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农的歌声
2019-01-07周华诚
周华诚
(杭州美屿文化创意有限公司,杭州310052)
1 你好,春牛
立春那天,早早起床,要和孩子们一起接春。立春这个日子,在古人那里是很隆重的,不亚于春节。我们既然是种田人,就应认真对待才是。
我老家,浙西衢州的常山县,从前算是僻远之地。邻县柯城,有一个地方叫九华乡妙源村,此村历史文化底蕴深厚,有一座梧桐祖殿,是全国唯一供奉“春神”句芒的神庙。作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每年的立春日,村里要开展“立春祭”。2016年,中国的“二十四节气”成了“世界非遗”,妙源这个小小的村庄,自然也愈加声名远扬。
我在衢州当记者的时候,妙源尚不为人所知,梧桐祖殿也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小庙而已。小地方颇有几位学养深厚的文化人,也许是一次无意的探寻,看出小庙的不一般;也许是许多个夜晚的埋头研究,终于从古书堆里爬梳出了一个轮廓,供奉“春神”的梧桐祖殿,终于从历史的尘烟里浮现出来。记得小村初次重新组织“立春祭”仪式,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吧——村民在田野中间摆开场地,牵来一头水牛,给牛披上红绸,牛头结着大花;一位老农一手牵绳,一手扶犁,鞭子一挥,水牛稳稳迈步;此时犁尾稍提,犁头扎入土地,水牛就牵引着木犁翻开了春天这本书的第一个页面。
新鲜的泥土摊开来,都是春天的气息。
我候在犁头前面按下快门,用相机记录下了春牛奋进、泥土翻转的瞬间,照片第二天登在了报纸的头版;不久又写了一篇散文,登在了某张大报上。可惜,之后十几年间,我离职、搬家,又换城市,像一只候鸟,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奔波,许多图文资料都找不回来了。
又一年立春,是与稻友们一起,到杭州富阳的桐洲岛参加迎接立春活动。春寒料峭中,大家开着车子,陆续抵达钱塘江中的一座岛。很多孩子早早就到了,穿着喜庆的衣服,手持节气的灯笼,吟诵祭词。不多时,一位老农牵着一头牛来到草地上,牛背上披着福袋,里头装着万年青和几百份种子。最有特色的环节是,老农吟唱鞭春牛的颂词,“一鞭春牛,三姑把蚕苍天佑”“二鞭春牛,春回大地万象新”“三鞭春牛,迎春接福三阳泰”……每唱一句,众人都应和一声“好啊”,嘉宾代表则持柳条,轻轻地打在耕牛身上,祈求风调雨顺。随后,嘉宾们把福袋里的种子一一抛洒出来,几乎每个人都得到了一小包种子,有的是五谷种子,有的是花草种子。记得我拿到了一小包向日葵种子,后来种在了花盆里,到了夏天,居然开出一面硕大的花朵。
立春的活动,中国是古来就有。采春、踏春、插春、尝春,都是民众的行为。即便是皇帝,这一天也要带头躬耕。到了清朝,皇帝祭农之礼已经十分完备了。立春这天,皇帝先到先农坛祭祀先农,然后田里亲自扶犁耕田,以示率先垂范,也是表达对农业的高度重视。皇帝老儿耕田,一是技艺不熟,二是体力不支,自然无法长时劳作,只能是一次“示范性劳动”,类似于“真人秀”。
然而,不管怎么样,牛,都是立春这天的主角。牛勤春来早。牛在传统中国是重要的生产资料。在我们五联村,牛原先是很多的,最多的时候有六七十头。春天到来,耕田佬穿着蓑衣,牵着牛,行走在烟雨朦胧的田埂上,这是乡下最为常见的一景——我从课本里读到的春天,从唐诗里读到的春天,但更多时候,我是从村庄的耕田佬身上读到的春天;三十年之后,村里的耕田佬,像约好了一样从田埂上消失了。牛也消失了。
