止不懂装懂的点头,追问“哪里照顾了?”伯父这才回复:一是离家近;二,也是最重要的,那是还能吃得上大米的地方。
能吃得上大米又怎么了!
对于一个自小在上海长大的孩子来说,我的“算计”在于不便再去作貌似不怎么聪明的追问。但两个时代、两辈人的隔阂与认同,却就此有待来日升华了。
2019年,我作为市委组织部选派涉农区农业大村的驻村指导员,一边读书写作,一边实地考察,开始真正走近我们平时司空见惯的稻作文化世界。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天灾频仍的国家。从公元前18 世纪开始直至近代,近4 000年的时间跨度,实际是无年不灾,也几乎无年不荒。曾有一位外国学者俏皮地提出一个论断:饥荒真是中国的一大特色。在这样的情况下,以人口和粮食为主题的民生问题,始终是历朝历代必须面对的头等大事。
大米,是稻谷经清理、砻谷、碾米、成品整理等工序后制成的成品。稻谷,是没有去除稻壳的水稻子实。中国是稻作历史最悠久、水稻遗传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之一。据有关考古发现证实,中国稻作栽培已有10 000年以上的历史,是已知的世界栽培稻起源地。
从目前人类生存发展情况来看,世界上大约有一半的人口以大米为主食。就中国而言,大米从“五谷之外”,到“五谷之中”,再跃居“五谷之首”,经历了几千年的考验洗礼,成为中国最主要的粮食作物。毋庸讳言,相较于小麦,这种4 000 多年前由西亚传入中原内地的农作物,水稻确有诸多优势。
首先,水稻的单位面积产量高于小麦,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中医认为,大米味甘性平,具有补中益气、健脾养胃、益精强志的功效。直白地讲,大米的营养,相较其他主食,更容易被人体吸收。身体虚弱或者酒后大醉的家人,往往以米汤粥喂食,最多两日即可恢复。主食大米还耐饥耐饿,同是一顿早饭,同是三两米饭果腹、三两面食充饥,时到中午,饥饿感如何自见分明。而更重要的是,水稻对土地肥力要求低于小麦。水稻可以连作耕种,南方有些地方更是一年三季,但小麦却不宜在同一块土地上连续种植,通常一季之后就需休耕。
如果我们以此与世界四大文明作某种值得深思的联想,就会发现以小麦为主食的古埃及、古巴比伦文明已然不复存在,他们如今的土地大面积被沙漠覆盖。而印度的稻作同样发达,为养活13.53 亿印度人口提供了坚实的保障。中国文明,则更有幸因稻作的恩赐繁衍至今。
不仅如此,还值得深思的是,世界各个文明体系在远古时代,都有类似大洪水之类的传说,中国也毫不例外。“大禹治水”的传说被认为是中国第一个朝代夏朝的发轫之始。抛开故弄玄虚的神秘主义解释,我们有理由相信,数千年前之所以会发生滔天的洪水,与先民在刀耕火种之下,对自然破坏的不自知有极大关系。
已有的经验证明,由于文明之初,人类尚不掌握土地长效运营的先进技术,为土地增肥的唯一途经就是将森林植被砍伐,待其枯萎干燥后放火焚烧。如此导致土地松软,以植物的灰烬直接作为肥料进行耕种。但这样的做法,不能持续保持土地肥力,遂收获后便不得不选择他处烧荒。
长此以往,由于森林植被不断遭到破坏,水土难以固定,逐渐出现土地沙化现象,并在暴雨等自然气候的叠加效应下,出现直接针对人类文明的大范围洪水。
大禹治水,治的正是每年卷走大量泥沙的滚滚黄河,其根本目的,实际是在农业破坏自然环境,自然环境又反过来异化毁灭人类农业和生存的情况下,自发组织的生产自救。由于任何部落或方国,都难以单一组织起足以调试人与自然的力量,大禹治水客观上带动了全域性人力资源的凝聚和集中,并最终促成了国家的出现。
如果我们更多的了解历史,大禹治水中,有一个情节值得关注。据《史记》记载:“令益予众庶稻,可种卑湿。”意思是说大禹命令伯益给大家分发水稻种子,种在卑湿的水田里。笔者认为,这是当时实际的最高统治者作出的与涂山会盟、铸造九鼎同样重要的政治大事。上古的外域文明经历的基本悲剧路径是,滥砍滥伐导致水土流失,水土流失导致农田沙化,农田沙化导致粮食欠收,粮食欠收导致人地紧张,人地紧张导致内外战争,最终整个文明毁灭,并埋没于沙漠之中。试问,大禹如果没有对洪水滔天的事后反思,为何先民领袖要将一个还未入五谷之流的南方作物,拿出来作十分的政治动员呢?
