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蜂一世觉不够
2019-01-07郭军
郭军│文
昆明理工大学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昆明650500
观看《舌尖上的中国》第二季时,一些养蜂的镜头让我久久不能平静,感觉就像身临其境,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和父亲一起追花逐蜜,爬树收蜂,其乐融融。最近多梦,时常梦到父亲,每次梦中,都是他养蜂的身影。抬头看日历,清明将至,心情愈发惆怅,索性打开电视,再看看“舌尖”中的养蜂,不觉中陷入回忆……
一、舞象之年入蜂门
父亲出生于湖北襄阳市南漳县的一个偏远山村。舞象之年,不及弱冠,即入公社学习养蜂。后悔自己没去追问过父亲是怎么走上养蜂这条路的,只听他说由于文革的原因,小学只读了三年就辍学了,十六七岁就跟着河南师傅开始学养蜂。小时候常听父亲讲,学养蜂时,师傅要求很严,常选择最凶最难管理的蜂群让父亲去操作,父亲毫无怨言,硬是把那些师傅们都躲闪、不愿管理的“不听话”的蜂群给制服了。父亲常说,跟着公家养蜂那些年,尤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那几年,蜜源特别好,职业养蜂人还不多,因此年年高产,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父亲通过在一线实践锻炼,练就了出色的养蜂本领。
二、走出大山,厨艺立身
父亲跟着公家养了六七年蜂就开始自己单干了,但由于没钱投入,都是小打小闹,收入甚少。经老乡介绍,被安排进了司法局食堂工作。父亲从此走出小山村,开始在城市立足。小时候并没听他说过怎么学厨艺的事,只知道他会做菜,尤其是几十桌那种大的场合,父亲都是主厨。从小在家里看到的最早的书,只有三种,《养蜂手册》、《中国养蜂》和《中国烹饪》。那时候只是好奇,看到杂志上花花绿绿的养蜂照片和菜品,感觉很好玩,记得封皮被我拿来叠纸飞机还被揍了一顿。后来一想,父亲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零基础学习养蜂和烹饪,绝对下了很大的功夫,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后来成为当地知名的养蜂师傅和主厨。
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当时在司法局,为了确保全局员工吃水,每天四五点就起床,烧水,做饭,买菜,给领导送报纸,食堂主厨还兼职了收发室的活,他说不忙的时候就常读报纸,也许就是在这不经意的读报中认识了大部分的字,为他后来阅读杂志,提高烹饪水平和进一步学习养蜂技术打好了基础。通过母亲了解到,父亲在司法局工作时,业余也没放弃养蜂,在城市偏僻的角落养了一些蜜蜂,自己近些年常提倡城市养蜂,没想到父亲四十年前都已经开始城市养蜂了。
阴阳相隔五年逝,先父音容历在目;梦中常遇父养蜂,欣喜天堂蜜源丰;闻人尽孝心酸涩,远寄哀思忆往昔;痴蜂一世觉不够,来生还做养蜂人。
——己亥清明记于昆明恬园书房
三、辞职种田,兼职养蜂
母亲说我五岁之前,经常生病住院。父亲一月三十几块的工资根本无法补贴家用。加上工作劳累,入编申请上报但一直没有消息,不得已辞职回乡种田,兼职养蜂。我对蜜蜂的印象就是从家里养蜂开始的,当时对养蜂印象仅仅是被蜜蜂蜇。在我的整个小学阶段,时常可见的就是脸上不定期出现的红肿,严重时眼睛都没法睁开。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成为我一生为之坚守并不断努力的事业。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父亲常骑上自行车,拉着个空蜂箱去铁路上(我们村子挨着铁路)收蜂。现在几乎看不到铁路运蜂了,那个年代,汽车运输太贵,跨省转地放蜂几乎都是铁路运输,因此,收捕飞散的工蜂,也成了当地养蜂人特定时间段内的一个主要工作。父亲就是这样一步步努力,通过种田和养蜂,支撑着这个家。
四、追花夺蜜,专职养蜂