我们的田地是丘陵地区或半山区,地形都不怎么规整,经常是随着山势溪形回转,奇形怪状,边边角角很多。耕田佬用的都是“曲辕犁”,也就是“江东犁”来耕田,便于人和牛的回转。春天的村庄,因为牛的消失,失去了春天的风景。而我以为,传统中国南方沿袭数千年的农村生活场景,就此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亦可以说,是“三千年未有之巨变”,一时之间,你还真很难说它是好还是坏。
2014年冬天,我跟着父亲,去寻访村庄里的最后一名耕田佬。听他讲过去的故事,讲耕田的技艺,讲“牛口令”和“两犁两耙一耖”的工序,用文字详细地记录下来。用牛耕田,是一种技术,更是一门艺术。你看吧,田如纸,犁似笔,水就是墨,那牛与人一起正挥毫泼墨。他们来来回回,在一小方画纸上,绘出自己的作品,也在世间留下自己的足印。
耕牛从村庄里消失了,而春天依然会不离不弃地到来。许多田地不再种植水稻,有的种了蔬菜,有的种了苗木,有的干脆就荒芜了,长满了葳蕤的野草。再要耕田怎么办呢,就去请人用“铁牛”耕种。在日本,以种水稻闻名的新潟地区的山古寺村,我与种水稻的职人交流,发现他们都用上了先进的小型农机具。耕田也好,插秧也好,收割也好,都有非常先进的农机可以使用,令我非常羡慕。我还悄悄地问了价格,譬如一台联合收割机,折合30 万元人民币,这样的“铁牛”还真是不便宜。希望有一天,我们村庄里单打独斗的小农户,也能用上这样的“铁牛”。
今年立春,是在腊月三十,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立春仪式了,不过我们一大早,还是去田野间走了走;回来之后,到菜园摘了些蔬菜和野菜,包了饺子来吃,以一种相当简化的“踏春”和“咬春”仪式,迎接一个崭新的春天的到来。
2 种子的智慧
晚上,父亲端了一个脸盆给谷种洒水,然后用棉被盖上。很神奇,只要两三天,谷子就能冒出嫩嫩的白芽。气温一天天地升上来,柳枝吐绿,草木葱茏;布谷鸟在山林间远远地叫着,“播谷、播谷”——这个时候,真的要开始播谷了。
很多人不知道,所谓播谷,其实不是直接把谷子播到地里,是要先催芽的。一粒粒带壳的稻谷,用温热的水浸那么一夜,再用棉被捂那么两三天,谷子就会发芽了。
发芽之后的谷子才可以播种。秧田早就整理好了,一方一方,泥水打得湿湿润润的,像是一大块“果冻布丁”。风吹来,泥面微微漾动。
什么是“温床”,这就是。一粒种子落入泥间,仿佛一个人躺入云朵。云朵在天空,也投影在“果冻布丁”的表面;布谷鸟依然在远处叫着,风捎来各种花的香气,种子于是心满意足,两三天后,就抽出半寸长的绿意来。
我一直对于种子充满崇敬之情。譬如,我在冬天把板栗连壳带刺地埋进土中,到了春天,那里便长出三棵板栗树来。夏天,我们吃苋菜桃,随手把桃核扔在屋檐下的水沟里,第二年那里便也长出一棵小桃树来。我们吃西瓜,吐一地的西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屋旁的角落也爬满了西瓜的藤蔓。
种子如何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发芽?
去年早春,去白洋淀采访。我们坐了一艘窄窄的渔船去淀中,四面都是枯黄的芦苇,一些水鸟起起落落,也有渔民在雾气之中捕鱼,敲击船舷发出“当当当”之声。摇船的夏大爷,向我们讲述这一大片水域的故事——他说,我们来的时间不对呀,这个时节,并不是白洋淀最美的时候。
“你们应该在七八月间来。那时候,芦苇荡子里,四面都是盛开的荷花!”