好在,中国有“稻”。
中国被驯化的水稻,起自于南方。在已知的甲骨文中,尚未有“稻”字的直接体现。稻在最初,既未入黍、稷、麦、菽、麻之流,其产量和品质也较当时这几种最主要的农作物低。据学者统计,汉朝时的稻谷单产,折算为0.536 石/667 m2,小麦则为0.804 石/667 m2。
产生这种格局的要因,一是在中古以前,黄河流域作为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人口稠密,带动北方人口不断扩大,而南方人烟稀少,很长一段时间被看作发配罪犯的荒蛮之地。二是北方较早掌握了精耕细作的农业技术方法,而南方则还处于火耕水耨、人无牛犊的落后水平。三是大规模的水稻种植,势必需要行之有效的灌溉系统,这对当时经济社会发展落后的南方来说,尚缺乏这一条件。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司马迁盛赞关中地区的地理条件及其富庶,对南方的评价则是:“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
显然,早期的南方,即便处于靠天吃饭的境地,却也能做到“无冻饿之人”,全赖“饭稻羹鱼”之功。至于“无千金之家”,则与尚未开化和经济欠发达有着直接的关系了。
对南方经济社会特别是农业的大规模开发,应始于三国东吴时期。太湖地区,又是孙吴最早开发的地区之一。孙吴政权要求得生存,便以此宝地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大力发展水利营田事业。建安八、九年前后,孙权任命大将陆逊为“海昌屯田都尉,并领县事”,在太湖平原东部经营水利屯田。这也是孙吴政权屯田的滥觞。此外,孙权还讨伐山越,促使其移至平原列为编户,并采用劫掠外方人口、强制平民迁徙等手段扩大人口,取得了有限的成效,使孙吴成为三国之中延续时间最久的政权。
此后,两晋南北朝时期,南方农业迎来了第一个历史性的发展时期。根本的触发点是因“永嘉之乱”,大批北方人口为躲避兵燹而举家举族南迁。据历史学家谭其骧研究,上起东晋永嘉年间、下迄刘宋初期,从中原南迁人口匡算不下90 万,约占刘宋初年治内人口总数的1/6。换句话说,当时南方每6 人中即有1 人为北方侨民。而晋、宋、齐、梁、陈五朝,在持续接纳南渡人口的同时,均将江南地区作为延续政权统治的根脉,给予了最大限度的持续经营。
从辩证认识的一方面讲,大量人口南迁,首先出现了“新到南方的北人如何生存”与“北方人、南方人在有限的生存空间如何共处”这两大现实问题。对这一问题引发的南朝社会矛盾乃至上层建筑的政治斗争,需要一个较长时间的消化过程。消化的过程,就是南北融合,最终实现再次统一的过程。而消化的最有效手段,又莫过于大规模发展农业。
从辩证认识的另一方面讲,大量人口南迁,不仅有效改变了南方地广人稀的原始生态,也大大增加了从事农业发展的人力资源,更重要的是北方精耕细作的先进技术被广泛传播到南方,促进了以南方水稻为主要农作物的单位生产率。在此基础上,南朝各个政权出于解决人的生存权问题,又不断扩大耕地特别是水稻的耕作面积,并掀起了一个又一个以“坡、堰、渠、塘”为主要形式的农田水利建设高潮。
以三吴地区为例,该地作为东晋南朝的主要经济收入来源地,历朝历代持续推进圩田、灌溉、排涝等农田水利事业。吴郡、吴兴郡位于太湖东南,又濒临大海,地势低洼。要发展农业,就需要治理太湖以防止洪水泛滥,又要大规模修筑海塘,以防咸潮侵袭。为此,三国孙吴时期,首先在金山修建了咸湖塘;东晋成帝咸和年间,虞潭在松江海口“修沪渎垒,以防海抄,百姓赖之”;隆安四年,袁山松又进一步加以修筑。南朝时期,太湖下游地区出现了因排水不畅而形成渍涝的问题,经过数十年调研、考察和小规模的试点论证,南朝政府曾计划组织三吴兵丁,开漕沟渠,导泻太湖,终因工程浩大,朝廷争论激烈而未能成行,却也可见当时对农田水利工程的重视。
这一系列的人文变化,无疑推动了以水稻生产为中心的南方水田农业迅速发展,淮河以南、长江中下游地区成为最大的水稻生产区,尤以三吴、会稽地区为最。刘宋史学家沈约曾这样概括说:“江南之为国盛矣!……自晋氏迁流,迄于太元之世,百许年中,无风尘之警,区域之内宴如也。……自此以至大明之季,年逾六纪,民户繁育。……地广野丰,民勤本业,一岁或稔,则数郡忘饥。会土带海傍湖,良畴亦数十万顷,膏腴土地,亩值一金,鄠、杜之间,不能比也。”
北人大规模南来,虽然也有战争,但融合发展始终是主流,没有农业的支撑和发展,是难以想象的。也就在那时,水稻因种植面积、产量和品质的全面提升,跻身成为与粟并列的五大主粮之一。南北朝结束后的隋唐时,稻谷单产折算已达到为1.136 石/667 m2,小麦则为0.757 石/667 m2。成书于西晋的《广志》中,记载有水稻品种13 个,成书于北魏的《齐民要术》中,则设立专篇论述水稻生产,记载水稻品种有24 个之多。当时水稻之兴盛,从农业科技成果也可见一斑。
在上海市青浦区的朱家角,至今传承着一个水稻的优良品种——青角薄稻。这种水稻的特点是颖薄、出米率高,且米质极佳,用它煮成的米饭,油光晶莹,香气飘逸,软糯适口,即便不用菜也能下口。明朝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介绍:“香稻一种,取其芸香,以供贵人,收实甚少。”据有关地方志记载,在明清两朝,青角薄稻只作朝廷“贡品”。清末民初青角薄稻远销东南亚和日本,上海地区的米价,更是以青角薄稻为风向……
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只有首先解决了生存问题,社会经济才可能出现真实的繁荣和兴旺。当我们在追求并享受着丰繁精神生活的同时,绝不应忘记手中端着的是自己的饭碗,绝不应忘记那支撑我们走向幸福和复兴的田间稻米。
不错,正是那南方的稻香,积累下人口的增长、经济的繁荣、社会的安定、国家的富强,它引领我们走过了唐、宋、元、明、清那一个又一个伟大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