由于我们兄弟俩都在读书,加上刚盖了新房新增不少债务,种田和兼职养蜂的收入已无法满足家庭开销和偿还债务。父亲又想开饭馆,刚开始给人当厨师,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干长久,最后又借钱自己经营了一家面馆,我上初一初二那两年家里还算宽裕。但天有不测风云,赶上拆迁又加上资金被骗,生意也做不成了。1996年,贷款重建蜂场,扩大规模。所以,从初二开始一直到高中,遇到暑期,我都跟随父亲转地放蜂。那时候主要是当助手,从基本的割蜜盖,摇蜜,放脾开始,协助父亲收蜂,治螨,不知不觉中,把养蜂的操作算是提前实践了一遍,这也为后来学习蜂学本科打好了实践基础。
转地放蜂,追花夺蜜,听起来很兴奋,而去了野外,才发现养蜂的生活充满了艰辛,风餐露宿,住帐篷,晚上蚊虫很多,吃水要走一公里多的路去提水。没有电视,没有网络(那时候还没手机),只有收音机。而父亲却让我们吃的很好,因为父亲走到哪里,都与当地的农民处的很好,父亲也非常大方,经常给附近的农民送蜂蜜,而他们给我们送来了腊肉、蔬菜和土豆,这也让我很早就体会到与人为善、多给予才能多受益的人生道理。
跟随父亲养蜂让我懂得了珍惜,懂得了家庭的不易。我记得从初中起每年春季花开之时我都愁眉不展的,下课时总爱出去看天气,一下雨心情就不好,因为,油菜花开的正好,雨水一来,家里的收成就是问题了,所以总是盼望着老天能给个好天气。现在回想起来,初中高中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会选择养蜂专业,高考失利后,看到报考志愿里有福建农林大学蜂学一栏,瞬间就选择了这个专业,如果不是父亲从小对我的熏陶和家中《中国养蜂》杂志的介绍,我可能就与蜂业无缘。2001年考入蜂学系后,父亲和我一起坐了24小时的火车去福州报到,这也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父亲也非常想去蜂学的殿堂看看,回去时还带上了龙眼的种子,可惜湖北的气候长不出龙眼来。
父亲是个热心肠,对请教养蜂的同行,毫无保留的告诉他们,在他的帮助下,很多小年轻掌握了越冬技术,慢慢的把蜂养了起来,父亲由于没有架子,乐于助人,在当地蜂农中的威望也越来越高。
20世纪90年代初,社会风气不好,我们村靠近铁路、公路省道,偷抢事件风行,父亲对我们严加管教,让我们安心读书,走正道。即便在家庭最困难的时候,借钱也让我们坚持读书,我们兄弟俩都考上了大学,全村那一年同龄的同学只有2人考上大学,很多初中读完就走上社会了,而我一路读到蜂学博士,成为研究生导师,这一切,都离不开父亲的支持和鼓励。
五、手持拐杖,仍痴迷养蜂
2009年以后,我已毕业,家里条件慢慢好转,但父亲仍然闲不住,以前不爱干农活的他,这时候对土地又热爱了起来,利用家里那点自留地,种上了油菜、玉米等庄稼。由于我在外地工作,无法经常回家,只知道父亲有高血压,也许父亲对自己的身体太自信,以为吃了蜂王浆和蜂胶就能控制,于是停了降压药。2013年,临近中午,还不见父亲从地里回来,家人感觉不对头,去地里找寻才发现父亲晕倒在地里,120救护车及时赶来,父亲总算抢救过来。等我从北京赶回来(那时正在北京攻读博士学位)时,见到消瘦的父亲,心里很难受,父亲已经能够讲话,虽然苍老了很多,但思路还清晰。之后一年时间,父亲身体逐步恢复,已经能拄着拐杖慢慢走路了。这期间我们经常通电话,了解到父亲又开始折腾剩下的十几箱蜜蜂,经常拄着拐杖,拿个椅子放在蜂箱旁,检查蜂群。我也常在电话中跟父亲咨询一些养蜂的经验。我当时非常赞成父亲养蜂,尽管已经半身不遂,也许做做自己喜欢的事,蜜蜂蜇一蜇,还可能有助于病情的恢复。
遗憾的是,2014年10月27日父亲因二次中风离家人而去,离养了40余年的蜜蜂而去,而那一天我正在南京农大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得到消息时已是晚上十一点,飞机火车都已停,艰难的熬到第二天六点,飞速的倒高铁和动车赶了回去。最懊悔的是在他老人家人生的最后几个月未能在身边尽孝,也未能及时赶回见到最后一面。
父亲只是一名普通的养蜂人,但他用一种最自然、最朴素的劳动方式经营着自己的蜜蜂事业,他和千千万万的养蜂人一样,勤劳、质朴、智慧、坚强,用自己的勤劳耕耘生活,这份执著和努力赢得了同行的赞赏和尊重。也许,作为农民的父亲说不出深奥的人生哲理,但是他用养蜂的每一个细节,教会了儿子生命的真谛和获得幸福的法则——聪明都是汗水流够后的奖励,幸福都是勤奋堆积后的馈赠!
父亲常说,一定要多动手,多琢磨,那种眼高手低,是学不好养蜂的。父亲没留给我们什么物质财富,但他对养蜂的痴情和执着,将影响我一生;感谢父亲的养育,感谢父亲在家庭最困难的时候,坚持让我们把书读下去,虽然一直不是最优秀的,但父亲的鼓励让我一直都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个人。