我可以想象大片红莲盛放的情景了。
夏大爷说,这淀里全部是红莲,花刚开时,花瓣是玫瑰红的。渐渐地,花瓣变成粉红,再渐渐变成白色。为什么白洋淀里会有这么多的荷花,并非是人工种植下去,而是莲蓬成熟后,莲子无人采收,自动掉落到水中的淤泥里。等到水位下降,淤泥露出来,而天气一暖和,太阳照射到淤泥,那些经过长时间湖水浸泡的莲子外壳早已软化,莲子便会迅速地发芽,只要几天时间就纷纷冒出叶来。
“如果时机不对,莲子可以在水里泡上十年二十年,那也没有关系。只要时机对了,它们就会发芽。”
之前我听说过,沉睡千年的莲子也可以复活。这确有其事。杭州前几年有媒体报道,一位姓李的美术学院教授,一次意外的机缘,得到几枚从山东济宁府出土的莲子。考古学家一看,说那莲子与边上的其他遗迹一样,都是宋朝留下来的东西。
于是,李教授把其中的三枚莲子悉心培育,莲子复活了,五月便生出嫩绿的茎叶来。到了七月,又开出莲花。
种子确实是富有智慧。它们会在合适的时候隐藏自己,并在正确的时候释放强劲的生命力。对于种子来说,每一趟生命旅程都是一次历险。
一枚野果在枝头成熟,是被松鼠吃掉,还是会被飞鸟衔走,还是直接落入泥中?若是被松鼠啃食,作为种子的使命也就此终结。倘若直接被飞鸟衔走,说不定会随着鸟儿的飞行轨迹,历经万水千山,不知道会不会最终栖落到合适的地方?如果直接落入大树脚下的泥中,又能否得到充足的阳光和水分,能否如愿地萌出新芽?
这是一次冒险。对一枚种子来说,机会只有一次。
科学家们也做过一个稻谷种子的发芽实验。
两把稻谷,一个是籼稻,一个是粳稻。给两种水稻种子一点点水,观察它们的发芽情况。给水的量逐次递减。他们发现,跟粳稻比起来,籼稻只要更少量的水就能够发芽。
只要一点水,籼稻就可以发芽,而粳稻却不能发芽。这是什么原因?科学家做了很多分析。一开始他们认为,籼稻更能抵抗不良环境。只要给一点阳光就灿烂,这是多大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啊。
但是后来发现,不对呀——情况刚好相反:籼稻一旦发芽,生长就不可停止,如果遇到恶劣环境就会死亡。而粳稻更聪明,如果条件不充分具备,它就不轻易发芽。事实上,粳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看起来不那么气魄,但它才更能抵抗恶劣的环境,通过忍耐,从而生存下来。
科学家把这两种水稻,用汽车来做个比喻。他们说,籼稻就像是一辆赛车,粳稻像是拖拉机。赛车需要技术高超的人才能开,这样开得快,并且能发挥出它的价值。如果技术烂的人来开,开不好还容易翻车。而拖拉机的性能虽然不好,但是在什么烂路上也能持续前进。
说到底,这是一场生命力与自然环境的较量。事关生死存亡,岂能等闲视之。在千万年的历险之后,种子才积累下它的生存智慧。面对一粒种子,我们是不是会在心中升起一丝敬畏?
3 插秧歌
六月六日芒种,与友人一起到渔山插秧。渔山其地,乃富春江之南岸,一条大江浩浩东去,下游一点就是钱塘江了。江边有水田千亩,宽谷平畴,风光恬静。当天同往插秧的,还有当地幼儿园与小学的孩子,孩子们一个个脱了鞋袜入得田中,小小的人儿,跟着老师有模有样地弯腰插起秧来,竟是欢乐不已。
这样热闹的插秧场景,在乡间已是不多见了。插秧也叫莳田、莳秧,是水稻栽种过程中的关键劳动。流传在上海青浦地区的“田歌”里,还能找到一些莳秧的规矩:“莳秧要唱莳秧歌,两脚弯弯泥里拖。背朝蓝天面朝泥,两手交叉莳六棵。”还有:“躬背弯腰不撑膝,一手分秧一手插,插秧快如鸡啄米,鸟叫一声六棵齐。”
我记得小时候,跟父母一起在田间插秧,速度总是跟不上。而且弯腰时间一长,就觉得腰酸,左手分秧的同时,忍不住会把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双手也就无法高效配合了。原来,人家的歌声里,早把这些唱到了——鸟叫一声六棵齐,这样高的插秧效率有什么秘诀,无非是不偷懒,肯吃苦吧。
每到插秧季节,在江苏扬州一带,田间地头、大喇叭里会播放《拔根芦柴花》《撒趟子撩在外》这样的插秧歌。歌声充满热情,充满对土地的热爱,歌声悠扬、粗犷,男女比赛似地对唱,缓解劳动的艰辛。
《拔根芦柴花》的歌词——
叫呀我这么里呀来,我呀就的来了,
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
蝴蝶那个恋花啊牵姐那个看呀,鸳鸯那个戏水要郎猜。
小小的郎儿来哎,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
还有这样一首《插秧歌》:
太阳发红东方亮,哥哥耖田妹插秧。
泥巴糊上哥哥脸,浑水打湿妹衣裳。
不怕累呀不怕脏,哥妹田中把歌唱。
哥唱四月秧苗嫩,妹唱八月稻穗黄。
田间的艰辛与美好,既热闹,也是寂静的。
更多的时候,歌声在心里响起。劳动的人忍受着身体的疲累,很久很久以后,直起身来,发现眼前的田野已被绿色的青秧所插满。
唐朝的布袋和尚,有一首流传甚广的《插秧诗》,诗曰:“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这首简单的诗里,藏着禅的意境。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插秧,“一是必须低头和弯腰。弯腰使得人呈现一种躬耕于南阳的低微之态,低头是把视野变小,把世界观变成脚下观。这个时候我们看见水,看见泥,看见水中有天,看见天上有云,看见水中有自己,也看见水中有蝌蚪。二是必须手把青秧。手把一只手机使我们联通全世界,手把一株青秧就使我们联通土地。此刻我们放弃了全世界,只为了脚下的土地。手执一株青秧,弯下腰身,伸出手去,以手指为前锋,携带着秧苗的根须,植入泥土之中。泥水微漾间,一种契约已经生效:你在泥间盖上了指纹,那株青秧将携带着你的指纹生长。”
布袋和尚说,“退步原来是向前”,更是插秧的基本要领。天下之大,我是没有见过往前插秧的,只有边插秧边倒退。倒退的时候,看着眼前的田野被自己的劳动成绩所覆盖,于是得到鼓舞,得到信心,得到一种心灵的丰富与充盈。这种欣喜是极为平静的。
我很享受一个人在田间插秧时,内心的宁静与欣喜。
与此同时,也不由会想起日本小林一茶的俳句:
中午小睡
稻农的歌声
让我感到羞耻。
小林一茶诗中所写的场景,也是在插秧的农忙时节,那些对农事劳作陌生的人,听到歌声,因为自己并未参加劳作而感到羞愧与不安。“稻农的歌声”,指的就是插秧歌。在水稻的耕作及与此相关的四时风物上,日本与中国有太多的相似之处。日本的稻作文化,即是由中国传播过去的,那稻田里的歌声,也有着江南吴地的影子吧?
4 扁担大人
老辈人,对待农具有一种珍重的态度,这除了惜物之心,也有一种敬畏在。譬如,一柄扁担倒在地上,小孩子刚要跨过去,大人会及时制止,把扁担恭恭敬敬地竖在墙角。小孩子自然不懂得为什么,大人也不明说,只觉得是一种禁忌。
在乡下的生活,是常常会有一些禁忌的。譬如,一粒米饭掉在地上,脚是不能踩到的;譬如,夜里不能吹口哨;譬如,不能用手指月亮,否则月亮会割人耳朵;写了字的纸头落到地上,也不能踩到,应当捡起来塞到纸篓或角落里——尽管现在想来,很多约定俗成的禁忌都是毫无道理的,也有很多是迷信的成分,却居然也流传下来。这使得村人的生活,有很多仪式感在里面,也有很多讲究,使日子过得十分庄重。
扁担为什么不让随便跨过去呢?我后来读到一篇论文,文章说,在许多地域文化中,农人认为农具上都有神灵,扁担上就有“扁担神”,也称“扁担大人”[1]。对“扁担神”的敬畏,体现在日常的使用习俗上面。譬如,在有的地方,如果不小心跨越了别人的扁担,肇事者会被要求承担一种风险,即如果一个月内,用此扁担挑担者肩上生疮的话,其医药费和误工费应当由肇事者承担。
再如镰刀,亦有“镰刀神”。据老人说,在收割水稻前磨镰刀,须用过以后,才可以再磨。如果磨过以后不曾使用,便又再磨,叫做“磨重刀”,这种刀容易伤到人。所以,有的老人特别讲究,刀磨过以后,便用刀尖在地上划拉几下,表示用过了,之后才会放心使用。
同样,稻桶、粮仓作为贮藏粮食的工具,其中就驻有“谷神”。稻桶是农户家中最为重要的农具。最近我读一本稻作文化的书,看到书上说,浙江东阳民间认为,谷神不在庙堂之内,而是依附在稻桶上。在我家乡衢州,从前也是有许多讲究的,譬如不能对稻桶过于随意。哪怕是小孩,也不能把脚搁在稻桶上,否则就是不敬。谷仓、米缸,绝对不可坐在上面。即便对于米缸里的量米竹筒,也不可随意乱放,必须好好对待,只有这样,才可以保证米缸不空,米筒里永远都能舀出白花花的大米来。
稻神,在中国广大的稻作地域,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广西壮族自治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里,有一样是“芒那节”,正是在农历六月六,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来祈求稻神娅王赐予丰收的。远古的壮族先民,尊娅王为稻神,农历六月正是水稻抽穗扬花的关键时节,决定着粮食是否能丰收,必不可轻视,要以隆重的仪式与敬畏的心情,来尊拜稻神的赐福。
所以,农具更多的是一种象征,哪怕是一柄锄头、一担箩筐、一根扁担,自应好好珍重,才是农民本分。如果农民对自己劳动的工具都不珍惜,不爱护,又怎么能做好农事呢?这就好像,我在十几年前初入新闻行业,一位摄影老前辈说,照相机就是他的武器,哪怕是有一次掉进了河中,整个人都湿透了,那台相机依然被他一只手高高举着,毫发无损。这是一个人对自己的职业最高的尊重吧。
所以,也不难想象,父亲在农具上写字(俗称“号字”)时,那样一种郑重的态度了。
就我所见到的,最简单的一种,是在扁担、箩筐、风车上写上主人名字,多写“某某某办”,以及年月;另一种,是在农具上写上吉利的话,如风车上写“川流不息”“去浮存实”,稻桶上写“五谷丰登”,谷仓上写“大有之年”“金谷满仓”等。
有学者研究认为,稻作农具号字,历史源远流长,发端于宋代,而随江南开发而兴盛。至晚清、民国时,最为鼎盛,成为群众约定俗成的文化活动。其实要我说,所谓“耕读传家”,所谓“晴耕雨读”,耕读两件事,就在一件小小的农具上体现出来了。作为文化意义上的写字,与农耕劳动的教育,通过农具,将其精髓潜移默化地传递给乡间的孩子们,从而代代流传下来。
而今,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一根扁担上还有什么讲究了。即便是小孩子,也不会相信扁担上有什么“神灵”,这是时代的进步。然而,有时候时代走得太快,就把很多东西抛下了。停下来想一想,世世代代的农人,哪里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他们常说,“头顶三尺有神明”,哪里不晓得真相呢——只是看破而不说破罢了。或者,他们敬的并非是某一个具体的“神明”,而是一种生命的仪式感,一种对于农耕生活的敬畏心。也惟其如此,世世代代,才有了行事的准则,也才有了做人的道理。
5 昔日的味道
清晨,邻家老妪在屋外唤母亲,问乌饭树叶要不要,分你几枝。等我起床,母亲已把乌饭树叶摘下来,浸在一盆井水中,枝叶清鲜,嫩绿可喜。也不知道老妪是从哪个山头折来的,我用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
这是立夏了呀。
立夏要做乌米饭吃。
母亲把浸水洗净的乌饭树叶取出,用豆浆机打碎。以前是用手揉搓出来。再滤去渣子,只剩下树叶的汁水,用来浸泡糯米。老家这边的人,每到什么节日,都喜欢用糯米做了食物来吃,端午吃糯米粽子,立夏吃糯米饭,冬至舂麻糍,过年打年糕,元宵节吃汤团——有一个说法,糯米最能滋补人身体,所以尤其珍重之。
从印度东北的阿萨姆,到泰国、缅甸和老挝的北部,再到中国的云南、广西、贵州的部分地区,至今都普遍种植糯稻,以糯米为主食。日本学者渡部忠世,称这个地区为“糯稻栽培圈”(也有人称为“糯稻文化区”)。在我们浙江,虽然也是每年都种糯稻,面积并不太多,只是作为辅助的部分。糯稻的种子,也是家传的,世世代代流传下来,不假外力。上次中国水稻研究所的专家到我家,也说这个稻种真是珍贵。每年秋收时,父亲会挑最好的稻穗割下,扎成一把,挂在屋檐下晾干,以作来年的种子。而杂交水稻,则与之完全相反,每年都是从种子站购买的,自己并不能留种。
炊烟升起,母亲把浸好乌饭叶汁的糯米倒入饭甑中,隔水蒸炊。这种煮饭的技艺,我在日本也见识过,即便是东京、大阪这样大都市的人,至今怀念用土灶蒸饭的记忆。
“咕嘟咕嘟,啪啪,扑哧扑哧,一把稻草,小孩子哭了也不能打开盖子。”
这是一首从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歌谣。在日本的乡下,用木柴烧火,用土灶和大锅煮饭,孩子们就在边上围绕,拍手而歌。
“咕嘟咕嘟”,指的是米刚下锅不久,小火预煮,使米粒充分吸水;到了第二阶段,改用大火,锅内一下子沸腾起来,这时候锅里会发出“啪啪”的声音;到了第三阶段,是持续沸腾的阶段,改用中火,使米饭汁液不溢出,也促进米粒糊化。这时候的锅里发出“扑哧扑哧”的气泡的声音。到了最后,是焖的阶段,改用小火,要使多余的水分挥发完,使米粒里的甜味析出。这个时候,即便小孩在哭在闹,也还是不能打开盖子去看。这是煮饭的关键阶段,一打开盖子,前功尽弃,也煮不出一锅完美的米饭了。
“日本的主妇,都知道这个歌谣,这也是做好米饭的秘诀。”我在日本一家非常著名的电饭煲工厂采访他们的工程师,人人熟知这首歌谣。他们也据此研制出一款电饭煲,完全模拟当年土灶煮饭的过程,煮出的米饭有“怀旧的味道”,受到许多消费者的追捧。
在我们家,木制的饭甑也是昔日的记忆了,方便易用的电饭煲取代了早年的饭甑。不过,偶尔在过节的时候,母亲还是会搬出珍藏的饭甑来,煮一甑米饭出来,尝尝那记忆里的味道。
母亲做乌米饭,也有许多不同的方法。乌米饭用树叶汁浸泡好后,热锅放油,翻炒蒜米炒出香味,再加入豌豆、咸肉丁,或者也会有切碎的野山笋,也略炒出香气,再把糯米放入,加盐、生抽、料酒及一点点红辣椒,翻炒一下,转移进电饭煲,加少量水煮熟。熟之后稍稍搅拌一下,再焖一焖,香香的焖糯米饭就做好了。
这一碗糯米饭,饭是乌黑油亮,豌豆碧绿,咸肉丁暗红,再撒一把小葱,真是引人食欲。
糯米饭养人,糯米饭做成的食物,因为糯沉而不易消化,肠胃不好者不可多食。周作人小时也是最爱吃糯米做的麻糍的,《越谚》中有说:“糯粉,馅乌豆沙,如饼,炙食,担卖,多吃能杀人。”周作人便在《卖糖》的附记中写道:“末五字近于赘,盖昔曾有人赌吃麻糍,因以致死,范君遂书之以为戒,其实本不限于麻糍一物,即鸡骨头糕干如多吃亦有害也。”
我记得有一年的立夏,去采访一位老先生,听他讲半生往事。1949年,他从上海暨南大学的新闻系毕业,后来到西北挖矿、做工,成为一名中学教师,终于结婚时,已是五十多岁。
他是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家庭平和温暖,工作也尽心,多次被评为市级优秀教师——那天,我们就在他所住的老旧又逼仄的职工宿舍,聊起这些往事,时光镜头来回切换,半生岁月历历如昨,又仿佛转瞬即逝。
他的老伴,那一头白发的妇人,一直在厨房里忙碌。出来时,手上捧了一锅豌豆糯米饭——我这才记起那天是立夏。她一定留我们在家吃饭,似乎我还与老先生饮了一杯酒;我因了那一碗豌豆糯米饭,记得那一天,而且印象是如此深刻。
老先生手捧一碗糯米饭,一头白发,那珍重的样子,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